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宇
摘要:南宋词人周邦彦的“清真体”以其独特的美学风貌,拓展升华了词的艺术境界,与李清照的“易安体”一道为词的“当行本色”做出了生动阐释,堪称宋词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清真词雅俗共赏,善于抒写创作主体独特的审美体验和心灵感受,创造性地开辟了“以赋为词”的新天地,拓展了特色鲜明的“柳七郎风味”式的“屯田蹊径”,使词体的审美特征和艺术精神得到了多方面创新,为词史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是宋词艺术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之一。
关键词:周邦彦;清真体;美学风貌;以赋为词
中图分类号:I207.2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08-0158-05
自独具“柳七郎风味”式的“屯田蹊径”开辟以后,宋词的艺术精神得到了张先、秦观、晁补之和贺铸等人进一步弘扬,到了周邦彦、李清照等人的手里,“清真体”和“易安体”双峰并峙,相映生辉,使宋词艺术进入了全面繁荣和高度成熟时期。作为两宋词史上具有“结北开南”成就和“泽被后昆”影响的一位重要词人,周邦彦被称为“词中老杜”①、“词家之冠”②、“婉约派之集大成者”。正如清代陈廷焯所说:“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③的确,周邦彦词堪称词史上的一座高峰,它发扬和光大了唐宋词的艺术精神而表现出独特的美学风貌。周邦彦的“开南”之功,主要表现在“后开姜、史之始”“以思力开南宋词风”方面,清真词对南宋骚雅词派的形成,以及雅词在南宋的繁荣与发展,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近年来,清真词的研究观念与思维方式正在逐步发展变化,新的理论方法也逐步得到运用。但是,与苏、辛豪放词一派的研究相比较,“清真体”的研究仍稍逊色。因此,解读周邦彦“清真体”的美学风貌,对宋词的基础性研究或不无裨益。
一、淳厚雅正与至情难禁
在表现自己内心波动不平的情感时,周邦彦的词虽然采用了婉曲含蓄的手法,不像柳永词那样一泻无余,但也不是“发乎情,止乎礼义”,而是较为大胆地坦露情怀,尤其是在描写情爱相思之作中,情与理的冲突表现得明显而又强烈。如其《塞垣春》:
暮色分平野。傍苇岸、征帆卸。烟村深极浦,树藏孤馆,秋景如画。渐别离气味难禁也。更物象、供潇洒。念多材浑衰减,一怀幽恨难写。追念绮窗人,天然自、风韵娴雅。竟夕起相思,谩嗟怨遥夜。又还将、两袖珠泪,沉吟向、寂寥寒灯下。玉骨为多感,瘦来无一把。
这是一首“秋怨”词,写出了创作主体透骨的相思之情。词人触景生情,以景衬情,极力渲染内心“难禁”的“一怀幽恨”“离别气味”,展示出“竟夕起相思,谩嗟怨遥夜”的强烈而悲凄的情感体验,描绘出一个“两袖珠泪,一把瘦骨”的自我形象。这种极哀极伤的情绪已超出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的“无邪”准则。
更有甚者,周邦彦词还大胆地披露自己对下层妓女挚诚笃厚的爱情,如《芳草渡·别恨》:
昨夜里,又再宿桃源,醉邀仙侣。听碧窗风快,珠帘半卷疏雨。多少离恨苦。方流连啼诉。凤帐晓,又是匆匆,独自归去。愁顾满怀泪粉,瘦马冲泥寻去路。谩回首、烟迷望眼,依稀见朱户。似痴似醉,暗恼损、凭阑情绪。淡暮色,看尽栖鸦乱舞。
又如《夜游宫》: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这种对下层妓女“如痴如醉”的迷恋之情,在周邦彦词中较为常见。其深沉执著的程度并不亚于柳永,在宋代文人的词集中也是极为少见的。词人常常“为萧娘书一纸”而激动不已,彻夜难眠,甚至悲凄落泪,痛苦欲绝。如《解连环》:
怨怀无托,嗟情断绝,音信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汀洲渐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这是一种何等深沉的苦恋和相思之情!尽管这种爱情是发生在封建士大夫文人与下层妓女之间,不可能以最终结合为结果,但它是发自内心的,是相互自愿,丝毫不带有任何功利目的。
在宋代,士大夫文人要受到封建礼教和官场戒律的双重约束。若经常出入于秦楼楚馆,长期与妓女厮混,则要被指斥为“无行”“逾滥”。对当事人而言,这不仅会影响个人声誉,而且还会影响仕途,柳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然,周邦彦尚未落到柳永那样一种地步,因为他的词不像柳永那样直露,那样毫无掩饰。周邦彦在表现自己的内心情感时,确实要谨慎一些,含蓄一些,但绝对不是吞吞吐吐的,或者采用隐晦的手法,他同样敢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暴露给读者,而且往往超越了封建礼教和儒家诗教所规定的范围。后代正统文人对这类词多有非议,如宋张炎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如‘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如‘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④清代刘熙载说:“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一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⑤王国维也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娼妓之别。”⑥从这些指责声中,我们便可发现,在周词中,情与理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它较为直率地抒写了自己的情感欲望,尤其是大胆地剖白了自己的性爱情怀,既违背了封建道德准则,又损伤了风雅。因此,使正统士大夫文人嫉恨如仇。
这种情理冲突的艺术精神还表现在一些抒写歌酒情怀的作品中。或者是由于在宦海生涯中的失意落魄,或者是由于受到时代享乐之风的熏陶,词人一生中的许多光阴都在歌酒中消磨。他的许多作品坦率而真实地“记叙”了自己纵情歌舞酒乐的生活。如《迎春乐》:
桃蹊柳曲闲踪迹。俱曾是、大堤客。解春衣、贳酒城南陌。频醉卧、胡姬侧。
又如《满庭芳》: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可以说是词人平生“疏隽少检”⑦生活的写照,尽管格调稍嫌颓废,但从字里行间也可看出词人内心颇有几分牢骚不平之慨。这也许是词人在宦海生涯中并不一帆风顺,在人生旅途上经受了坎坷和挫折,便以纵欲行乐来进行消极的反抗。这种思想情绪在他后期的作品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如其《留客住》:
嗟乌兔,正茫茫、相催无定,只恁东生西没,半均寒暑。昨见花红柳绿,处处林茂,又睹霜前篱畔,菊散余香,看看又还秋暮。忍思虑。念古往贤愚,终归何处。争似高堂,日夜笙歌齐举。选甚连宵彻昼,再三留住。待拟沈醉扶上马,怎生向、主人未肯教去。
据词意可知,导致词人纵欲行乐的直接原因有两个:一是“嗟乌兔,正茫茫、相催无定”;二是“念古往贤愚,终归何处?争似高堂,日夜笙歌齐举”。这是词人在长期的宦海沉浮中所领略到的生命体验。在词人看来,岁月无情,时不我待,更何况自古圣贤和愚夫终逃不出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何不增加生命的密度,及时行乐,在歌舞酒色中度过如梦人生。这是历代厌倦仕宦的士大夫文人共同的心理状态和人生态度。不过,像周邦彦这样要在秦楼楚馆中体验生命意义的士大夫文人还不多见。因为这与封建伦理道德和传统禁欲思想相背离,为正统文人所不齿。从这点上看,周邦彦和柳永一样,都具有一定的叛逆性。
周邦彦词继承和发扬了唐宋词以情胜理的艺术精神,大胆地表露了人的合理的愿望和情欲。它虽被后人斥之为“伤雅”“不贞”,但他的词出自于肺腑,发自于生命的底层,是人的真情至性的自然流露。如清代况周颐所说: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魂梦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
况周颐所论确实富有见地,完全抛开了封建正统文人常持的迂腐之见,肯定了周邦彦词中的“情”的文学意义和“真”的美学价值。诚然,唐宋词“情理冲突”之艺术精神的核心就是真与美的统一,词的审美功能也就是抒写“至真之情”。因此说,周邦彦词的美学意义主要表现在它真实地提示了主体的心灵历程。
二、“以赋为词”与“潜气内转”
把赋的手法引入倚声填词之中,并非周邦彦所创始,而是“屯田蹊径”中的一条新的创作法则。周邦彦继承了柳永所创制的艺术手法,并予以发展和改进。如夏敬观在《手评乐章集》中所云:
耆卿词,当分雅俚二类。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
耆卿写景无不工,造句不事雕琢。清真效之。故学清真词者,不可不读柳词。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⑧
这较为正确地道出了周邦彦在“以赋为词”的创作手法上与柳永词的承变关系。但周邦彦毕竟是一位天才的词人,他在吸取前人的创作经验时,并非生吞活剥,亦步亦趋,而是因中有变,富于创新。
柳永“以赋为词”的手法多为平铺直叙,一笔到底,呈现出一种线状结构:“景—事—情”。这种线状结构一般是以感情为线,以时空为点,贯珠而下,即凭借时空的转换来完成抒情的全过程。如其《内家娇》:
煦景朝升,烟光昼敛,疏雨夜来新霁。垂杨艳杏,丝软霞轻,绣出芳郊明媚。处处踏青斗草,人人眷红偎翠。奈少年,自有新愁旧恨,消遣无计。帝里。风光当此际。正好恁携佳丽。阻归程迢递。奈好景难留,旧欢顿弃。早是伤春情绪,那堪困人天气。但赢得、独立高原,断魂一饷凝睇。
词人以“新愁旧恨”为线索,贯串着三个变换着的时空,目前之芳郊——当年之帝京——今日之高原,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主体的离别相思之情。所采用的是“写景——叙事——抒情”这样一个线性的抒写方式,这是柳永慢词惯用的一种方式。在周邦彦词中,也可看到这种线性的抒写方式。如《解语花》: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此词与柳永的《内家娇》词在创作手法上完全相同——以时空的转换来展开铺叙,词人从眼前(楚地元宵)落笔,重墨描写景物和环境,然后笔锋一转,以“因念”二字引出往日“都城放夜”的情景,最后从回忆中返回现实,点出词人的审美感受——“旧情衰谢”。全篇层次分明,脉络清晰。在结构安排上,也采用“屯田蹊径”常用的手法:写景——叙事——抒情。不同的是,此词所表达的情感没有柳词那样直露,只是点到即止,方诉又休。当然,这毕竟不是周邦彦“以赋为词”的独特手法。周邦彦在慢词填写的技巧方面有其独到成就。他继承了柳永线状的铺叙手法,并发展为环状的铺叙手法,拓展了“屯田蹊径”。
周词的环状结构,主要表现在层次与层次之间,层层相扣,首尾相连,连环而下,构成一种“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美感。其谋篇布局的特点是:写景——叙事——抒情——写景。时空变换更为频繁,腾挪摇曳。如《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词的上片写眼中之景。通过景物的转换暗示出自己归来旧地,寻访往日情人时的感受,并点明季节(初春)和地点(章台路上的坊陌人家)。归来定巢的燕子既是一个物象,又可看作是词人的自况。中片由寻访转人回忆。词人默默地伫立于过去常常出入的门户前,思绪万千,往事历历涌现在眼前。词人记忆犹新,有一天清晨,娇小多情的她,晨妆方罢,迎风倚门而立,与词人偶然相逢,笑语存问,两相钟情。词人抓住两人相逢的刹那情景,进行铺叙展衍,将她的外貌、装饰、举止、神态生动地描绘出来了,并将自己的情感寓于叙述和描写之中。下片写重访故地时的内心感受。词人的思绪从回忆再转入现实,表达出一种“纵使长条似旧垂,已是攀折他人手”的惆怅之感;我又再次来到这里向邻里寻访询问,得知当年同她一起歌舞的所有妓女,只有她的身价依然如故,并且还没有忘却当年我为她填写的情歌艳曲。可眼下,她不在家中,不知是陪伴谁在哪个名园中饮宴,或者在东城散步?往日的情谊也许已与孤鸿远去,不复存在了。我本是来此探寻春天,可得到的却是劳燕分飞的失落感伤之情。独自骑着马迟迟而归,道旁的柳树金缕低垂,就像失意消沉的我;池塘水面上的纤纤飞雨,院落中飘扑帘的柳絮,就像我那无头无绪、无穷无尽的愁怨。词人以寻人未遇的怅惘之情为线索,展开层层铺叙。从结构上看,它有首有尾,次序井然;写景——叙事——抒情——写景。开头的景物描写主要是交代时间和环境,并用象征的手法暗示事件即情感产生的缘由,结尾的景物描写主要是渲染悲凉的氛围,烘托凄怨的情绪。其作用虽不尽相同,但前后呼应,首尾衔接,形成一个环状结构。从时空上看,它自今到昔,从昔到今,时空不断变换,来回跳动。词人用“因念”“犹记”两个词勾起对当年秋娘的记忆,即还没有访探到秋娘的境况之前;后一个回忆发生在访探到秋娘的境况之后。前者是愉快的、甜蜜的,后者则带有几分嗟悔伤感之情。词人的感情随着时空的转换而产生变化:今(喜悦)——昔(愉快)——今(失落惆怅)——昔(嗟叹)——今(悲愁),构成了一个反复折转、跌宕回环的情感流程。清代周济曾经评论此词说:“看其由无情人,结归无情,层层脱换,笔笔往复。”夏敬观也赞扬说:“词中对偶句,最忌堆砌板重。如此词‘褪粉二句,‘名园二句,皆极流动,所以妙也。‘愔愔、‘侵晨挺接。末段挺接处尤妙,用‘潜气内转之笔行之。”⑨确实,此词的妙处就在于“层层脱换,笔笔往复”,“挺接”巧妙,“潜气内转”。陈锐对周邦彦在慢词上的完善之功也大为褒扬,称:“大抵词自五季以降,以耆卿为先圣,美成为先师。”⑩
三、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
周邦彦的清真词善于点化前人诗赋的名句,并十分自然妥帖地用于词中,故使其词表现出典雅工丽的语言风格。如《西河·金陵怀古》词基本上是点化唐代刘禹锡的《石头城》和《乌衣巷》二诗而成。又如《齐天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化用唐代贾岛《忆江上吴处士》诗中的名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又如《满庭芳》:“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诗句:“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对前人诗文成句的化用可以看作周邦彦“以赋为词”的语言特点。化用前人的诗句需要高超的艺术技巧,因为只有完全融化才能达到浑然无痕的程度。同时,在表达方式上也要能够铺陈展开,谈吐自如,否则就有食古不化之嫌。周邦彦词虽多化用前人诗句,但无此嫌。宋代张炎曾有评说:“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词句。”“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沈义父也说:“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周邦彦还善于提炼当时流行的市井习语,十分恰切地用于作品之中,使其词表现出一种尖新平易的语言特点。如《归去难·期约》:
佳约人未知,背地伊先变。恶会称停事,看深浅。如今信我,委的论长远。好来无可怨。洎合教伊,因些事后分散。密意都休,待说先肠断。此恨除非是,天相念。坚心更守,未死终相见。多少闲磨难。到得其时,知他做甚头眼。
此词明白如话,生活气息很浓,富有“柳七郎风味”。词人善于猎取富有表现力的民间熟语入词,使这类词不仅给人以一种亲切感,而且容易把读者引入情感氛围之中,产生强烈的共鸣。
雅俗共赏的语言为清真词争得广阔的文学文场,使之名声远播,“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毋庸讳言,由于周邦彦有时过于求雅,给后代词坛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使词愈来愈向文人雅士的案头收缩,文学市场越来越狭小,导致最后衰落。譬如,替代词的运用,自清真词之后开始成为一种风气。到了吴文英等人手里,成了较为普遍的创作追求,已无可挽回地把词推向一条远离生活和民众的可悲道路。王国维对其曾经批评: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王国维的批评是中肯的。运用替代词固然可使语意储蓄深蕴,也可显示才华,但有些替代词运用起来就会给人一种炫耀卖弄之感,如以“红雨”“刘郎”代桃花,以“隋堤”“灞岸”代柳枝,等等。词是一种音乐文学,它的内容和情感是唱出来的,直接诉诸听众的耳膜,若替代词运用过多,或者词义太偏,纵使高妙,也令人难以听懂。因而也就产生不了美感效果。任何一种产生不了美感效果的文学作品,都无价值可言,这是词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周邦彦“妙解音律”,“尤长于长短句自度曲”,文学才华与音乐天赋汇聚一身,深谙词体创作三昧,对词体发展贡献巨大。宋代刘肃在陈元龙集注《片玉集》序中说:“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对这一评价和评价者看问题的角度,笔者实难苟同,但“真足冠冕词林”一句并非夸张之语。清真词风是介于自温、韦始至柳、秦终的“文人词”与自李、冯始至东坡成的“诗人词”的一种中庸的风格。应该说,相比香艳绮靡的花间词和雄健铿锵的豪放词而言,周邦彦所开创的含蓄蕴藉、缜密典雅的词风或许是二者之间很好的一个折中之法。词的审美特征和艺术精神发展到“清真体”,已趋于完美了。后人虽有所尝试探索,却无法像周邦彦那样多方面地去创新和发展。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评价道:“周词是性灵之语,有厚雅的至真之情,是后代难以模仿的绝学。”此语并非夸大其词,周邦彦乃是宋词艺术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之一,后代少有人能出其右。
注释:
①〔宋〕周邦彦:《清真集》,吴则虞校点,中华书局,1981年,第59页。②〔清〕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下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1811页。③〔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④〔宋〕张炎:《词源》卷下“杂论”。⑤〔清〕刘熙载:《艺概》卷四。⑥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⑦〔元〕脱脱等:《宋史·文苑传》,元至正六年。⑧⑨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87、178页。⑩〔清〕陈锐:《词比自序》,《词学季刊》创刊号。〔宋〕陈郁:《藏一话腴外编》。〔宋〕潜说友:《咸淳归安志·人物传》,孙克强编《唐宋人词话》,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62页。〔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况周颐:《蕙风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9页。
责任编辑: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