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海霞
内容提要 向迪琮提出「師法北宋,情格兼重」的創作理念,既是對彼時嚴守四聲、追步南宋群體的批判與糾正,也是站在詞體本色發展脈絡上的清醒認識。《柳溪長短句》既是描摹自傳,反映一代人心態的歷史印記,也是認識民初夢窗詞風流弊和見證抗戰詞壇蘇辛詞風崛起的獨特窗口。經過對國家命運的沉痛反思和對自身信念的執著堅守,向氏之詞終以沉鬱深婉、樸茂重大的獨特風貌定格於二十世紀詞壇。
關鍵詞 向迪琮 《柳溪長短句二集》 情格兼重
向迪琮詞學成就頗高,被唐圭璋許爲近百年詞壇「第二輩」代表人物。[一]他在詞學圈也非常活躍,先後參加漫社、嚶社、聊園詞社、如社、癸未文社、甲申文社、夢碧詞社和玉瀾詞社等多種社團,與朱祖謀、邵瑞彭、張爾田、陳匪石、喬大壯、張大千等名家皆有交遊唱和。然而這樣一位詞壇中堅力量,却一直没有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與肯定。究其原因主要有三:其一,早期創作嚴守聲律,一度被人歸入「聲黨」群體,導致對其創作成就産生誤解誤判;其二,當下流傳的《柳溪長短句》初集經邵瑞彭、朱祖謀兩位格律嚴師選輯删定,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其詞的固有風貌;其三,《柳溪長短句二集》刊刻較少,流傳不廣,而五十歲以後詞作更是不自收拾,隨作隨散,罕見輯録,使得這位名家逐漸塵埋沙底。目前僅見朱國偉《論向迪琮詞學觀及其詞作》(《河南社會科學》二〇一二年第五期)一篇專論。另有馬大勇《晚清民國詞史稿》(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版)中涉及其詞。由於兩位專家都没有看到較爲完整的向迪琮詞作文獻,所以其結論還存在有待完善之處。
筆者有幸獲得《柳溪長短句二集》新文獻以及部分相關詞學資料,在此基礎上,試圖重新審視向迪琮的詞史定位。簡言之,「遵詞格、守音律」只是其詞特質之一,他同樣十分追求流暢婉美、盡情達意。其「師法北宋、情格兼重」的創作理念,既是對彼時嚴守四聲、追步南宋群體的批判,也是站在詞體本色發展脈絡上的清醒認識。他的作品充分展現出民國動亂時代文人藉詞書寫歷史變遷與心頭憤懣的獨特價值。
向迪琮(一八八九—一九六九),字仲堅,别號柳溪、玄晏堂,齋號玄晏室、城東紫丁香簃(上海寓所),四川雙流城關鎮人。向氏先祖是清初從湖南遷徙入川的,其父向礽鈞,秀才出身,在雙流縣城西街草亭巷開館授徒,以教書爲業。向迪琮從小接受嚴格的私塾教育,爲後期文學創作打下堅實基礎。少年時在四川鐵道學堂學土木工程,畢業後入唐山路礦學堂深造(後稱唐山交大)。二十一歲加入同盟會。民國元年起,向迪琮步入仕途,先後任北京内務部水利科科長、行政院參議、天津海河工程局局長等職,寓居京津長達四十年之久。一九四九年回川,任四川省政府高級顧問,又執教四川大學。仲堅工科出身,任工學院土木工程系教授自然無可厚非,傳奇的是他還兼任文學院中文系教授,若非文學方面實力過人,恐難當此任。一九五四年出蜀入滬,任上海文史研究館研究員。向迪琮不僅文理兼長,在翰墨、丹青等方面均有成就,甚至略懂醫學,實在是難得的全才。
由於自身不夠重視,向氏文稿的保存並不完整。詩歌方面僅存一九二六年版的《柳溪詩稿》。詞作方面流傳較廣的是一九二九年版《柳溪長短句》,該集賴鄉人王文俊資助得以出版[二],卷首有朱祖謀、邵瑞彭、王履康、喬大壯四人序,存一九一八至一九二九年間作品一〇九首。據作者《〈柳溪長短句>跋》交代:該集「始戊午,迄於已巳,爲時十有二年,得詞百五十餘首。丙寅丁卯間,邵次公、喬大壯同客故都,共相商搉,計汰存百二十餘首。彊村翁復爲删定,都凡百有九首。」今天所見《柳溪長短句》初集是經邵瑞彭、朱祖謀删定後的選本,不免帶有一些個人偏好。
一九三九年《柳溪長短句二集》付梓,有徐沅序、壽鉨跋,存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九年詞作七十五首。據《玉瀾詞社昨日舉行第四次雅集志盛》記載:「向仲老以自著詞集《柳溪長短句》分贈舍友,仲老爲當代詞家,早已馳名海内,此集爲二十年來之傑作,原印數百本已無餘存。仲老因鑒於我津詞風甚盛,社友之求學急切。新由北京印來二十本,以餉後進。」[三]由於續録印行較少,流傳不廣,隨著朋輩友生的凋零,向氏詞名逐漸塵埋。其實在續集出版後,向氏仍筆耕不輟,晚年寓居上海時,多與陳匪石、沈尹默、吴湖帆等人雅集。目前能見後期詞作,多零散於報刊、雜志或扇面題詞等。據范祥雍《聞向仲堅赴悼之》小注記載:「先生所作《柳溪長短句》已刊版,前年秋並其未刊稿失去,不知今歸還否?」[四]至今晚年未刊稿仍然不知何處,若能得見,人們對向迪琮的認識或許還會改觀。除了作品,相關詞學史料亦不多,有一九二七年刊在《南金雜志》上的《柳溪詞話》四則。因爲此刊僅存一期,餘篇尚未見諸其他刊物,所以《柳溪詞話》的真正全貌仍無從知曉。另有向迪琮致趙尊嶽論詞書信十五封,藏於《趙鳳昌藏札》中,彌足珍貴。[五]晚年曾校訂《韋莊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可略窺爬梳文獻之功底。
對抗戰時事的關注是《柳溪長短句二集》的核心内容。比如《一寸金·瑑青以聊園填詞圖屬題,時值邊警,海内震驚。我瞻四方蹙蹙靡騁,感時事撫,棖觸萬端⋮⋮》[六]《龍山會·仲英以此調,寫重九戚事見寄,極蘭成飄悴之思。予時自故都避居沽上,烽煙彌望,行止維艱,追念昔遊,恍如隔世,殆所謂長歌之哀者耶,和夢窗》等,都是對日軍侵華的血淚控訴。又《百字令·邊警方深旅情淒黯和東坡》聚焦長城抗戰,頗有氣骨。再如《西平樂·丁丑(一九三七)秋暮重過北海感賦和清真》中「皷鼙催暝,烽煙照野,蹏跡縱横,臺殿欹斜」的慘狀,以及《定風波》裏「園林那復舊生機。涼月滿天霜滿地,無寐,鼓鼙聲急羽書飛」、「終古籌邊無好計,淒異,千家野哭路人稀」的生民百態,皆是長歌當哭之作。當家國淪陷敵手時,其「盡縱目知非吾土」(《惜秋花·戊寅重九書感》)的無奈不啻是一代人的共同心聲。因此,《柳溪長短句二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個動亂時代的真實生態。
記録與師友交遊情况是《柳溪長短句二集》的另一重要内容。當然這部分在初集中已經有所涉及,不過二集補充了更多可供佐證的文獻。比如向氏與張大千交遊作品就有《虞美人·題大千所藏八大仙人長江萬里圖卷》、《點絳脣·題大千所藏道人折枝芙蓉畫册》、《滿江紅·大千歸自華獄⋮⋮》、《臨江仙·題岷峨送别圖寄懷大千》等多篇。其他還有與朱祖謀、喬大壯、龍榆生等人的唱酬之作,不一一羅列。
綜合而言,《柳溪長短句二集》的刊刻保存了抗戰時期向迪琮的活動痕跡和心路歷程,爲我們進一步厘清其文學風貌和詞史地位提供了重要的文獻支撑。當然,若要準確定位向迪琮詞,仍需重新整合初集、二集及其他所有史料,並將其置於二十世紀詞史流變中,方能作出客觀公允的評判。
一直以來,向迪琮素以格律精研著稱詞壇。王履康《〈柳溪長短句>序》云:仲堅「丙丁而還,邃於科律,是則傍柳繫馬,非四仄所能晐;廢寢忘餐,緣一字而未愜。」[七]喬大壯又云:「仲堅倚聲之作,斠宫徵、中律吕,意内而言外,一字未安忘寢與食,蓋取徑堯章、公謹,上及閑齋、小山、无咎諸家。」[八]他自己也在《柳溪詞話》中大談詞體起源與音律之間的關係,强調作詞不僅要合乎古樂,而且需通曉古人言樂之法,繼而指出「遵詞格而守律」是填詞的一種必要態度:
玉田時以協律教人,其集中詞,如《齊天樂》之去上音,往往不協。草窗、西麓諸大家,亦偶坐是病。元明以後,倚聲家僅循平仄,而於四聲之説,皆淡漠置之。萬氏《詞律》,僅守上去二音,而於四聲亦多疏漏。⋮⋮今世不守律者,往往自托豪放不羈,不知東坡賦《戚氏》,其四聲與樂章多合。稼軒之賦《蘭陵王》,與美成音節亦無大謬。今雖音律失傳,而詞格具在,自未可畏難苟安,自放律外。蹈伯時所謂不協,則成長短詩之譏。[九]
張炎、周密、陳允平等守律甚嚴的南宋詞家,在仲堅眼中居然也存在協律的缺陷,其謹嚴態度可想而知。難怪好友邵瑞彭盛讚「柳溪詞足以爲吾黨(聲黨)生色。」[一〇]
「聲黨」一脈在晚清四大家(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影響下可謂如日中天。尤其自朱祖謀執掌詞壇以來,人們大談四聲,並極力宣揚詞史上守四聲代表詞人吴夢窗,一時間大江南北「學夢窗者幾半天下」。以致夢窗詞被逐漸的神化,其缺點也被千方百計的遮蔽。[一一]乃至一度出現稍微批評夢窗,就被認爲是「腹笥太空」[一二]、「矮人觀劇」[一三]的行外人。且不説守四聲與夢窗風之間原本就不是等同關係[一四],即便是朱祖謀本人,也並非覺得夢窗詞毫無缺陷,他晚年轉學蘇辛,試圖彌補夢窗生澀的努力就是明證。
由於向迪琮守律甚嚴,學者往往將此歸因於受晚清四大家的影響,且很容易將其納入追步夢窗的陣營。實際上,仲堅對四大家的理念始終保持著清醒的認識,他在《〈清聲閣詩餘>序》中指出:「昔半塘翁論詞三要,曰:拙、重、大。大不是豪,重不是滯,拙不是澀。此惟汴京諸老能之,臨安以後不克逮也。」[一五]暫且不去追問這一見解是否真是王鵬運的本意,單憑其在夢窗風(艱澀爲特徵之一)大行其道之時,提出反滯澀粗豪,並批判學步南宋的勇氣就值得肯定。又《柳溪詞話》載:「余友淳安邵次公曾向余言,蕙翁(況周頤)往昔所作及應酬熟調,有極流暢婉美,盡情達意者。《餐櫻詞》,《燭影摇紅》、《高陽臺》等篇是(甲寅作)。餘則頗有窘澀之病,蓋爲四聲所束也。」[一六]此處,向迪琮明確指出,況周頤的窘澀之病是因爲過於追步四聲所致。换句話説,向迪琮確實遵詞格,且守聲律,但並不贊成人們爲了達到四聲相同,而任憑詞作情感内容的滯澀,尤其反對以南宋詞爲學習範本。這才是「此惟汴京諸老能之,臨安以後不克逮」觀點的初衷。
向迪琮斥南宋、遵北宋的觀點産生於夢窗風盛行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他曾籌畫編纂一部《北宋慢詞選》來表明心意。在給趙尊嶽書信中,他談到:「竊以爲小令始於五代,迄於汴京已集大成。古今選本頗多,無須贅輯。惟慢詞始於柳公,至美成而益光大。厥後詞格漸靡,境界尤低。而有清一代流傳選本,大都偏重南宋,北聲寢微,良用惋惜。」[一七]向迪琮藉趙氏向他搜集《明詞彙刊》資料的契機,闡明欲編北宋慢詞選的先志,希望叔雍能給與一些編選意見,並叮囑他爲其留意尚未搜齊的各家詞集。信中還詳開入編詞選的具體作者:「北宋慢詞諸大家,如樂章、東山、東坡、子野、淮海、補之、閑齋、片玉、漱玉、小山、臨川等置諸前編。」[一八]簡言之,向迪琮對該選本的名稱、結構、體例、詞人名目及根本宗旨已經有了較爲成熟的思考。儘管這部詞選未及面世即胎死腹中,但向迪琮試圖以北宋詞糾正彼時人們過渡追步四聲而推崇南宋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辨析向迪琮的詞學觀是爲了進一步探明其填詞門徑。四十年代,他在擔任玉瀾詞社導師時曾談到入門問題,據社員《玉瀾詞社的前途》記載:「在一個秋爽的晚上,曾舉行一次謁師宴會,仲老(向迪琮)當筵發表詞學心得,介紹讀晏小山、周邦彦二氏作品。正合我們同人的意思,從此入門,定能達到我們理想的志願。我們的志願是人人能作,人人能懂,恢復詞的本色。」[一九]在向迪琮眼中,從晏幾道、周邦彦等北宋詞人入門,才是「恢復詞的本色」的根本途徑。
至此,向氏的創作觀念可總結爲「師法北宋、情格兼重」。推崇北宋及重視格律已見上文,不必贅言,關於「重情」還需分解。《柳溪詞話》載:
我國文章之事,爲類至繁,自有詞後,其變遂極,其出彌巧,詩不能道者,詞可婉約達之,文不能盡者,詞可曲折宣之,其旨隱,其辭微,其感人也深,其托意也遠。⋮⋮然習詞者,苟能潛心探討,低徊要眇,爲之既久,則深者自淺,險者自夷,且愈深愈險,而其味亦愈永,寖假而不忍自盡。[二〇]
向氏的這段詞論與常州派「比興寄託」的論旨頗爲契合。可以明顯看出,他十分重視詞之情意與詞旨寄託。對此,朱祖謀早有洞察,他説:柳溪詞「雖植體先宋,要其深情奥思,即時時有夔巫間峰回峽轉。紆曲幽邃之意」[二一]。好友喬大壯也明確稱讚向迪琮詞「生情興象,要眇清異,卓爾有以自名」[二二]。簡言之,流暢婉美,盡情達意是向迪琮對詞之本色的另一追求。
總之,不能將向迪琮遵詞格、守詞律的嚴謹態度與晚清民初追步四聲的現象混爲一談。在遵循詞體發展規律,並維護倚聲填詞原始音樂性的前提下,强調回歸詞體「流暢婉美,盡情達意」的本色,是向迪琮詞體創作的根本理念。而其强調「師法北宋」的填詞路徑不啻是對當下因爲推崇夢窗而逐漸走向艱澀之狹窄路徑的反思和糾正。
向迪琮早期詞言語活潑,步驟輕快,整體呈現清新雅麗風貌,如「一例花前,不分花枝笑獨眠」(《減字木蘭花·擬六一》);「蕉葉分眉翠,榴花映頰紅」,「斷腸私語謝天公,莫遣撩人蜂蝶近簾櫳」(《南歌子》);「相携花下試鶯吭,曉風楊柳岸,酒醒費思量」(《臨江仙》);「渺渺長波流月去無聲」(《虞美人》)等。又如「可憐花艷月明天,便是夢回腸斷處」,「從教秋月照無眠,肯信春雷彈不起」,「江山管領古今愁,歲月推移新舊矣」,「沉水泛香輕,新月窺簾小。迤邐高城畫角哀,一夜令人老」等語句,流暢婉美,自然和諧,總令人有唇齒留香、回味無窮之感。此特質當得益於他對詞體協律的鑽研和努力嘗試。
然而,真正代表向迪琮詞作風格的還屬沉鬱深婉一類。所謂沉鬱深婉,一在情感之悲涼沉鬱,二在表達方式之幽深婉約。作者在《〈柳溪長短句>跋》(初集)中説的非常明確:「嗟夫!士生末季,流離喪亂,進無以鼓吹休明,退無以揚扢風雅,而欲謬托詞林,希聲萟苑,固不傎歟。雖然春庚秋蟄,應氣而鳴;胡馬越禽,異地興感。昔人謂:不爲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則是書之刻,或亦慰情,良勝焉爾。己巳冬月,柳谿自記。」[二三]從該「自記」不難拈出作者悲涼沉鬱的三大元素:第一,「異地興感」的鄉關之思;第二,「或亦慰情」、「遣有涯之生」的身世之感;第三,「流離喪亂」的家國之歎。
自一九一二年入仕以來,向迪琮就長期背井離鄉,在京沽的水利部門任職,經常南北奔波,外出視察河湖情况,其詞多夾雜著羈旅漂泊的「周情柳思」。如《淒涼犯·于役渾河,感賦》下片「追念平生事,挾策湖湘,騁才京洛。豪情縱在。易消沉、少年宗慤。萬里悲吟,漸雙鬢、吴霜飛著。换閑情、祇有載酒試夜酌。」又《長亭怨慢·行役黄河,中秋微雨》:「前路。問孤篷迤邐,怎慣怨晴愁雨。流光駟隙,忍重見、月圓三五。想遥夜、竚立清暉,怕雲鬢、淒凝香霧。漫説與歸鴻,憑寄離心南度。」因爲羈旅漂泊,自然渴望穩定安靜,而故鄉常常成爲那個嚮往的桃花源。正如朱祖謀《〈柳溪長短句>序》所説:「雙流向君仲堅,以瓌詄之才,當波蕩之會,南浮淮淛,北極遼燕,⋮⋮而棲皇塗路恒犖焉,不得甯其居,臨睨舊鄉,鬱伊多感,若與太白、子瞻共其飄悴者,視歐陽、尹、顧輩榮名。」[二四]所以,鄉關之思是向迪琮羈旅漂泊、「鬱伊多感」的心靈寄託。
民國軍閥混戰,政治動亂,向迪琮空有一腔熱血,却無法「獲展於世」,且常被排擠責難,難免慨歎世道人情的反復無常。詞中有「自放樓船穿怒浪,欲憑息壤塞横流」(《浣溪沙》)的孤傲與不甘,自然也有「人間馬足何從覓,天外龍髯詎可攀。⋮⋮浮查莫訝風波惡,平地人人感路難」(《鷓鴣天》)的迷茫和無奈。這些複雜的身世之感打疊一起,在詞中的表現就比較悲涼沉鬱,如《武陵春·擬小山》:
江入潯陽分九派,一派一迴腸。雲漢迢迢歸路長,煙冷月昏黄。 銀箏雁柱休重問,零落不成行。翠袖金尊理舊狂,無計换悲涼。
好友壽鉨對這類作品的特徵有清晰表達:「柳溪融情入景,似柳而無其塵下,次公固心折之已。此十年來所作也,掩抑低徊,若不勝其幽傷憔悴也者,殘月曉風而外,又重以斜陽煙柳之思。」[二五]柳永一句「楊柳岸曉風殘月」道盡羈旅之人的萬苦千辛,而向迪琮更增加一層壯志難酬的無奈和家國動亂的山河之感,如《綺寮怨·津浦道中》:
醉裏車馳如電,酒醒山萬重。亘柳驛、敗壘荒城,層雲掩、泰岱諸峯。年年投南向北,征衣敞、阮藉嗟路窮。對四天,樹色蒼茫,爭知道、過客興濃。 壯歲賦才尚雄。紗籠舊句,愁中怕付玲瓏。故國淒烽。耿殘照斷書鴻。行行暗驚時序,撫病羽、奮飛嫞。飊輪又東。煙鐘夜起處,鵑淚紅。
上片電車中的我因眼前飛馳路景而陷入遐思,由此聯繫到多年來「過客」角色的身世浮萍。雖情緒稍低,但格局較大,遂並不頽廢。下片更擴大到「故國淒烽」、「暗驚時序」等厚重主題,深得沉鬱之旨。
因此,鄉關之思、身世之感與家國之歎的融合,是支撑向迪琮沉鬱風格的基礎。而在表達這些複雜情感時,他又多採用幽深婉約的敘述方式。比如《霓裳中序第一·春日郊遊,適聞邊警,感念身世,客思紆結,譜石帚曲寄季堅上海》下片:「時節。翠深紅疊。動客裏、離情最切。幽芳何處贈别。骨肉江南,堠火天末。倚闌雙袖熱。漫自笑、身如墜葉。斜陽外,征鴻過盡,縹緲信音絶。」「雙袖熱」三字道盡熱淚縱横之狀,「身如墜葉」説盡漂泊無依之感。身處「堠火天末」的戰亂中,没有什麼比骨肉分離、音信全無更讓人肝腸寸斷。再如《虞美人·題大千所藏八大山人〈長江萬里圖>卷》:
荒波滚滚流無極。淚與愁相逼。遥天何處是鄉關。次第岡巒重疊翠眉攢。 故家猶自森喬木。國破家何托。眼前突兀倚斜暉。誰信重來風物已全非。切不可只作妝點門面的題畫詞來看,向迪琮是藉張大千這幅《長江萬里圖》,大抒家國淪陷、物是人非之現實感觸。而每當情緒快要噴發而出時,總被作者以「岡巒翠眉」、「森喬木」、「倚斜暉」等類似意象化解,張弛空送的十分到位。這類手法正如朱祖謀《〈柳溪長短句>序》所論:「清峻婉密,若吐若茹,雖植體先宋,要其深情奥思,即時時有夔巫間峰回峽轉、紆曲幽邃之意。」[二六]
總之,沉鬱深婉建構起了向迪琮詞的基本特徵。他在傳承柳永羈旅行役和周邦彦格律工整基礎上,多了幾分家國情懷的厚重,又比周密、王沂孫等人寄託故國之作更加的曉暢自然。置於晚清民國詞壇,又明顯少了夢窗風的薰染。這再次證明其「師法北宋、情格兼重」理念的科學性與準確性。而難能可貴的是向迪琮還有另一類樸茂重大的遒勁之作。向氏自己在解釋王鵬運「重、拙、大」理念時,特别强調「此惟汴京諸老能之,臨安以後不克逮也」[二七]。喬大壯又進一步指明,《柳溪長短句》「近益規取柳、蘇、賀、周,樸茂重大,淵然北聲一章,屬草傳寫千里」[二八]。如果説,沉鬱深婉傳承自柳、周,那麼樸茂重大則自然聯繫到蘇(軾)、賀(鑄)二人。請先看《少年遊》:
少時草莽肯低頭。萬里玉關遊。長河飲馬,輕鞍射虎,談笑看吴鉤。 旗亭貰酒休論價,醉解黑貂裘。回首高城,舊遊如夢,殘照霸陵秋。
詞調鏗鏘,氣勢雄渾,一改柳溪詞温柔敦厚之態。作者自信滿滿,藉年少輕狂抒發壯志淩雲的真實心聲,與賀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向迪琮本是率真爽朗之人,從其早年「篋中龍劍沉冥久,多事宵深尚一鳴」、「掣鯨身手成虚負,忍淚憑高思不禁」[二九]的詩句,即可感知這位「水部何郎」的豪情與膽識。此類作品著實不少,如「誰將莫邪劍,一爲斬鯨鯢」(《臨江仙·題蔚文〈虎口餘生圖>》);「黄塵外,喧魚龍。卷千堆浪雪,淘盡英雄。四望沉陰迷晝,火雲横空。笳鼓急,驚傅。問刦餘,誰銷兵戎」(《壽樓春》);「笳鼓暗疾邊愁,戰伐千家哭,城郭而今改,遼鶴空驚目」(《六幺令》);「長年烽火期衰鬢,故國心魂墮警鐘」(《鷓鴣天》),等等。這些慷慨激切之音在《柳溪長短句二集》中表現的尤其突出。曹經沅曾給向迪琮詞題詩,曰:「新譜换巢鸞鳳曲,柳溪詞筆繼梅溪。劫後何人追正始,榮州而外一雙流。」[三〇]竊以爲用政治理想破滅,文壇普遍出現危機感和幻滅感的正始之音來形容向迪琮詞是不夠準確的,尤其在二集出現後,該論點可以休矣。向迪琮的這類詞不僅打破了自我格局,也成爲推動整個抗戰詞壇掀起蘇、辛思潮的重要力量。再看《百字令·邊警方深,旅情淒黯,和東坡》:
長城萬里,甚千年不改,嬴秦風物。望里妖氛迷禹甸,戍鼓哀生殘壁。鐵馬雲屯,金戈夜襲,塞上春猶雪。淩寒殺賊,危時還見英傑。 堪歎羽扇綸巾,指揮無定,帳下笙歌發。百二關河胡騎滿,終古匈奴難滅。投筆何人,勒銘無日,空剩沖冠髮。天涯回首,蒼鵝淒咽霜月。雖是和韻東坡,而氣勢却更近稼軒,筆墨聚焦抗日戰爭,著眼「百二關河」、「萬里長城」的宏大空間;又牽動千年歷史,英雄輩出的悠久時間。時空轉换,虚實結合,運用自如。語言表達上相比沉鬱深婉之作又樸素許多,確有樸茂重大之氣象。
樸茂重大的另一表現是對社會污濁現象的嚴厲批判。如《虞美人·舟中對鄂贛水災,感賦》:
崩濤日夕喧揚子。處處流民淚。三年疏鑿庫儲空。誰信滔天勢急竟無功。 扁舟一葉和愁載。
不盡風波在。人間隨地是風波。望裏風波如此怎麼過。該詞如實記録了一九三五年長江中下游鄂贛地區因水災而流民四起的史實。作爲水利部門的工作人員,他深知「三年疏鑿庫儲空」却仍然無法制止悲劇的根本原因並非天災太急,而是某些大員的貪污腐敗。下片連用三個「風波」,一層一意,跌宕波折,直逼煞拍「如此怎麼過」的反問。語句直白,但却力透紙背。同類之作還有《祭天神》,下片云:「最愁絶、江北江南路。兵戈擾,笳管急,滿地棲狐兔。怕玄都、劉郎重訪,葵麥依依,廢壘殘陽,换了桃千樹。」「棲狐兔」云云自是别有所指。這些作品直面現實,鋒芒畢露,彰顯作者氣骨凛然的獨特個性,與沉鬱深婉之作形成鮮明對比,進一步擴大了向迪琮詞的藝術風貌和情感烈度。
綜上所述,無論是雅近柳、周的沉鬱深婉,還是追步蘇、辛的樸茂重大,其實都是爲了樹立參照系,以便準確的定位向迪琮詞的基本特質。關於師法北宋這一點,邵瑞彭看得最爲透徹,其《〈柳溪長短句>序》云:「觀其抗心宋賢,含豪孤往,動搈無形,送目遐宙。典重淵微,清真之爲也;驚采妙思,二窗之爲也;遒勁雄逸,東坡、石帚之爲也。⋮⋮仲堅莫不恫窺堂奥,匋韝眾長,並世詞流,罕與抗手,爲之不輟,定能自樹旌旄,淩轢往喆。」如果説《柳溪長短句》初集還是「恫窺堂奥,匋韝眾長」的階段,那麼《柳溪長短句二集》儼然已經「自樹旌旄,淩轢往喆」。貫穿其中,亘古不變的是作者對國家命運的沉痛反思和對自身信念的執著堅守。因此,向迪琮詞既是描摹自傳,反映一代人心態的歷史印記,也是認識民初夢窗風流弊和見證抗戰詞壇蘇辛詞風崛起的獨特窗口。儘管今天這位詞人有些「失寵」,但其不滅的文學特質必將在二十世紀詞壇占據一席之地,其襟懷品格正如他在一幅對聯中説道:「屋小可容月入,檐低不礙雲飛。」[三一]
[一]秦惠民、施議對輯《唐圭璋論詞書札》,《文學遺産》二〇〇六年第三期,第一三〇頁。
[二]文守仁《蜀風集·文守仁先生遺著》,新津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審定,一九九八年,第九四頁。
[三]《玉瀾詞社昨日舉行第四次雅集志盛》,《新天津報》一九四〇年一二月六日,第七版。
[四]范祥雍《范祥雍文史論文集》(外二種),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三九五頁。
[五][一〇][一七][一八]陳雪軍《向迪琮致趙尊嶽詞學手札考釋》,《詞學》第三十八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七年版。
[六]本文所引向迪琮詞,若未特殊説明,皆自《柳溪長短句》初集(一九二九年)和二集(一九三九年)刻本。
[七]王履康《〈柳溪長短句>序》,向迪琮《柳溪長短句》初集,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刻本。
[八][二二][二八]喬大壯《〈柳溪長短句>序》,向迪琮《柳溪長短句》初集,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刻本。
[九][一六]向迪琮《柳溪詞話》,《南金雜志》一九二七年第五期,第十一—十三頁。
[一一]曾大興《二十世紀詞學名家研究》,中華書局二〇一一年版,第一九五頁。
[一二]陳匪石《舊時月色齋詞譚》,《宋詞舉(外三種)》,江蘇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第二一五頁。
[一三]楊鐵夫《〈夢窗詞選箋釋>序》,吴文英著,楊鐵夫箋釋,陳邦炎、張奇慧校點《吴夢窗詞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一〇—一一頁。
[一四]馬大勇、杜運威《論民國守四聲風氣的生成與午社詞人的撥亂反正》,《貴州社會科學》二〇一七年第三期。
[一五][二七]向迪琮《清聲閣詩餘序》,馮乾編校《清詞序跋彙編》第四册,南京鳳凰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第二〇九八頁。
[一九]王禹人《玉瀾詞社的前途》,《新天津畫報》一九四〇年第十一卷第十一期,第二版。
[二一][二四][二六]朱祖謀《〈柳溪長短句>序》,向迪琮《柳溪長短句》初集,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刻本。
[二三]向迪琮《〈柳溪長短句>跋》,《柳溪長短句》初集,民國十八年刻本。
[二五]壽石工《〈柳溪長短句二集>跋》,向迪琮《柳溪長短句二集》,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雙流向氏刻本。
[二九]向迪琮《秋日感興四首》,《近代巴蜀詩鈔》,巴蜀書社二〇〇五年版,第一四二〇頁。
[三〇]曹經沅著,王仲鏞編校《借槐廬詩集》,巴蜀書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三一頁。
[三一]上海市文史研究館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藏對聯集》,上海書畫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第五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