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2021-03-12 05:25赖雨冰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桐花婆婆村庄

赖雨冰

大地在秋风的吹拂下,荡起柔软的涟漪,我眼前金黄的稻田也像海浪一样起伏。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季节,梯田里稻谷散发着特殊的香气,每吸一口都让人陶醉。

艾輝光着膀子走过来,他一定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在田野劳作的时候一到秋天,我就很容易分心,常常不自觉地忘记了劳作,艾辉知道我这种季节性的失态。其实我们每天都在这片土地上劳作,接受大地的赏赐,接受阳光雨露的祝福,但秋天的田野依然让我着迷。

艾辉的臂膀很有力,他可以扛起整袋粮食在田野上健步如飞。这一点,他跟村庄所有的男劳力一样,不同的是,他的心思更细,对我总是呵护备至,像我害怕秋天会很快消失一样害怕我会突然消失。

他见我坐在田埂上发呆,就从草丛里扯了一棵狗尾巴草挠我的脖子。于是,我的视线从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看向他的手臂,那里汗水无声地流淌着,像小溪流过黑色土地,带给人无穷的希望和力量。

我抓住艾辉的臂膀,把头靠了过去。一阵风从稻田上空划过,跟狗尾巴草一样在我脖子上制造出麻酥酥的感觉。

艾辉只让我靠了三秒钟,就把胳膊抽了回去。“你真是个懒婆娘,你说我娶你图的是啥呢?”艾辉一边收拢我割好的稻谷,一边说道。他的口气泛着秋阳,照得人泥土似的松软。我不作声,继续欣赏眼前金黄的稻田。我享受他的这种语气,喜欢他叫我婆娘。北方汉子对爱人的称呼,简单直接,我喜欢这种霸道。不过,当我把目光投向西边的天时,还是赶紧挥动手里的镰刀。西边的天已经燃起了一堆又一堆晚霞,那是太阳要落山,天空不舍的烟火。夜幕很快就会降临,我们必须尽快把眼前的稻谷收割完。艾辉答应明天带我上山挖野菊花。

收割完最后一把稻谷,天已经黑了,山里的露水像蒸汽一样弥漫过来。它们在草尖、禾叶间跳舞,带给我们清秋真实的触感。我和艾辉收拾好稻谷,这才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我们不像村庄的人那样天一黑就着急回家。邻居三婶说,我们是把月亮当成火把了,总是在月亮出来后才肯回家。是的,我们热爱田野,迷恋田野,想把田野当成真正的归宿。艾辉说,这里的田野就是一幅画,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跟艾辉恩爱地生活在这片尚未开发的土地上。一切都保持着纯真的模样,我们所在的村庄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因为交通不便,这里还保留着非常原始的农耕文化。每天村庄鸟语花香,鸡犬相闻,犹如世外桃源。

这样的日子很容易让人忘记一切,事实上,我确实忘记了我是谁。“人的一生,总有想逃离现实,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但实际上谁都做不到。”桐花婆婆说。

需要说明的是,我还有另一重身份,当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是后话了。真正的我住在这座城市最老式的房子里,旁边是可以通往世界各地的火车站。虽然坐车很方便,但其实我哪里也没去过。我是一名铁路工人,做着最普通的维修工作,领着最普通的薪水。工作倒班制,有一柜子书,还有一个正在读初二的女儿。此外,一无所有。

7年前,我的婚姻突然就走到了一个死角。毫无征兆,像一朵百合花,原本长着厚实的花瓣,说枯萎就枯萎了。在那之前,我幻想着这辈子只跟一个人互敬互爱,白头偕老。当年婚礼上,我收到白头偕老的祝福时,也像所有新娘一样对婚姻充满自信,我想世界再复杂,我也能将婚姻经营得像泉水一样纯净。事实上,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光凭一个人努力,是没办法让婚姻的水质达到理想纯度的。眼看着婚姻由红亮的颜色变成灰暗,最后染成面目全非的一纸协议。我哭泣过,试图用眼泪把它清洗干净。但婚姻附着太多杂质,周围所有亲戚最后都失去了耐心,再也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那时候,我充满了矛盾心理,既不甘心刚付完首付的房子变成一分为二的残垣断壁,又急于摆脱这种让人窒息的杂质。总之,那时候一时一个想法,上一秒想一离百了,下一秒又充满恐惧,再过一秒又对眼前苟且的婚姻充满不屑。不过,矛盾有时候也是带着主观想法的肥皂泡,抵不过对方决绝的一个举动,泡泡就自动破碎了。所以当女儿的父亲把离婚协议书摆在眼前时,我居然痛快地签了字,只是签完字的那一刻,才感觉到悲伤,无穷无尽的悲伤铺天盖地,心仿佛沉入了昏暗的海底。我摔掉签了名的笔,转身走到狭窄的阳台,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彼时,天已近黄昏,我知道,巨大的黑暗马上就要来了。

离婚后,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一看到别人手牵手在小区散步,我的眼睛就会剧痛无比,仿佛被蛇咬了。但是很多住在一个小区的同事见了我,都会走过来安慰我。我闭着眼,在黑暗中拒绝所有安慰,拒绝这个世界能看到的别人的幸福。

然而,我可以闭着眼,在孤独中度过残生,深陷在婚姻倒塌后的余震中,可女儿不行,她还年幼,她长大后的婚姻一定会很美好,一定会跟所爱的人十指紧扣地在小区、在江边散步。我想我得振作起来,就当失败的婚姻是癌前病变,割掉了病灶,得想办法自愈。于是我开始尝试写作。每天照顾完孩子,做完家务,我就坐在电脑前忘我地写作。电脑桌是女儿的父亲当年回家办公的桌子,他总是坐在电脑前忙工作忙到凌晨三点。如今换成我在这里写文字写到凌晨三点。想起来,命运总是发生着让人觉得奇怪且不可思议的雷同。

或许婚姻就是上帝的一扇门,它关掉后,会打开另外一扇窗。读书的时候,我就喜欢写文字。如今重新拾起来,居然有一种耕牛夜里反刍的惯性。世间疾苦通过指尖过滤、筛选,铺成文字的脉络。一篇篇灵动的文字,治愈着我伤痛难忍的心,也治愈着我的眼睛。

在写了7年散文之后,我决定尝试写小说。促使我下这个决心的,是因为艾辉加了我的QQ。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QQ号。他说在报纸上看到我的散文,鼓励我要更上一层楼。“你可以写小说,写小说应该更能表达自己的意愿。”他说。温暖的话语总是最能打动人。那一晚,我坐在电脑桌前没有再写文字,而是盯着他的头像看了很久,越看越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艾辉是我曾经在青山站工作的同事。说是同事,也不太准确,因为铁路是一个庞大系统,我跟他履属两个单位。他当年是一名调车长,他的开朗和体贴跟女儿的父亲形成了强烈对比,就像一杯能让你感觉甜蜜的奶茶和一杯白开水。如果不是因为跟小孩的父亲认识在先,我想我很难抵挡得住艾辉甜而暖的魅力。好在,在青山站工作时间不长,时间隔断了我跟艾辉的一切可能。结果在时间助纣为虐下永远出其意料。

小说构思了7天后才决定动笔。写散文,我一般不构思,总觉得文字其实就是一种倾诉,对方可以是一棵树,也可以是一粒灰尘,虽然没有回应,但会让你入睡时变得愉悦变得心安理得。因为这是写的第一篇小说,也记得艾辉要我更上一层楼的鼓励,所以我很慎重,并且就人物关系想了很多。设想男主角的名字时,我不自觉地在草稿纸上写下了艾辉的名字。我回忆起刚认识艾辉的情景,那一年,我十八岁,到青山站见习,熟悉沿线通信设备。生日那天,我意外地接到通知,说见习结束。这意味着我正式成为铁路工人了。这当然是一个让人激动的消息,意味着我从此有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那一天,青山站的月亮又圆又亮,艾辉端着一盆炒方便面说要为我庆祝,他还采了一把空地上生长的野花。野花五颜六色,在月光下散发出阵阵幽香,我正准备伸手接过那束芬芳无比的鲜花,跟艾辉共吃一盆炒方便面时,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师兄在电话里说祝贺我正式成为铁路工人,“一一,我爱你。”师兄突然说道。我爱你三个字仿佛流星一样,弹射出强烈光束,直抵心脏。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表白,我恍惚了,也草率了,把流星当成了愿景。如今想来,那时的爱情是多么着急和无知,一点细微的光也当成万千萤火,我遗憾地跟艾辉擦肩而过。

我在回忆的忧伤中飞快地打字,此刻房间里的灯光散发出淡淡的奶黄色,隔壁房里传来女儿沉睡的均匀的呼吸声,一切都在变好。这几年,在我的精心照顾下,女儿并没有受到我离婚的影响,当然,可能有些影响只是我并不清楚,或者现在还没有呈现出来,但她的性格很活泼很开朗,我相信这是长大后能拥有美好婚姻的特质。但我没有,我一直很木讷,胆子也特别小。

“艾辉。”我在心里喃喃自语着,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的缘分,已被当年的电话挡在缘分之外,顿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这种缺氧的感觉,带来一丝尖锐的温暖,我仿佛孤独的猫舔舐伤口,放任自己去思念,去回忆。

同事在我离婚后曾热心地张罗我再婚的事,介绍各种各样的男人给我认识,他们中有我曾经的择偶理想职业医生,也有老师、单位小负责人,等等。但我却对任何人都没有兴趣。同事奇怪地问我原因,我回答不出来。因为那些男人在各自的行业里都很优秀,热爱锻炼,身材都不胖,也没有我厌恶的油腻、懒散的坏特质。他们也承诺会好好待我,会爱屋及乌,把我的女儿视如己出。

现在我才知道原因,原来,因为艾辉的存在。我在期望什么?还有跟艾辉重新在一起生活的可能吗?我痛苦地思索著,同时在电脑上打出一行一行的字。当我在电脑屏幕上伤感而又郑重地输入男主角“艾辉”两个字的时候,电脑突然死机了,屏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那时候,房间里呈现出一种山村的夜晚才有的深邃的黑。

离婚后,我越来越怕黑,我家的灯都是从早上亮到晚上,白天我要把所有的灯打开才会心安。我尤其害怕黄昏,所以这么多年来,一到黄昏,我就拼命地看书,或者在厨房里煎荷包蛋,那些金黄色的荷包蛋会让我联想到光明的太阳。我凝视着锅里,不再望向窗外那种让人窒息密实的黄昏,会觉得世间没有黑暗。但此刻电脑屏幕形成的黑洞,连带着房间和世界的黑暗并没有让我害怕,反而奇怪地觉得亲切,我不由自主地循着黑暗深处走去。

像走了很长的路,四肢的酸痛带来疲乏的困倦,我合上了眼睛。等我醒来,才发现我生活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里,旁边是我在青山站认识的艾辉。

艾辉正微笑着看我,跟所有人守在床前等着爱人醒来的神情一样,眼睛里盛满了深情。我正疑惑想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时,艾辉俯下身,不容分说地吻了我。那充满了青草味的吻让我打消了想问的话。管它呢,十八岁那年在青山站遇到他的时候就幻想过这一切,如今他就在身边,并且用青草味的吻给了答案,这不就是我内心深处一直期待的爱情吗?

直到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艾辉才松开抱着我的手,温柔地说:“今天是搬进这个房子的第二天,所以按村子里的习俗,我们要请乡亲吃饭。我已经委托邻居老定叔到镇上买菜了,你今天啥也不用操心,就安心做个漂亮的女人,待客的事情我来安排。”

那是非常热闹的一天。村子里的姑娘媳妇老人小孩都来了,他们站在院子里对着一大片盛开的红玫瑰,惊叹着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雅致的院子。”满院子的红玫瑰开得像天边的云彩,而用树桩围起来的篱笆墙就像一条褐色的丝带,把这些云彩都包裹起来了。看着美丽的院子,想着这就是我跟艾辉的家,我跟他们一样闭着眼陶醉在眼前的美好里。等再睁开眼睛时,我突然发现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的记忆从青草味的吻开始,其他奇怪地全部清零。但我莫名地觉得这样很好,人也会像植物一样重生吧,我想。以后我的世界就只有艾辉和村庄,多么简单而明了的人生。我不动声色地沉浸在热闹的气氛中。艾辉忙进忙出地招呼客人,他什么事都不让我插手。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荡漾着黄酒一样黏稠的幸福。

宾客直闹腾到星星出来才散去。等大家走后,艾辉拉着我的手,坐在院子里看满天星星,黑暗中红玫瑰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那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艾辉轻声问我:“喜欢这个院子吗?”

“喜欢。”我也轻声说道,唯恐惊吓了满院的玫瑰。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这是艾辉请人建的房子,房子很简单,只有两间瓦房,但院子很大,那些花都是艾辉种的,为我种的。房子因为新建不久,还弥漫着淡淡的石灰味道。艾辉说,知道我向往到处弥漫着绿色的地方,所以他决定在这里给我一个家。

从那以后,我跟艾辉过起了耕种的生活。现在耕的田是邻居三婶送的,她家男人在广州工作,田地一直荒着,看我们没有生活来源,就送给我们种,不收任何租金。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跟艾辉在这个村庄已经生活了三年,我们喂了两只鸡,一只白鹅,养了一院子花。除了红玫瑰外,也种各种各样的野花。所以我们的家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每天醒来看到热情盛开的鲜花,让我觉得就像生活在百花深处。

我跟艾辉收割完稻谷回到家时,已经快七点了。我赶紧到厨房生火做饭。艾辉从木茶几上倒了一杯水,喝完后,也来到厨房帮忙。厨房没有开灯,我不喜欢现代文明的一切,我喜欢炉灶散发出来的自然的光芒,那让我觉得亲切而又温暖。艾辉忙了一天,他应该早就饿了。我赶紧淘米洗菜。炉火温暖地燃烧着,一屋子都是金黄色的光,艾辉习惯性地从身后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呢喃说:“一一,今天辛苦了。”

其实今天最辛苦的是艾辉,他做了种田人所有的苦力活。我把他推到外面的房间,要他好好休息。我转身走进厨房,一边往炉膛里熟练地塞上干木柴,一边说:“再等二十五分钟,晚饭就能做好。”艾辉喜欢吃我做的饭菜,虽然在山村,菜都是自己栽种的很普通的蔬菜,但艾辉每次都吃得很满足。

晚上的饭菜很简单,一盘炒鸡蛋,一盘蒜炒西葫芦。艾辉显然饿了,他连吃了三大碗米饭,每添一碗饭,他就一脸满足地仰着头说:“我家一一真厉害,白米饭都煮出了桂花香呢。”我说他太夸张了,桂花香明明是从村口那棵老桂花树上吹过来的。艾辉就呵呵地笑,眼睛里都是宠溺。吃完,他抢着去洗碗,我不让,要他好好休息。

“我不累。”他抗议似的说。

“怎么能不累呢?稻谷脱粒就已经够辛苦了,那么多稻谷都还是你挑回来的。”我一边用柴灰刷着碗,一边心疼地回过头看着他说。

他挤了一下眼睛,凑近我的耳朵说:“等下,我让你知道我没有说谎。”我羞红了脸,捶了他一拳,他顺势接过我的手握着,又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这才放我去给他打洗澡水。

村里的人都说我们不像结婚三年的夫妻,邻居三婶每次见我们俩一起在田里干活、打闹,都说水里的小蝌蚪都要被甜死了。我跟艾辉在村里虽然无亲无故,但村里的人对我们都很好,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端一碗送来,谁家擺喜酒,都把艾辉请上。艾辉也不生疏,好像打小就生长在这里一样。我有空的时候,也是东家坐坐,西家聊聊,有时候逢上邻居有新的花种,我都会讨来种。

晚上,我们洗漱完毕,早早地钻进了被窝。村庄的夜晚很安静,晚风像是懂得种田人的辛苦,轻柔无声地吹着。村口的老桂花树开得正是最好的时候,香气一阵一阵飘了过来。我们闻着清新的花香,说着心里话。艾辉越来越像一个当地人了,他跟我聊村里的趣事,聊明年种地的计划。农村没有什么娱乐节目,我家也没有买电视,艾辉说:“大自然的景色那么漂亮,光是看风景就够了,哪里还用得着看电视里生硬的画面呢。”当然我们也买不起电视,艾辉把他的积蓄都用完了,这两年,田里基本没什么收入。但我一点也不在意有没有钱,跟着艾辉,再苦也不怕。何况,我是打心里喜欢目前这种简单平淡的生活。

又一阵风吹来,桂花香气越来越浓,艾辉把我搂在他的怀里,告诉我这棵桂花树的故事,他说桂花树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当初是老定叔的奶奶喜欢桂花,老定叔的爷爷就从外面买回来一棵八月桂,本来是准备种在他们自家院子里的,但老奶奶说好东西不能独享,要种在村口,那样的话,全村的女人都能闻到,无论是白天干活还是晚上睡在床上,都可以享受到有花香陪伴的日子,花香是女人的香烟,自然就会觉得幸福。艾辉说,这些都是他从三婶的公公老定叔那里听来的。

“一一,你知道为什么说花香是女人的香烟吗?”艾辉故意问。“我当然懂。”黑暗中,我感受着花香的诱惑。艾辉确实又恢复了体力,我们在被子里制造出一阵阵的风,把桂花香源源不断地送到对方心田。

等平静下来,艾辉说了他的打算,他说稻谷已经收割完了,剩下的农活也没什么了,他准备跟村里阿力他们去城里打工。

“我知道你喜欢宽大的院子,想在院子里种上很多鲜花。我去挣钱,等有了钱,把房子盖成四合院,等以后我们生了很多儿女,他们可以从这个房子跑到那个房子,多好啊。”艾辉憧憬地说。

这是三年来,艾辉第一次说要离开我,离开村庄去打工。这一年,村庄时不时有一些外面的人来游玩,他们买走了村庄出产的蔬菜。一些年轻人开始嫌弃种田的辛苦,谈论外面的世界。村子里开始有人出门打工。我突然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心里像堵了一层棉花,喘不上气来。那天晚上,我紧紧地依偎着艾辉,像预感到什么似的,艾辉也紧紧地抱着我。老奶奶的桂花很香,但总有一种让人惆怅的感觉。直到天快亮了,三婶家的公鸡啼了我们才沉沉睡去。

第三天,艾辉就去了城里的建筑工地。阿力是包工头,他专门在农闲时组织村庄里的壮劳力去帮他建房子。

我没去过县城,不知道县城的人是不是都跟我一样想拥有宽大的院子。应该是,要不然,阿力怎么会有建不完的房子?

艾辉走后,我把院子里的地重新整理了一番,在原来种有五角星花的地方又种了一些大丽菊,这菊花是从另一个邻居桐花婆婆那里讨来的。桐花婆婆是这个村庄最有智慧的人,谁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都喜欢找她。她爱种花,小小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瓣落了,她就一片一片收起来晒干。去年我还去她那里寻了些太阳花、鸡冠花、山杜鹃来种。

桐花婆婆一个人独居,听人说,她年轻的时候爱过老定叔,后来因为老定叔娶了三婶的婆婆,桐花婆婆便一辈子没再嫁。她没事就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坐在山杜鹃花旁喝着自制的花茶,阳光从花树上投射下来,村里人看到的桐花婆婆就是年轻时的桐花。听说,每到杜鹃花开的春天,老定叔会在她的院子外面整夜徘徊。“老定叔一定是忘不掉年轻时的桐花。”村里的老人们说。但桐花婆婆从没请他进院子。她跟老定叔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偶尔在村庄干活时遇上,也是很快地躲开。跟桐花婆婆熟悉以后,我聊天一样聊起老定叔,桐花婆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那是深爱着一个人时才有的表情。但很快,光就恢复了原样。

“桐花婆婆,听说你是为了老定叔才种花的?因为老定叔受他母亲影响从小就喜欢花。”一个下午,艾辉在修水井,我到桐花婆婆家讨一些花种,忍不住好奇地问。

“不算是,这个村庄家家户户都种花,只不过我种的品种多一些,而杜鹃是我最喜欢的花,它是春天的使者,会带给人很多希望。”桐花婆婆一边给花锄着草,一边细声说,仿佛把我也当成花了。

“这些年老定叔徘徊在院子外,你就没想到请他进来,跟他重归于好吗?他的妻子已经去世那么久了。”

“你这姑娘,怎么能这么说,去世了的人也还留在村庄,他们没有走远。何况错过了就是缘分不够,何必再去强求呢。”桐花婆婆显然有些不悦,她愠怒地说。

那天夜里,我依偎在艾辉的臂膀上,说起跟桐花婆婆的聊天,艾辉感慨地说:“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如果得不到,在心里守着就好了。”

我趁机问他:“如果,我们因为某种阴差阳错没有在一起生活,你也会在心里守着我吗?”

“当然,如果没办法在一起,就放在心里,守着。”黑暗中,艾辉的手扣着我的手,十指相扣,永不松开的样子。泪水从我的眼里无声地滑落下来。

远远地,三婶看我在种花,她走了过来。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单独跟我聊天。以往,艾辉都在。她倚在我种花的篱笆墙上:“一一,你种这么多花干吗?不累吗?”

“三婶,种花是为了让心情变得更好,不累。”我直起身子来。

“我就不喜欢种花,我家的花是我公公种的,我没觉得花能改变什么。”三婶说。

我知道三婶是那种很务实的女人,跟她没办法沟通,就低下头继续种我的花。

“一一,艾辉他们走了半个月了,你不想他吗?你们可是从来没分开过的。”三婶没话找话,但显然,这个问题刺痛我了。这几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艾辉,想念他有力的臂膀。

“想。”我实话实说。园子里五角星花在怒放,鲜红的颜色看起来特别喜庆,我情不自禁地摘了两朵别在马尾上,艾辉喜欢我戴着花的样子。

三婶越靠越前,眼看着我的篱笆墙往一边歪了,我提醒她,门口有木头凳。

三婶搬来凳子,又坐在我跟前。看得出来,她很想跟我说话,仿佛很好奇眼前的我。

果然,她问道:“一一,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看你们好像从城市里来,但又不像,城市来的人吃不了种地的苦。还有你们结婚三年了,为什么不生个孩子呢。这三年,也没有见过亲戚来找你们。”

三婶像普通农村里的人一样八卦,但我知道她没有恶意。可是对于她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对于以前的记忆,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很踏实,也很幸福,艾辉给了我这些简单而平静的生活。

不久后的一天,艾辉回来了,阿力很懂得人情世故,他知道村庄的男人走了,女人会像找不到根的浮萍。

艾辉黑了,也瘦了,但他力气变得更大了,那天,在桂花最后盛开的香气里,艾辉一次又一次地让桂花盛开在我的心底。

因为赶工期,艾辉只在家里停留了两个晚上,他说,再干两个月,就到了冬天了,下初雪的时候,就回来陪着我,哪里也不去了。

艾辉又一次出发了,我送他到村口,那天朝霞非常灿烂,仿佛天空中开满了野花。虽然已经到了深秋,但因为艾辉始终牵着我的手,我没有感觉到一丝凉意。艾辉捏了捏我暖和的手,在我耳边坏笑着说:“手这么暖,昨晚的热情还没消退吗?”我白了他一眼,很担心他的话让村庄那些送行的女人们听到。其实,已经有一些耳朵尖的女人听到了,她们捂着嘴笑,我想,此时我的脸一定也像天空一样,盛开着春天的野花。大家陆续上了阿力的面包车,艾辉最后一个上,他没来由地突然又折回来把我抱住,并说:“我爱你……”他的动作引来了送行人的调侃,我只好羞红着脸挥手。

我跟艾辉之间什么话都说,但他这次回来,我没有把三婶留给我的困惑告诉他,关于我们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生活在这个村庄的问题,我决定自己先去找答案。

我把瓦房里所有的角落都找了一遍,我想,我们三年前来到这里时,身上一定带着行李,如果是坐车来的话,也一定会有票据之类的。然而,我找遍了房子所有的角落,包括床底下、鞋盒里、衣服的口袋,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奇怪的是,我跟艾辉居然没有身份证。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那么,我跟艾辉是谁,我们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着急找答案,还是因为艾辉不在身边夜里凉着了,我突然生病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三婶着急地找来桐花婆婆,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花可以治我的病。平时,村庄里谁生个小病,一般都不去诊所,只找桐花婆婆。因为她什么都懂,还懂得花的药性。

桐花婆婆摸了摸我发烫的脸,再看了看我的眼睛,然后神秘地把三婶支使开。三婶走后,桐花婆婆要我回答一些问题。那时候,我的脸已经烧得像碳火一样通红,但奇怪的是,桐花婆婆一抚摸,我的呼吸突然变得均匀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只是心慌得无处安放。

“姑娘,我知道你爱艾辉,但是你知道他的过去吗?”桐花婆婆看着我说。

于是,我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关艾辉的一切。但很遗憾,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能记起的,只是这三年来,艾辉对我的好,还有我们形影不离耕种的日常。看我确实想不起来。桐花婆婆从随身带来的布口袋里掏出一把看不出形狀的粉色花瓣,兑了水让我喝下,她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她已经猜到我生病的原因,但没找到证据之前,不敢贸然下药。

那粉色花瓣兑成的水真好看,仿佛下雨后的彩虹,在白瓷碗里发出灿烂的光芒,并且散发出一阵阵奇异的香气。我迫切地想把这彩虹喝下去,没等桐花婆婆交代,我已经抢着喝完了花瓣水。花瓣水带着淡淡的花香,奇怪地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路。我顺着那条小路往前走。桐花婆婆鼓励我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我看到十八岁的我,坐在离开青山站的绿皮火车上,站台上是艾辉追着火车奔跑的身影。接着我看到了拥挤的火车站。那里有很多人手牵手走出车站,他们自然地往城市的四面八方走去,去寻找他们的归宿。我像下班回家一样也沿着火车站的方向走进一栋老旧的建筑,那里有一间房子,小小的房间里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正坐在电脑前写着什么,但很显然,我比她年轻。我想,这得感谢艾辉对我的照顾,家里的重活,他从来舍不得让我干。等等,我在电脑屏幕上发现了艾辉的名字。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女人为何一边打字,一边流泪。她想起什么伤心的事了吗?我突然像在村庄有雾的时节,起早干农活找不到方向一样迷茫起来。

“你看看她写的文章。”桐花婆婆在一边提醒着。不知道桐花婆婆是怎么看到我眼里呈现的一切的。我把脑袋凑近电脑,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文章里就是我跟艾辉现在的生活故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头开始剧烈地疼痛,我脑袋里彩色的小路突然消失了。我回到了村庄,桐花婆婆在一边焦急地看着我。

“一一,你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吧?知道为什么会生活在这个村庄了吧?”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才是你,由于时空的错位,你来到了这个村庄,并且跟你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你实现了很多人都想要的生活。毕竟谁都想逃离现实,想忘记自己是谁。但既然你现在又想知道自己是谁,并且也知道了答案,那就意味着你要离开我们的村庄了。”

桐花婆婆接着说:“一个人不可能真正逃离现实,生而为人,没有理想的生活。我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一辈子,看懂了很多问题。如果你看不明白前方的时候,就种种山杜鹃吧,这种花会带给你希望和力量。希望你记得这个绿色的村庄。”

“可是,艾辉怎么办?”我像是问桐花婆婆,其实更是问自己。

“忘了告诉你了,阿力打电话说,他们在县城火车站干活时,艾辉突然登上一辆绿皮火车,那是从县城开往青山站的火车,我想,或许艾辉也得到了命运的启发,回他该回的地方了。”

我的心就是在那一刻慢慢恢复平静的。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让我异常安宁,伴随着桐花婆婆给的山杜鹃,我回到了现实世界。

此刻我知道我是谁。我搁下手中春意盎然的山杜鹃,祝福着另一个城市的艾辉,“错过,就放在心里。”我记得他说过这话。

时钟又指向凌晨三点,不知从哪里传来公鸡的啼叫声,一时间,我分不清生活在村庄还是城市,但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书上说,“我是谁”是一个永恒的哲学话题,它没有准确的答案,时间和经历会随时改变一个人的自我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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