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法文字学课程建设的内容和方法

2020-12-07 08:02刘东芹
大学书法 2020年1期
关键词:文字学小篆篆书

⊙ 刘东芹

一、文字学教学在书法学科中的现状

在当代书法高等教育领域,书法学科的教学模式主要分为史论和技法两大块。技法不外乎五体的临摹和创作,它的核心是笔法,章法、墨法为其次。就史论这块而言,不同学校开设的科目略有不同,大体包括书法史、书法理论、书论、印论、美学、书法批评、文字学、古代汉语等,有些学校还开设哲学、诗词楹联等课程,综合解决学生字外修养和理论水平。

所谓技道双修,齐头并进。书法艺术已越来越成为传统文化的优秀代表,我们也见证了近三十年来书法学科的繁荣。但在书法学学科建设中,我们似乎还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即汉字的正确书写。有人说写字不等于书法,从艺术角度而言,这固然有道理。但如果中国书法脱离了汉字,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汉字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在历史长河的演变中,已经成为实用与审美的结合体,也就是说,汉字天然就具有美感,只要将其自然书写正确,就具有美学品质。

在近年来的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各项展览中已经看到,文字的讹误,草法、篆法的规范与否越来越受到重视。一个参赛者的作品能否过关斩将,最终入展获奖,除去笔法精绝、章法跌宕外,最后的那根稻草恰恰是字法的正确与否。而解决以上问题,就必须重视书法文字学的学习。

而尴尬的是,根据笔者的调查,不仅社会上书法爱好者文字学功夫普遍欠缺,就连目前大部分高校的书法专业所开设的文字学课程,也基本处于附庸的地位。主要体现在课时量较少,缺少专业老师。外聘教师有文字学功底,但很少从事书法创作,不能将文字学的学习和书法创作联系起来,书法专业的教师,由于其在硕士、博士阶段也很少接受系统的文字学学习,所以让他们讲授文字学,也有不少是仓促上阵,不得要领。

就目前书法专业文字学的教学内容而言,主要讲文字起源和六书,裘锡圭先生的《文字学概要》和《说文解字》是比较常见的教材。但遗憾的是,这些内容往往无法运用到实际创作中,很多书法专业的毕业生即使在大学阶段学过,但翻开《说文解字》还是一片茫然,或者学了就忘,不明其理。我在教学过程中也发现,经过四年本科训练的学生,临摹能力基本具备,尽管他们也上了中文系老师讲授的文字学课程,学习了“六书”理论,但只要涉及篆书、篆刻创作,第一个反应还是要查字典。这种查字、集字性质的创作,也大都不能令人满意,往往生搬硬套,不敢变化,做字典的搬运工而已。也就是说,当前这种文字学的教学模式,不能适应书法专业的创作需要和教学需求。

书法专业学文字,除了解文字学本身的知识点外,最主要的目标是解决书写中遇到的文字问题,主要是篆法、草法的识读和记忆。很多人在创作中总是先挑内容,为什么要挑?关键原因就是尽量避开不会写的字。有些字感觉上会写,但一下笔总觉得似是而非,不敢确定,导致犹豫不决,行气不能连贯。这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们篆法还没有搞清楚。简单说,就是还没有解决“会”的问题。

其实,单纯从传统的“六书”理论入手,并不能彻底解决书写者篆书的识读和记忆问题。这是因为:第一,大多数书法生在入学前不具备文字学研究的基础,对于“六书”这种复杂的理论,没有能力独自学习并应用到书法学习创作中;第二,就文字学界而言,有关“六书”还是“三书”问题、“假借”和“转注”问题以及“六书”的先后问题,至今学界还在争论,莫衷一是。[1]

二、书法文字学的主要内容和学习方法

鉴于以上现象,我认为当今高校书法专业的教学目前亟须一门能将综合文字学和书法创作紧密结合的课程。这门课程不仅能增强学生对汉字本身的认识,还能解决书写中的文字问题。如,文字具体是如何演变的?草法是如何形成的?篆法的规范在哪里?如何以有效的手段解决篆法、草法的记忆问题?在书法创作中如何不查或少查字典进行有效的创作?异体字、繁简字、古今字、碑别字、俗字等如何在书法作品中正确运用?这门课程可以叫作“书法文字学”,是立足于书法专业的具体文字需求,并专门解决以上这些问题。

具体地地说,书法文字学是借用文字学的研究方法和成果,结合书法艺术规律来解决具体的书写问题。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字学,不以研究文字的演变和考释文字为主要任务。书法文字学是跨学科的领域,是文字学的分支,更是书法学的重要内涵,它的主要任务是解决书法家或书法爱好者在书写时遇到的文字问题,如篆书字法、草书字法、古今异体字等。作为一门新的跨学科的课程,我认为书法文字学首先必须解决的核心问题是古文字的识读与书写。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即小篆篆法和晋唐草法。下面结合我最近几年的研究,来作专门论述。

首先我们来看篆法。篆法的核心在于掌握《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通晓《说文》,上可窥甲骨文、金文,下可瞰隶书、草书。《说文》中的篆法,绝大多数都是李斯规范后的小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以背诵《说文》540个部首作为学习篆法的重要途径,但历经多年,大多数人还是无法彻底解决小篆字形的记忆问题。书写创作新的内容,几乎不能离开字典。但反思秦朝时的一个普通官员、文人,其日常所书,交流信息,应该是不需要反复核查字典的。他们学习和记忆小篆的方法,和我们今天死记硬背肯定是不一样的。

对于篆法学习而言,以往通过记忆540个部首,这是一个相对比较科学的方法。但由于《说文解字》中是以类来编排,本质上是以“义”来归纳编排,并非纯粹从“形”的规律上来记忆。加上《说文》存在着少量舛误和编排的不合理,也增加了记忆的难度。另外,《说文》中收小篆9353字,而存世的汉字总量近十万。书法家的创作和使用,九千字是明显不够的。对于《说文》未收的篆书,我们往往通过所谓的通假来解决,这无形中更增加了学习者记忆的负担。以王福庵先生《作篆通假校补》为例,收录作篆通假字一万多个。试想,普通书法学习者耗尽几十年尚且不能把《说文解字》学习通透,还要再去死记一万多个通假却毫无关联的通假篆书,这谈何容易?

笔者结合自己的草书字法研究和实际教学经验,总结出一套高效的小篆字法学习规律。其特点是立足于小篆字形,结合字源分析同类构形的字,参考甲骨文、金文,从小篆形体寻找规律和共同点,进行举一反三的理解记忆,能让学生在短时间内学习、理解、记忆大量《说文》小篆的篆法。

具体方法是,首先分离出《说文》中的偏旁,偏旁可以解决汉字的义项和类属,汉字中仅有七十多个偏旁,不仅自身可以互相组合再造,又可以和字根进行有机组合,衍生出数万的汉字。

汉字偏旁的组成,遵循着非常朴实的、以人为中心的基本准则。为方便行文,本书中,将通常所称的左偏旁、右偏旁、字头和字底统称为偏旁。偏旁的总量并不多,总量在七十五个左右。从大的方面说可以分为:遵从五行,如“金、木、水、火、土”;描摹动物、植物,如“犭、豸、虍、马、牛、羊、虫、鱼、艹、竹”等;从小处看,衣食住行,包括“纟、衤、食、肉、米、禾、宀、穴、门、户、彳、走、辶、车、舟”等;最后再回到人本身,如“亻、目、耳、口、言、牙、扌、足、忄、髟”等。正如许慎所云“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绝大多数常用汉字的偏旁组成都不外乎这些。

偏旁在汉字的构成系统中相当重要,其与字根的组合,构成了汉字总量的百分之九十左右。仅以“木”旁和“艹”头为例,与其组合的汉字就分别在3000个左右。

偏旁不仅能和字根组合,而且偏旁本身之间又可以组合。如“解”字,本身是“角”“刀”和“牛”三个偏旁组成的一个字根。而“解”作为字根,又可以和其他偏旁组合,如“蠏、懈、邂、廨、澥、薢、䲒”,以上是《说文》中已收有的小篆。而《说文》中还有未收的篆书,我们也可以根据这个规律将其篆法推导出来,如“嶰、㙰、䉏、檞、繲、㿍、獬、、蟹”等字,如此循环,生生不息。牢牢掌握七十多个偏旁,本身即可以组合出几千个篆书字法。而这些偏旁一旦和字根组合,其爆发出的汉字组合力量更是难以想象的。

篆书字根是古人造字规律的一大创造,古人从人自身特点和生产生活中汲取灵感,一个字根产生后,好比是道生一,然后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规律进行拓展。仅以“(止)”一个基础字根为例,我们知道这是有象形的脚趾演变而来,结合不同偏旁可以写出“正、址、祉、阯、沚、、企”。这是《说文》中已收的小篆,而《说文》中未收的还有“芷、趾、杫、扯、䤠、䇛、淽、澁、蕋、蘃”等字,我们也可根据规律把篆书写出来。同时“正”又是一个字根,结合偏旁可写“佂、征、政、证、眐、姃、聇、症、怔、炡、䋊、䈣、晸”等篆书。

其实,汉字的这种模块组合的特点生来俱有,德国艺术史家雷德侯在《万物》一书中说:“模块化设计是中国古代造物的基础,青铜器、瓷器、漆器、陶器,乃至于汉字,都是基于模块化设计的原理而生。”我们通过对小篆字法的大量分析验证,这个结论是符合实情的。

偏旁和字根的组合,占到汉字总数的百分之九十左右,牢牢掌握七十多个偏旁和一百个左右的核心字根,可以解决绝大多数篆法的记忆和识读问题。除此之外,剩下的不足百分之十的篆法需要通过异体字和借助音韵规律来记忆。笔者有《说文篆法解析》一书,拟在下半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书法文字学的另一重要内容是草书字法,对于草书,甚至有人认为,我只要把字写好看就行了,对错我不需要关心。在草书学习中,往往有三个障碍难以逾越:一是认为只要是古人写的,全是对的;二是只要字典里有的,也全是正确的;三是只要是名家写的,也可以算对!这三种认识其实都有很大的误区。古人也有晋唐和明清的区别;字典的编撰者往往求多、求全,无暇甄别;而所谓名家,名头大小,干货多少,区别则更是千差万别。很多人还认为,学习草书,必须先学楷书(唐楷),再入行书,最后再学草书。从文字演变历史看,草书的形成远远早于楷书,有些草书甚至早于成熟的隶书。最有力的例证就是,张芝生活在东汉,其主要艺术成就是草书,后人尊称其为“草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可能先学习唐楷,再学习《圣教》,最后学草书。

草书作为一种字体,它具不具备文字学属性?其符号到底有没有规范?规范又在哪里?西晋卫恒《四体书势》中云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下笔必为楷则。”张芝是草圣,其生活的时代并没有成熟的楷书,可见其“楷则”应是指规范。可见至少在张芝时代,草书的基本书写规则已经确立。

我对草书字法的研究,主要参考字源演进及造字理论,对草书生成的原理和方法进行探讨,主要以篆书字法为依托。草书和篆书在外形上虽然有较大差距,但在文字原理上是一脉相承的。比如“拜”的草书,其实是从“扌”旁,这是因为“拜”的篆书就是“扌”旁。再如,左阝和右阝在隶书、楷书中写法基本一致,但在草书中则有明显区别,这也是因为,在篆书中,左阝为“阜”,右阝为“邑”。由此可见,草书字法与篆书间的内在联系很紧密。

和篆书字法学习一样,草书字法研究的核心也是剥离出草书偏旁与草书字根的标准件,利用偏旁与字根的循环组合,将草法的学习放置于一个开放的系统中,进而对整个草法系统进行归纳与总结,最终达到合乎六书、易记易写、摒除讹误、循环生发的学习效果。具体的学习方法我已在《草书字法解析》[2]一书中详细阐述。

三、书法文字学的其他内容

书法文字学课程除了学习篆书字法和草书字法外,对于书法创作者而言,我们还经常会遇到一些具体的文字运用问题,如异体字、繁体字、俗字、碑别字等在作品中如何处理。比如“并、竝、並、併”“后、後”“才、纔”“丑、醜”“斗、鬥”“里、裏”“复、復、複”“干、幹、榦”等字如何正确使用?天干地支如何正确使用?这些古汉语知识均可在书法文字学这门课程中统一讲授。

在高校书法专业,构建书法文字学这门课程,是增加书法文化内涵的需要,围绕文字、围绕书写,以书法为中心,让文字学知识为书法艺术服务。一句话,了解文字、热爱文字才能热爱传统文化,也能更好弘扬传统文化。将汉字写对,将汉字写好,将汉字写出艺术个性,为传统书法艺术提供更多的好作品,丰富书法学学科建设。

注释:

[1]裘锡圭.40年来文字学研究的回顾[J].语文建设,1989(3):5.

[2]刘东芹.草书字法解析[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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