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火车

2021-03-12 05:25薛文捷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操作间火车森林

薛文捷

冷月高悬,森林呈现出蜂蜜的色泽。各种形状的风把秃木拍打得咯吱作响,几处水洼活像死鱼肚皮,潮土的腥味十分浓郁。太阳挂在另一边的大树上空,在一个疙瘩顶着灰色大脑的雨云中间摇摇晃晃。我习惯了太阳在森林里的小气样。不过,这片森林已不再是我印象中的可怕、腐朽和幽闭。

铁轨在歌唱,妈妈睡着了。我和旅途的陌生人信誓旦旦的时候,火车钻出长长的隧道,红黄色的太阳光戳进车厢。那人把行李抱在怀里,准备下车了。

“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她说。

我笑了一声,向她表明换作任何人都会这样做。可她还是用严肃的表情重复道:“真的不多了。”

火车缓缓减速,停靠在一个小站。那人穿过股道,穿过枝蔓横生的泥泞小路,投身森林。妈妈仍在沉睡,这次没人填充空出的座位。

火车进入下个小站时,我想到了曾经的一个同事。她曾把一兜钞票扔在我面前,对我说:“我们不能总是这样穷下去。”她的话很耳熟,我想了好久,发现同样的话爸爸也说过,说给妈妈听的。

我现在叫妈妈的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妈妈,睡得好吗?”

“我不记得以前嗜睡过。我现在太老了。”

“还远得很呐。”

“你再靠窗坐坐。你看起来漂亮极了,小宝。”

“妈妈,你又在开玩笑了。”

“不要再害怕我了小宝,我已经老了。”

“妈妈,不要再胡说了。”

“我的女儿——”她脸上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记得她以前总喜欢在要说的事情前加一个“喔”好让自己接下来的话毋庸置疑。如今她的确温和多了,我只能妄自猜测,那个长长的语气词被这新的神情取代了。“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妈妈,我们太久没见了。”

“好像有一百年那么久了。哎哟……”

妈妈仍在喋喋不休。头顶两绺灰发,一如被铁轨一分为二的森林。我喜欢她絮聒的样子。她沉默时的皱纹比恶言恶语更可怕。衰老会让人死死抓住手里的东西不放,这让我感到绝望。

我一直过着工厂式的生活。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在化工厂做工,也许无关。每当黎明时我走出操作间,走过眉坞大道,依旧毫无怯意拒绝平息的霓虹灯海洋,回到我在首善街的宿舍,我都会想,假如当年我独自回到了那个白房子,那么如今我也能过上赚起钱来毫不费力的生活。我的宿舍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小气样,令人联想到烈日也无法到访的林莽地带。那一刻,它仿佛品评我似的散发出让人不安的沉默。这是我一天中最紧张的时刻,我必须等待都市抖擞着,将睡眼惺忪的身姿抖落在地,发出血液循环顺畅的低吼,才能闭目合眼。

有天早上我梦见一棵蜕皮树,它裸露着白色骨肉在灌木丛中歌唱。它告诉我它本来自世界上最原始的森林,在那里最高大结实,沐浴最多的阳光。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东西比它更能唱,于是森林不允许有树再歌唱。火车汽笛划破了我的联想,然后我听见了铁轨在歌唱。

傍晚,当我叠好被子,走进一日之始前,我会把头搁在窗台上。最后盯着瞧一会儿,虽然疲惫但仍遵循自身原理运转的街区。这时都市尚未成为活物,筑成它的生命体独一无二。我能看清每张路过的人脸。我知道这样做纯属自我慰藉。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于是我潜沉在内心深处那个又黑又狭的小屋子中。于是我的双眼无法正确分辨外部世界。于是我的眼睛被取代,让我看到许多明明没有见过的事物。我想正因为此,我才把好多事情搞混了。

妈妈又出现了崭新的神情。旅途持续了两个小时,距我们要下车的地方还有两个半钟头。我投去询问的目光,妈妈立刻躲过了。不安的空气把我挡在了一边,长期独居让我们习惯了沉默寡言。另一边窗户传来了一声高音和一连串低音,我看到那个喜欢把头塞出车窗外的男孩被这声音按在了座位上。妈妈总算不端着了,她把一只脚放在车厢旁的暖气装置上,抱起胳膊后仰下去。

“小宝,”她疲倦地说道,“有人在打架吗?”

“什么?妈妈?”

妈妈动了动眼皮,但没有睁开。

这时候被男孩中断的交谈又继续了。他们仍在谈论过去。坐在男孩一侧的人说自己的妻子在工厂工作,他把眉坞称为外面最繁华的城市。理由是自己能在40℃的高温下连续工作十三个小时,收入却不及妻子的十分之一。没有人怀疑他的话。于是他接着说,他们村有三十多户分散在香山脚下,大家一样穷一样懒。大山是慷慨的,让他们共享着烟斗和茶壶就能和睦共处好多年。直到有人突然富得让所有人感受到了贫穷的滋味,于是风言风语像瘟疫般盛行。人们希望山体滑坡吞噬他奢华的房子,祈祷疾病缠上他和家人的身。他总在夜里被惊醒,有人朝他的家掷石块。他们砸碎他的玻璃,踢坏他的大门,在他家门前留下屎尿。然而天一亮,大家仍会端着茶缸前来,尽情享用他的茶叶和香烟。

那人继续道,某天他有意让玻璃碴自顾自地待在那里,好像那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这是他妻子的主意,结果就是,有了傷痕的墙壁和不再散发得意神情的新家具,让这伙红眼睛感到满意。

我不愿再留意那人的话。这些事情我一点也不陌生。记忆会告诉我后面的事情。我不想回忆,然而根本不可能。我望车窗外干尸般的树皮,望屹立在枝头瞪着眼睛的乌鸦,望群山连接处的荒原。我以为这样就能准确把握实感,但还是看见了我的药铲和白色的劳保服,看见了我没有看见的好多事物。

当我想念某个人的时候,我就会织毛衣。我的毛衣总是织不好。譬如我能忆起某个大脑袋,可是脑袋下的肩膀便模糊了;我还能还原某对瘦腿,但腿的长短又拿不准了。过去的几年,我总是怀着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日复一日地织着,也总不可避免几秒钟内就让毛衣恢复成毛线。长此以往,我对手握棒针还是药粉铲也模糊了。但我依然舞动着银针,就像每天晚上在操作间挥舞药粉铲。不用思考的生活让我感到轻松。

我终于想起他了。

叶飞那张脸据说曾吓得村里的狗叫了一整天。最初说这话的几个小孩,遭到了大人们的训斥,但没过几天大人们便支持了这一说法。人们喜欢根据他混杂了的外地腔联想妈妈曾到过的地方。我们曾不知疲倦,在铁道边把滚烫的脏话冲着飞驰而过的火车抛洒。有一天,一个喜欢打架的男孩率先动了手,然后一群男孩喜欢上了打架。我是众多观众之一,在铁轨沉默的间隙,目睹一个个拳击手走上擂台,轮番挑战同一对手。那个众人的对手和我管同一女人叫妈妈。

爸妈曾一心让我和叶飞结婚。这本是件让人笑话的事。好多事在我们这里都会被笑话,妻子比丈夫大就是其中之一。妈妈太担心叶飞找不到媳妇。爸爸则害怕我会追随生我的人而去。可是叶飞太小,他似乎永远长不大。他刚来家时挺聪明,六岁就能分辨很多事物,长大了七年,全模糊了。叶飞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脑袋也不好……几乎没怎么迟疑,爸妈便接受了当时流行的说法,在那个春天,将他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几乎没有细节可供讨论。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我不愿嫁给他,始终呵护这一秘密。

我曾在铁道旁碰见过一个铁路工人,他在工务段当巡道工。我问他火车穿过森林会到哪儿,他说还有好多好多森林。他的话像截铁丝勒住我的喉咙。我看到天上的云撞在一块,一道帷幕正在下垂。我一直觉得人应该用眼睛說话。如果心上的人儿能看见我的目光,就能知道我最真诚的话语。可是我的眼睛没镶宝石。

我没再见到过那个巡道工。他如此神通广大,能通过敲击铁轨得知轨道寿命。可他不明白铁轨和女人命运之间的关系。

当人们谈论起我的生母,总乐意联想出一条好消息和一条坏消息。好消息无非是她在某个类似世界尽头的地方再度成家,默默无闻地活着。坏消息当然是她早已死掉了。没有人在意这些消息是好是坏的差异,也没人指望看到我的笑脸或者哭相。

车厢倏忽间漆黑,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捕捉到车顶昏黄的灯光。火车钻出隧道,森林随之稀疏。风在低矮的丘陵上方形成漩涡,一股尘土扬起,被阳光切碎化为尘埃。我记得拐出这个弯道就能看见发电厂高高的烟囱的身影,远远望去——这当儿火车至少向前推进了一公里——仍是时隐时现的森林。或许我记错了,虽然当年看到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小宝,阳光辣的眼睛疼。”

我闭上眼睛,学妈妈的样子,把脸正对太阳。黑暗中,我的眼眶里各有一个太阳。

“太阳也不一样吗?”这句话我多半问自己。

“可哪里不一样呢。哎哟……以前也没正经望过太阳。”

我应该在森林消失前多和她说些话,应该对她亲切点。只是我们之间有段十年的空白,流年早已洗去了恰到时分的话语轨迹。我的支支吾吾让合适的词语成了弃婴,闷死在那片空白中。我抓住她交叉放在桌面上的手背。我得用些力,才能让那双手不再抖。

我看到了外部世界的白房子。火车穿过渭河时它出现在铁路桥下。我对曾经那位同事的记忆,本该由别的什么关联。派工单、剃须刀、葫芦都没能引起我对她的联想。我的药铲是白的,劳保服是白的,操作间的墙壁也是白的。这些白同样不会让我产生联想。我仍在看白房子。那个白房子如鲠在喉,我没办法将它咽下去。

盛夏时节,如果你的眼眶装不下足够多的汗水,那么你就很难完成手中的工作。我的眼眶足够宽阔也足够坚强,所以,我总是一刻不停。我有时坐在小凳子上,有时圪蹴在地上。每次,当我让秤显示合适的数字,把包装袋放在封口器上,我暗想,假如我像其他人那样有个搭档,那么我现在会封第二个、第四个……我的两只手能够独立工作。当我一只手挥舞药铲,另一只手便操作封口器,于是我误以为那一刻自己有个搭档。

每当我在操作间双手开始独立工作,人们就会谈论我的搭档。有个喜欢自怨自艾的妇女,总是乐此不疲诉说自己的不幸。她患有贫血病,无法长时间坐着。每隔一会儿就要走到窗前望会外面的街灯,然后迂回一圈,把话送进每个人的耳朵。她说丈夫曾答应她,等到退休就不再那么忙,要把剩下的时间统统给她。可那一天还未到来,她的丈夫便为了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抛弃了她。她的话通常都能点燃整个操作间的情绪。大家怒不可遏,把那个夺走她丈夫的女人骂得狗血淋头。坏脾气会带来更多的汗水,所以不会很久,大家都会忘记她的话。等到这一幕重复到无数次的时候,大家都会齐刷刷望向我,我知道话题总算指向了我的搭档。

那时候我并不了解我的搭档。面前的药粉堆积如山,要把它装进五十克的包装袋里,当我盯着秤挥舞药铲的时候,就无法正确理解别人的话。因为我可以两只手独立工作,所以不想听的话,可以不听。

我知道我在化工厂为我的搭档做善事,是因为害怕。盛夏的白天异常漫长。我宿舍的白天不比夜晚的操作间明朗。我总是做奇怪的梦,我无法长时间待在宿舍里,我想回到操作间铲我的药粉。

后来一次——只有一次——我问搭档怎样才能背着一兜子钱回家。她把那个布篼扔在我面前。沉甸甸的布兜散发出旧钞票的汗泥味。布兜上有只鼠的大嘴朝着豆荚张着。这两个形象用亚麻色粗线缝制而成,让我想到了一片豆田,豆苗盛开着紫花在盛夏的晨风里摇曳不停。我能听见每个豆子说话的声音,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然而,豆子已经很久很久不再开口了。我们的药粉通常都会运往豆田。我知道它无法杀死害虫,它没有这样的能力。它更像肥料,而且足够廉价,所以才能源源不断送出去。正是这一点让我相信,世界本身就是一片森林。这个森林在人们心上。我决定追随我的搭档。

她觉得我应该比看上去更小一点。她让我站在便池旁,把肥皂水抹在我身上,然后我看见了那把剃须刀。“说出来有点难为情。”她说我的脸要是长得争气点,就用不着这样。

“你要表现得紧张些。”她说,“从现在开始就保持这份紧张。”

我以前从未发现她如此健谈。也许是她给脸上涂的东西太多,让我感到她已经成了另一个人。她给我讲自己的人生经历,决定离家的事。讲她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如何说服自己钻进旱厕跳进粪坑里的事。我问她为何要跳进粪坑,她说有人要她从自己的家里滚出去。

“先去看看吧。”她说。

我们沿着河堤路走着。她的鞋跟咚咚作响,几只野狗投来阴郁的目光。远处湖心的船只上空无一人。靠着码头等待游客上船的老人睡眼惺忪地朝我们挥手。他身后高高隆起的假山上,喷水龙头旋转着把水花洒向沿路伸展的花圃。一群灰鸽扑棱棱地掠过假山,贴着湖面从视野中消失了。我仰头望天,西沉的太阳依然猛烈,大片云烧着了,天空一色红。以往这个时间我应该回化工厂。

路在变窄,最终成了一片砂石,并不好走,她却一直速度不减。我闻到了一股灰土味,身后的市区已经看不见了。顺着一旁未完工的桥墩走到头,向左拐进一片竹林。竹子高大浓密,我丢了方向。又向左向右拐了几次,我看见一扇漆皮脱落的铁门。

“这是后门。”她说。

门被推开时嘎吱响了一声。一排卫士般架势的白房子。她在前面领路,直走到另一头第一个房子。房间没有任何装饰。灰白的墙壁,落了一层黑乎乎粘腻腻污迹的地板。窗帘紧紧遮着窗户,悠悠的暗给房间制造出陈旧的时光之河。空气凉飕飕的,有好几种气味。混合了我记忆中有过的全部气味。没有钟表,没有装饰品,衣架、桌凳之类的物件也一概没有。一张单人床靠窗放着,与另一堵墙之间有个一人宽的空隙。顶多三张半床大小的房间一派阴森森的不祥之感。

那张床是拼出来的。两个小型储物柜被固定在两头,上面盖一张木板,给木板铺上毛毯。

“天黑还得一会儿呢。”她说。

“要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你想四处走走?附近有家私人经营的农庄,你可以看葫芦,他们有上百种葫芦。”

我们沿来时的路返回竹林。穿过竹林站在空地往回看才发现,白房子和庄园只有一林之隔。园子里什么都有。喷泉、泳池、餐厅、各种各样的原色花圃、爬藤植物,四处觅食的土鸡、镶进地面的蓊里的金鱼、赤裸着上身正在修剪草坪的工人。她一言不发只是朝前走。

她在葫芦架前停下。那是个长长的露天走廊,藤蔓浓密遮蔽了天空,葫芦从天而降。她让熟悉的工作人员送来了啤酒。冰冷的液体滑过喉管,我听见头部血管怦怦跳动的声音。

天还未暗,但是篝火的硝烟已经爬上天空。有一家人在旁边的草坪上准备自助烧烤。父亲在笼火,母亲照看着一对双胞胎男孩来回奔跑。

“你为什么不回家?”她双眼湿润,两个脸蛋像熟透的桃子,边喝边以眼睛追逐那两个男孩打滚的身影。

“除了一个联系不上的妈妈。我没有亲人了。”

“我有丈夫,还有儿子。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我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人。”她说。

这时候草坪迎来了短暂的沉默。夜色以肉眼可见的步子正朝大地走过来,凶猛的火苗吐着长长的舌头舔舐着圆木,没有风,缆绳样的烟带仍在爬升。

“我童年时常听人说,希望我生母死掉。希望她以悲惨的方式死去。我那时候不到十岁。”

“这种话怎么会让你听到。”

“听不见更难。最希望我亲生母亲下地狱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结果他自己死的倒挺惨烈。赌博染上了高利贷,被人抓住过一次。那以后就喜欢钻深山。不巧有一次捅了蜂窝,被人头蜂要了命。”

她咯咯地笑出了声。“真顽固。”

“村子里出去了那么多女人,只有我生母没回来。”

她“哦”了一声,把易拉罐捏瘪。

“你现在不恨她了吧。”

“不了。”我打了个嗝,感到胸腔畅快起来,“要是我的生母能听见,她会怎么想。”

“不好说。”

“我那时候太小。”

“那你很幸运。”

“我还有个继母。是爸爸从牌场上带回来的。那女人比爸爸大十岁,还带着一个男孩。据说在很多地方生活过,她的前半生就像个生育机器,但她没给爸爸生孩子,至今却仍生活在爸爸那里。要说幸运,我继母算得上吧。”

“现在不相信了?”

“我的神啊,你相信吗?”

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不过和你这么一说,好像又相信了。就像每次都让人失望,却总是乐此不疲的猜火车游戏。”

“猜火车?”

“也许还有别的叫法。‘猜火车是我这样叫来着。那时候我们每天都要趴在火车站的墙头上,望着从大张着嘴的山岭一路跑过来的铁轨。每当火车经过,我们就把从老人口中学来的毒语——你能想象的最恶毒的咒语——撵着火车骂。山岭广袤幽深,这些话会从各个方向传回来,飘荡好一会儿。”

“真个厉害。”

“那个年纪记住的事情,很难忘记。”

“指望什么呢?”

“我们希望火车停下来。每个像我一样的孩子都无比希望着。知道吗?只有我的火车没有停下来,从未为我停下来。也许它在哪里停下了,可我不知道是哪趟车,开往了哪里。”

“这是个有趣的游戏。”她笑着说,“你可要……最好坚持下去。”

“你很擅长说这些话么。”

她把易拉罐吹得嗡嗡作响。

“你还可以吗?”

“还行的。”我说。

“这园子太漂亮。”

“是啊。像个世外桃源。”

“太漂亮了。”她重复道。

为什么要下车?我无法理解。想下车的念头像洪水一样摇晃着妈妈。

“如果我醉了,你能找到回去的路?”

我紧握着妈妈的手,指尖抠进那层软肉,如同用刀尖撬记忆的积层。

“你弄疼我了,小宝。”

“小宝。”妈妈喊了一声,大开的眼眶充满了愧疚的眼神。我被这古老又锋利的目光吓住了。

“我听你的话,小宝。”妈妈用另一只手试图把我拉向她那边,“我不会下车的。”

过了几秒钟,我回到了肉眼可见感觉却不真实的场所。

“好的,妈妈。”我说。

铁轨重新开始了歌唱。我想到了我的生母,想到了世界上所有的火车停靠的终点站,想到了所有上车下车的旅客。想到了叶飛,想到了即使活在世上也属于哪里也不存在的人们。然后我想到了一个时间在那里并不重要的场所,在那里一轮圆圆的太阳正朝大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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