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洵《海綃説詞》之「鈎勒」與「留」

2020-12-01 06:21
词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周邦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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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晚清近代陳洵的詞學論著《海綃説詞》,主要以吴文英、周邦彦詞爲研究對象,「鈎勒」與「留」是其中的重要評詞術語。「鈎勒」指的是詞中某一句在篇章結構上起到了收束前情、轉出後意的作用,在《海綃説詞》中常常與「留」同時出現,形成以「鈎勒」、「留」爲餘地的結構方法。用現代詞學話語來説,就是提起一個話頭,但却不直接説下去,收束頓宕一下,留下或引出敘説或解讀的多種可能性,也即婉約詞法之「言不盡意、意在言外」。本文以《海綃説詞》所舉周、吴之作及海綃評語爲例,從詞的單綫敘事之順延敘説、複綫敘事之轉折敘説以及抒情的跌宕頓挫三個角度出發,探索「鈎勒」與「留」對詞藝術表現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 《海綃説詞》 鈎勒 留

晚清近代陳洵的詞學論著《海綃説詞》,主要以吴文英、周邦彦詞爲研究對象,細致闡釋了其創作技巧與作品意涵,不乏真知灼見。他運用傳統的詞學話語,其中許多術語有豐富的理論内涵和實踐指導意義,但需要轉换爲現代詞學話語才便於理解,比如「鈎勒」與「留」。

何爲「鈎勒」?繪畫術語中的「勾勒」,指用簡要的綫條勾畫出物象的輪廓。在書法學中,「鈎勒」則指筆勢的頓挫回轉,既表示之前的運筆到此收束,又預示之後運筆的態勢。有學者稱之爲:「千里陣雲收控於此,事盡而情起。⋮⋮『逆入』、『倒提』、『鈎勒』、『空際轉身』其實是書法創作從起筆到行筆到變换筆勢一個完整的過程。」[一]

在陳洵之前,周濟、譚獻等人已將「鈎勒」作爲評詞術語使用。張仲謀在《釋「鈎勒」》一文中將周濟所言「鈎勒」的含義歸納如下:

在詞的發端、結尾或换頭等關鍵部位,以一二語鈎勒提綴,對鋪敘的段落加以收束或轉折,在章法上具有點清層次或承上啟下的功能,同時又具有避免平衍散漫的藝術效果。[二]《海綃説詞》對「鈎勒」的用法與周、譚大致相同,但明顯提高了「鈎勒」在詞論中的使用頻率,並有意凸顯其結構統領地位。通行本《海綃説詞》(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的吴文英夢窗詞評共七十一則,使用「鈎勒」十三次;周邦彦片玉詞評三十九則,使用「鈎勒」六次。在《海綃説詞》的眾多術語中,這一使用頻率非常值得注意。比較而言,另一重要術語「逆入」,在吴文英詞評中僅使用了五次。

陳洵又拈出一個「留」字與「鈎勒」配合。他評論夢窗詞常常以「留」求夢窗,形成以「鈎勒」、「留」爲餘地的結構方法(在具體詞評中,「留」多體現爲對詞脈的分析,而非術語的使用)。他在《通論》中説:

以澀求夢窗,不如以留求夢窗。⋮⋮以留求夢窗,則窮高極深,一步一境。[三]林立《論陳洵及其〈海綃詞>》從西方解構學的角度對「留」進行分析:從西方解構學(deconstruction)角度來説,這種隱藏或托延法的運用或類似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 uesDerrida,1930—2004)所説的diff erance(延展)。此詞包含有「分歧」(todiffer)及「拖延」(todeffer)之意。德希達認爲文字只是一連串「能指符號」(sig nifiers),永遠没有最終明確的定義,因爲一個字詞總是需要别的字詞來解釋,於是文字間不斷有「拖延」(delay)的現象産生,形成意義的「間隔」(sp acing)與「暫存性」(temp oralizing),即此刻未能確認之事物需要留待後來才有可能闡明。[四]林立所引德里達(又譯德希達)語,啟發筆者思考《海綃説詞》之以「鈎勒」、「留」餘地之理論,轉换爲現代話語,其實就是提起一個話頭,但却不直接説下去,收束頓宕一下,留下或引出敘説或解讀的多種可能性(分岐):可能順勢延展,可能逆勢轉折,可能間隔留白。這其實也就是婉約詞法之「言不盡意、意在言外」,作者只是提起個話頭,並未把意思説盡,從而爲下文留出了許多不確定的敘説表現的餘地。

以下以《海綃説詞》所舉周、吴之作及海綃評語爲例,一一闡釋論析之。

一 「留」與「鈎勒」之後的順延敘説:詞的單綫敘事

在吴文英與周邦彦的詞作中,時序的變化是理解其敘事結構的關鍵。「吴詞之時空錯綜之敘寫的方法,在周(周邦彦)詞中本來也早已有之,⋮⋮不過周詞之錯綜乃是以段落與段落互相承接時之變化錯綜爲主;而吴詞則往往僅在短短的一句之中,便有了許多時間、空間的複雜錯綜的變化;而且周詞在錯綜之敘寫中,還往往會有一條故事性的綫索,而吴詞則往往但憑直覺的感受,而並無故事性的綫索可尋。」[五]詞中起到「鈎勒」作用的句子,正是處在時序的某個節點上,厘清了詞作的層次,並自然帶出情感脈絡的波動與意境的轉折。

基於此,筆者將《海綃説詞》所舉周、吴之作的敘事結構大致分爲單綫敘事、複綫敘事兩大類别。單綫敘事的作品,故事性綫索往往比較鮮明,「留」與「鈎勒」之後,詞意順勢延展;具體來説,則有次第結構、並列結構之别。

(一)次第結構

吴文英的《六醜·壬寅歲吴門元夕風雨》[六],以今昔對比爲主要結構,詞人的情感隨時序的變化向深層推進。詞的上闋寫昔日元夕,夜空清朗:「星河瀲灩春雲熱。笑靨欹梅,仙衣舞纈。澄澄素娥宫闕。」詞人在良辰美景中留連沉醉,「玉夜花節。記向留連處,看街臨晚,放小簾低揭」,「醉西樓十二,銅漏催徹」。下闋則主要通過側面描寫,道出今日之元夕偏逢苦雨:「泥深厭聽啼鴂。恨愁霏潤沁,陌頭塵襪。青鸞杳、鈿車音絶。」正如《海綃説詞》所言:「題是『吴門元夕風雨』,上闋乃全寫昔之無風雨,却以『年光舊情盡别』作鈎勒,下文風雨只閑閑帶出。」[七]「年光舊情盡别」指的是吴詞過片:「紅消翠歇。歎霜簪練髮。過眼年光,舊情盡别。」從結構角度來説,「紅消翠歇」一句「兜頭一轉」[八],將上闋玉夜花節之樂盡收束在「過眼年光」的慨歎中。下闋「閑閑帶出」的啼鴂、愁霏、殘梅等風雨節物,則皆是從「舊情盡别」的怨恨中生發而來。所以,「過眼年光,舊情盡别」一句在篇章結構上起到了收束前情、轉出後意的作用,這即是《海綃説詞》中「鈎勒」的基本含義。

由此可見,這首作品有較爲清晰的故事性綫索:由昔日元夕到今日元夕,詞的情境依時序次第發生變换。上闋對玉夜花節的摹寫,其實正是運用了「留」的手法,僅僅提起「元夕」話頭,將「不把歡期,付與少年華月」的慨歎留待後文敷寫。經過换頭處的「鈎勒」,詞的意脈依上闋之勢逐漸延展開來,「天時人事之感,故國平居之思」[九]等種種深意也就不言自明。

周邦彦的《夜飛鵲》(河橋送人處)與此類似,起到「鈎勒」作用的句子,承擔了時序次第變换的關鍵。詞云: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墮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紅滿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欲與人齊。但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極望天西。[一〇]陳洵所參周詞的版本,「何意」句寫作「何意重經前地」。「重經前地」比「重紅滿地」的時間提醒更清晰,關鍵是「重」字,代表了重來、重經、重看之意。此句正是這首作品時序的基準——立足當下而思前想後。在陳洵看來,詞上闋所寫送人於河橋、關切津鼓之聲與參旗星的位置、送行人騎馬獨自踏上歸程云云,均是過去的故事,存在於詞人的回憶裏。葉嘉瑩《論周邦彦詞》云:

在「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三句之後,突然又以「何意重經前地」一句驀然揚起,再從不同之時間,又轉回當日惜别與送别之地,至此方使讀者恍然大悟,此詞不僅開端以實筆所寫的「河橋送人處」原是回憶中之幻境,就是第二段開端以實筆所寫的「迢遞路回清野」也同樣是幻境。然後再以「重經前地」以下之「遺鈿不見」與「斜徑都迷」二句,對前面之幻境作呼應,充分寫出了别後至今的長久懷思不忘之情,然後却又以「兔葵燕麥,向殘陽、影與人齊」蕩開筆去寫景,融匯成一片蕭瑟淒清之感,最後結之以「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極望天西」,爲全詞所要敘寫的别後懷思之悲慨,作了深摯有力的結尾。[一一]

葉先生的分析與陳洵若合符節。《海綃説詞》云:「河橋逆入,前地平出。换頭三句,鈎勒渾厚。轉出下句,始覺深沉。」[一二]詞的上闋虚寫回憶,這一安排「留」到了下闋才被點出,送别的種種情事因此而更加真切可感。换頭三句就是陳洵説的「鈎勒」,起到了厘清時序次第的作用。尤其是「空帶愁歸」一句,可謂結上而啟下,順上闋「送别」之勢,將别後長久的懷思愈釀愈深。

另一首周邦彦的詞作《大酺·對宿煙收》講述了一個羈旅思歸的故事。與《夜飛鵲》的不同之處在於,詞意從郵亭困眠到驚覺聽雨,再寫到自傷蕭索,時序都集中在當下。「鈎勒」的作用不在於時序的迴旋,而在於描寫層次的轉换。詞作描寫的意象與生發的思緒皆圍繞「飛雨」展開,上闋寫雨帶給詞人的直觀感受,下闋寫詞人因「流潦妨車轂」而生發的思歸之情:

行人歸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車轂。怎奈向、蘭成憔悴,衛玠清羸,等閑時、易傷心目。未怪平陽客,雙淚落、笛中哀曲。況蕭索、青蕪國。紅糝鋪地,門外荆桃如菽,夜遊共誰秉燭。[一三]陳洵認爲下闋「怎奈向」三字起到了「鈎轉」[一四]的作用。「將前闕所有情景,盡收入『傷心目』中。『平陽』二句,脱開作墊,跌落下六字。『紅糝』二句,復加一層渲染,托出結句。」[一五]也即,「行人」句寫思歸之情,「怎奈向」句却陡接自身之憔悴病弱,可謂欲歸而不得,與前句形成了反轉;從「怎奈向」開始,前闋的所有描寫均被收束在了「易傷心目」的慨歎中,以下聞笛之悲切,紅糝之蕭索,亦均由此順勢寫出。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評周邦彦此詞云:「换頭,抒思歸之情。『怎奈向』三句一轉,言歸去不得,觸景傷感。『傷心目』三字,是全篇主腦。」[一六]同樣分析了「怎奈向」的結構作用,與陳洵所言「鈎轉」基本一致。

(二)並列結構

並列結構的詞作,在「留」與「鈎勒」的前後,具有基本相同的敘事層次與時序安排,詞意圍繞一個主題而順勢延展。

比如,吴文英的《六幺令》(露蛩初響)以七夕爲主題,將天上的牛女雙星與人間的悲歡離合對舉,傳達出「人天今古,一切皆空」的人生悲慨。詞的上闋寫織女癡候艇子飛翼,縱有七夕一會,畢竟塵緣短暫、轉眼陳跡:

露蛩初響,機杼還催織。婺星爲情慵懶,佇立明河側。不見津頭艇子,望絶南飛翼。雲梁千尺。塵緣一點,回首西風又陳跡。 那知天上計拙,乞巧樓南北。瓜果幾度淒涼,寂寞羅池客。人事迴廊縹緲,誰見金釵擘。今夕何夕。杯殘月墮,但耿銀河漫天碧。[一七]

下闋將視角轉到人間。「不見」和「誰見」前後照應,構成時序並列和敘事對照。讀者至此可領悟出詞人這樣對舉的用意:無論是昔日的明皇貴妃,還是如今乞巧的癡情兒女,都與牛女一樣寂寞淒涼。

陳洵評此詞云:「『那知』二字,劈空提出,『乞巧樓南北』,倒鈎[一八]。以下分作兩層感歎。『誰見金釵擘』,則不獨『不見津頭艇子』,人天今古,一切皆空。」[一九]「倒鈎」指的是,「乞巧樓南北」與「那知天上計拙」兩句存在倒裝關係,即按照平常語序,其意應爲「針樓乞巧之人,那知兩星正拙於自計乎?」[二〇]此外,兩句將上闋牛女相會的情事收束在「天上計拙」的感悟中,並由「乞巧」這一聯結人天的舉動,將世間癡兒女與天上牛女星並提,使得詞作順勢轉出下闋的漫漫感歎。

與之結構類似的還有吴文英的《三姝媚·吹笙池上道》:

吹笙池上道。爲王孫重來,旋生芳草。水石清寒,過半春猶自,燕沉鶯悄。稚柳闌干,晴蕩漾、禁煙殘照。往事依然,爭忍重聽,怨紅淒調? 曲榭方亭初掃。印蘚跡雙鴛,記穿林窈。頓隔年華,似夢回花上,露晞平曉。恨逐孤鴻,客又去、清明還到。便鞚牆頭歸騎,青梅已老。[二一]此詞的主題圍繞著「傷春」與「往事」延展開來。陳洵認爲上闋的「旋生芳草」與下闋的「記穿林窈」在詞中起到了「倒鈎」的作用,即按照平常語序,應是「芳草生而王孫重來」、「穿林窈而雙鴛印跡」。兩闋之間以不同的敘述角度構成了並列結構,正如俞陛雲所言:「上闋敘明重來懷舊。轉頭處接寫所懷之人。」[二二]「倒鈎」句的作用還在於,二者分别從王孫與佳人的視角,將池上吹笙、曲榭方亭等美好情事並列收束,轉出「往事依然」與「頓隔年華」的抒情主題。

這首詞的「留」放在了鈎勒之後,是其運筆的特殊之處。《海綃説詞》云:「『頓隔年華』,起步,『似夢回花上,露晞平曉』,復留步,真有回眸一笑之態。」[二三]經過上闋對「半春」的描寫,説「頓隔年華」的悠悠長恨本是水到渠成,此處却偏偏插入「似夢回花上,露晞平曉」這一空靈飛躍之筆。這個譬喻將讀者的思緒引向更深廣的境界中,同時將「恨」輕輕藏起,不急於説出。陳洵在詞評結尾説道:「『青梅已老』,比怨紅更悲,却是眼前景物。」此即因前句「留步」而生發的現實悲慨,未必確指詞人目睹青梅老去。鍾振振就此批駁陳洵云:「青梅之老,依節令當在農曆四五月間。⋮⋮夢窗作此詞時,方届暮春三月『清明還到』之際,『青梅』安得『已老』?」[二四]其實從「留」的角度來看,「夢回花上」之感發與飛躍終究已隔年華,詞人所面對的是淒涼的傷春之曲,與不復存在的「牆頭馬上」,節令之誤或許也無需顧及了。

二 「留」與「鈎勒」之後的轉折敘説——詞的複綫敘事

呈現複綫敘事的詞作,故事性綫索往往比較隱晦,「留」與「鈎勒」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敘事綫索的流轉。在《海綃説詞》中,有兩首吴文英的詞作存在這一特徵,一是時空複沓的《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一是敘事綫索多次跳轉的《瑞龍吟·送梅津》。

(一)時空閃回交錯中的複沓敘説——《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

吴文英的長詞《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雖只敘述了一個别離相思的故事,却包含了錯綜複雜的時空變换。詞共有四個段落,第一段以傷春意緒起興;第二段回憶往昔的歡情;第三段寫傷别之情,時序回環往復,離愁别緒也因此而更爲幽怨纏綿。陳洵用兩處「鈎勒」將其抒情脈絡分爲「當下↓别後↓當下↓别時」四個層次,對闡釋詞意頗有啟迪路徑之功。爲説明這一問題,下面將《海綃説詞》對吴詞第二段、第三段的分析簡要加以標注:

十載西湖[提起],傍柳繫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漸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鈎勒]。别後[「臨分」之逆提]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遥山羞黛,漁燈分影[「水鄉」之複筆,兩番鈎勒]春江宿,記[逆出]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倒應「别後」]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二五]

詞作第三段的「四個層次」,正是以兩處「鈎勒」爲節點,具體分析如下:

十載西湖——「提起」歡情。水鄉尚寄旅——「鈎勒」。以當下寄旅之孤獨收束歡情,並將思緒轉到同樣傷懷的離别之後。

别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寫别後情事,「事往花委,瘞玉埋香」與「幽蘭漸老,杜若還生」相爲照應。

漁燈分影春江宿——「兩番鈎勒」。與「水鄉」句情境相同,以當下孤燈宿江收束「别後訪」的種種回憶,並再次將思緒轉到「春江」上的送别之時。正如陳文華在《海綃翁夢窗詞説詮評》中所言:「『漁燈』固是寄旅時眼前所見,然『春江宿』則是虚寫回憶,蓋二人嘗雙宿於春江也。夢窗《定風波》又有『十年心事夜船燈』句,與此相仿,可以互證,則此句蓋虚實相兼也。故就其實者言,漁燈於水鄉爲複筆,就虚者説,又由此帶出别情。」[二六]

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澹塵土。——寫「臨分」,即别時。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云:「『記當時』四句,驀憶當年湖上情事,悽惻已極。」[二七]

由此可見,在陳洵對《鶯啼序》第三段的評析中,兩處「鈎勒」的結構意義最爲重要,其他所謂「逆提」、「倒應」皆以此爲基礎展開。具體來説,「别後」的時序在「臨分」之後,但在詞中被先行鋪寫,所以「别後」對於「臨分」來説是逆時序而先行的(即「逆提」)。「臨分」對於「别後」而言則是一種追溯、回應(即「倒應」)。兩處鈎勒正如「中轉站」一般,使如此複雜的時序安排得以自然過渡。

此外,詞作的第一段運用了「留」的手法。《海綃説詞》云:「第一段傷春起,却藏過傷别,留作第三段點睛。燕子畫船,含無限情事,清明吴宫,是其最難忘處。」[二八]也即,第一段敘寫傷春意緒,將「傷别」暫存了起來,只在字裏行間隱約提起: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户。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説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却,晴煙冉冉吴宫樹。念羈情遊蕩,隨風化爲輕絮。[二九]劉永濟《微睇室説詞》與陳洵對「留」的看法相近,認爲「畫船」三句「徐徐引入離情,但下文過拍三句,不曰離情而曰『羈情』,不寫情濃而曰『化爲輕絮』,蓋風絮飄蕩散亂,此時情緒似之。」[三〇]傷春意緒的提出,給詞作帶來了許多延展的可能性。第三段「鈎勒」流轉出的回環往復、纏綿淒惻的無限情事,正是由這些可能性生發而來,作品的意涵也因此愈釀愈深。

(二)敘事綫跳轉的迴旋敘説——《瑞龍吟·送梅津》

吴文英的《瑞龍吟·送梅津》主要運用了「鈎轉」的手法,其中的時空變换有較爲明顯的意象提示,整體來説呈現出迴旋式的敘事時序。詞云:

黯分袖。腸斷去水流萍,住船繫柳。吴宫嬌月嬈花,醉題恨倚,蠻江豆蔻。 吐春繡。筆底麗情多少,眼波眉岫。新園鎖却愁陰,露黄漫委,寒香半畝。 還背垂虹秋去,四橋煙雨,一宵歌酒。猶憶翠微携壺,烏帽風驟。西湖到日,重見梅鈿皺。誰家聽、琵琶未了,朝驄嘶漏。印剖黄金籀。待來共憑,齊雲話舊。莫唱朱櫻口。生怕遣、樓前行雲知後。唳鴻怨角,空教人瘦。[三一]關於此詞立意,《海綃説詞》云:「題是夢窗送梅津,詞則惟説梅津傷别。⋮⋮『黯分袖』謂梅津在吴所眷者,此時不在别筵也。第一二段設景設情,皆是空際存想。」[三二]誠哉斯言。詞設定了兩個敘事場景,一是梅津與戀人相識的蘇州,二是梅津即將供職的杭州,詞的敘事就在這兩地跳轉往復。

具體來説,第一、第二段寫梅津與蘇州戀人的繾綣情事,第三段過片寫二人即將分别,並以「一宵歌酒」點出别筵。接下來的敘事時空由蘇州跳躍到記憶中的杭州[三三],再延伸至對未來杭州的馳想[三四]。「待來共憑,齊雲話舊」以下,陳洵説是「一筆鈎轉。然後以『莫唱朱櫻口』一句歸到别筵。『空教人瘦』,則黯分袖之人也」[三五],即又將敘事時空折回蘇州别筵。「齊雲」指蘇州之齊雲樓,「待來」一句寫對梅津返蘇的盼望。「莫唱朱櫻口」與「一宵歌酒」相爲照應,皆指蘇州别筵。可見,「待來」句在敘述視角上由杭州反轉到當下所在的蘇州,收束了對「梅鈿」、「黄金籀」的馳想,並由别筵引出梅津對所眷之人的思戀,與詞作的一二兩段形成呼應;詞意經過多次跳躍轉折,至此可謂神完氣足。

三 「留」在詞中的獨立運用:抒情的跌宕頓挫

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作爲寫作手法的「留」與「鈎勒」,在陳洵的詞評中常常同時出現,相與爲用。劉永濟在《微睇室説詞》中即發揚了陳洵的觀點,並將「留」與「鈎勒」並提:

因有種種情思,種種言語,留待後來敷寫,初不急急説出。此種做法,在初爲留,在後便爲鈎勒。鈎勒者,愈轉愈深,層出不窮也。[三六]劉先生對「鈎勒」存在一定的誤讀,「鈎勒」在詞中承擔了厘清層次的結構意義,但其本身並不能完全承擔詞意的延展。他對「留」的認知則是較爲清晰的。

《海綃説詞》之「留」,首先就是隱藏部分詞意,也就是婉約詞法之「言不盡意」,作者只是提起個話頭,並未把意思説盡,從而爲下文留出了許多不確定的敘説表現的餘地;上文分析的《六醜·壬寅歲吴門元夕風雨》即是如此。其次是爲下文提供更多的延展可能,而這一可能性,正是造就作品深意的關鍵,《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之第一段即是如此。

除此之外,《海綃説詞》中亦討論了「留」在詞中的獨立運用。在評周邦彦名作《蘭陵王》(柳陰直)時,陳洵將「留」字運用了四次之多。概而言之,詞作通過言不盡意、層層敷寫的「留」筆,使得所抒情感形成了跌宕頓挫之勢。周詞云: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緜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恨堆積。漸别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携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三七]

譚獻評周邦彦此詞云:「已是磨杵成針手段,用筆欲落不落。」[三八]所謂「欲落不落」,與陳洵所言「留」含義相近,均表示詞作抒情的一吐即收、層層摹勒。《海綃説詞》:

托柳起興,非詠柳也。「弄碧」一留,却出「隋堤」。「行色」一留,却出「故國」。「長亭路」復「隋堤上」。「年去歲來」復「曾見幾番」。「柔條千尺」復「拂水飄綿」。全爲「京華倦客」四字出力。第二段。

「舊蹤」往事,一留。「離席」今情,又一留,於是以「梨花榆火」一句脱開。「愁一箭」至「數驛」三句逆提。然後以「望人在天北」一句,復上「離席」作歇拍。[三九]細讀《蘭陵王》的上闋,句句鋪寫因「柳」而引發的情感,句句却又都未説盡,抒情層次比較豐富,詞意也因此愈轉愈深。具體來説,「弄碧」句托柳起興,似乎要寫詞人的别情,然而「隋堤」句却以普遍之關懷,籠罩了無數個分離聚合的故事;這一故事又未説盡,隨即轉寫詞人對宦海的厭倦。「長亭路」句折返回去摹寫别情,前述之留筆至此已醖釀深厚,「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已不僅僅限於「某一年之個别時間,也已不限於某一人物之個别事件了」[四〇]。陳洵説「『長亭路』復『隋堤上』。『年去歲來』復『曾見幾番』。『柔條千尺』復『拂水飄綿』」,並非泛泛而談,正因前述「留」筆的層層鋪墊,此處的複筆方顯得意味深長,「全爲『京華倦客』四字出力」。正如葉嘉瑩所析:「在以『年去歲來』與前面『曾見幾番』的呼應之中,所表現的年年歲歲無盡無休的送行離别,也就是無盡無休的宦海浮沉。」[四一]

第二段之「留」與此類似,「閑尋舊蹤跡」句似乎要寫對往事的回憶,然而「酒趁哀弦,燈照離席」却轉寫今日的離别;離别之情尚未説盡,又以「梨花榆火催寒食」對時節的描摹,將詞意一筆宕開(即「脱開」),直到「望人在天北」方將離别落到實處。正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言:「『閑尋舊蹤跡』二疊,無一語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約略點綴⋮⋮『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説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無窮。」[四二]

可見,詞人正是通過「留」筆的沉潛起伏,才使得讀者切實感受到了第三段「似夢裏」的種種情事。「『月榭』、『露橋』像是裝飾出來的句子」,「夢境中情景正該是這樣朦朧且又淒惻」[四三],但若没有「舊蹤跡」以下的鋪墊,朦朧與淒惻就會無從説起。正如,若没有「梨花榆火催寒食」的時節鋪墊,就不會有「斜陽冉冉春無極」的綺麗與悲壯[四四]。

結語

總而言之,陳洵《海綃説詞》所提煉出的「鈎勒」與「留」這兩個概念,爲解讀周邦彦、吴文英詞提供了重要綫索。「鈎勒」承擔了詞作敘事層面上的結構作用,即收束上文摹寫的内容,並引起下文情境的轉折,其目的在於將詞意向深層推進。而「留」偏向詞作的抒情層面,提起話頭却不把意思説盡,爲下文留出了許多不確定的延展空間。

從本文所舉詞例中可以發現,「鈎勒」最常見的位置是位於詞作的换頭處。從「鈎勒」處截斷,往往前闋「留」有的伏筆,順勢延展至後闋,從而形成了完整的故事綫索,詞的抒情脈絡也更爲清晰易尋。

然而,在吴文英的某些詞作中,「鈎勒」與「留」的位置就有些變化莫測了。有時在一首作品的中間位置頻繁「鈎勒」,時空閃回複沓,如《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有時在詞作的結尾處一筆「鈎轉」,出人意表却神完氣足,如《瑞龍吟·送梅津》;有時在「鈎勒」過後突然放置一處「留」筆,空靈飛躍,引人遐思,如《三姝媚》(吹笙池上道)。

由此可見,如果没有像《海綃説詞》這樣細致的術語引導,讀者對夢窗詞就不可避免地會存在欣賞障礙。「欣賞的障礙,或者在於夢窗之眼、夢窗之舌,獨爲夢窗所有。因爲他别藏了一脈幽隱濃摯而又刻骨銘心的深情,故對自然、對人間,都抱有一種特别的感受與特殊的知覺,以此而鑄就了一個只屬於『我』的世界。」[四五]西方接受美學主張,一切藝術作品都有待於讀者來完成,讀者應從文本的可能性出發,與作品産生交互作用與美感反應。陳洵的貢獻正在於此,他通過細致的研讀啟示後人,如何做一位敏鋭的讀者,深入接受並發揚前人作品中的沉渾之致縹、緲之思。

[一]杜慶英《論詞學批評中的書法入思方式》,《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二〇一七年第三期,第七七頁。

[二]張仲謀《釋「鈎勒」》,《文學遺産》二〇〇七年第五期,第一四五頁。

[三][七][九][一二][一五][一九][二三][二八][三二][三五][三九]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五册,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八四一頁,第四八五九頁,第四八五九頁,第四八六九頁,第四八七〇頁,第四八四三頁,第四八四五頁,第四八四七頁,第四八五五頁,第四八五五頁,第四八六六頁。

[四]林立《論陳洵及其〈海綃詞>》,載《詞學》第二十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第二〇二頁。

[五]葉嘉瑩《論吴文英詞》,載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説正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三八七頁。

[六]全詞:「漸新鵝映柳,茂苑鎖、東風初掣。館娃舊遊,羅襦香未滅。玉夜花節。記向留連處,看街臨晚,放小簾低揭。星河瀲灩春雲熱。笑靨欹梅,仙衣舞纈。澄澄素娥宫闕。醉西樓十二,銅漏催徹。 紅消翠歇。歎霜簪練髮。過眼年光,舊情盡别。泥深厭聽啼鴂。恨愁霏潤沁,陌頭塵襪。青鸞杳、鈿車音絶。却因甚、不把歡期,付與少年華月?殘梅瘦、飛趁風雪。向夜永,更説長安夢,燈花正結。」見吴蓓箋校《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浙江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七六三—七六四頁。

[八][二〇]楊鐵夫《吴夢窗詞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三一八頁,第九二頁。

[一〇]羅忼烈箋注《清真集箋注》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第二八八—二八九頁。校語云:「『重紅滿地』毛本(毛晉汲古閣所刻《宋六十名家詞·片玉詞》)、《詞統》(卓人月輯《古今詞統》)作『重經前地』,義較長。」

[一一][四〇][四一]葉嘉瑩《論周邦彦詞》,載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説正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二五一頁,第二四〇頁,第二四一頁。

[一三][三七]羅忼烈箋注《清真集箋注》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第二四四頁,第一九五頁。

[一四]「鈎轉」是陳洵以「鈎勒」爲根基衍生出的評詞術語,與「鈎勒」有相同的基礎含義,在具體運用上各有側重。「鈎轉」除了具備收束前情、轉出後意的作用外,還指向詞中某句自身所包含的敘述「反轉」。

[一六][二七]唐圭璋選釋《唐宋詞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一三一頁,第二一六頁。

[一七][二一][二九][三一]吴蓓箋校《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浙江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二三三頁,第六四八頁,第四七四頁,第二六一頁。

[一八]「倒鈎」是陳洵以「鈎勒」爲根基衍生出的評詞術語,與「鈎勒」有相同的基礎含義,在具體運用上各有側重。「倒鈎」除了具備收束前情、轉出後意的作用外,還指向詞中某句與上句存在的「倒裝」關係。

[二二]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第五〇八頁。

[二四]鍾振振《讀夢窗詞札記》,《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二〇〇一年第三期,第一三一頁。

[二五]吴蓓箋校《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第四七四頁。《海綃説詞》云:「第二段『十載西湖』,提起。而以第三段『水鄉尚寄旅』作鈎勒。『記當時、短楫桃根渡』,『記』字逆出,將第二段情事,盡銷納此一句中。『臨分』、『淚墨』、『十載西湖』,乃如此了矣。臨分於别後爲倒應,别後於臨分爲逆提。漁燈分影,於水鄉爲複筆,作兩番鈎勒,筆力最渾厚。」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五册,第四八四七頁。

[二六]陳文華《海綃翁夢窗詞説詮評》,臺北里仁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一一二—一一三頁。

[三三]「翠微携壺,烏帽風驟。」翠微指杭州的翠微山。

[三四]「西湖到日,重見梅鈿皺。誰家聽、琵琶未了,朝驄嘶漏。印剖黄金籀。」梅鈿是女子的裝飾;「琵琶」句用孫巨源在李太尉家聞召事;「印剖」即印章。三句皆指向梅津赴杭供職事。詳見吴蓓箋校《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第二六三頁。

[三〇][三六]劉永濟《微睇室説詞》,《詞論·宋詞聲律探源大綱·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微睇室説詞》,武漢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三年版,第三六八頁,第三七六頁。

[三八]周濟、譚獻《宋四家詞選·譚評詞辨》,臺灣廣文書局一九六二年影印版。

[四二]陳廷焯著,杜維沫校點《白雨齋詞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第一七頁。

[四三][四五]揚之水《無計花間住》,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二〇一六年版,第一七五頁,第三六頁。

[四四]梁啟超語:「『斜陽』七字,綺麗中帶悲壯。」見梁令嫺編,劉逸生校點《藝蘅館詞選》乙卷,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七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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