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丽朵,女,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学硕士。出版有小说集《镇与大城》(2005年),禅学读本《生死请柬》(2006年),长篇小说《谁能与共》(2009年)。小说作品收录于《小说北大》等选本,并有诗歌作品见于《诗刊》,《诗选刊》,入选《2003年最佳大学生诗歌》,《2004年中国最佳诗歌》,《2005年中国最佳诗歌》等选本。现居北京。
【文学观】这一组小说,从《春满楼》开始,到后来的《幽梦影》、《续幽梦影》、《醉扶归》,《生死恨》,其实是一些“无题”小说。“无题”是某个诗人创造的传统,非此不能表达爱,和内心的幽曲。在明代传奇《邯郸记》的末尾,黄粱生笑道:弟子一生,耽搁了个“情”字。爱是不能够明确表达的,即使写下了很多字,也只是提示爱的存在。即使在故事中经历了离乱、痛楚、死亡和伤害,也只是为了提示爱。因此它们无法被提炼,总结,只能经由暗示,一点隐约的关联,就像无题诗的题目一样。
我妈妈今天在我家,我得去市场给她买只鸡。出了门,向左拐,穿过一个乱哄哄、路边站着小贩的胡同,就到了市场。活禽在市场的西南角,最近正闹禽流感,买鸡的人不多,笼子里站着七八只,它们都愤怒地咕咕叫着。它们的叫声如此密集,仿佛要表达很多情绪,并且已经到了非表达不可的程度。我在笼子前刚站了一分钟,卖鸡的小贩便过来问我要哪只。哪只?一只和另一只之间有区别吗?它们的区别在于外貌、年龄和性别,其实也就是非常渺小的区别而已。在我看来,它们没有区别。因此我随便指了一只。小贩从上方打开笼子,抓住我说的那只,刚把它拽到洞口,又有些犹豫的样子,说:“这只不如这只花的,你说呢?你看这个爪,多有劲!也比你挑的这个大……一家人吃,还不买只大点的啊?”虽然我对于买哪只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看法,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坚持要我先前挑中的那只。
小贩不再说话,把那只拿出了笼子,笼子里的鸡鸡飞狗跳了一阵,又很快归于平静。我跟着他来到鸡笼的后面,在那里看着他一刀抹断了鸡的脖子,放出很多鲜血,又把鸡整个扔进一口大缸,并盖上盖。过了一小段时间,他从缸里拿出热气腾腾的鸡,开始拔毛。拔了一阵子,基本拔干净了,他把鸡的肚子划开,拿出其中的内脏。他问我:“鸡胗要吗?”我浑身一哆嗦,因为过于专注地看他杀鸡,反而被他的声音吓坏了。我赶紧说:“要,要。”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收拾他的鸡。
收拾好了,把鸡放进黑塑料袋里,称好递给我。我交了钱。他从口袋里翻出一些零钱找给我,零钱皱皱的,带着一些血腥气。我把它们卷起来装进钱包。我想现在钱包一定也有这种味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很想再把钱包掏出来闻一闻。克制着这种欲望,我打算赶紧走开。用旧的钱味道刺鼻,好像经年的农民棉袄的气味。现在,血腥气压倒了这种气味,钱现在闻上去显得干净多了。
走到笼子那里的时候我看见那些鸡在啄食我那只鸡的肠子,大概是肠子里有一些让它们感兴趣的东西。小贩把肠子随便向笼子那里一扔,因此它们有一部分在笼子上方悬挂着,这些鸡于是仰着头去啄它们;有一部分落到了笼子的底部,另一些鸡便低头啄它们。像刚才一样,它们发出咕咕的声音。它们的叫声十分密集,像是在彼此讨论着一些意见。它们的胸中装满了意见,随时需要倾吐。它们仿佛有极大的表演和演说的欲望。
回到家,我妈正在看电视。或者,她并没有在看电视,只是让电视那么开着而已。听到我进门,她并没有回转头。她的目光凝聚在电视屏幕上,不知道看了没看。电视中正在播电视购物——一种买了以后能够从蔬菜水果里面洗出很多脏东西的仪器。这个广告我看见过多次,因为它夹在一个综艺节目的中间。在这个综艺节目里,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人都跑过来,向大家炫耀他们有什么样的本事。他们当中有的能够在冬天去海水里游泳,穿越整条峡谷;有的能够一分钟之内喝掉一水桶啤酒;有的能头朝下吃饭;有的能用耳朵拉动飞机;如此种种。这些天赋异禀的人很多拥有一身完美的肌肉,还有的看上去十分瘦弱,但是浑身都硬邦邦的。这些身体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味,洗去汗味之后,闻上去必定咸中带腥。我只是奇怪此刻我妈为什么在看这个节目,或者在我回来之前恰好看到这里也不一定。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
我把鸡放在水龙头下清洗,从内到外,每一个角落都洗得干干净净。必须洗得非常干净,吃起来才不会有奇怪的味道。冷水洗过几遍之后,我用开水又清洗了一遍,并把少许鸡毛彻底从鸡皮中拔除。随后我把鸡剁成小块。鸡的骨头和肉都柔软极了,不用费事就剁好了。我把鸡放入砂锅中,切了细细的葱丝和姜块,再配上事先切好的火腿和瘦肉丁放进去,浇了点料酒,开始炖。三十分钟后我加进了香菇。这些都炖好后洒了盐。然后把这一锅汤封上纱布,放入笼屉又蒸了二十分钟。
然后我和我妈一起吃饭。
除了炖鸡外,我还用芹菜丝和木耳凉拌了一下,能够降低老年人的血压和血脂。我妈总想知道一些我工作方面的事。我跟她支应了两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事实上,每天在那里混过去的八九个小时中发生的事很少,时间都用来虚度。我熟悉那间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就好像囚犯熟悉他的脚铐。我认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认识我,我们每天都见面。我特别无聊的时候便清洗所有的杯子,地板,桌面和书柜,抹去上面的每一粒灰尘,而特别无聊的时候又特别多。他们从前叫我小王,现在仍然叫我小王,虽然我已经不小了,但他们也变得更老。总而言之,我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我妈说:“当初你从英国回来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学历还不多。现在可是多了,他们想进你现在这样的单位可难了。”
为了安慰她,我说:“是。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招人了。”
吃完饭,我妈困了,我让她去睡个午觉。我把所有的碗筷收起来,洗干净。到现在我还延续了我妈当年洗碗的习惯:烧一锅开水,在锅里洗。不同的是,我把所有的碗洗干净后,还会再烧一锅开水,把它们连同抹布都煮一下消毒。再把屋子收拾干净。都弄完之后,我到了自己房间,关上门。我翻着手机的通讯录,想着给谁打个电话。昨天那个女孩的声音令人厌恶,前天的那个还好,但至少一个星期之后我才会给她打。假如我用QQ联系她们的话,网警最终会查出这一切。所以我用手机里的聊天室,而这个神州行的号码从来没有人知道是我用。话又说回来,即使能够查到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对这些女孩做坏事。所以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查。但我总是觉得还是会有人来查的。我总是鬼鬼祟祟的,从来都是。小时候我妈每次推门进来时,我都会立即把正在做的事情藏起来,哪怕我正在写作业。
迄今为止,我都没有见过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她们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些声音罢了。
可是我要听见她们的声音。
在和她们的聊天中我常常修饰自己的声音,使之听起来更有磁性。有的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见面,毕竟,只有见面,才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人们之间需要的,不仅是互诉衷肠而已。事实上,这一切的说话不过是个幌子,要紧的是接下来的步骤。从她们的问题中我听到打探我目前收入、职业、社会状况的企图。但我总是避免谈这些事。
“还记得我吗?”
“你是谁啊?”
“上周四我们聊过天。”
“哦……”
姑娘们装出想起来了的样子。
我知道下面要开始说话了。所谓说话,就是向对方透露尽可能多的信息,而我什么也不想透露。“你最近好吗?”意味着我想要知道你的状况,而我事实上并不想知道;“今天天气不错。”意味着可能我期待着一个约会,而我却并不期待;“干什么呢?”意味着如果你没干什么的话,不妨过来和我坐坐,并蕴含着某些急于了解对方的信息,因为她正在做的事也许是与她工作、亲属这些有关的,而我根本不关心她是做什么的……总之种种。我总是努力建立起一种自己的说话方式。在这场交谈中,我想要达到那种目的,就是表面上是在说话,事实上却什么也没有表达。
我常常失败。说一些左支右绌的谎言。
“你好吗?”
没有比这三个字更加简略的表达了。
“你谁啊?”
“是我。”
磁性的低音。这句话之后,很多人不再追问。我知道那些在手机聊天室出没的风流女子,常常都有一些她们也不知道来自何方的电话。
“你到底是谁啊?”
我用沉默代替一句话。
“不说话我挂了啊。”
有时候我就任由她这样挂了。
有几次,挂断的女人还会再打回来。我渐渐知道了女人唯一的天性是好奇,这点也许会给她们带来灭顶之灾。当然,这与我没什么关系。
但是那边又追问了一句:“你是谁?”
报之以轻轻的叹息。
如今的偶像剧里的男女主人公已经不爱流泪了。他们之间的对白也省略了大量表达感情的词语,有的只有情绪。诸如烦闷和高兴。叹息在20年前应该是男人魅力的一种,如今它的魅力已经不复存在。
我带着我古老的叹息枯等在电话的另一头。
我等待着她耐心的消逝。
我妈已经起床了,在外面走来走去。她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突然之间闯入我的屋子了。如果她进来,她会发现许多她所不知道的秘密:纸上的电话号码,到处收集来的小卡片,一两件粉红色的衣服。有几次她分明是看见了,但她并不知道这些蕴蓄着什么秘密。
我妈单位以前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后来被警察抓起来了。这个人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分,守着一部电话机随便拨打号码。当对方是男人,他便放下电话;当对方是个女人,他就会说出许多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直到某一对每天晚上接到电话的母女终于报警,他的所作所为才天下皆知。而他如果不是记住了那个号码,而是继续没有目的地到处乱拨,恐怕到现在也不会落网。
我小的时候,放学之后,我妈经常还没有下班。我等我妈的时候,有时会去老头的门房。门房没有暖气,烧一台小煤气炉。老头身上也散发着煤气的气味,仿佛每一个褶皱中都有煤灰。我看见他脸上的褶皱,仿佛刀刻般。他仿佛生下来就是脏的。我在那里等着妈妈。妈妈出现了,她是白色的,连手上都戴着一副白手套。
她靠解剖刀吃饭。她看见我之后,便把我拉到楼里的小水池边,给我洗干净手再带我回家。她粉红色的脸蛋显得干燥,那一层薄薄的皮肤绷紧着肌肉,仿佛随时有开裂的危险,白色的帽子压着一头鬈发。
晚饭是喝中午剩的鸡汤,再加几块略显干瘪的三明治。我妈在饭桌上开始说话。她的话变得多起来。她问我找女朋友的状况。她说我真的已经很不小了,不明白为什么几次相亲我都不去。她说院儿里一些人都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导致迟迟不结婚,她对人解释说是因为高不成低不就。可事实上,她从来没见我交过一个女朋友,所以这么反驳别人的时候,她自己心里也没底。说着的时候,她的目光怀疑地向我射来。
我咳了一声,感到不自在。
我知道她指的什么,干脆说:“如果我是同性恋的话,天底下没有不同性恋的了。我从来不和男的交朋友,这你知道。”
“那倒是。”我妈低头寻思了阵儿。当她抬起头时,她用一直以来惯用的下结论的语气说:“不能耽误了,你赶紧找一个。”
“行。”我随口应承道。
“那你到底交过女朋友没有啊?包括在英国的时候?”我妈兀自追问。
“有过。”我支吾道。
“后来怎么没成啊?也没听你说起过。”
“她还在英国呢。不想回来。”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她呀,所以不找?”我妈妈开始编织爱情俗滥套子。
我不知道该说对好,还是不对好。无论是哪种,都会把话题延续下去。一个谎言会带来更多的谎言。会有无数句话等着来劝解我,在聆听的过程中,我始终要扮演另一个角色;而倘若说没有的话,我又要装作已经从这件事上面解脱出来的样子。
黑夜来临得很快。
我想我躺在床上不是一个人。我听见我周围布满密密的呼吸。很多女孩子跟我在一起。这让我觉得安心,充实,喜悦。尽管翻来覆去,旁边并没有一个散发着刚蒸发完的水汽清香的身体。我只是不能忍耐她们在我床上掉头发,那些没完没了的头发,即使刚刚洗干净,也总让人觉得有些没有洗干净的东西粘在上面。在那厚厚的头发下面,头皮随时向外渗出汗液,还有那些脱落的皮屑。如果她们在活着的时候就肯把头发剃光,像个小尼姑一样跟我躺在一起,我会感到镇定且安心。可惜我跟她们不熟,无法提出这样的要求。当女人躺在我身边的时候,因为有时候会担心她们掉头发,常常弄得我睡不好觉。
刚刚洗过的清洁的床单恰好用来放置我清洁的身体。我在想明天可以尝试让我妈吃些烤肉,但想了又想,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
第二天我妈起床很早,但是我起床更早。她大概遗传给我了早起的基因。我有另外一些显著与她不同的基因,大概是爸爸留下的。我猜想如此。甚至肯定如此。事实上,那是全世界唯一不令我讨厌的男人。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看见过他的缘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见过。因此我把那看作我从前的生活。我一直生活着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关于我出生前的那些记忆已经消失了,但它肯定存在过。
她高大、明媚,散发着女性的魅力。这点,即使当我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也已经令我心旌摇荡。小的时候我为了向她表达我的爱,故意把手臂划伤。有一次非常严重,那些血淹没了半条胳膊。跟往常一样,我说是跟小孩子打架了……这次她没有相信。作为外科医生,她亲自为我缝合伤口。也许我就是为了这一瞬,听见她在缝衣服一样地缝着我的一瞬,才愿意让那些血源源不断地淌出我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个外科医生的儿子,我从不晕血。也不惧怕任何形式的流血。如果是战争年代我肯定可以上战场,只是想不出那样做究竟有何意义。在战场上,漫天飞的都是炸掉的胳膊大腿,它们最终会进入到泥土中,变臭。每当想起这个情形,我就很渴望自己在那里,把那些丢失了的部分捡回来,认真清洗。把它们重新缝回以前的那个肢体是个麻烦的过程,更加麻烦的是这个过程中要一直面对着另一个人:一个焦躁的、疼痛的、脑子里一团混乱的人,他会发出各种声音,散发着他的气味。我肯定不会喜欢的气味。
早餐是面包片、煎蛋、小米粥。我妈想听那个英国女友的故事,再次印证了一个谎言将带来无数个谎言的事。正是因为不想说出太多谎言,我很少有说话的欲望。但只要说话,就会情不自禁地说谎。我真正想说的不多,孤独是其中的一个。……不,这也不在我要说的话之列。事实是:我的确孤独,但我不想说任何话。我总在探索那种什么都不说的艺术。
下了一场大雨,转瞬间又晴了。这是我所熟悉的伦敦的天气。我拿着把伞在街头发愣。我着实不知道该去哪。我本来要去哪里,我已经忘了,又没有想出什么新的地方可以去。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雨靴,想起出门时候天气十分晴好,而我竟然会穿雨靴出来。我在NORTH WOOLWICH,此时此地。刚才我还在雨伞下透过雨珠看着路人。此时一个女人招呼我。她就住在街边的楼上。她站在阳台上向我招手。这是一个英国人,体态略有臃肿,年轻已经不轻。转瞬间她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把她胖大的手盖在我的额头上,说:“你发烧了。”
我妈把手盖在我额头上,说:“好像有点发烧。”我推开她的手说:“没有。”我记得昨天洗澡之后带着湿淋淋的头发在屋里站了很久。但我不想让她认为我发烧,从而来照顾我。我勉强对她说:“一点没有。”
吃完早饭,我带我妈出去散步。阳光变得越来越刺目,在这样的天气里,食物很容易腐烂。经过楼下那家宠物店时,我把一包鸡骨头扔给那里的狗。那只狗早就闻到了我的气味,从我一走进店里,便叫个不止。多的时候,这里有五只以上的大狗。我妈等在宠物店的门口。我知道她一向讨厌这些猫狗,好在我很快就出来了。我们出了小区之后,沿着高速公路向南走,这里有块林地。多年之前这里曾是农田,修路之后,这些多余的土地被栽种上了树木。有的时候我会把宠物店的狗领到这里来,喂它们吃些东西。今天有我妈在场,我就没有带。宠物店的狗在被人买走之前,我可以随便带着它们,带到哪里都行。
在那片林地里我们走走逛逛,我妈一直在说话,我听着。她说的是一些琐事。她说我现在大了,工作也不错,她这一生总算有点成就。她说以前她一直担心,觉得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小时候她一直担心我会一时糊涂走上岔路,好在老天保佑孤儿寡母,令一切正常。“不过我后来想想,你从小就爱自己玩,不出去,也没机会接触那些坏孩子,这点还挺好的。我那时候忙,有时候就把你自己锁在家里。其实还挺内疚的。”
自从阻止她再次结婚,我们有过一阵子关系不好。这是我们之间的隐痛,像座冰山一样存在于我们之间,让之间的空气变得冻结般寒冷。她已经几年没有来过我家了,虽然相隔只有三公里。自从我无所不用其极地拆散他们,就是如此。我能感觉到即使是此时此刻,她说话也总是非常小心,也许所有浮现出来的笑容都是勉强堆出的表情,我不能肯定她已经原谅我。我敢说即使她原谅我了,我们之间也已经无法回到过去。这是她所不了解的。
我去上班时我妈不在家,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可能已经回家去了。昨天晚上她说一切她都很放心,觉得我把自己照顾得不错,只是需要找一个女人一起生活。“那有什么用?”我找出一些拒绝的理由,“女人会乱花我的钱。”我妈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节约一点的女人。不行,她可以找人帮我介绍一个。“要找漂亮的、条件好的还难些,找会过日子的还算不难吧?”我不再说什么,脸色阴沉。我知道这样是打断一段谈话最好的方式。她于是也不再说话。过了一阵子她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对我勉强露出笑容。我知道她内心是凄苦的。
我知道有不少人一定在偷偷地憎恨着他们的母亲,她们当初把他带到世上来时,并不曾想得十分审慎。每当她为我受苦,而我为此感觉到心头有一丝疼痛时,我便拿此安慰自己:我是她生的,早知如此,她当初不如让隔壁病室的张姨帮着把我钳碎,而她事实上没有。从她的科室走到张姨的科室只要5分钟时间,想到这点并不难,并且她有漫长的时间可以思考,并最终走过去。但是她没有。说明她已经下了决心同我一起受苦。想到这点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连接更加紧密了。我们之间本来就曾有过十分紧密的联系:我待在她的肚子里。安静,湿润,无知无识,让她的液体把我包围。在那里,我获得了一种叫做灵魂的东西。渐渐的,一个难看的、男性的灵魂从某一个孔穴进去,攀附到了我的身体上,那个精美的粉红色的肉团开始蠕动……想到这个我莫名恶心。假如当初没有那个灵魂,我降生下来是一团死胎,看上去效果会好一些。如果是那样,我希望妈妈央求张姨把我保存下来。用一只玻璃瓶子,把我浸泡在福尔马林中。我不知道那样能保存多久,但我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她会一直把我带在身边,藏在她的柜子里。在柜子中,我躲在她的衣服后面,和那些粉红色的、浅紫色的、秋香色的布料挤在一起。她的白大褂飘拂在我的头顶。我还能像在她身体中那样呼吸到她最隐秘的气味,当她湿淋淋地打开柜子,从中寻找最合体的内衣时。
我是因为爱她才让她受苦的。我知道这点,所以掉头而去,绝不怜惜。
沿着大马路向北走,到了一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再向东拐,我看见那栋灰色小楼被金黄色的落叶包围。入口处有尘土的气味,再往里走气味更浓。仿佛整个天地间的落叶都堆在这座小楼边,把那些纷飞的尘土源源不停地席卷过来。这里是T市的郊区,人迹罕至。小楼是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保养得十分好,除了楼宇坚固的底子外,还要归功于每年的粉刷和维修。我走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资料室。因为保存了一些所谓重要的材料,窗户上被安装了密密的铁条,门也用整块的钢板铸成。屋子里有两台大号密码柜,所有所谓重要的材料被锁在里面。最近几年,它们当中的小部分内容被转移到了部门的电子保险柜里,为此,他们还专门引进了一个反黑客的网络人才。事实上我虽然知道柜子里的文件是什么,却很少打开它,事实上,我几乎从未主动打开过它。大概每隔半个月左右,会有一个人到这里来,给我看一张纸条,让我核对纸条上某人签名的字迹,随后我打开柜子,为他拿出某一个资料夹里的文件。的确,我的工作十分清闲。我有漫长的时间,许多的时间,大把的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不少人在这样的生活当中逐渐成为了一个说话很多的人,他们在楼里各个房间进进出出,练习把一句简短的话说得尽可能长的艺术。“我和你说,就是那天吧,哪天来着,上周五,就是咱们组织打扫卫生那天,下午大概四五点钟左右,反正我记得快下班了,虽然也记不太清了,但印象中就是那会儿……”成为他们习惯的表达方式。
在这种声音的笼罩中,我独自修炼自己话少的艺术。这许是另一种浪费时间的方式,事实上,我既不喜欢倾听也不喜欢诉说。倾听是双耳的功能,诉说是嘴唇的功能,鱼类既有双耳又有嘴唇,但它们既不听,也不说。我经常在想人们为什么这样地沉醉于他们器官的功能,不厌其烦地说得满头大汗,倾听那些毫无意义的声音。楼下有个乒乓球室,一些人每天到那里,一面打球,一面享受听说的欢愉。他们的肌肉在进行着无休止的氧化运动,在那鲜红的肌肉下面生长着累累白骨。如果他们运气好的话,白骨会是他们唯一在世上长留的东西;但他们运气不佳,能够存留的只是其中的少数钙质,并谁也不能从这些钙质中间辨认出他们来。
尽管有着大批的时间,我从来不在办公室看解剖学的书籍。这是我的老本行,是一门手艺,精巧、严肃、令人着迷。我不让同事们看见这些书,就好像少年不让人看见女孩写给他的情书一样。当初选择子承母业或许能令我天下成名,但我中途放弃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解剖尸体的情形,如同初恋,在我心头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时刻可供咀嚼。强光聚集在她的腹腔内,我一一点数那些珍贵的脏器。并仔细检索那些脂肪堆积的部分。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比我对这些脂肪的位置更有了解的兴趣。我想起我妈曾经说过,她们在医学院读书时,最讨厌女尸,因为脂肪太多,到处烂呼呼。最喜欢男尸:清晰、准确。可惜我拿到的是一具女尸。不过说实话,我对男尸兴趣不大。那些熏黑的肺、庞大的肝脏、粗大并多股的小肠,看起来都令人有一种反胃的感觉,让人想起他们生前的样子。尸体跟活人没有太多区别,每一具尸体都有它独特的性质和命运。我记得母亲说起她学习脑颅结构时使用的那个头骨。那是一个整个的头,从一个老人尸体上切下,将其一半头骨切掉弃去,留下完整的颅腔结构供人学习。“整块皮肤还连在上面,掀起那块皮肤就可以看见整个颅腔。老头的神情一直在似笑非笑。”我童年时便做过关于这个老头的梦,后来也会不时梦见。有的时候我梦到老头浮现在一盆土豆烧肉中间。我用筷子拨了一下碗里,在一些土豆和肉当中发现有一整张皮肤,便把它夹起来,便看到了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将这些珍贵的脏器一一摘除之后,我洗干净了手,坐在女尸旁沉思了一阵。
门被推开了,3楼研究室的主任葛某走了进来。我想提醒他敲门,但他已经走到面前,对我再次说起提交职称材料的事。“当初所里是把你当高级人才引进的,但你来了以后一年就从研究室到了资料室,到现在也没再动一动。要是想要一个管理资料室的人,我们有一个中专生就够了。你抓紧准备,不管有成果没成果都弄几篇出来。”他说着凑近了我面前的电脑,想看看上面有些什么。我没有给他机会,在那之间就把笔记本的盖合上了。
葛某皮鞋的声音消失在楼道尽头。我到对面的水房洗手,我带了一盒威露士洗手液,让水龙头开着,把洗手液抹在手心,仔细揩遍每个角落,又放在手龙头下冲干净。之后我把暖瓶里的开水倒进盆中,把白色毛巾浸到里面,双手笼在蒸气上面。等到蒸气差不多冷却一些,便把手投入盆中。热水把手烫得发红,我搓揉起盆里的毛巾。
回到办公室后,我将门关上。锁扣轻轻地发出“嗒”的声音。坐在桌前我翻弄起手机,决定给某一天的那个女孩打电话。电话通了。过了好一阵才接。声音慵懒,看上去还未完全睡醒。“你是谁?”
“我们上周四通过电话。”
“噢……”
“……”
“我想起来了。那么早啊?什么事?”
“没事。”
“你!……真有意思。我说,你是不是想网友见面啊?”
“也许。”
“我今天恰好有时间。正想着干什么去呢。想想的确没什么事,就赖着没起来,结果又睡着了。行,你说几点,在哪,给我一个起床的理由。”
“一定要见面吗?”
“你说什么?……你这人,我都说要跟你见面了,你凭什么不见啊?我记得上次跟你聊得挺开心的。”
“见到我会后悔。”
她发出扑哧的笑声。“你长得特难看吧?”
“算不上。”
“得了,一般说自己特帅的那种人都长得特恶心,像你这么低调的,说不定还让我捡一便宜呢。你说到底见不见吧?”
“见面有什么意义。”
“行,你够酷!我服了你了。不见面,干什么呢?”
“你说。”
“我说什么呢?对了,你以前见过网友吗?”
“没有。”
“从来没见过?”
“从来没有。”
“嗬,你真是个怪人。”
尽管小区离单位很近,大部分人还是选择在食堂吃午饭。我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独自回家去。人们川流不息,从办公室赶往餐厅。他们走得如此地快,是为了怕晚了排长队,或者打不到稍好一点的饭菜。向餐厅走着的人询问出来的人今天的菜式。我看见葛某端着他的金属饭缸,跻身于回来的人群中。他总是能头几个打到饭,毫无疑问,整个上午他就在琢磨这件事。如何在适当的时间冲下楼去。如何挤到最前排,眼明手快地用手指着那道他想吃的青椒烧肉。
制作青椒烧肉的办法很多,可以选择不同部位的肉来做。前腿肉、后腿肉、脊背上的肉……制作之前要先用酱油将其腌制起来,浇上料酒,用姜末和葱末煨在一起。我喜欢用一些味重的料将其腌一上午,等到中午恰好被浸泡得刚刚好。下到锅里,很快就熟了,而且香味四溢。有几次邻居被香味吸引到了我家。他们发现我做的分量很少,仅够一个人吃的,几乎不好意思品尝。我劝他们说没关系的。一人来了一小块之后啧啧称美,说什么时候我多做一点,他们带酒过来。我说:“我从不喝酒。”从而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我知道他们都将我视作奇怪的人,等闲不会登门半步,所以很奇怪就会因为想吃东西而过来。说实话,我与他们无冤无仇,我甚至为他们创造了很多机会,因为每次不参加职称评议之类的事情,让出名额出来,让他们升官发财,一路顺风。我看见他们彼此为那些事情争夺,彼此耳红眼热,仇恨得咬牙切齿,另一个人刚一转身便向别人数落其不是……以为他们真心厌恶对方这种类型的人,正如我厌恶一切男人一样。后来我发现并非如此。他们一再重复为他们颠三倒四诉说、对之深恶痛绝的行为,几乎是别人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久之我明白了他们有潜藏更深的逻辑:他们爱为他们假装憎恨的这种人,他们的假装憎恨就是爱,因为他们从未爱过人,也弄不清楚怎样是赞同怎样是爱。他们随时都在咒骂另外一些人蝇营狗苟,为其目的做出一些不堪一提的事,原因只是他们在等待让他们做出同样事情的机会。随时咒骂并且随时等待。事实上我这种人是为他们真正憎恨的。并没有因为我为他们让出一两个位子,以及并没有做那些令他们咒骂的事情,就讨得了他们的欢心。
我将平底锅放在火上,倒一点油烧热,再将肉放到里面煎熟。这肉是今天早起腌上的,事先在冰柜中冻成一整块,被切成薄的长片,然后用温米酒浸泡10分钟,化透之后把水控干。洋葱、香葱切成极细的丁,连同盐,糖,酱油,米酒,香油,韩式辣酱,蒜蓉这些拌在里面。本来会加一些嫩肉粉进去的,但已经用完了,就没有加。因此中午我往锅里放的是已经入味的肉片,这都得益于我习惯早起的功劳。等一面变色之后,我便把它翻过来。等完全煎好之后,我在上面洒了少许芝麻再起锅。
我坐在那张铺着雪白餐布的餐桌上享用一个人的午餐,把肉夹在生菜叶子中间慢慢食用。这天气不算好,早上还阳光明媚,到了中午反而阴霾下来。我窗口有一棵树,叶子已经变成金黄,天气好的时候,明晃晃地窗前挂着;此刻,那些叶子在阴云密布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很有活力,妖怪一样在风中饱涨着。我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让风吹到房间里。风在房间里一点也不安静,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客人,不仅把各处吹乱,而且卷进了尘土。好在有它在,我就不感到孤单。
吃完东西,洗碗又用去我半个小时时间。随后我关上窗户,把屋子里所有吹乱的部分复原,并拿一块湿巾揩拭所有角落。临出门时我听见手机在响。是那个姑娘的电话号码。它在那里响了大概两分钟左右。
我沿着那条黄叶路向小楼走去。这是一天中的第二次。每天我要如是走两次,还要沿同样的道路折回来两次。中间的这一次遇不上什么人,路上仿佛就我一个。晚上则并不是如此。很多人都在往他们的家里走。大人和孩子。为了避开晚上的人潮,我特意在办公室待得晚一些。一小时以后,道路上的行人基本就绝迹了,而天也已经黑了下来。
黑夜降临,笼罩着小楼。如果大声咳嗽,或者跺脚的话,楼道里的灯光就会一起亮起来。人们都是这样,还没有走到楼道中,便着急忙慌地跺着脚,大声咳嗽着,把所有的灯光弄亮,让别人都知道他来了。我掏出钥匙把门紧紧锁了三圈,又把钥匙放进我的毛衣口袋,拉上外套拉链,向楼道的外面走去。快走到楼道尽头时,灯光终于亮了。我不知道它是被什么叫亮的。我在楼梯上经过一个又一个拐角。到大厅时冷冽的空气席卷过来,我也就进入到夜色中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坐上22路公共汽车,向城里的方向驶去。四十分钟后我来到了终点站。这里是城市的下只脚,满街泥泞,离火车站不远。这里的大街上,夏天的夜市延续到了此时,不少商贩还把东西摆出来,仍有不少人光顾。大街上燃着路灯,大概不够明亮,摊贩又各自摆出他们的灯,多半是串联的小灯泡,红绿皆有,鬼森森地照亮他们面前摆着的袜子、内裤等物品。我穿过这些摊贩继续前行。渐渐地灯光变稀。渐渐地暗了下来。在巷子里我曾踩到一脚黏糊糊的东西,便更加小心地走着。渐渐地那东西变干了。有的巷子两侧林立着发廊之类,灯光都不明亮,看上去鬼影绰绰。在一条更为僻静的巷子中我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那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挨我很近,甚至撞了我一下。这是条很长的巷子。走到巷子尽头时,我看见三个人堵住了巷子口。他们都骑着单车,把一只脚撑在地上。我转身向回走,这几个人骑上车追上来,很快便在我周围摆成个圆形。
“有钱吗?”
我的心放下一些。我把外套脱下,把所有口袋掏空,手机和钱包都交给他们。有一个人过来,把我从上到下摸了一遍。那个接过我的东西的人把东西点数了一遍,低声说:“走!”
在他们呼啸而去之前,那个曾经过来搜身的人像是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地冲到我的身边,在一个瞬间,我感到一条腿猛烈地软了下来。渐渐感到裤腿粘在腿上,往下摸,裤子是湿的。
就腿软的程度来看,刀大概划断了长收肌,距离股深动脉很近,但竟然没有划到动脉……刀尖曾深深地扎进肌肉,距离动脉不过有几毫米远。如果动脉被划破的话,血流的速度和血量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我尝试了一下能否站起来,结果是不能。我感觉到隐约的后悔。早知如此,我应该与他们打一架,干脆被他们多捅几刀。我不怕死,只是不想跟人纠缠。
在这个城市所有的男孩子在小的时候都在打架。经常地打成一团。他们中间有时候发生群殴。而我很少在那其中出现。我只打过一次,就是把叫大雷的那个人的手筋挑断。
我坐在那里,把外套脱下,把衬衫撕下一条,按着那个伤口,把伤口捆起来,扶着墙慢慢站起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应该坐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回家去。或许我早就应该像别人一样买辆汽车。但汽车有可能会被别人认出,颜色、车标和车牌号都是一个人明显的标志物,从某种程度上,它比我的脸、身材和衣服更容易被人记住。我是本地人,在本地,长得与我类似的人有无其数,连我自己都很容易误把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当成是自己。
或许我可以给妈妈打个电话。
手机已经被他们拿走了。
我看见她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半个小时前她就在。也可能是15分钟。现在的时间显得很长。没有事情做,待在那里的时间就会显得很长。这让我想起她们可能通常会觉得时间难换。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我想他们俩起初都没发现我的存在。我像是一堆垃圾,或者别的什么。或者他们把我当作是乞丐。我穿着黑衣服,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她先走到这个地方来,男人随后在不远处出现了,他们东张西望。奇怪的是今晚巷子里没有什么人来。往常总会有一些老年人或者衣着寒酸的什么人到这里来猎艳。这是这个城市中很多人知道的秘密。
我在那里,同样感到奇怪。我从前从来没有尝试过跟人如此之近,而被他们忽略的情形。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是否看见了我。有几次我们离得如此之近。表面上风平浪静,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有的时候我在想这一刻是否确实存在。许多奇怪的事情当发生时无人感到奇怪,这也令今晚显得不同寻常。我想在我的梦里时常出现这种情形。在梦里,所有奇怪的事情都没有人诧异,不管是人的内脏像肉林一样悬挂在树上,还是跟许多的大便躺在一起,或者自己成为一具尸体,被人从肚子中间往外掏东西,却掏出了一些浸满酱汁的蔬菜。现在不是在做梦。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表面上风平浪静,我自己也是如此。我们行走在日常的秩序中,从孩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努力确定世间的秩序,认为万事皆有法则可循。但后来发现即使那些你认为他们一定比你好、一定按照法则行事的人,他们做的事,也总是杂乱无章的。
因为无事可做,我暂时想一些事情分散注意力。竟然有人到这条巷子中抢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或许有,我不知道。抢钱的人也许会光顾这些衣着俗艳的流莺,也许不会。这条街的流莺都有人保护,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松散的,随时可能瓦解。姑娘会与他们兄妹相称,第二天也许会对他们说到别处去,然后离开,从此大家再也没有彼此见面。姑娘或许去了另一条街,或许是别的城市,谁知道呢。一定存在一个社会叫做黑社会,在黑不见底的城市角落,这些黑人也竭力按照一定的法则行事,尽管你本来设想他们浑不吝、什么都不讲、忘记了自己还有明天、只图一天的快活,但的确并非如此。你本来设想他们是全世界最理解你的人,他们是诗性的、没有根基的存在,尤其是,你设想他们是痛苦的,但事实上不是。
蒙眬间我似乎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随即我想起手机已经不存在了。另一台手机在家里。这一台是那个隐蔽的号码。他们得到之后,一定会把其中的卡取出,把手机卖给别人。这样那台手机在世界上曾经发生的一切一定就全部消失了。
她大概是踩到我了,令我惊叫一声。当她踩到我时,我正沉浸在一个梦里。我梦见下雪了。雪化成了水,汇聚成一条冰河,在我家门前流过。我站在我家阳台上看冰河。我的家位于一栋快要拆迁的高层建筑里面,这栋建筑的结构有点类似于一栋筒子楼,房间里的墙壁四面透风,在屋里的床上都能看见墙壁上宽大的缝隙。我站在阳台上向下看见冰河滚滚而来,席卷着一切,有不知道谁家的凉席,有鱼缸,有衣服架子,有被褥和床铺,和一切。甚至有婴儿。后来我看见我妈妈被大水冲下来。我想要下去把她打捞上来,看见她的那一瞬我禁不住张口呼喊。随即我发现她已经被肢解成若干块,露在水面上的不过是她的一部分。看到这些,我便不露声色地看着她顺流而下。
她的高跟鞋踩痛了我,我于是看见了她,并在一瞬间恍惚想起今夜发生的所有事。她被我吓了一跳,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感到口干舌燥,舌头在嘴里勉强转动了半天,才对她说:“我刚才碰上劫道的了。”
我让她从我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我本不认为她会送我回来。或者说,我本来没有打算回来。我曾想过令自己曝尸街头,但是那人扎下的伤口实在不够专业。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很清楚自己死去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对某些人来说,死去是困难的事。在我人生中的三十多年,我从未亲身体会到死。我体验过别人的死,认为那跟睡眠差不多,也体验过动物的死,那更加不值一提。但我没有经历过死亡。我还从来没死过。我还活着。这三十多年来一直如此。有的时候我觉得这段时间未免也太长了。这次在街头流血的事曾经让我产生过“或许会死”的幻觉,但它稍纵即逝。
她拿到我的钥匙,替我打开门。我让她自己拉开某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些钱。我让她自己取走一些。我说:“随便你拿多少。”我让她离开,越快越好。
“我不能走。”她仍站在那。
“那你到床边的衣柜里,给我取一个白色的箱子出来。”
白色的箱子拿来了。我打开它。用双氧水清洗我的伤口。伤口已经结了痂,如果把布条从上面撕下来会造成又一次受伤,但我没有管它。新鲜的血又一次流出。我听见她发出一声惊叫。双氧水流过伤口的时候是刺痛的,这是一种让人感到甜蜜的痛。我用小镊子夹住死肉,用锋利的解剖刀清理创面。
当我用白色的纱布将自己的伤口完全包起来时,她像第一次看见我时一样呆立在那里很久了。我曾猜想她会很傻地问我:“你是大夫吗?”但是她并没有这么说。她是一个拘谨的女人,可能我们还没有熟悉到交谈的程度。她的下巴是尖的,脸很小,脸上长着雀斑。我想起我一直喜欢的女人类型,就像我妈妈那样:高大、丰满、没心没肝,手脚灵活。有这样的母亲而我成为这样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或许我应该跟这样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或许我们永远都不应该分开。
小面孔的女人在这里,一直站在旁边,看我做完这所有的事。
我抬头对她说:“你走吧。”
她仍然站着不动。她说:“路上没有车。”
我想是的。现在大概是夜里一点多。她费了很大的工夫给我拦出租车,多数人看到我的样子都不肯停下来。最后我们出到三百块,才有人肯拉。而现在,外面完全沉寂下来了。即使在很多人习惯熬夜的科学院,人们也都睡了。到处空无一人。天气也变得很冷。
我想她是想留下来。因为她站在那里,不再说话,一动不动。
如果我继续让她走的话,便需要说出很多的话,或者打开门,把她撵到门外。如果那样的话,会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但如果让她留下来,会更加的麻烦。我凝神想了一下麻烦的程度。很快我就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但我的大脑仍然纷纭复杂。我想说:给你了足够的钱,你可以出去找地方住。虽然这个意思在我大脑中,但我仍不愿意把它表达出来。表达,指向某一个具体意思的表达,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几乎难以想象。今晚我已经做过太多这样的表达。
我睡醒之后发现她躺在我身边。向某一方向的倾斜令我感觉到痛。事实上,即使不向任何方向倾斜也是痛的。我在想着这痛的来源。我的下腔静脉完好无损,那人只是切断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静脉。来自坐骨神经分叉的各种小神经将形形色色的痛觉传过来。
她似乎并没有睡着,在那里辗转反侧。我猜想之所以会醒,是因为她。我的手触到她的腰部,注意到上面附着的轻薄的汗液。我说:“你去洗澡。”
她竟听从了我的话。我听见她在卫生间里面,茫然碰倒了一只塑料杯子。我的耳朵捕捉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知道她什么时候找到了热水的开关,何时停止了搓洗,在一些洗浴用具当中寻找着浴液和洗发水。当她从里面出来时我认为她洗得太不仔细了,我怀疑她的腋部和背部都没有搓洗干净,对这件事的焦虑甚至让我每一分钟都想站起来替她检查这些部位。我忍住这种冲动,对她说:“再洗洗。”
她站在那里,再次一动不动。
过了三分钟之后她移动过来。生平第一次我需要忍受一个女人的不洁净。曾经有100次那么多,为了让她们洁净起来,我仔细检查着她们的角角落落。我熟悉每一种清洁用品的,从大路货的P&G,到陈冠希艳照上出现过的无香Cetaphil。但这一次是例外。这一次是一个不得不忍受的女人。一个偶然邂逅的女人。跟所有偶然邂逅的女人都不同,我不确切知道她是做什么职业的。那些在发廊工作的洗头妹和工厂上班的女工有时候容易混淆。她身上有相当明确的下层气息。
她躺在那里像一块僵直的木板。
制作酥肉应该选择臀部的肉,要最好的那块,全是瘦的并且没有筋。这块肉数量有限,因此要精心地做。将它切成3厘米大小的片,每片厚度不超过1厘米,放入一点盐,用手抓匀。然后打好鸡蛋,在打的过程中加入水淀粉和啤酒,打均匀后用筷子挑起一点,能够看到鸡蛋液缓缓向下流淌。这时候肉腌制得也差不多好了,把锅里倒上油,用中火加热的四成熟,再把肉片放入鸡蛋液中。把裹好鸡蛋的肉片依次放入油锅中,直到每片都变黄捞出。
妈妈曾告诉我不要多吃油炸食品。尽管我们小的时候还没有肯德基。但是每年过年时候她就这样给我炸酥肉。每次数量不多,大概就像我现在做的这点。很快就吃光了。刚炸过的酥肉又软又香,几乎为我独得。妈妈是不吃的。
所有肉都炸好后,把火调到最大,锅里的油已经滚沸,发出吱吱的声音,有油烟冒了出来。我把肉再次倒进去,很快表面变得焦黄。
雪白的盘子底部放几片生菜叶子,酥肉就摆在上面。又拿了几枚圣女果,剖成半个半个的,点缀在旁边。我把这么一盘菜摆上桌,午餐是炸酥肉、新鲜凤梨汁和馒头。
其实可以把酥肉留下一部分,晚上炖汤。但是今天中午吃饭的人不只我一个,所以可能剩不下什么。我摆好筷子,开始吃饭。她之前一直呆坐在桌边,此刻也就跟我一起吃饭了。奇怪的是,她几乎不吃东西,只喝了些果汁。
午餐在沉默中进行着。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轻轻走到门前,透过透视镜向外望,隔壁办公室的某个人在门口站着。这个人也是我的邻居,在旁边单元住。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再次抬起手,用很大的声音敲门。
“小王在不在?小王!”
小王就是我。每当听到别人这么叫我,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的时候,尤其是出其不意的一瞬间,我总会脸热心跳。我站在门后犹豫了一下,把门打开。
“听说你昨晚进城受伤了,葛处让我来看看。”他一边说,一边挤进房间。
我知道他将屋子里的情形尽收眼底。我飞快地转身,透过他的肩膀,用他的目光看着这个房间。一个女人在桌边安静地吃饭,此刻,她停止了一切动作,向这个方向看。她是一个猫脸的瘦女孩,眼窝深陷,眉骨很高。这天早上,她自己给自己的脸上涂抹了脂粉,那些厚厚的多余的物质妨碍了她的脸变得洁净。
来人讪讪地回转头,看着我,他的脸上有讨好的笑,仿佛等待我说些什么。我什么也没说。
“葛处说,你这两天在家安心休息,那些填报职称的材料,你可以交给我,我帮你递上去。你怎么样?伤到哪了?”
他上前一步,意欲查看我的病腿。我的腿上裹了绷带,外面虽然套上了裤子,但显然鼓鼓囊囊。他的姿势仿佛是要撩起我的裤子,查看伤势。我退后一步。他被我吓到了,我们都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我说:“伤得不算重,没什么事。”
我们虽同处一室,但几乎无话可说。我曾经试图用我的方式同她说话,我说:“你不想回家吗?”但她没有回答。她几乎像个哑巴。我后来终于明白我努力跟那些不存在的人建立沟通的努力,就是想要寻找一个这样的人:她存在,但不发出声音。为什么世界上大部分女人都是直到死去才会沉默?我想起我的母亲。在外人面前她言辞准确、富有感染力。在家里她经常很少说话。她有时候扑在那些科研文献和X光片上面,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她是一个忙碌的母亲。我在另一个房间。我知道母亲在那里。
我终于明白我无需同她说话,这点很让我心安。整个白天我在床上想事情。有一度我忘记了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后来我听见门的响声。她走进了卧室。她穿着的明黄色衣服看上去有点脏了,令我皱了皱眉头。我起身在衣柜里翻找。我给她一件粉红色的内衣,一条内裤,一双丝袜,一件灰色的T恤。我继续找,又找到一条短裙。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接过这些衣服到卫生间去。当我推开卫生间的门时发现她正在更换这些衣服。我从她手中夺过丝袜,把已经换上的内衣脱下来。她的那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堆在她的脚边,我把那些拿起来,放进洗衣机,放入足够洗衣粉的同时,还洒入足够多的滴露。她裸着身子站在一边,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现在是下午三点,外面的阳光仍明晃晃的,但是卫生间里没有阳光,几头浴霸开着,因此也十分明亮。
当洗衣机旋转起来后,我往浴缸里放入足够的水。我用手试了一下水温,是微热的那种,便回转身,把她像孩子一样放在里面。粉红内衣的一根肩带仍套在她的胳膊上,因此不慎掉入了水中。我把湿了一半的胸罩拿起,放进一个小盆中。
猫脸女孩在白色浴缸中了。刚进去时,皮肤不适应水的温度,她小声地叫了一下。这声音像兔子。我们通常以为兔子是不叫的,但当它们临死之前,割断它们的喉管时,它们的确会叫。很快,氤氲的热气令她的脸变红,她的身体也开始泛红。她的深眼睛看着我,我在其中读出了意欲说话的意图,于是转头看别处。是的,她是沉默的,但她也会有通过眼睛表达的欲望。我努力忘掉刚才看到的,一心一意地替她洗起来。
这是一具脂肪超标的身体,虽然看上去她很瘦。我在其中摸到了隐藏的、数量惊人的脂肪。这使得她的身体极其柔软,所有的骨骼都隐藏在深处,摸不到什么棱角。我的手指触到之处她瑟缩着。我的手,就是那种适合做外科手术的大手,妈妈遗传给我,阔大而且灵活,使用各种刀刀剪剪不在话下。此刻我在替她洗澡。尽管我没有看她,我也知道,自从我进到浴室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浴室里热气腾腾。水蒸气上升直达浴霸那里,白色的浴缸满漾着热水。浴液一滴滴下去,清净地沉入水下,有的到了她的肌肤上,有的在水中飘拂。很多泡泡涌了上来。我将她埋进浴缸的泡沫中。白色的泡沫逐渐盖住了她的身体,我的手在泡沫下面有条不紊地动作。她的人比浴缸小,因此要时时注意,保持她的头部在水面之上。她的手死死抓住浴缸的扶手,在洗到肘部时,我感觉到她的肌肉在用力。她浮在水面上的眼睛注视着我。
将浴液清洗干净后我换上了一缸新水,换水的过程中她的身体随着水面下降凸现出来,又逐渐被干净的水淹没,头发在水中飘起。这是染过的黄头发,根根很细,毛糙无比,在水中它们可笑地披拂着。她的身体在洁净的水中呈现折射的效果,比实际上显得浅,有时摇曳不止。我注视着这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污垢被泡软了,随着我用力地搓洗成片地掉下来,很快水面上浮起一层油灰。她突然间叫了一声,是我弄痛她了。停下来几秒钟后又继续开始,这次稍微轻柔些。
洗到第三缸热水,她已经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干净了。或者说,像刚刚出生、经过护士清洗过的婴儿一样干净。我仍不满足,换水又洗了一次。经过她洗濯后的水仍然像刚从水龙头里流出来一样清亮。我从橱柜中拿出一条白色浴巾,把她从水中捞出来,包裹在浴巾里。
我抱着这纯白的包裹走到卧室,把它轻放在床上。
5点的阳光令人忧愁。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白色窗帘刚刚被拉开了,就在1分钟前,连同后面的遮光布。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天黑了,窗帘拉开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没有表,手机丢了,我不知道现在几点,我猜想是5点,也可能是6点也说不定。我感到累了。
6年前,刚搬到这房子的时候,我妈妈种了一棵龟背竹给我。后来它死了。空花盆在那里,几年没人动。前不久我发现有一棵买回来的山药发了芽,便把它种在那盆里。现在山药越长越长。没有任何叶子,一根红色的藤蔓延伸着,几天前我曾想过到底到什么时候它会停止延伸,在那光秃秃的表面上长出几片绿色的小叶子,但至今还没有。它长得很快。现在足有四五米了。它越过了一棵植物应该呆着的位置,几乎要伸展到床上来。我躺在那里,感到忧虑。倘若不计后果、任它生长,也许它将长到几十米长,变成一根坚硬的绳索,死死地把我捆在床上。怀着这种忧虑我睡了过去,并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妈妈死了。我去参加她的葬礼。葬礼是白色的,每一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朵玫瑰花。地点是一个教堂,妈妈的尸体被放在圣餐桌上。我凑近了看妈妈,她的面孔还像生前一模一样。我觉得她并没有死,她甚至还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对我笑了一下。在她的笑容中我出了神,很多年前,她这样对我笑着的时候,她还很年轻。我的手轻轻触了下她的鼻息,以为会有轻微的、温暖的湿气喷到我手上,孰料并没有。她正冷冰冰、硬邦邦地躺在那里,度过她一生中唯一的尸僵时期。我的手抚摸着她的面颊,感到最痛彻肺腑的寒冷。这时有人催促我为她洗澡换衣服。牧师走过来,我感到这是一个施洗的仪式,只不过受洗的不是生人,而是死者。牧师把水洒在妈妈身上,我看见她的脸变湿了。她的脸变得湿漉漉的,这让我想起她的哭泣。没有人在死后还会哭泣。在很多孤寂的夜晚,我独自与尸体待在一起的夜晚,她们无一例外没有哭泣。正是她们的沉默让我感到安全。可是现在,妈妈哭了。牧师的水越来越多,有一些溅到了我的身上,让我也变得很湿。我的头发湿淋淋的。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伦敦的雨季,我的头发湿淋淋的,跟随一个中年欧洲女人到她的卧室去。我摇头摆脱这样的想法。我开始像他们所说,着手给妈妈洗澡。脱下妈妈的内衣时我看到了她松弛、垂坠的乳房。她的腹部鼓起,看来是死于某种腹内疾病。我抚摸着她的腹部,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令她感觉到痛。妈妈活着的时候,无数次为人开膛,修整他们的脏器,而今她自己孤零零地在这里,与腹内的某种疼痛为伍。这时候妈妈变成赤裸的了。很多人在围观,他们胸前别着玫瑰花,像参加派对一样走来走去。我把妈妈翻转过来。一条白色的虫子从她背上爬出。我凝神细看,发现她的下面有无数条白色的虫子。它们有的正在向更深的身体内部钻去,有的则蠕动着,漫无目的地爬向别处。我知道妈妈已经被吃掉了许多。
从这个梦里醒来时,天已经马上就要黑了。我以为我睡去了一千年,结果是:仅仅从黄昏睡到了傍晚。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全身是汗。的确,我把被子捂得太紧。把被子挪开时,我发现自己睡在汗水中,连头发都湿了。我想好好地洗个澡。
走进浴室后,第一眼,我看见了她。这时的她已经又呆在浴缸里了。我打开龙头淋浴,流下来的先是凉水,一段时间以后开始变得很热。我让她坐在浴缸的另一边。水流在我的皮肤上,我感到了热气腾腾的幸福,我不知道她是否如此。在她的一生中,是否曾像我一样,永不餍足地喜欢让热水流过身体?我这样想着,并不打算知道答案,就这么在浴缸里坐下来,同她抵足。她的脸直冲着我,我注意到嘴角有溢出的鲜血,便拿了条毛巾,小心地将其拭去。洗澡到第四遍的时候,我捏了捏她的脚尖。她的脚硬邦邦的,仿佛在紧紧地绷着。这姿势正如她这几天的心绪:紧张、焦躁,但略有期待。我知道她所期待的。我知道。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她期待着这一刻,这一生都期待着这一刻。我不是很肯定她是否在梦里看见过我,但我希望那样。
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我和她。并且现在一定是夜里了。整个屋子都是黑的,只有卫生间明亮,浴霸强烈的白色光令人觉得很舒服。我把她抱了过来。她的脸在水流下面,逐渐变得湿漉漉的。我看见她在我怀中的脸渐渐变湿。这一幕让我想起梦中的母亲。她还活着,哦,她还活着。当我醒来时,我用了很久很久,才想起她活着这个事实。我想起很久之前,当世界上只有我和她的时候,她对我的爱。夜里醒过来的时候,总有她睡在身边,我在她旁边的被窝里面,又小,又安静地度过了一夜又一夜。或许妈妈没有跟那个人分开。或许她已经是那个人的妻子了。三年了。我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老了。在衣服里面,她的乳房里早已没有了乳汁,身体褶皱,连她的身体都忘记了过去。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掉到了水里。
我抚着她的面孔,她的脸已经全都湿了,水灌入她的鼻孔,又从耳朵里流出来。你要知道,人的头颅上面有无数孔穴,倘若大风吹过这些孔穴,就会发出哨子一样的声音。倘若大风不停地吹,整夜地吹,那就整夜都会听到,这些孔穴在风中作响。想到这点,我便很想到远方去。我在这间屋子里已经住了很久了。这里人烟稠密。我想到没有人的远方,比如说,沙漠。在我有生之年,倘若能够到沙漠里的话,我会珍藏这最后一枚头骨,不会毁掉它,我会随身带着。为了逃避那些安检,我甚至会买一辆汽车。我想我的愿望是把它放到沙漠中间,让骆驼和沙粒经过它的上方,让风在它中间来回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