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丕普
十九大报告指出,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进入了“新时代”,这是对当下发展的一个重大判断。全国各个行业都在新时代的语境下谋求发展,那么我们的高等书法教育自然也要紧跟时代,在新时代的语境下审视、发展自己,这是本文写作的一个根本出发点。
当我们确定了书法在中国文化体系中的重要性后,我们还需要思考,书法在新时代语境下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文化传播的国际化。新时代文化传播强调文化自信和中国气派,我们应该展示中国艺术的价值和魅力,让世界认同并赞赏中国文化。不过文化认同既不是建立在经济支援帮扶的基础上,也不是建立在政治压制的霸权下,而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中国不但要融入世界文化中,而且还要贡献于世界文化的发展。依笔者愚见,中国艺术要想贡献于世界,我们必须要以书法作为突破口,因为书法是中国所独有的,西方没有类似性质的艺术形式。书法是以汉字的书写为基础,这就使得书法成为视觉化的诗文文本,汉字的视觉性加之诗歌的时间属性,最终让书法成为兼具空间性与时间性的艺术。陈振濂教授曾论述:“书法线条给了空间平面的视觉功能之外,还具备了其他视觉艺术难以具备的特征:立体的时间属性的渐进。……它使书法这一视觉艺术兼具了听觉艺术如音乐的特征:和谐的旋律—线条的旋律。”[6]也就是说书法是美术、文学与音乐的结合体,这种艺术形式是西方人所不曾想象出的,那么我们如果以书法作为研究对象,我们肯定能得到西方艺术不曾有过的结论和认识。当我们拿出具有中国特征的研究成果和艺术作品时,中国文化何以会不自信,何愁没有中国气派?“要说中国古代文化,最厉害的应该是书法,因为它是和汉字连在一起,所以如果讲体现‘文化自信’这样的一个强度和烈度都是重量级的而言,书法可能是最厉害的一个。”[7]而要想让当代书法有效地完成这一文化使命—构建中国气派,传播中国文化,我们的高等书法教育自然是肩负重要责任的,那么我们需要在这一要求之下来审视当下的中国高等书法教育。
严格意义上的近现代书法教育(通过国家学位办目录认可的)应该是1963年潘天寿、陆维钊等人所主持组织的,中国美院于“1964年开始招生2人,1965年又招生3名,进行教学试验”[8],之后全国各大高校相继成立书法专业甚至是书法系、书法学院。在五十多年的发展历史中,书法专业不断系统化、专业化,可以说我们的当代高等书法教育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不过我们在肯定成绩的同时也应该居安思危,警惕现代专业教育本身所存在的弊端—学科不断的专业化、细化之后会不可避免地导致知识技能单一化。早就有学者指出:“专业化会导致私人化或非政治化,使智能退出宽广的领域而局限于狭小的学科。”[9]在高等书法专业化发展的五十年中,这种问题正在凸显。“专业化(professionalism)转变了学生的兴趣。他们不是为了教育本身而受教育,而是为了找到好工作。25年前学生将‘发展系统的生活哲学’视为最高的学习目标。如今为了‘找到好工作’和‘取得事业上的成功’则是这一代大学生中大部分人的目标。”[10]这一论述非常贴合目前高等书法教育的现状,从学生选择参加书法高考开始,他们就不是出于专业热爱,大多数学生是因为文化课的劣势而迫不得已选择参加书法高考,为了读大学而选择书法,为了找工作而选择读大学,这就形成了一个循环。当然这其中有社会环境的原因,不过在书法专业化的过程中,高等书法教育对于自身的反思也不够。
其实,书法专业刚刚成立之初,在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等先生的指导下,书法教育还保持了非常浓厚的传统色彩。陆维钊指出:“要想在书法上有大成就,必须以学问作基础。”[11]沙孟海也认为:“一般书人,学好一种碑帖,也能站得住。作为专业书家,要求应更高些。就是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章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当前书法界主张不一,无所折中,但如启功先生有学问基础,一致推崇,颠扑不破……”[12]因此在当时中国美术学院的书法专业课程设置中包括古汉语、国画基础、古文字学以及相关史论课程,课时数占总课时的百分之二十多[13]。但是在之后的发展中书法本体的课程比重逐渐加大,即便是有很多学校保留了古汉语、古文字学的课程,他们在真正教学过程中也是处于极为边缘的位置,加之现代学生本身就轻视理论课,更喜欢具有显性教学成果的技法课,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书法专业学生的知识技能非常单一化。陈振濂先生在《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一文中指出:“谈到书法家的学问,过去都是出入科举的士大夫,所以学问与生俱来,今天书法是一门专业,它的弊端可能表现为只是玩技巧没有学问。”[14]这种现象不仅存在于书法专业之中,可以说这是我国高等教育的一个普遍问题,“长期以来,中国的高等教育理论和实践把‘专业教育’理解为专于特定‘学科’(知识分类)的教育,由此导致严重的弊端”[15]。书法作为一个专业,其最显性的评价标准就是书法创作能力和作品,因此在高等书法教育中对于书法的临摹和创作是非常重视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前不久张海先生在《当代书法“尚技”刍议》中明确指出:“‘技’是学书者从业余跨入专业领域的必经门坎,是书家艺术创新的必备手段。……‘技’在艺术家水平高低评价体系中占有绝对权重。可以说,如果‘技’站不住脚,一切都谈不上。”[16]缺乏创作能力是不能称之为书法家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们需要进一步去思考的是,技巧是衡量一个书法家的基本标准,那么其是否也是衡量一个书法家的最高标准?按照本文所强调的基本语境,新时代需要我们坚定文化自信,建构中国气派,那么“尚技”的中国书法和高等书法教育现状是否能完成这一要求,这是值得我们讨论的。
如上文所述,书法被称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之一,理论上看发展书法自然能够坚定我们的文化自信,但实际却并非如此。我们可以说书法是传统文化的核心,却不能说书法是中国当代文化的核心,书法不但不是当代文化的核心,而且已经处于当代文化的边缘。书法之所以被称为是传统文化的核心,原因就在于传统书法与文字学、文学保持极为密切的联系,但是在当代,书法已经与文字学、文学脱离了联系。现在的高校学生以及高校书法专业毕业的书法家无论是在个人创作还是各种展览比赛中都已经很少用自己原创的诗文进行创作,摘录唐诗宋词的现象比比皆是,尽管笔法技法是自己的,但是思想内容却是古人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说书法能够把握和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特征,“那么它就不具有思想的力量,不具有一个记录历史、记录时代的力量”[17]。这一问题足以让我们重新审视近五十年的高等书法教育,尽管高等书法教育不是造成这一问题的唯一原因,但是高等书法教育应该直面这一问题并努力去纠正这种现象。笔者以为,当代高等书法教育要改变上述局面,可以尝试将书法专业教育逐渐调整为书法通才教育,建立中国书法学。
基于以上理解,我们应该尝试构建一种通才教育类型的中国书法学。所谓通才是指“知识广博,具有多种才能的人”[18],那么书法通才是指通晓书法知识和创作,并具有多种才能的人。总体上说,中国书法学的建设目的是培养更符合新时代要求的书法家乃至是书法大师,具体方法是恢复书法与文字、文学的紧密联系,并结合中国伦理学的基本精神。
在具体专业设置上可以在书法学下面分设多个专业方向或者是模块,书法作为主修专业,另外设置国画、诗词、金石考古、鉴定、教育、文化传播等辅修专业,文字学与古代汉语作为通识课程,这就基本实现了沙孟海所说的“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事传记,或是金石考古”。以书法加诗词的专业方向或者模块为例,学生一方面保持书法学习的主要课程,另一方面则侧重对于诗词的鉴赏及创作学习,即便是学生依然以古人诗词作为创作内容,那么他们也将会有足够的鉴赏能力,其在落款题跋时也可以充分表现自己的思想,更何况他们有能力进行诗文创作来直抒胸臆。当一件书法作品是作者用自己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语言创作完成时,他对于主体和时代的表现就具有了足够的力量,我们就能够有可能创作出如《兰亭集序》《黄州寒食帖》等同样的作品。
在具体课程设置上,主修专业占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比重,辅修专业占百分之三十的比重,通识课程占百分之十,写作与研究方法课程占百分之二十左右。按照以上比例进行分配,最容易产生的问题应该是学生学的内容太多不利于专精,这种担忧也是通才教育的一个普遍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可以在两个方面进行尝试。第一,调整高等教育的时间设置。目前高等书法专业教育本科为四年时间,研究生为三年时间,那么在学习内容增加之后我们可以将本科的学习时间从四年增加到五年,或者是建立本硕连读的形式,也就是说把多出的一年学时用于辅修专业的学习上。这样技能保证书法技术教育不受影响,同时又在教学内容上得到了良好有效的补充。第二,我们还应该寻求教育部门的政策支持,将高等书法教育与中小学书法教育衔接起来,支持中国书法学的优秀高校毕业生直接对口分配到中小学校就业,从就业政策的便利来吸引文化课成绩较好的考生报考书法专业。尽管这是权宜之计,但是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做法:一方面,能解决现在中小学书法教育所面临的教师短缺的困难,另一方面也能缓解高校书法学生的就业困难,为逐步建设更为科学系统的中国书法学做阶段性的政策支持。
中国书法学设置的核心思想就是改变目前高等教育过于侧重技法教育的单一形态,用文学、文字学、史学来充实高等书法专业学生的创作内容,扭转目前创制中的仅有形式而缺乏思想的问题。现在的高等书法教育是让学生在书法专业内部寻找学习方向,而书法通才教育则是让学生以书法为中心然后在书法外部寻找研究方向,这种转变是可以扩展学生的视野和思想的。中国书法学的建设是具有文化策略的,如上文中所说书法是中国文化的特殊产物,是中国艺术贡献于世界文化的最佳选择,因此当代艺术教育的改变应该从书法开始,从建立中国书法学开始。
比如坚守“初心”的问题,青少年学子能坚守“初心”固然很好,但假如这份“初心”只是考个不错的成绩、上个不错的大学、找份不错的工作、过上不错的小日子,恐怕也没有什么特别——虽然这样的“初心”相当主流,并且无可厚非。如果这份“初心”显得与众不同且始终不渝,就值得关注;倘若能像上述两位考生那样,自我理想是能够服务大众、奉献社会,比如“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自然值得理解和尊重。
新时代语境下如何坚定文化自信与建构中国气派是所有文艺行业和高等艺术教育的共同使命,书法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之一,其自身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和资源来实现新时代的文化使命。但是目前作为培养书法人才主要途径的高等书法教育正在经历着高等教育专业化带来的困境,学生过于侧重于技法学习而缺乏足够的思想和写作能力,他们大都无法直接用自己的文字语言和艺术语言来表达自己,也就谈不上记录与表现新时代的精神思想,书法出现了脱离时代的危险。在历史上书法之所以被认为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书法与文字学、文学保持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书法家具有足够的文史素养和写作能力表达自己、书写时代,那么书法如果要号召坚定文化自信,建构中国气派的时代使命,就应该重新建立书法与文字学、文学的联系,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应该建立中国书法学。中国书法学要实现从书法专业教育到书法通才教育的转变,通过主修专业加辅修专业的形式来扩展书法教育的视野,在强调书法技巧的基础上赋予学生表达自我的写作能力。习近平主席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指出:“广大文艺工作者要把握时代脉搏,承担时代使命,聆听时代声音,勇于回答时代课题。”其实艺术教育更应该承担时代使命,我们的新时代需要具有思想的书法家,那么我们的高等书法教育要呼应时代的要求,为社会培养具有通才性质的学生,重塑书法的时代生命力。
注释:
[1]宗白华.宗白华全集(卷3)[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612.
[2]邓以蛰.书法之欣赏—邓以蛰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159.
[3]林语堂.中国书法—林语堂学术文化随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184.
[4]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12.
[5]王岳川.大国文化创新与国家文化安全[J].社会科学战线,2008(2):226.
[6]陈振濂.论书法欣赏的特殊性—兼论书法艺术的美学特征[J].文艺研究,1984(6):113.
[7]陈振濂.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下)[J].中国书法,2018(4):183.
[8]刘江.我院书法教学的基本概况[J].新美术,1986(4):25.
[9]拉塞尔·雅各比.最后的知识分子[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129.
[10]罗德斯.创造未来:美国大学的作用[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50.
[11]刘江.中国书法教育的奠基者—陆维钊先生的书法教育思想初探[J].书法之友,1996(8):14.
[12]沙孟海.沙孟海论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0:2.
[13]刘江.我院书法教学的基本概况[J].新美术,1986(4):15.
[14]陈振濂.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上)[J].中国书法,2018(4):16.
[15]孟现志.高等教育的专业性[J].教育研究,2009(2):94.
[16]张海.当代书法“尚技”刍议[J].中国书法,2018(1):5.
[17]陈振濂.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上)[J].中国书法,2018(4):15.
[18]戚万学.高等教育学.[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