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民
在欧阳中石先生的书法品评中,奉行、突出着见天趣又具古意、熔铸传统而出新的审美标准。
先生的品评,标举“天趣”“古意”“自然”的书风。
谈《兰亭序》:“它的结构呢?我说它很自然。有时体现在一个字的处理上,有的字他着重来完成。但有的字他写得很轻,他轻轻一画就出来了。比方像第二页‘俯仰一世’的“仰”字着笔极轻,一点不费劲。这个地方我们写的时候,往往注意不到。要重一样重,要轻一样轻下去了。他这里面有的轻、有的重,有的歪、有的斜。歪和斜大多年轻人不喜欢。这个歪和斜是写字里特殊的招数。不是把字写得横平竖直的,它要有变化。当然不能歪得站不住了。临《兰亭序》的时候,一方面注意用笔,一方面注意结构形式。我希望从这里面体会它的自然。自然是《兰亭》里面重要的东西。”[1]先生突出“自然”之气,为我们学习《兰亭序》等行书做出关键的提示。在王羲之的行书作品中,《丧乱》等帖偏于行草,更加灵动跳荡。《兰亭序》则采用行楷书体,既有行书的圆畅率意,又有楷书的谨严规矩,清爽流畅的行笔,既写得笔笔起讫分明、扎扎实实,又灵动轻松,无一丝滞板。现在很多人拘泥于用过于谨严的楷法写《兰亭》,小心翼翼描画,没有体现松活的行书笔势字势,怎能写出自然天趣!
先生评张裕钊:“如果再看一看张裕钊先生的行书小字,可看出,他是以楷为行,转折有度,连、断合法,看来的确殊非匆匆可就。大笔作小字,倒也妙在天然。”[2]大笔作小字,轻松,简约,不必重按,见真率,不做作。
又说《九成宫》的章法:“通篇格局严谨,但其中松动,而不恪守方格之边界,绝不充格填字,这就使他有了松动爽朗的条件。汉字的笔画形势不一、粗细不一,于是整个字形的大小自然不同。整个字缩居中宫,可以伸及外缘,大者大之,小者小之,大小错落,避就揖逊,自然成章。”“如‘万物同湛’之“湛’字,‘品物流形随感变质’之‘流’‘变’二字,虽笔画极繁,但整体看来十分灵动佻巧。”“诸如‘养神之胜地’之‘胜’,‘庶可’之‘庶’,‘出瑞’之‘瑞’,‘醴泉出’之‘出’,‘弗有’之‘弗’,‘应德'之‘应’等,他总是在出入肃程之中,杂以率意不经的疏散,展示出他游刃有余、不矜不持的轻散神态”。“从‘转笔’看,他以自然就势为主,绝不多作提按,只顺力而下,气匀劲畅,毫无碍眼骄矜的感觉。”折笔“或顺势而下,或另作起笔,都显见精神”。[3]古往今来对欧阳询《九成宫》的品评,多为“险劲”“瘦硬清寒”“平直中正”等见解,而先生在《〈九成宫〉临习指导》一文中,从起笔、行笔、转折、结体、章法诸多方面,慧眼识得“活脱”“洒落”“灵动”“疏散”“自然就势”“显见精神”之处,为学欧楷提出了非常高妙恰当的指导。如果能把这些特色写出来,定会避免许多写欧者的刻板僵滞之病。
先生所提倡的“天趣”“自然”,是天趣中有规矩、自然而合古法的。他曾谈到自己师父的学书经历:“他这时的字特别隽秀,既没有了‘馆阁’的板滞,又没有了板桥的矫揉,而时有天趣,又不失规矩;既没有了规范的拘束,又没有了逞奇的匠意。”[4]说张裕钊的作品的“古意”:“至若稍大一点的行书,写起来恐怕比其楷书快不了多少。这种着意意态的营造而不在速度上用力的写法,正合古意。虽然有了灵活飞动的旋律,但仍不失法度严谨的力作,这便是古人戚戚以求的艺术境界。”[5]先生关于“天趣”“古意”的品评角度,秉承和发扬了“天资”与“功夫”和谐统一的古代书法审美传统。
欧阳中石先生注重“出新”,赞扬“别成一格”的书法家和作品:“颜真卿之行草又出二王而外,别成一格。”“至若王宠、黄道周、倪元璐、张瑞图、王铎、傅山等人也都各有专擅。清代书风更起突峰,变法者日多,金农、郑板桥、邓石如、赵之谦……都别出机杼,俨然门户。邓如石的篆书法度严谨而婉转通贯,赵之谦之楷书篆隶入楷而和谐典丽。”[6]认为张裕钊在尚碑形势下“应运而生”,破“馆阁”而自唐入魏,用笔苍劲,峻如刀削,锋敛而见芒,结体修瘦,严谨有制,外方而内圆。既有了古意,又颇有新意,自立一家之体,别立一家门户,不同于清一代的诸家。
先生认为,创新必须“善于熔铸”,有深厚、扎实、丰富的古典传统功夫。《张裕钊书法溯源》一文指出:张裕钊“遨游于魏碑这座宝库之中,俯仰之间裁取不少,诚然可以说他是‘善于熔铸’,而集其成,自然机杼的一“家’。”“这样意态风格的字,古人所无,但精心细窥,确有绪脉可寻。说他出于《张猛龙》,诚然有之,如出捺时,收而不放,轻不著力,颇足提神。而于折、钩处却着力刻凿。说他有《崔敬邕》意态,诚然有之,如‘博陵’的‘陵’字,‘京夏’的‘夏’字,确实形神相肖。说他结构出于《吊比干》,诚然有之,如‘原’‘而’‘见’‘勇’等字,取势成体都有似处。康殷先生说他出于《张贵男》,当然又一新见,结体之拙巧果然相同。”[7]先生不赞同康有为所谓“专学六朝”之说,认为张裕钊也借鉴了许多唐代的碑帖:“固然《张猛龙碑》是横扁而纵狭参差互见,而廉卿先生则一意修狭,瘦长取势,正与柳公权的《神策军》尽力伸长一致,尤其与欧阳询诸帖相同。《九成宫醴泉铭》的雄秀相融、对应成趣的立意,虽然他未做过多的寻求,但《皇甫诞》的峻利秀拔,《虞恭公》的剥蚀古朴,《化度寺》的规格严正,却比比皆是”。先生认为张裕钊是自唐上溯于魏:“结字他以唐为主,加之以北碑的神采,入笔颇有篆法,行笔则取势于北魏,藏头护尾,中正不倚,折笔取法于汉隶,撇捺敛锋,出钩回锋,蓄而不使芒颖外显,但是精神爽利,法度俨然。”[8]先生恰当地分析了张裕钊融合北碑、唐碑,兼取诸家的熔铸功夫。
在创新和传统的关系上,先生指出,创新不是代替过去、打掉传统,而是对传统的丰富和发展。他分析草书的发展说:“历史上有张芝,他的草书是把一些笔画‘连’起来的‘草’,王羲之的‘草’是求其‘简’。以后又有了孙过庭,他的‘草’有连、有简。孙过庭这种草书的规范性就比较强。规范性强,又是一种情况,它在发展。到了黄庭坚,他弄了一个‘点’,用了许多‘点’,把连着的东西断开了。‘连’‘简’‘点’,什么样的全有了,都纳入到草书的传统之中,他是逐渐地在丰富。”从书法审美风貌的发展看,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不是出来一个尚法的,就把尚韵的给打掉;也不是出来一个尚意的,就把尚法的打掉。不是,不是代替,而是丰富!新的出来了,纳入传统之中了。”[9]丰富性的创新,发展性的创新,使书法文化、中华文化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充实。
欧阳中石先生强调了书法的“天趣古意,熔铸出新”的文化内涵,突出了天趣与功夫、创新与法古和谐统一的创作观念,对当代书法教育、书法创作和书法理论的发展具有极大的指导意义。
注释:
[1][2][3][4][5][6][9]欧阳中石.未阑[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192,221,206,285,221,196-197,192.
[7][8]欧阳中石.张裕钊书法溯源[J].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学科版),1985(1):9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