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秀詞話述論

孫克强

内容提要 詞話是古代詞學批評、詞學理論最典型、最主要的體裁形式。閨秀詞話從形式上看，經過了宋代的漫筆雜記，到明清時期的專題彙編，再到民國單本專著的發展；從内容來看，經過了宋代「輯軼事」，到明清時期的彙集文獻，再到民國時期的批評理論探討深化的過程。

關鍵詞 閨秀詞話 女性 詞學批評

詞話是古代詞學批評、詞學理論最典型、最主要的體裁形式。謝之勃《論詞話》云：「詞話者，紀詞林之故實，辨詞體之流變，道詞家之短長也。」[一]閨秀詞話亦稱女性詞話，其内容主要是記載閨秀詞人的身世，閨秀詞作的本事，以及對閨秀詞人詞作的評析鑒賞。閨秀詞話亦即女性詞學理論批評的主要載體。詞話借鑒詩話而來，濫觴於北宋，成熟於南宋，盛極於有清一代，至民國聲勢不減。閨秀詞話與詩話關係密切，明清時期閨秀詩話已經蔚爲大觀，閨秀詞話步其後塵，於明清時期蓬勃發展，至民國臻於繁盛。

一 宋代閨秀詞話

宋代是閨秀詞話的濫觴期，主要表現爲：閨秀詞人、閨秀詞的存在已經進入批評家的視野，在宋代各種詩話、筆記中多有閨秀詞人、詞作的記載[二]，這些文獻中均有數量不等的記載閨秀詞本事或評論閨秀詞優劣的文字。以上文獻説明，一方面閨秀詞的存在已經引起一定的關注；另一方面從這些文獻零星散見的狀態來看，閨秀詞尚未成爲詞學家的獨立觀察對象。

宋代閨秀詞話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宋代閨秀詞話絶大多數屬於本事詞話，即記載閨秀創作緣由、背景、過程、人物關係的詞話。與本事詞話有顯著不同的是具有鑒賞批評性質的理論詞話，南宋的「三大詞話」王灼的《碧雞漫志》、沈義父的《樂府指迷》、張炎的《詞源》即是此類。宋代的詞話無論是單本的如楊繪《時賢本事曲子集》、楊湜《古今詞話》，還是由詩話、筆記中輯録出來的詞話如吴曾《能改齋詞話》、胡仔《苕溪漁隱詞話》，多是記載「本事」的詞話。宋代的閨秀詞話多是本事詞話，説明對女性詞創作的關注還多局限於「講故事」或獵奇的層面。但也有極少數閨秀詞話已經具有明確的批評意識，如《碧雞漫志》中對李清照其人其詞的批評即是。

第二，宋代閨秀詞話展現了宋代女性填詞的「原生態」。從宋代閨秀詞話的載録來看，有兩點值得注意：

其一是女性詞人的身份。大體可以分爲三類：（一）歌妓（包括官妓和市妓），此爲大多數；（二）貴族官眷，如皇族中太尉夫人（見彭乘《墨客揮犀》）、蜀主孟昶貴妃花蘂夫人（吴曾《能改齋漫録》）、王夫人（周密《浩然齋雅談》）；（三）民女，如開封市民女（吴曾《能改齋漫録》），湖州吴秀才女（洪邁《夷堅支志》庚卷十）、慕容嵓卿亡妻（洪邁《夷堅丙志》卷十）等。

其二是歌詞本事内容。閨秀詞話中表現歌妓與官員士人之間情愛故事最多，如廣漢妓女僧兒與戴姓漢守的故事（魏慶之《詩人玉屑》），天臺營妓嚴蘂與唐與正故事（周密《齊東野語》），韓翃與倡妓柳氏故事（阮閲《詩話總龜·樂府》引《異聞集》），陸藻與美奴的故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高疎寮與籍妓洪渠故事（周密《癸辛雜識》）。還記載了一些唐宋詩詞名家與歌妓的交往，如白居易、元稹與餘杭之歌者商玲瓏故事（阮閲《詩話總龜·樂府》引《脞説》），李之問與都下名娼聶勝瓊的故事（楊湜《古今詞話》），陸游與蜀娼之事（周密《齊東野語》）等。在宋代稱之爲「妓」的有宫妓、官妓（營妓）、家妓、市妓等，她們的生活和情事在閨秀詞話中均有表現。此外也有其他身份的男女情詞，如章文虎與其妻劉彤（文美）寄贈詞等夫妻（妾）之詞。

特别有趣的是數量不少的「夢詞」，即官員士人夢見歌妓唱詞，或與夢中女子酬唱詞，如司馬槱官夢蘇小小歌《蝶戀花》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盧絳夢耿玉真《菩薩蠻》（胡仔《苕溪漁隱叢話》）黄庭堅夢吴城小龍女《清平樂令》（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試舉李南金夢二女子執版歌詞故事爲例：

樂平士人李南金，紹興二十七年登科，纔唱名罷，歸旅舍，夢二女子執版歌詞以侑酒，曰：「君是園中楊柳，能得幾時青？趁金明春光尚好，尊酒賞閑情。他年歸去，强山陰處，一枕曉霞清。」（洪邁《夷堅乙志》卷五）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生活的變形表現，夢詞也是士人與歌妓交往的變形表現。

第三，宋代閨秀詞話已經突出了女性「大詞人」的地位。在宋代，歌妓的社會地位不高，因而姓名身世明晰的女詞人並不多。但李清照可謂鳳毛麟角的一位。李清照的創作成就及其詞壇地位在閨秀詞話中評論得較爲集中，如趙彦衛《雲麓漫抄》記述李清照的基本情况：

李氏自號易安居士，趙明誠德夫之室，李文叔女，有才思，文章落紙，人爭傳之，小詞多膾炙人口，已版行於世，他文少有見者。李清照的詞作名篇在宋代膾炙人口，論者特别稱讚易安詞作名句，如羅大經《鶴林玉露》評論李清照《聲聲慢》詞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數句云：「起頭連疊七字，以一婦人乃能創意出奇如此。」張端義《貴耳集》評《永遇樂》詞「尋常語度人音律」。陳郁《藏一話腴》評《如夢令》「緑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評《醉花陰》「簾捲西風，人似黄花瘦」：「此語亦婦人所難到也。」可見李清照的這些詞作已經膾炙人口廣泛流傳。李清照詞的成就在宋代得到公認，以至出現了以李清照爲比的情况：

黄子由尚書夫人胡氏與可，元功尚書之女也。俊敏强記，經史諸書略能成誦。善筆劄，時作詩文亦可觀。於琴奕寫竹等藝尤精，自號惠齋居士，時人比之李易安云。（周密《齊東野語》）「胡氏」聰明靈秀，文采出眾，書畫兼擅，當時人將她比作李清照。又如宋代女詞人孫道絢，「極有詞藻」，「思致極不淺」，論者云：「使易安尚在，且有愧容矣。」（魏慶之《詩人玉屑》）也是以李清照作比。由這些文字可見，李清照在宋代已經具有典範的地位。南宋人王灼評李清照云：「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詞采第一。」（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認爲將李清照與男性詞人相比也毫不遜色，且爲女詞人之冠。

李清照的典範地位的確立在詞學史上有重要意義，表明女性完全可以成爲一流大詞人，對後世閨秀詞話的發展有着啟示意義。

二 明清時期的閨秀詞話

明清時期是詞話發展的鼎盛期，詞話的數量、門類以及批評理論水平均達到了高峰。雖然明清時期仍然没有出現單本的閨秀詞話，但是閨秀詞話的内容在這個時期却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在一般詞話中有關女性詞的記述和評論有較大幅度的增加。女性詞學批評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首先來看明代詞話。明詞話中有關女性詞話的文字較宋代更爲豐富，對女性詞的認識也更爲深刻。楊慎《詞品》卷二集中排列「花蘂夫人」、「王麗真」、「李易安」、「朱淑真」等詞話五則；《拾遺》集中排列「劉鼎臣妻」、「易祓妻」、「柔奴」、「美奴」、「李師師」、「朱娘娘」、「趙真真、玉娥」、「劉燕歌」、「杜妙隆」、「宋六嫂」、「一分兒」等十一則。[三]將女性詞話以集中的形式排列，説明楊慎已經注意到女性詞人詞作的特點，並有將女性詞話單獨分類的意識了。

其次再來看清代詞話。清代詞話是古典詞學批評的高峰時期，也是詞話這種批評文體的成熟時期。就清代詞話中的閨秀詞話而論，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輯録類詞話中的閨秀詞話。所謂「輯録類詞話」即彙編歷代詞話文獻的詞話，如沈雄的《古今詞話》、徐釚的《詞苑叢談》等。這些輯録類詞話有意識地彙編了一些閨秀詞話，如《古今詞話》中就輯録了歷代有關女性的詞話，如唐代「杜秋娘《金縷曲》」，南唐「昭惠后創新聲」，西蜀「花蘂夫人《採桑子》」，宋代「李易安魏夫人能詞」，元代「衛芳華《木蘭花慢》」，明代「王修微《如夢令》」，清代「徐湘萍《風流子》」等二十餘則。[可四]見在沈雄的觀念中閨秀詞話已經是詞話的重要内容應，該受到詞學家的重視。

第二，存人存詞的閨秀詞話。經過清代康雍乾盛世，天下太平，經濟發展，文教昌盛，詞壇繁盛，女性詞人更是蓬勃而生。清代道光年間人丁紹儀説：

吴越女子多讀書識字，女工餘暇，不乏篇章。近則到處皆然，故閨秀之盛，度越千古。即以詞論，王氏《詞綜》所採五十餘家，已倍宋、元二代。余輯《詞補》，復得一百七十餘人，兹録其尤雋峭者。[五]這裏提到的「王氏《詞綜》」，是指清朝乾隆時期王昶（一七二五—一八〇六）的《國朝詞綜》。《國朝詞綜》中已經大量收録閨秀詞，丁紹儀作詞話也要跟進。丁紹儀這段話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以江南爲代表的閨秀詞人創作十分繁盛，閨秀詞人的存在已經是不容忽視的現象；二是像丁紹儀這樣的詞學家已經將關注的目光投向閨秀詞人及詞作，述評閨秀詞的詞話也更爲豐富。

《聽秋聲館詞話》中載録的閨秀詞人有：太原張羽仙學典、華亭李冰影朓、懷慶李冰心（素）、吴縣楊元卿（澂）、上元馬芷君（閑卿）、奉賢莊磐山（燾）、太倉顧湘英（信芳）、吴縣張瑞芳（素）、武進錢浣青（孟鈿）、甘泉江碧岑（珠）、長洲葛玉珍（秀英）、金櫃浦靜來（安）、江甯歐瓊仙（瓏）、錢塘孫碧梧（雲鳳）、孫蘭友（雲鶴）、吴江汪宜秋（玉珍）、遂甯楊古雪（繼端）、錢塘梁楚生（德繩）、長洲李紉蘭（佩金）、仁和吴蘋香（藻）、陽湖劉撰芳（琬懷）、山陰王梅卿（倩）、烏程戴衣仙（珊）、錢塘淩茞沅（祉媛）、金壇吴蜚卿（規臣）、吴縣曹宜仙（景芝）、吴江沈夢湘（芳）、仁和沈湘濤（允慎）。此外《聽秋聲館詞話》還載録了部分當代閨秀詞人，如蔡步仙（捷）；錢塘楊倩玉（琇），有《遠山樓詞》；建安典曇生，有《蕭然居集》；陽湖莊蓮珮（盤珠），有《紫薇軒詞》；柯心蘭（紉秋），有《香蕓閣賸稿》；潛山熊芝霞（象慧），有《芝霞閣詞》；楊蕊淵（蕓），有《琴清閣詞》；李紉蘭（佩金）有《生香館詞》；芙江（錫璿）有《紅蕉仙館詞》；毓卿（子芳）；丹陽賀雙卿；無錫龔靜照，有《永愁人集》；仁和陳子淑（嘉），有《寫麋樓詞》；江陰錢瑜素（潔），有《蓉亭詞》；吴興沈御蟬（宛），有《選夢詞》；長樂梁韻書（蓉函），有《紫霞軒詩·附詞》。以上閨秀詞人多出自江浙地區，皆爲清朝當代詞人。從《聽秋聲館詞話》中可以看到，當時的閨秀詞人多著有詞别集，這是閨秀詞創作繁盛的一道風景。

第三，鑒賞批評的閨秀詞話。清代各種詞話中論析閨秀詞的文字甚夥，如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等。《白雨齋詞話》中載録閨秀詞話二十二則，分别評論李清照、魏夫人、朱淑真、葉小鸞、徐湘蘋、李紉蘭、吴蘋香、賀雙卿、趙我佩等人詞。與《聽秋聲館詞話》之類的清人詞話以「存人」、「存詞」爲目的不同，《白雨齋詞話》以鑒賞評論爲旨歸，更具理論色彩。如評李清照詞的特點云：「李易安詞，獨闢門徑，居然可觀。其源自從淮海、大晟來，而鑄語則多生造。婦人有此，可謂奇矣。」又如比較宋代三位閨秀詞人李清照、魏夫人、朱淑真：「宋閨秀詞，自以易安爲冠。朱子以魏夫人與之並稱。魏夫人祗堪出朱淑真之右，去易安尚遠。」皆爲精到之論。

第四，閨秀詩話中的閨秀詞話。清代産生了大量閨秀詩話。王英志教授輯有《清代閨秀詩話叢刊》三册，收録了陳維崧《婦人集》，袁枚《袁枚閨秀詩話新編》，梁章鉅《閩川閨秀詩話》，丁蕓《閩川閨秀詩話續編》，沈善寶《名媛詩話》，王藴章《燃脂餘韻》，雷瑨、雷瑊《閨秀詩話》等十四種相關著作。[六]清代詩話中含有閨秀詞話的内容。況周頤《東海漁歌校記》曾提到「錢塘沈湘佩女史善寶《閨秀詞話》」，《蕙風詞話續編》卷二亦提及沈善寶撰《閨秀詞話》，而實際上，沈善寶並没有單獨撰寫《閨秀詞話》；況周頤所引《閨秀詞話》實出沈善寶《名媛詩話》[七]。此類從詩話中輯録的閨秀詞話還有王藴章《燃脂餘韻·論詞》等。

如果不從是否單本著作的角度考察，清代詞話中的閨秀詞話和閨秀詞學批評理論已經相當成熟。其後民國時期閨秀詞話大量湧現與清代閨秀詞學的背景直接相關。

在中國詞學史上，詞選是詞學批評理論的重要載體。詞選與詞話有近親的血緣關係，唐圭璋《詞話叢編》所收多有由詞選評點輯録而成的詞話，如：《詞潔輯評》、《詞綜偶評》、《張惠言論詞》、《宋四家詞選目録序論》、《蓼園詞評》等。明代産生了詞學史上的第一部閨秀詞選，也是第一部附有點評的閨秀詞選：明人許銓胤的《古今女詞選》。該選選唐至明代女性詞五十七首，並附評語三十一則。如果將其中評語輯録出來即爲一部詞話著作，《古今女詞選》可以視爲詞學史上第一部女性詞學批評專著。許銓胤《古今女詞選小引》云：

宋學士大夫，人人嫺詞，於是風流之所薰釀，笄黛多以詞鳴，如李易安、孫夫人之流，詠其得意語，令少游、子瞻遇之而左次。故爾時女子之擅場名家者，淩厲蘇、黄、秦、柳而爲詞正宗，良非偶也。國朝專工帖括，冠進賢者，未必能詞，況女子乎？唯楊用修夫人黄氏詩詞清新，與其君子寸力所敵，賡相唱和，是易安所不能得之趙明誠，而孫夫人所不能得之鄭文者也，亦希覯矣。梁小玉在煙花籍中，而文筆無脂粉氣，著述浩富，自詫如董狐，無乃野狐精乎？噫！宇宙寥廓，豈無有負奇幽閨而姓名不揚者？余聊以耳目睹記，録若干首，亦吉光片羽云，讀者無以管窺見嘲。[八]此小引主要説明了兩點：其一，從宋代至明代，閨秀詞人詞作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績；其二，閨秀詞值得肯定並加以傳播弘揚。這是詞學史上第一部專題論述女性詞的文獻。

清代産生了大量的閨秀詞選，直接促進了閨秀詞話的繁盛。從清代初年開始，閨秀詞選次第産生，如《眾香詞》、《林下詞選》、《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小檀欒室閨秀詞鈔》等，這些詞選多以「存人」爲目的，主要關注的是閨秀詞人的家庭出身和人生經歷。如徐乃昌《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彙編閨秀詞集，前後十集，十種爲一集，收録明末至有清一代女詞人别集一百零二家。其後，徐乃昌又編《小檀欒室閨秀詞鈔》計十六卷，詞人五百二十一家。後續《詞鈔補遺》和《詞鈔續補遺》四卷又録有一百六十家。兩選合計選明清閨秀詞人七百二十三人。編者爲閨秀詞人「存人」的意圖十分明確。

有一些詞選選者從各種詞話、詩話、史傳、筆記、方志中輯録出來閨秀詞人的軼事及詞本事，這些文獻從形式上看與詞話文體没有任何不同。例如《小檀欒室閨秀詞鈔》「黄媛介」之下，羅列了從《林下詞選》、張庚《畫徵録》、姜紹書《無聲詩史》、韓昂《續圖繪寶鑒》、陳維崧《婦人集》、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阮元《兩浙輶軒録》、沈季友《檇李詩繫》等書籍中輯録出來的記録和評論閨秀詞人黄媛介及其詞作的文字，這些文字已可以視爲是關於黄媛介的詞話彙集。

三 民國時期的閨秀詞話

民國時期閨秀詞話蓬勃湧現，此與時代背景有直接的關係。民國時期女性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更多女性接受文化教育，乃至高等教育。女性的文學創作也更爲普遍，西學東漸，女性意識增强。民國時期的閨秀詞話進入到一個新時代，無論是文本形式、創作思想還是批評理論水平均呈現出新的特色，達到了新的高度。其主要特徵有三。

第一，民國出現了單本的閨秀詞話。今日見到的最早刊行的閨秀詞話是民國初年發表的楊全蔭的《綰春樓詞話》。民國時期單本的閨秀詞話共有九種。分述如下：

《綰春樓詞話》，楊全蔭撰。刊登於《婦女時報》一九一二年第七期。

《閨秀詞話》，無名氏撰，計三十八則，刊於《時事新報》新增月刊《時事彙報》第一號「文藝」專欄，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十二月出版。原稿未署著者姓名，今稱爲無名氏撰，《閨秀詞話》中數次提及與況周頤（玉梅）的詞學交往，可知撰者是況氏友人，乃清季民初致力於閨秀詞研究的一位詞學家。

《玉棲述雅》，況周頤撰。《玉棲述雅》專論清代閨秀詞，因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有《漱玉詞》、朱淑真有《幽棲居士詞》而得名。《玉棲述雅》成書於一九二〇年、一九二一年間，況氏生前未刊行，其弟子陳運彰於一九四〇年將其發表於《之江中國文學會集刊》第六集。

《小梅花館詞話》，范沁撰。范沁，字冷芳，江蘇吴縣人。南社范君博之妹。著有《小梅花館吟稿》、《挹香樓散記》等。《小梅花館詞話》原載《消閑月刊》一九二一年第四期。

《雙梅花龕詞話》，鄭周壽梅撰。原刊載於《半月》一九二四年第三卷第一二期。

《閨秀詞話》，雷瑨、雷瑊撰。雷瑨（一八七一—一九四一年），字君曜，號娱萱室主，筆名雲間顛公、縮庵老人等，清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舉人。曾任掃葉山房編輯，後又任《申報》編輯。《閨秀詞話》民國年間由上海掃葉山房石印本印行。按：雷氏《閨秀詞話》與前述無名氏的《閨秀詞話》有内在關聯。據查考，雷氏《閨秀詞話》多處抄録、參考無名氏《閨秀詞話》，並提及「無名氏《閨秀詞話》」。雷氏《閨秀詞話》參照了無名氏《閨秀詞話》三十三則，其中直接引用十九則，其餘也是在無名氏《閨秀詞話》基礎上增删而成。

《讀閨秀百家詞選札記》，楊式昭撰。楊式昭，女，生卒年不詳，河北臨榆人。一九二八年畢業於南開女中，一九三二年畢業於燕京大學法學院政治學系。畢業後任職於揚子江水道委員會。《讀閨秀百家詞選札記》乃楊式昭閲讀吴灝《閨秀百家詞選》後所寫的札記，可謂一部閨秀詞話。《讀閨秀百家詞選札記》發表於《文學年報》一九三二年第一期。

《香艷詞話》，胡旡悶撰。胡旡悶，女，生卒年不詳，號凝香樓主人，廣東人。一九一五年主編《鶯花雜志》，著有《閨秀詩傳》、《香艷詩話》、《香艷詞話》，後匯爲《凝香樓奩艷叢話》出版。《香艷詞話》發表於《鶯花雜志》第二期（一九一五年），署名「旡悶」。

《檇李閨閣詞人徵略》，莊一拂撰。「檇李」即浙江嘉興的古稱，地處浙西，明清時期詞風頗盛。《檇李閨閣詞人徵略》發表於《詞學季刊》第二卷第三號（一九三五年）。

第二，民國閨秀詞話作者的特點。民國時期閨秀詞話的作者身份各有不同，有詞學大師，如況周頤，撰有《玉棲述雅》。況周頤（一八五九—一九二六），字夔笙，别號玉梅詞人，晚號蕙風詞隱。臨桂（今廣西桂林）人。況周頤與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被合稱爲晚清四大詞人，亦稱清季四大家。況周頤畢生致力於詞學，著述甚豐，《蕙風詞話》影響甚巨。有曲學名家，如莊一拂，撰有《檇李閨閣詞人徵略》，莊一拂（一九〇七—二〇〇一），號南溪，晚號籜山，浙江嘉興人。中國古典戲曲專家。著有《古典戲曲存目匯考》、《明清散曲作家匯考》、《南溪詞曲稿》等。也有不甚知名，甚至不署著者姓名的閨秀詞話。

民國時期出現了女性閨秀詞話作者，如《綰春樓詞話》的作者楊全蔭，字芬若，江蘇常熟人，儀徵畢幾庵之妻，其父楊雲史爲民國政壇名人，其母李道清爲李鴻章孫女，著有《飲露詞》，爲一代才女。《雙梅花庵詞話》的作者周壽梅（一八九七—一九七五），江蘇吴縣人，周蓉軒幼女，著名學者鄭逸梅（一八九五—一九九二）夫人，婚後從夫姓稱鄭周壽梅。鄭逸梅與夫人名中均含有「梅」字，故其書齋取名爲「雙梅花庵」。《香艷詞話》的作者胡旡悶，號凝香樓主人，廣東人，曾主編《鶯花雜誌》，編撰歷代閨秀詩詞史料，並從事戲曲創作，是著名的女作家和學者。《讀閨秀百家詞選札記》的著者爲楊式昭，她青年時期積極參加革命，曾於一九二四年參加由孫中山支援、鄧穎超等組織的天津婦女籌組國民會議促成會第一次籌備會。一九二五年楊式昭入南開女中高一乙組學習，一九二八年畢業於南開女中，是女中第一批畢業生。同年入燕京大學法學院政治學系，一九三二年畢業。知識女性的介入是民國閨秀詞話的一大亮點。

早在北宋末期，李清照曾撰《詞論》，開女性論詞的先河。民國時期女性作者撰寫閨秀詞話又有特别的意義，她們更瞭解女詞人的生活狀况、思想情感和創作心態，因而對女性創作有更爲深切的感受，對女性詞的優長和欠缺也有更明晰的認識。

第三，閨秀詞批評理論的深度有明顯突破。民國之前，閨秀詞話多爲本事詞話，或者出於存人存詞的目的而加以輯録。民國閨秀詞話的詞學思想則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其一，論閨秀詞者已經注意到評析閨秀詞的特殊性，如況周頤説「評閨秀詞，固屬别用一種眼光」[九]。況周頤還提出論閨秀詞的基本原則：「蓋論閨秀詞，與論宋元人詞不同，與論明以後詞亦有間。」是説論閨秀詞既要區别於同時代男性詞人，也要注意不同的時代特點。無名氏《閨秀詞話序》云：「女子才力薄弱，故工詩者少；而賦性幽婉，最近於詞。《斷腸》、《漱玉》，卓然名家，雖逸才之士，莫能過之矣。」[一〇]古人論詩詞之辨，有詩莊詞媚、詩直詞婉之説，詞體具有婉媚的特性，這種特性與女性的性格特點恰相契合。應該説這是很有眼光的認識，頗有一些女性文學批評的色彩。

其二，閨秀詞話對閨秀詞人的創作環境，性格特點以及閨秀詞的局限和弊端進行了分析。如楊式昭的《讀閨秀百家詞選札記》[一一]云：「閨秀詞總是堂廡太小。」指出閨秀詞人受生活閲歷和環境之限，眼界受到很大的局限。楊式昭認爲與唐宋名家相比，閨秀詞的差距主要表現在「求其豪氣鬱勃者則不可得」，「學問經驗修養不同」，「觀察之力不及，故言情體物不能細膩」。歷代閨秀詞人受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和傳統習慣的影響，她們的成長環境、社會地位和教育背景均無法與男性相比，女詞人的文化、修養、眼界難免受到限制，甚至造成根本的缺陷。楊式昭受過高等教育，其閨秀詞批評的思想和方法均高出時人一籌。

民國閨秀詞話值得注意的還有兩方面：（一）閨秀詞選的編纂。從現存文獻查考，民國閨秀詞選共有十七種（不含翻刻前代之著）[一二]，其中亦有附録小傳、詞話的模式，因而亦具有閨秀詞話的性質。如吴克歧的《詞女五録》是收録歷代女詞人最多的閨秀詞選，所收各代女性詞人如下：隋唐五代二十一人，宋代九十五人，遼金元二十二人，明代一百零七人，清代五百六十七人，共計八百一十二人。在所收女詞人名下附録從各種文獻中搜集的小傳和評論。可以説，《詞女五録》是現存閨秀詞人資訊最全的著作。（二）論閨秀詞絶句組詞。以絶句形式論各體文學是金朝元好問《論詩絶句》以來的文學批評傳統，《論詞絶句》在清朝和民國時期均十分盛行。《論詞絶句》中的組詩更具有史論性質和理論價值。民國時期的《論詞絶句》組詩論閨秀詞的有：吴灝（？—一九四三）《名媛詞選題辭十首》及《重印名媛詞選題辭》四首、金兆蕃（一八六九—一九五〇）《李易安像》三首、夏仁虎（一八七三—一九六三）《劍秋屬點定其室吕桐花夫人清聲閣詞稿即題四章》等。以上兩項是民國閨秀詞學的重要文獻，也是民國閨秀詞話的重要補充。

四 餘論

清代女詩人沈善寶《名媛詩話序》云：「竊思閨秀之學與文士不同，而閨秀之傳又較文士不易。蓋文士自幼即肄習經史，旁及詩賦，有父兄教誨，詩友討論。閨秀則既無文士師承，又不能專習詩文，故非聰慧絶倫者，萬不能詩。生於名門巨族，遇父兄師友知詩者，傳揚尚易；倘生於蓬蓽，嫁於村俗，則淹没無聞者不知凡幾。余深有感焉。故不辭摭拾，搜輯而爲是編。」[一三]沈善寶指出女性學習不易，創作更不易，作品的傳播尤其不易。閨秀詩話、詞話的編纂撰寫正是要爲女性作家立傳，爲女性作品的傳播而努力。縱觀歷代閨秀詞話，從形式上看，經過了宋代的漫筆雜記，到明清時期的專題彙編，再到民國單本專著的發展；從内容來看，經過了宋代「輯軼事」，到明清時期的彙集文獻，再到民國時期的批評理論探討深化的過程。閨秀詞話作爲女性文學批評的文本在中國文學史、批評史上均具有重要意義。閨秀詞話不僅提供了閨秀詞人、詞作的基本文獻，而且展示了閨秀詞創作的原生態，閨秀詞人的生長環境、心路歷程、命運遭際、創作緣由等均予以呈現。閨秀詞話是文體批評、性别批評的重要一翼，是詞學批評理論的重要文本。

[一]謝之勃《論詞話》，《國專季刊》第一期，一九三三年五月。

[二]如：《後山居士詩話》（陳師道）、《臨漢隱居詩話》（魏泰）、《古今詩話》（李頎）、《竹坡詩話》（周紫芝）、《古今詞話》（楊湜）、《復雅歌詞》（鮦陽居士）、《碧雞漫志》（王灼）、《詩人玉屑》（魏慶之）、《苕溪漁隱叢話》（胡仔）、《春渚紀聞》（何薳）、《墨莊漫録》（張邦基）、《雲麓漫鈔》（趙彦衛）、《鶴林玉露》（羅大經）、《貴耳集》（張端義）、《藏一話腴》（陳郁）、《類説》（曾慥）、《宋朝事實類苑》（江少虞）、《侯鯖録》（趙令畤）、《墨客揮犀談》（彭乘）、《能改齋漫録》（吴曾）、《齊東野語》（周密）、《癸辛雜識》（周密）、《夷堅志》（洪邁）、《浩然齋雅談》（周密）、《詩話總龜》（阮閲）。參閲孫克强、楊傳慶主編《歷代閨秀詞話》，鳳凰出版社二〇一九年版。下文引此類文獻不再詳注出處。

[三]楊慎《詞品》卷二，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五〇頁，第五三八頁。

[四]沈雄《古今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七四九—八一九頁。

[五]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九，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二八二一頁。

[六]王英志編《清代閨秀詩話叢刊》，鳳凰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版。

[七]參閲朱則傑《清詩考證》，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第一二八八頁。

[八]《古今女詞選》僅見於日本尊經閣文庫收藏，爲明刊本。此選歷代書目未曾記載。參閲鄧子勉《明代詞話全編》，鳳凰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

[九]況周頤《玉棲述雅》，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六一三頁。

[一〇]無名氏《閨秀詞話序》，《時事新報》新增月刊《時事彙報》第一號，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十二月出版。

[一一]楊式昭《讀閨秀百家詞選札記》，《文學年報》一九三二年第一期。

[一二]計有：吴灝編《中國歷代女子詞選》、范煙橋著《銷魂詞選》、胡雲翼編《女性詞選》、孫佩茝編《女作家詞選》、曾乃敦著《中國女詞人》、李輝群編《注釋歷代女子詞選》、徐珂選輯《歷代閨秀詞選集評》、吴灝選録《閨秀百家詞選》、吴灝編選《歷代名媛詞選》、光鐵夫編輯《安徽名媛詩詞徵略》、何振岱編《壽香社詞鈔》、吴克歧編選《清代詞女徵略》、吴克歧選編《詞女詞抄》、龍榆生選編《現代女子詞録》、龍榆生選編《近代女子詞録》、雲屏編校《中國歷代女子詞選》、張友鶴編《歷代女子白話詞選》。按：其中有重編改編的情况。

[一三]沈善寶《名媛詩話序》，《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七〇六册影印清光緒鴻雪樓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