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散文幽默特色
——自嘲与反讽

2021-01-17 11:39
黑河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金克木阿Q散文

张 旭

(太原学院 文旅系,山西 太原 030009)

幽默,英文humuor是由拉丁词而来,humuor的原义是“潮湿”,后指“液体”,直到16世纪,“幽默”才逐渐发展为一个与笑和艺术相关的美学名词。

考量散文幽默的基本出发点是具备基本的幽默形式,幽默风格很大程度依赖于语言的运用、体现幽默逻辑规律的语言结构。金克木的散文也不例外,其散文通过“自嘲”和“反讽”体现出对幽默形式的继承与幽默规律的遵循,而且在继承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创新。

一、自嘲表现谦逊、表达多重意义

金克木散文的幽默很多是通过自嘲的方式来表达的,其在《遗憾》中写道:“一生快到尽头了,照说是往前看不见什么,多半要往后瞧,检查一生的足迹。我耳目不灵,动作不便,不宜出行,一个人躲在小屋内最便于回忆,却胡思乱想,偏要向前看。”[1]金克木把自己的老年状态故意夸张,认为自己是个无能的人,体力和脑力都呈现暮年的状态,使人忍俊不禁,看到了一个可爱的老头在滑稽地把自己展示给世人,似乎给人一种“示弱”的感觉。虽然“自嘲”在很多散文家的笔下也是可以看到的,但像金克木这样将这种“自嘲”的精神渗透在作品中是比较少见的,他甚至把这种“自嘲”延伸开,形成了一种幽默的模式。在这种幽默中,读者看不到博学的金克木的“自我炫耀”,甚至这样的字眼,简直是对金克木或金克木作品的亵渎,而且,更加经典的是金克木在作品中通过“自嘲”自得其乐,虽然金克木一再地“贬低”自己,放低身段,但从字里行间,却看到了一位玩世不恭的作家,陶醉在对自我的立体的鉴定和评价中,他谦虚地、乐观地面对自己的晚年,从反面写出了历尽沧桑;他对于人生谈笑间的诙谐回顾,其实是自己不断丰富学识,多方面涉猎的暗示。俄国文艺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过:“幽默是自我嘲笑”,金克木在散文中恰恰通过“自嘲”体现出幽默的效果。

金克木散文“自嘲”的幽默语言形成了强烈的个人风格。他故意不正面解释一些自己了然于胸的东西,故意躲在高点的暗处“装傻”。在《末班车》中说:“现在我搭上人生的末班车,回想1933年去沙滩北大法文组当末班车的无票乘客,从此和外国文打交道,可说是一辈子吃洋文饭。然而说起来惭愧。对于外国文,我纯粹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不用就忘,可以说是一生与外文作游戏。”金克木说自己“不用就忘”,但事实是,他的外语水平不低,但他却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对学习的谦虚态度。

金克木的“自嘲”不仅体现了其谦逊的态度,而且,其“自嘲”还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和文学意义。金克木的幽默看似轻松,却在隐蔽的写法中体现出自己对社会的看法,他故意把自己的话反说,实际是想要含蓄地表达对社会的“嘲讽”。《只千古而无对》结尾,他说:“搬出古董来擦擦锈也许能发亮,但毕竟是出土文物。不过聊备一格而已。纵能展览也谈不上实用价值了。”[2]表面看,金克木是在表达自己的“老矣,不能饭否。”但从更深层次来看,他认为有些事物如果已经不合时宜,那么他的价值也就微乎其微了,金克木表达得非常含蓄,不露声色。《食人·王道》中,金克木诚恳地在散文结尾告诉读者:“我这一番话,说不定是有点‘强不知以为知’呢。还是闲话少说吧”。表面看来,金克木的这句话似乎是绵软的,力度小的,但他通过“闲话少说”的正话故意反说,漫不经心却深刻而幽默地表达了对中国历史中的“吃人肉”的社会现实的某种抨击,正面说“闲话少说”,实际上,他的话并非“闲话”,含蓄、有力,让人陷入更加深入的思索。海明威曾说:“作为一个作家,你不应当下判断”,一个真正幽默的作家,不应当引导读者的观点,而要让他们在含蓄的幽默之美中领略幽默之外的有价值的东西[3]。

二、反讽方式的自我创新

金克木的“自嘲”给人的感觉是“大智若愚”,这种幽默表现就是反讽。“自嘲”其实就是反讽的一种特殊形式,故意说反话,笔者认为反讽的表达方式是金克木散文的自我创新。

幽默常常运用迂回曲折的语言表达形式。一般是将表达相异的两种思路的语言形式放在一起,使其糅合,可收到出人意料而又情理之中的效果,使读者深刻领会表达者所表达的深意——言外之意。反讽就是造成此种幽默效果的表达手段之一。

从本质上说反讽是指一个词、一个事件、一个人与其获取意义与生存的上下文(context亦称情境)发生了不符、背离或冲突。其通过语言外壳与真实意指之间的矛盾,实现语言形式上的张力和意义上的增殖。反讽常常借助文本能指与所指的不和谐,形式与内容的矛盾,语言与语境的不一致,使文本产生字面之外的潜台词。

语辞反讽是反讽领域最基本的类型,表现为故意不说真话,表达的内容与本意截然相反,言外之意是希望或相信接受主体能依据语境和语义结构等因素发现表达内容与本意之间的差异,能从内容的反面理解内容的本意。进一步说,语辞反讽,就是叙述者采用谐谑性的话语方式来传达和字面意思相反或相左的意思,语言外壳和真实意指间的矛盾显得相当强烈而鲜明。反讽者本人具有明确的反讽意识和文本意图。由于话语反讽相较其他反讽形态而言其功能较为明晰直接,因此具有很强的思想冲击力和批判精神。其会在语言内容意义与语境意义之间建立某种“错位”,造成词语之间的张力和距离,在作家、文本与读者三者之间产生某种审美距离,这就是反讽的功能,“可以避免作者以过于武断、直接的方式,把自己的态度和观点强加给读者,以一种曲径通幽、暗香浮动的方式,更为智慧、更有诗意地将作者的态度隐含于曲折的陈述中,让读者自己心领神会”[4]。

金克木散文中的反讽手法,即语辞反讽,在“兜圈子”中让人们看到了很多闻所未闻的见解,甚至不惜丑化自己、贬低自己,他无意塑造作家无所不知的能力、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坐井观天记》中,金克木由坐井观天联想到韩愈的《原道》是对老子仁义的“坐井观天”的嘲讽,进一步写出了老子的“非常道”之说,实际是“既见天之变,又知地上井中之不变”之说,利用利玛窦的《经天该》证明了韩愈说法的合理性,进而又深刻地联想到禅也类似于“坐井观天”,而后金克木认为自己“在下坐井观天,所以对许多高深道理不懂”[5],可他却用了孟子、黄宗羲、严复的一系列观点,主张不应当坐井观天,但结尾却又强调:“不幸我已老迈,下楼尚难,何况出井?只好将胡思乱想写成小文供自己和别人解闷了”,全文可谓波澜起伏,汪洋恣肆,金克木一方面竭尽所能运用多方面的积累来印证自己的观点,却又不直接表达自己的对错,但他同时不失风度地表达了自己的能力有限,可谓“双攻”论辩的力量;一方面义正言辞地表达自己的明确观点;另一方面又回过头来说自己说的都是“胡话”,只是“戏谈”。在散文中,金克木如川剧“变脸”般,变幻莫测,他时而振振有词,时而孱弱不已,狡猾地时攻时守,不停地变换角色,因此,全文是金克木在和自己、和别人开玩笑,在严肃和反讽的交替中进行,如入诡异的山峰,时高时低,时隐时现,在角色幻变中,迸发出精神火花。这样就从新的角度对历史事实进行了自己晓畅、有趣的诠释。

写人时,金克木所回忆的人都是他所熟悉、喜爱的,但他不正襟危坐地严肃地表达自己的夸耀或赞赏,总要含蓄、委婉地写出这个人物让人过目不忘的、鲜明的特征,而这些特征通过反讽的形式表达出来,充满了喜剧感。在《徐祖正教授》的结尾,对徐先生做了一番生动的漫画式的描述:“徐先生个子很矮,皮鞋是特制的高底,手里经常拿一根西式手杖。我一望见就恍惚遇上了没胡子的夏目簌石。‘文革’时剥夺了他的皮鞋和手杖。他在‘勒令’之下无可奈何,不能西装革履持手杖打扫厕所。到‘文革’末散步时恢复了旧装,只除去西服领带。听说抗战结束时,他走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被路人当作日本人,遭到辱骂,不知挨打了没有。徐氏藏书还在书库,书主人及其好友也在旧书中安息了。不要扰乱他们罢。”[6]短短的几句话,夸张的细节描写抓住了徐教授拘谨、迂腐、书生气的性格特征,写出了他遭遇的不公平的待遇,这一切通过他衣着的变化体现出来,令人忍俊不禁,会心大笑。虽然文中表面看似是金克木的玩笑之辞,但从描写中却看到了金克木对徐先生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敬佩,而且徐先生面对风雨历练后的生活遭遇,通过金克木生动的反讽式的描述,变得苦中有甜,充满幽默、轻松的氛围,使得伤感的语言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让人啼笑皆非的记忆,泪中带笑。

金克木散文的幽默主要是通过反讽来实现的,反讽成为他散文灵魂流动的重要载体,在反讽过程中,金克木有儿童般的天真与“淘气”。时而有写自己亲人的,如晚辈对大人依恋、怀念,时而道出对社会、世界的深刻理解;时而严肃认真,时而玩世不恭。其散文的幽默是字面意思与文本意思的双重意蕴的文学效果。而且,金克木只是想轻松地、含蓄地、风趣地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多向地投射出来。“他极其善于打破常规的‘一本正经’的严肃格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默、诙谐甚至玩味的味道,字里行间显示出的是少有的‘老顽童’的形象。”

三、自嘲、反讽手法是“不一致”结构的体现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说过:“在一切引起活泼的撼人的大笑里必须有某种荒谬悖理的东西存在。笑是一种从紧张的期待突然转化为虚无的感情。”“正是这一对于悟性绝不愉快的转化却间接地在一瞬间极活跃地引起欢快之感。”但是,这种不匹配却更能体现出思想价值,深度模式的“反讽”一定在美学上推崇抗争,追求一种抗争性的和谐艺术。在审视人生和世界时,只有自身具备高度抗争性心理的作家,才能自由地驾驭“反讽”语式,表述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生的体验。因此,进一步说,金克木的幽默不论是自嘲或是反讽,都体现出某种能指与所指的不一致,形成这样的“不一致”的表达方式,形成了统一、融合的风格,这样的散文结构在散文中成为一种创新。

在孙绍振看来,“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平面的结构,而是一种复合的立体结构,表层的不一致是怪异的,是能用明确的语言表达出来的;而深层的一致是无声的,或者是从双方共同的经验中得到,或者是从双方默默的推理中得到。”[7]即金克木散文中看似相反的语言形成了某种说反话的错觉,当读者撇开文字,进入文本内部时,就会会心一笑,当读者的正常心理与思维期待与最后作者的真正本意相结合时,幽默便产生。“表层的感觉‘错位’和深层的意思‘之间的张力决定了幽默的深度。”这两者之间的反差愈大,幽默的力度也就愈大。

具体而言,金克木表现幽默的自嘲、反讽等手法是“不一致”的结构的体现,“不一致”就是一种“不对称”,即字面意思与文本内涵的不对称,幽默就从“不对称”中产生。表达的意义与内涵相反的表层语句的生动描写,与内涵无关、或与内涵关系较远的语句的故意书写,都可以体现金克木散文的幽默性。

在《阿Q——辛亥革命的符号》中,金克木说:“艺术品总是超越艺术家而更加长寿的。”金克木将堂吉诃德与阿Q进行对照,最后补充说明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句话体现了一种幽默的态度,但从表面看,这句话和前面的内容关系不大,甚至可以看作另一方面的事物,是议论艺术品与艺术家之间的关系,而不是阿Q,但细细揣摩会发现,看似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其实通过深刻的内涵联系起来,这样就形成了表面意义的不一致和本质的一致的冲突,看似冲突,实则是一个意义的不同角度的表达。其实金克木真正想表达的是——阿Q的精神是超越了《阿Q正传》本身的,鲁迅创造了阿Q这样一个栩栩如生的文学形象,但阿Q比鲁迅其他作品的形象更具有国际性,阿Q精神带来的启示是会长久传播的,阿Q的精神也必将长久地引起文学和社会学界的关注,但深层的意思实际是,表面文本呈现出对阿Q看似进行褒奖,其实却故意从文化的角度对阿Q间接地贬抑。

金克木通过自嘲、反讽,消解了自己的学者地位,消解了自己对文化的权威解释,实际上,他是在消解精英文化对接受主体中非精英群体的文化侵蚀作用,颠覆了散文中学者散文家对文化传播的“传声筒”作用,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角度,不在文本中填充抽象的宏大的历史感和文化概念,在文本中将对文化的理解和对生活的理解融为一体,传达对生活、对社会、对文化贴近人心的真切感受。金克木对散文家的职责进行反思,通过反讽手法的运用,作者含蓄并敏锐地传达了自己的真实意图,而读者却在不自觉的微笑中达到与作者的心意相通。作者将自己的态度隐藏在模糊的陈述中。“金克木的散文不单单是站在权威地位俯视卑劣灵魂并对其进行揶揄、鞭笞,也不是那种站起来的灵魂对着没有站起来的灵魂的调侃。正是‘我也在其中’的一种心态。”[8]金克木谦逊是因为他没有那种文人的架子,他和整个环境的关系是融合的、平等相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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