文盲二爷轶事

2021-03-12 05:25张道德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二爷

张道德

一米六几的我二爷,略显矮粗,走路风风火火,脑袋一不留神地偏向一边,不大的眼睛似乎永远在探寻着什么。

其实,他只是我的二叔,只不过按照老家的习俗,我们做晚辈的,一律喊他一声“二爷”!

我二爷扁担的大字不识一根,即便那年月村里有了反反复复的扫盲,也没能让我二爷完整地写出自己的名字。可别小看这位文盲大老粗哦,虽说连阿拉伯数字都认不清,却有着惊人的心算能力。

每逢家乡集市,二爷总会夹着一条蛇皮口袋去赶集。除了买点该买的物件,牲畜交易市场(俗称猪市、牛市)一准少不了他钻进钻出的身影。方圆十里八村,哪个不认识他这个热闹人?“我嘛,你们不晓得哪个队的?和×××是亲戚。”就这么一句,再生分的,立马热乎起来,“老熟人啦!”

在牲畜交易市场里,熟人之间更易做成买卖,但做买卖得有行佣(指那些专门介绍牲畜买卖,并收些介绍费的人)才行。我二爷不是行佣,但他能时不时地展示一下“绝活”:算账一口清。那时买卖牲畜,有人图省事,或者不想费那点行佣钱,双方价格谈好后,可以直接“估堆”(估计重量),如果一方觉得差距过大,再约秤(用秤称量)……

一遇到“估堆”的买卖,自然少不了我二爷忙忙碌碌的身影。你看他歪着脑袋,瞪圆了那双不大的眼,围着牲畜推磨似地转圈,甚至是蹲下身子,用手往牲畜的脊背或肚子这里一摸,那里一捏,一个数字便脱口而出,响亮得如同嘴里放了只爆竹,任其散落在風里。众人再一看他,我二爷却歪着脑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感觉仿佛就是那么一句:还愣着干啥,不信,自个儿一边算去!

还真有不服这口气的。

我二爷那口大话还在风里飘着呢,立马有人在纸上划拉开了,还有一个人,是我们那一带出了名的大会计,特地带了一只算盘,一番噼里啪啦,好半天顶起了伸不直的脑袋瓜子,嘴角报出的那个数字,似乎漏气了一般。旁边,没承想爆出一阵笑声,“还拨拉个哄呢!一边歇着去吧。”

我的天,平地一声雷,牲畜市场出了牛人。

谁?

还能是谁?我二爷!

我二爷只顾自己风光,而且出力不要工钱不说,等于还是自带伙食费,惹得“在编行佣”们生意清淡,自然在所难免;没辙,我二爷古道热肠不说,人缘又盖了帽,他们只好拉我二爷入伙,免得二爷日后“单干”影响生意。时间一久,我二爷得了个绰号:“戳包行”,那意思就是个“编外行佣”,自己戳戳捣捣而已。

“我是个大老粗,戳包就戳包,反正老子又不收钱,不喝人家酒不抽人家烟,也没沾个腥。”二爷闻听,哈哈一乐。

这么一来,我二爷算是起势了,别看他一介文盲,二十郎当岁就被村民一致推选为生产队长(后来叫村民组长),而且一干就是一辈子,从小队长一直干到老队长。

我二爷改不了的还是那个急性子,只要村里布置一个哪怕是巴掌大的任务,他总是一马当先。不论是粮油征收任务,还是水利冬修……有年冬天,上面来了任务,很紧急的那种,全队去外乡挖河。去外地干活,意味着食宿都要在当地。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二爷接到划分的责任段以后,化整为零,搭配好人力,打响了几乎是战天斗地式的挖河大决战。原定半个月的活,二爷的小队只干了不到十天,玩命干活的二爷被人称为“疯子”也不计较,愣是带领小队在全村第一个走出深深的沟渠,在兄弟生产队村民们一片羡慕的眼光里,大伙儿提前凯旋,那一路可是风光了好多天。

我们这个小队,水利条件不好,庄稼多是靠天收,因此,挖个当家大塘,一直是祖祖辈辈的心愿。那可是三十多年前,我二爷一声召唤,举全村之力,男女老幼一个也不落下,开挖了小村最大的水“缸”——大洼塘。

水塘挖好后的最初几年,坝埂压得不实,常有漏水现象,遇到洪涝年份,极容易发生管涌现象。这对于庄稼人来说,的确是个心病。为了堵塞漏洞,生产队长我二爷和他的同伴们可没少费心思,不论是丰水期还是枯水期,都会设法在堤坝的内埂寻找洞眼。记得一年的冬天,我二爷看到下坝埂漏水明显,便喊上同伴,瞅准了漏水位置后,先是反复用锹挖泥填土,但几乎是以卵击石。

节骨眼下,水流湍急!鞭长莫及!!刻不容缓!!!

那还等什么?再等也是白等啊?众人一筹莫展的当儿,只听“扑通”一声,一堆脱得慌张的棉衣旁边,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大活人跳进水里,溅起了好高的浪花。

天啦!那可是三九寒冬,滴水滴冻,寒风刺骨啊!

好半天里,一旁助战的村民,有几个脸色吓得惨白,呼唤声一句高过一句。眼见着,泡在水里的我二爷闪转腾挪,扑上踩下的……终于,那个漏洞口哑了嗓子。当他被众人搂着抱着拉上来时,浑身如同筛糠,大家急忙帮他套上棉衣,还没等问上几句,只见他在堤坝上人来疯似的跑了几个来回,哈哈一声大吼:“老子没事,一时半会的,死不了!”

当时,我虽年幼,这么多年却一直记着我二爷那天的精彩瞬间,每当我在伙伴面前炫耀,感觉自己也像是全村的功臣一样。

我二爷却说:“下雨天,你不理水,水会理你?不饿死你才怪呢!”

我二爷带领村民管水是把好手,但是村里的分水要做到众人满意,还真是一件上心的事。

我们那个地方,一到水稻灌浆时节,天不作美,塘坝底水不足,谁家能抽到塘水灌溉,意味着这季水稻就有了保障。于是,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口还有余水的河塘,男丁多的家庭已经磨锹霍霍,几乎要倾巢出动去放水了。

我二爷知道,如果处理不好放水的事,自己不干队长那是小事,弄不好就会吵嘴打架,头破血流的悲剧还会上演。于是他邀上几个庄稼汉,一同到塘口,分别从不同方向,下水趟了一圈。上岸后,他们认真估算了存水量,需要灌溉的水田面积,大概能灌多深的水量,然后开群众会议,拿出具体的分水方案:先远水后近水;先提水后放水;先别人后自己(队长)家。过程中有人监督,计时间,测水深,看水路,及时开闭缺口……结果是一场分水下来,二爷家的田地干得直冒烟,群众也有些过意不去,但二爷却哈哈一笑:“谁叫我是队长呢?我若有私心,包老爷包青天,我们这一带的圣贤,以后若是在天见着,我可不想被他老人家一顿臭骂!”

不知何时,我老家一带,修家谱之风盛行。我二爷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因为养育了三个儿子,觉得这得感谢先祖庇佑之恩。我二爷说:“已请风水先生看过小村的地理,言称修家谱会促进小村人丁兴旺发达。”

一番南上北下访远亲、记名录的奔波,长约一丈有余、宽也近丈的布料族谱很快悬挂在族人眼前。黑布镶边、白布为里,最上边一排惟妙惟肖的古人画像,接着下面左右两个角落各绣一条腾云驾雾的青龙,那青龙灰鳞、绿须、黄角,外加赤足,凌空而翔,神采跃动。谱布的正中间上方第一排是十三世祖的牌位,接着以代际一行行往下排列,每一个牌位下面拖着几条弯弯的曲线,每一条曲线代表一位后代(男丁)。先人的名字皆在牌位中用小楷字体注明。细数了一下,这张图谱共有十代人的容量。

修好后的挂谱放在东山地带的族人手里,每年清明都得拿出来供今人祭拜,但东山离本村有近百里之遥,每个清明节赶过去,也的确不方便,于是,二爷设想应该把谱拿回本村并永久供奉收藏。为此,二爷和他的族人们开始了夺谱的“计谋”。

那年的清明节,本村凡是十八岁以上的男丁全部去东山参加族人的“清明聚会”,而聚会最简单的仪式除了上坟放鞭炮烧纸以外就是喝酒。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二爷乘着酒意提出要把族谱带回老家,毕竟,我们村的祖先是排行老大。

酒酣耳热之下对方先是表示同意,继而又摇头否定,说每年清明节请大家过来,吃住行一切免费。我二爷不赞成,并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即双方轮流保管,一年一换。对方觉得这个建议不好拒绝,但提出明年清明节带着家谱过去。二爷此时已铁了心要把谱带回去,哪里等得及一年之后啊!

此时,众人已是“酒老爷”当家了,一旦话不投机,也不管本家兄弟叔伯之情了,我二爷便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兵分两路”之策,先由身强力壮,能打善战的黑叔、三哥等直接抢下挂谱,乘着一团乱麻之际,三十六计走为上。另一部分则由我二爷陪长辈留下来继续周旋,大谈特谈血浓于水等等的一串大“道理”,什么“一锅饭没冷”“一根藤上结的瓜”……并承诺明年清明节后一定完璧归赵。眼看打也打不赢,撵也撵不到,再伤了和气似乎确有对不起地下列祖列宗之嫌,于是双方口头约定“一年一轮换”。

其实呢,当时争的也只是面子头上的事,一旦过开了日子,天遥地远的……从此,东山的族人们也未再来我村索要过挂谱了。

三十年来,我眼里的二爷,骨子里,最感自豪的还是种地。

土地实行承包制的那年,我二爷和父亲东拼西借了六百多元钱,终于买了头大牯牛。这头牛肩宽背厚,四蹄有力,两只宽宽的牛角直直地向两端翘起,一看就有种桀骜不驯的架势。这头牛还是生手,没正式犁过田,我二爷歪着头几次三番地努力,想给它套上轭头,居然忙活了半天没套上,那牛鼻子总是高高昂起,似乎不太搭理我二爷。我二爷最后站到石碾上,然后骑到牛脖子上才勉强把轭头给套上。套上轭头的牛却又倔强起来,我二爷牵它走,它就是不动步。我二爷看老是这么僵着不好使,牛劲也上来了:“今天我就不信这个邪了,非把你收拾好!”

只见我二爷先换了一根长绳子,拴好牛桩,然后把轭头紧了又紧,再解开绳索牢牢地抓紧绳头,抡起小竹鞭在牛屁股上啪啪两下子,那牛忽地蹿起老高,放开四蹄一路狂奔,我二爷此时早已做好准备,也撒开脚丫与牛展开了一场令人惊恐的速度“拉力赛”。

那人,那牛,怎么都发疯似的?

从村东头一路狂奔到村西头,腾起的尘土犹如一阵龙卷风呼啸而过。几百米后,我二爷瞅准一棵大树,抢跑几步,迅速把绳子围着大树绕了两圈,那大树猛烈地摇晃了几下,惊得树上的鸟儿四散逃逸,而大牯牛却一个趔趄,立即前蹄变后蹄,戛然而止于大树前。二爷靠着树干,大口喘着气,双手叉着腰,眼神却笑眯眯地盯着牛眼。喘息稍定后,得意地对牛说:“跑啊!你小子有种,我看你还跑啊!你也不打听打听,你二爷我是谁,哈哈哈……”那牯牛先是定定地看着二爷,接着竟也咧开大嘴,像是在偷笑,嘴上虽说不认怂,却又低下了那高昂的头颅,然后左右晃动着那对长长的犄角,慢慢向二爺靠拢了过来,尾巴也软不拉塌地坠落着,好半天里才摇晃了一两下,似乎在说:“我认栽,服了你,老兄!”

二爷和牯牛成了一对惺惺相惜的好伙伴。从此,二爷的犁铧变得更加锋利,强壮的牯牛做事如同我二爷一样实在,一人一牛经过的田野,是一垄垄土地深深地向上翻卷成浪花,旷野里总能听到我二爷那一口老掉牙的戏文与之相伴。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确信,我二爷是在和牛说话哩。要不,牛咋会干得那么起劲呢!

进入20世纪末,进城打工的农民越来越多,连二爷的几个儿子也不想种田了。但二爷嫌少不怕多,凡是队里抛下的地,只要没人种,他一概捡了过来自己种,一种就是十几年,不仅盖了六间二层小楼,而且三个儿子先后都娶了媳妇。他说:“这地荒了多可惜啊,撒上种子,多少也会收点哩!你们没经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不知道这一带,饿死了多少人哩。”

忽有一天,接到堂弟的电话,说二爷病了,而且在乡下治了很多天没效果。我立即安排到县医院和省医院检查。一通检查下来,原本身材就不高大的二爷,此时斜躺在医院的椅子上,已无声地缩成一团,而医生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冰凉无情。

握着医生的诊断书,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二爷与我体弱多病的父亲不一样啊,一贯壮实的他,怎会突然生病呢?而且是一病不起。我该如何向他解释病情呢?如果向他实话实说,以二爷急躁的脾气,很可能会拒绝治疗的。如果不说,将来我会否心有内疚呢?思来想去,我还是自作主张一回,反正二爷不识字,就给二爷撒个善意的谎言,让“文盲”陪着二爷走完最后一程,或许让他能在不知不觉中减少些痛苦呢。

二爷住院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去探望,因为我知道,确定是看他一天少一天了。那些日子,我的眼泪一直往心里洇,等到心扉快要沤烂的那天,二爷在病床上忽然急切却明显无力地对我说:“怎搞不见好哩,水都吊几天了,身体还是不得劲呢!你们看我大老粗,在糊我吧?我还有一身的事,回去得抓紧翻田、泡稻种哩!”

那一刻,我第一次不敢直视二爷怀疑的眼神,想劝慰几句,却半天开不了口,只能佯装手机接到电话,转身跑到阳台上,面对高楼,唏嘘不已。二爷在那个时候还在想着地里的事,而我却始终没有勇气跟他说出真实的病情。

写下此文。正值深夜,我二爷在泥土里永远地睡去了,连同他那文盲而又自信的农耕人生。一抬头,西天一弯残月高悬,那里面仿佛正乐呵呵地走来了我的二爷,还是那种风风火火的模样,仿佛他还是当着队长的那个年月,急匆匆的像是要赶着路,却一直走不到头。可是,我怎么能原谅我自己哦,我最终没有机会跟他说出真实的病情,因为那天夜里我二爷走得很不甘心,他哪里知道,我正在从京城返回的高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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