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疼痛写作

郭严隶

写作最初带给我的是什么,现在已经模糊了。而现在,它给予我的是忧伤。这是不能够言清的。我常常揣度,人类情感最深刻的美丽,是忧伤罢?

若我不执笔,我是宁静的。当笔握在手,我的心便会像云雾漫起空明的山谷一样,渐渐地,弥漫忧伤。那完全是一种不能约止的涌流,没有一丝响,不觉一点儿动,却来了,满了,把生命不留空隙地罩住了。

甚至在还没有拈笔的时候,那笼罩就来了。也许这就是灵吧?那伟大上界的存在赐予凡人最高贵的礼物。它萦绕我,像海水浸润海绵那样耐心地、透彻地把我打湿、灌注,使我进入一种润明的,清朗的,可以轻舞飞扬却不可以出却的沉重。

写《所有花朵开满的春天》时,这境况尤为鲜明。

这是一部为孩子们而写的小说。以花朵代指孩子,是寻常的比喻了。可悲的是,我小说里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也一样地充满着寻常性。生活里,我曾见到过一个类似喜儿的孩子,那孩子并不像我笔下的这个,他看上去是快乐的,如所有那个年龄的孩子们一样童稚无忧,但他却使我的心生出痛。痛得坚韧持久,一日一日地,一年一年地,与我的生命如影随形。我知道这是必须把他写出来的一种内在要求。于是开始题材的挖掘,这本是想把痛变轻的,不想竟适得其反,因为眼睛一旦凝视,发现喜儿远非是唯一,他们竟是特定时期广大地域里的一个群类!他们与我更早一些年月知道的那些“超生游击队”所制造的生命们,南北呼应,构成一幅讽喻而悲凉的硕大画卷,在苍茫的大地上无声地展开。

我觉得是自己的冒犯搧了现代文明一记凶狠耳光,惶恐而惭怆,急急从飞过身侧的日月中抓住一个由头,避开了这件事。但我怎么能够避得开自己的心呢?我本不是个爱看电视的人,打开它,多数时候只是为了平衡一下满屋太过透彻的清凉,可是有一天,是一个晚上,那里面传出的声音一下把我拽住了。使我听到了一个故事,跟童木偶的故事相似的。那是一个当兄长的人为了寄托哀思,在弟弟生前打工的地方靠自己之力修补一座弟弟夺命于斯的石桥。播音员完全是职业的声音,我的心却刹那间被刀扎了下地疼得尖锐,是感应到那位默默劳作着的长兄心灵的承受了。

又有一天,在嚣扰的城市,繁华商业区的一家豪华商店里,也是从电视里传出的声音,一下将我定格。那是高悬在角落里的一部小彩电,里面一个现代味儿十足的电视台男记者,带着青春的潇洒,说,是什么样的对婆婆家的仇恨使得一个母亲在离婚后整整十年都不去看望自己的孩子?

那个在打工地方的桥上丧命的弟弟,使我想起近些年来那些充塞于南土北国的不可计数的童工;而没有获得法定抚养权的母亲不去看望孩子,所引发的联想更是宽广——离异,几乎是一代人的命运,几乎一代人那么多的孩子在单亲家庭中欠缺着长大。

那么多心灵的伤痛,社会的伤痛,犹如在什么神秘力量挟裹下奔涌的风,从所有方向朝我袭来。

我无有遁处了。

于是,有了童子、童木偶;女雕刻家、青叶;跟早就等在那儿的喜儿、他没露面的妈妈、向文登等等人物合演的这部短剧。

我写出来了,就可以止痛了么?

有些时候,是很为自己摇头的,电视里有那么多神仙一般美丽的脸孔,那么多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悦耳歌声,怎么我就非得要被这类悲郁的故事拽住?现代都市里头,广场华丽,高楼如林,到处闪闪发光气势夺人,为什么我的心只因几个蠕动爬行在马路旁边的残疾人,而抽搐般悸动?

就因为是个写作人吗?是写作使成为这样,还是因为这样而遭遇写作?

等写完了,我才发现这是一篇充满寓意的小说,里面的小标题,荷花、月光、小桥、清风、思念,都是唐宋诗歌才配镶嵌的优美意象,却正是它们托出故事的哀惨和悲怨,呈现出沉重苍怆的生活。从艺术角度,这无疑是美的,但从其他角度呢?宇宙间的美丽一定要与残酷紧紧地手臂相挽么?

我忽然获得了安慰,用佛子般的超然音声对自己说:苦难是人生的另一种花朵。但是一霎眼儿快慰就凝固了,若是对着童木偶、喜儿和喜儿妈妈之类众生,这样的话能说出口吗?

这小说中的一些词是我喜欢的,如使命、责任、大悲大爱等;还有一些句子,如“他回忆起了他的使命,为了这使命,他控制了感情的爆发。”“十诫板的材料真的不重要,不能摔碎的,是捧着它的人的责任和使命。”“许多时候,面对人界的喧嚣,大圣者应当这样进入平静,因为只有平静才利于思考,才能做到让行动在智慧的引领之下。这样的平静是一种等待,包含着宽恕、原宥、忍耐、悲悯、希冀,也就是大悲大爱。”等等。

但我不会强调写作人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我只说疼痛。要是你是个热爱写作的人,那请一定像我一样,因为生命的疼痛而去小心地拿起笔,当心你的每一个字,要让它们一个是一滴热血,缓缓落在纸上,洇染,盛开,成为一朵对人们的眼睛,对世道人心有益处的鲜花儿。

写作人,你一定得是个真人。

唯真人才可以生哀悲,哀民众之哀,悲民众之悲,便是大悲大爱。

为孩子而发的呐喊,声音已经很古老了,从历史极深邃的地方不绝地传送而来。我们的声音不过汇聚而去的一脉涓流。意义便是在于此吧?对理想社会的执着追求,是所有时代对其先进生命的庄严要求。孩子,永远与未来、希望、民族的兴衰这些词汇紧紧关联着,那也就是我们的幸福。

细细抚摸忧伤,果然触到了深邃的美丽,因为确认它是悲悯、忧患、仁爱、同情等等高贵情愫有节制的表达。忽地想到大爱如伤几个字,心下豁然一明,疼痛其实是爱,那么忧伤便是真快乐了——那唯一与爱紧紧相依着的。

责任编辑:玉波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