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本期“大家雅座”依旧由著名评论家马季先生设座,邀请的“在座作家”是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擅长中短篇小说写作的李浩先生。愿各位看官同我们一道共赏其最新之作,也通过对话和评论对他的写作思想有所了解。
鬼魂小记
二爷死去之后,他的鬼魂儿还时常在村口出现,特别是黄昏,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人们就能遇见他。他还那么笑眯眯的,坐在树下或者什么地方,伸着他的大脚趾。也不知道二爷的鬼魂从哪里找来的那双破旧的鞋。
“二爷,你吃了吗?”胆大的人放下锄头,他甚至想递给二爷自己卷的烟。
“吃了吃了。”二爷笑眯眯地拍拍肚皮,“我看了,你家的庄稼长得不错。”
“阴间的饭不如阳间的好吃吧,二爷,你吃得惯么?”
“吃得惯吃得惯。”
后来,我们也跟着见怪不怪了。谁在村口碰到死去的二爷,就和他打声招呼,反正大家也都熟悉,摸得透脾气。有人甚至和二爷开起了玩笑:“二爷,你从哪里找来的破鞋?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就专门喜欢破鞋?”
我们笑了。死去的二爷有些尴尬,他悄悄收了收自己的脚趾,“瞎说八道,净瞎说八道。”
死去的二爷并不恼。他比活着的时候脾气还好。
遇见二爷的消息很快传到二奶奶的耳朵里。当然,我们非常愿意向二奶奶传递这样的消息。可二奶奶不信。坚决地不信。“你们瞎说!我怎么一次也没有遇到那个死鬼?他怎么也不回家来趟?”
我们说是真的,绝对是真的。我们越这样说,二奶奶则越坚决:“你们再遇见他就把他拉家来,这个死鬼!”
还是那个胆大的人。他在村口又遇见了二爷,二爷的手上还有一把刚刚拔掉的草。“二爷,二奶奶不相信我们遇见你了,这样吧,你跟我们回你家去,让二奶奶看看你。”
二爷笑眯眯地摇摇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二爷转身朝着村外的方向走去。
胆大的人当然不会放过二爷。他说:“二爷你咋能不回家呢!跟我回去吧,”快走两步,伸出手去抓住二爷的手——其实,他没有抓住二爷的手,后来他向我们描述,他抓住二爷的手时就像抓住一块海绵,它很快缩小了,没有了,于是他只抓住了二爷手上的青草。当他仔细看那把青草时,它们变成了一些灰灰的草灰,还有一点点没有烧透的草根。
胆大的人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胆子颤了两颤,变小了。后来,这个胆大的人变得胆小如鼠,怕黑怕阴天下雨怕打雷怕蛇和苍蝇绿豆,怕草叶谷穗玉米上面的缨子,怕人在背后,怕人在背后咳嗽,怕人在背后大声或低沉地咳嗽……总之,那个胆大的人后来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直到死。那个胆大的人从此只选择正午并且不会阴天的时候才去地里干活,他再也不敢在村口的路上等二爷出现。
既然我们不能将二爷带回家去,让二奶奶相信我们反复遇见二爷,就只剩一个办法了,就是在我们遇到二爷的时候,将二奶奶拉来。我们的确也是这样做的。
但等我们将二奶奶拉来,二爷就不见了。反复几次之后,二奶奶更坚定了她的坚定,她咒骂那个“装神弄鬼”的“死鬼”也咒骂我们的欺骗,“拿我一个老婆子寻什么开心!小兔崽子们!”
后来我们又商议了一个办法。某个黄昏我们又遇见了二爷,他正坐在树下乘凉,摇着一把破蒲扇。“二爷,你今天的气色不错,”一个人停下来跟二爷说话,将他缠住,其他的人悄悄回村去拉二奶奶。
“二爷,现在是你自己做饭,还是有人给你做饭?”
“晚上你睡哪里啊二爷,你怎么不回家陪二奶奶?”
“是不是二奶奶惹你生气了?我说二爷,你都死了,还这么……二爷,二爷,你听我说……”
那个负责缠住二爷的人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小嘴不停,眼睛一边紧紧盯住二爷一边偷偷地眺望通向村子的大路。远远地,二奶奶被挟持来了,她几乎是被绑架来的,几乎是被拖来的。
二爷突然站了起来,朝树后走去。“二爷,二爷,你去干吗?我还没有说完呢!”那个负责缠住二爷的人万分焦急,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我去撒尿。”二爷的声音有些含混。
“你别骗我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鬼魂还得撒尿!二爷你开什么玩笑!”他跟在二爷的身后追上去,然而二爷在树后不见了。
“你们说的死鬼在哪里?三番五次地折腾我这老婆子干吗?口口声声说在这,在这,现在人呢?”
我们只得向那个看守者,那个负责缠住二爷鬼魂的人要人。“他非要撒尿,非要撒尿,一转身就到树后面去了,我紧追紧追也没有赶上!”那个人一脸委屈,突然他如获至宝,“看,看他撒尿!”是的,在树后是有一个小水坑。有浅浅的一汪水。有人低下身子看了看那个小水坑,这时他背后有人说话:“死去的二爷刚撒得尿?哼,鬼才相信!”
在我们中间,只有二爷是鬼。可他不见了。我们找不到他。
“你们这些人,别再拿那个死鬼来唬我!”二奶奶有些生气,她可是真的生气了。
某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二奶奶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坐起来,周围一片可怕的黑暗。“是谁?”
“要下雨了,把面收起来吧。”是二爷的声音。二奶奶愣了一下,“是你,真的是你?”
她支着耳朵。可外面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沙沙的叶子似有似无。二奶奶想起,白天的时候,她将一袋面倒在苇席上晾晒,是忘了收起来了。于是,二奶奶下炕,打开屋门:外面还是月朗星稀,只是丝瓜架下的蟋蟀都不叫了,风细细的,却没有二爷的影子。“你这死鬼,回来也不进门,那你回来干吗!”二奶奶冲着空气喊。
等二奶奶收起苇席上的面,月亮和星星都被黑黑的云给遮住了。等二奶奶扫了扫院子,收起晒在绳上的衣服和碎布,风起了,带着一股股凉意,丝瓜的叶子哗哗哗地响着。
等二奶奶关好房门,坐到炕上,雨便下了起来。起初是巨大的一点两点,很快就连成了片。二奶奶看着外面的黑暗,听着倾泻的雨,突然感到有些心酸。“这个死鬼!”
二奶奶打开炕边的柜,打开一个包袱,拿出一双新布鞋,她拉开门,将这双鞋丢在了雨里:“死鬼,别再穿那双旧的了,你把它拿去吧!”
夜晚的鼹鼠
这个故事是二爷的鬼魂儿跟我们讲的。这个二爷,在活着的时候就爱讲故事。他说,那天他没什么事儿,就坐在坟边拔了一会儿草,自从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太多的事干。拔一会儿草发一会儿呆,那天他觉得自己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个拳头在捶他的胸口。他想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便多了个心眼。
远远地,二爷看见他来了。二爷说,当时那个人混在一群上地干活的人中间,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要知道鬼魂看人的眼光有些不一样,鬼魂所散发的气味也有些不一样。二爷说不好。抓他的人来了。其实,那也不是个人,是个鬼魂儿。那个鬼魂装模作样地扛着一把锄头,装模作样地一点一点靠近了二爷。
二爷虽然紧张,可也不愿让他看出来。二爷也装模作样地伸了伸懒腰,朝着河边走去。二爷说那时他是这样想的,过了河就是小树林,二爷是本地的鬼魂,可比那个外地鬼魂熟悉地形,他可以在树林里将那个欠死的鬼轻易甩掉——然而二爷没有想到,那个鬼魂的步子可比他快多了,毕竟二爷在鬼魂里也算是老的。他三步两步就追上了二爷,二爷的脚还没踏上小桥呢!那个鬼魂抖了抖手上的铁链,就要往二爷的头上套——
说到这里,二爷伸了伸腰,卖了一个关子,等将我们的胃口吊起来后,他又接着讲下去:他在无路可走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村西的刘贵。于是他急中生智,冲着远远的刘贵大喊了一声,两声。刘贵回过头来。“是二爷啊。”刘贵冲他摆了摆手,他将抓二爷的鬼魂当成了二爷的亲戚了:“来亲戚了?好,你们聊着,我还有事儿。”
二爷那个急啊。可他也不敢表现出来,“刘贵,听说你老婆给你生了一个胖小子?”“二爷朝刘贵走去,那个鬼魂在背后紧紧跟着,铁链哗哗地响。“二爷,那是上个月的事了。”刘贵冲他笑了笑,“你们忙,你们忙。”
刘贵走后,二爷马上跑了起来,那个来抓他的鬼魂也跟着跑了起来,二爷那把老骨头根本摆脱不掉他。树林是不能走了,来抓他的那个鬼魂堵住了二爷的去路,二爷只得朝着另一个方向跑,跑着,二爷抓住了一个空当儿,在一大堆草的中间埋伏了下来。那个人随后赶到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还是叫他“那个人”吧,那个人在草丛中搜索了一会儿,很快他就发现了二爷,伸出手来抓住了二爷的衣领。前面我已经提到鬼魂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味,鬼魂很容易发现这些。他抓住二爷说:“老家伙,你跑什么跑。”他甚至在二爷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二爷停下来,抬抬他的屁股仿佛是想向我们指证他屁股上的印迹。
“后面怎么样了?”
“你被抓走了怎么还能回来?”
“你可说呢,”二爷笑眯眯地翻了翻白眼,他停了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才往下讲。
二爷当然不能束手就擒。他不能,可还是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我什么坏事也没干!真的!”那个人,给他一张冰冷冷的脸。
就在他们就要走出草地的瞬间,二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前奔去,他的衣领“哧”了一声便被撕开了——二爷的无可奈何迷惑住了那个抓他的鬼魂儿,以为二爷已经不再反抗了竟然没用铁链锁他——二爷跳进了草丛,这时他看见了一只在草丛中觅食的老鼠,二爷想都没想,便钻进了老鼠的肚子。
老鼠受到了惊吓,它跳了起来——这可坏了,那个人发现了这只老鼠,他二话没说,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条蛇。
二爷没想到那只老鼠的胆子是那么的小。它看见了蛇,就窝在地上不停地发抖。二爷说你跑啊还来得及啊,然而那只吓破了胆子的老鼠根本抬不起腿。二爷想这下完了,没有救了。他被困在老鼠的肚子里,急得直跺脚——也是二爷鬼魂的命不该绝。他不是被困在老鼠肚子里了么?他是从老鼠的嘴巴钻进去的,但那里不可能再出去,一是老鼠在颤抖它的牙也在颤抖,二爷要是硬往外冲肯定会被它的牙咬住;再就是,就是冲出老鼠的嘴,也就等于直接迸进了蛇的嘴,那条蛇已经咬住了老鼠的头……也就是二爷的命不该绝,在蛇吞下老鼠的头的时候,老鼠急得放了一个长长的屁,二爷就顺着那股气流跑了出来。
“怪不得二爷现在这么臭。”有人夸张地用手扇去脸前的空气,“原来二爷身上是一股老鼠屁味儿!”
二爷笑眯眯地,他撩起自己的衣襟闻了闻:“净胡说,一点味都没有。”
“刚才你还说,鬼魂的身上有鬼味呢!”
二爷顺着老鼠的屁股喷了出来,他翻一个筋斗,然后飞快地朝远处跑。那个抓他的人也恢复了原形,在后边紧追慢赶。
二爷藏在一棵树的树洞里面。那个追赶过来的人马上抡起铁链,朝树上砸去。只见一道闪电!那棵大槐树就被劈开了,要不是二爷躲得快,他就得再死一次了。二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有人质问鬼魂怎么会流汗呢,二爷没有回答),他看到村边的土地庙就一头扑了过去。
他想有救了!鬼魂进不了土地庙,就抓不住他了!“二爷二爷,要知道你也是鬼魂啊!他进不了,你也进不了!二爷在编故事呢!”
二爷还是笑眯眯的,“当时我光顾急了,把自己是鬼魂的茬给忘了!我明明看见土地庙的门是开着的,可就是迈不进去!撞得我头昏眼花!”二爷说,他那时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遍遍地撞,那个抓他的也停下来看着他撞。他实在没力气了。那个抓他的人竟然弯下腰用一根手指捅了捅他:“快点!你撞开门,我就不抓你了,也抓不到你了。快点去撞!”
二爷一阵慌乱,他真的站起来又撞了几下。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鬼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撞进土地庙里去的。怎么办?二爷的脑子飞快旋转,但外表上,他依旧用力地撞着土地庙的门。
那个人眯着眼睛看着二爷。他显得很轻松,就像一只猫在戏耍捕到的老鼠。二爷的样子做得很足,但半路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朝村里跑去。
“你们猜,我跑到谁家去了?”爱讲故事的二爷又卖起了关子。
“跑柱爷家去了!”我们猜测,这本来就没什么悬念。柱爷家距土地庙最近,而且柱爷和活着的二爷关系最近,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是跑到他家去了。”卖关子的二爷遭到了挫败,但这没影响他叙述的兴致。
二爷说,他刚到柱爷门外的时候柱爷并没有开门。“谁呀?”柱爷问。“是我,快点开门!”二爷的焦急可想而知但柱爷不急。“二爷,你来干什么?有什么事么?”他用不紧不慢的语调,“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二爷那个气啊!就是在跟我们叙述的时候二爷还显得愤愤;这个老柱,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二爷只得低声和他说明情况:“求求你了!有小鬼来抓我了!放我进去躲一躲吧!”可那时,柱爷依然没有开门:“什么小鬼,他抓你干什么?”
“等我进去再说!”二爷说要不是门隔着,他早就进去狠狠抽二爷两个耳光了,虽然作为鬼魂,他可以在田野上来去自如,但关着门是无法越过的,因为门神们在。
最后柱爷还是开了门,就在他重新将门闩好的时候,那个追赶二爷的人也匆匆赶到了。他在窗口那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你是不是刚见到一个老人过来了?他刚死去不久。”那个人敲了敲窗户,“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柱爷看了二爷两眼,“我没看见。我刚才在屋里,没出去过。”
“老乡,说谎是要遭雷劈的。我知道你把他藏起来了。”果然,天上出现了隐隐的雷声。柱爷又看了两眼二爷,二爷冲着他不停地摆手,柱爷只得咬了咬牙:“我真的没看见啊大兄弟,你去别处找吧,谁愿意把一个鬼魂放在自己屋里?”
窗外的那个人和柱爷一句一句地说着,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老乡,你最好将他交出来。拖久了对你可没好处。”
“我不明白啊。我要是明白,早就把他交给你了,可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交他。用泥人做一个?”
二爷说,一道闪电从黑暗的上方坠了下来。看得出那个鬼魂真的生气了。“如果我抓不走他,上边怪罪下来,也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屋外电闪雷鸣,房子都像是在水上摇晃的船了。
柱爷害怕了。他和二爷商量,“二哥,要不你就出去吧,你看咱们兄弟一场,你也不忍心害我不是?”二爷堵在门口:“我们就是兄弟一场才会来找你啊!你不救我我就完了!柱子,你还记得我救过你的命么?就当你还给我吧,就当你报答我吧!”二爷是救过柱爷的命,那是他们还小的时候,要不是二爷,柱爷早就死了。
“你开不开门?”屋外的那个人声音里透着威严,恐吓,“你不开门,藏起属于阴间的魂儿,哼,等上边知道了,哼哼!”
柱爷看着二爷的脸。“他救过我的命。”柱爷的脸皱在一起,他几乎要哭了,“我,我不能出卖他。”
“那人准备到油锅里煎煎?那你准备下一辈子做一头瘸腿的牛?”
柱爷的身子在簌簌发抖。他朝着二爷的方向跪了下去:“二哥啊,求你啦!别害我啦!不是兄弟对不起你啊,我没办法啊!”在我们面前,已经是鬼魂的二爷学着柱爷的样子浑身颤抖着,他的惟妙惟肖把我们可乐坏了。
“柱爷,你那天是这样么?”我们拉过了柱爷,把他推到了二爷的面前。“别,别听他瞎说!”柱爷的厚脸皮竟然涨得通红,“才,才不是呢!”
“那,那你那天尿裤子了是不是?”
“我要不是,要要要不是念在兄兄兄弟们的情情谊上,我我早让小鬼将你抓走了!”
“七分人情不如三分怕情啊!”
柱爷的红脸膛一下子变得通红:“老二,你再再瞎说我跟,跟你绝交!”柱爷猛地站起来,甩开我们,头也不回。
“我不说了还不行?”二爷的兴致也被打消掉了,他挥了挥手上的破蒲扇:“算了算了,不往下讲了!”
二爷真的再没往下讲。一直都没有。好脾气的二爷,任我们软磨硬抗可他始终再没往下讲。然而即使如此,柱爷也恼了二爷,他一见到二爷就会马上沉下脸来,用鼻孔哼上一声然后飞快地走开。
二爷望着他的背影,一脸尴尬。
我们猜不透,二爷的鬼魂儿是如何躲过的那一劫?他们老哥俩之间又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