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洲
人类祖先从树上跳下,收起双手站立起来,后来还发现了火,从此吃上烤熟的食物,才进化到今天这个模样。可是,现代人却偏偏喜好生吞活剥,甚至茹毛饮血,这种嗜好有点返祖呀。当然,和食肉动物比,现代人的牙齿早已退化到毫无锋利可言,肠胃也远没有那么强悍的蠕动力,并以无法承受腥膻与动物彻底划清了界线。只是靠近大脑的那一小撮味蕾,至今还在做着原汁原味的春梦。
为了实现梦想,现代人选中了那些肉质细腻润滑、口感脆嫩的鲜美食材。
几年前的春节,一拨朋友去南半球的塔斯马尼亚岛自驾游,其中一位学食品的同学沿途找寻生蚝,他很食客地告诉我们,“塔斯马尼亚是大洋洲抵达南极洲的最后一站,海水清冷,生蚝肥美,世界知名。”最终,我们在海滩边的灌木丛旁发现一块蓝色铁牌,英文介绍的边上,有一个指向海边的箭头,还用白油漆涂出歪歪扭扭的“生蚝”两字,显然把业务做到了中国吃货头上。
那是一处水产养殖场,我们花十六澳元要来两打,摆上商务车掀起门的后厢。塑料托盘里套着两排撬开壳的生蚝,外形基本相近,两三指宽,一只有一两多重。拇指和食指钳起切成块的柠檬,两头用力一捏,酸汁喷上水灵肥腴的生蚝,大家一只只端起来,舌尖一顶,再轻轻一吸,汁液清冽裹着蚝肉呲溜间丝滑进嘴。树荫外,灼阳高照,满腔冰爽细腻柔软嫩滑湿润丰腴……奇妙感觉纷至沓来,含在嘴里的蚝肉还没容咬上两口,便像小朋友坐滑滑梯一般,慌不择路溜了下去。齿颊间,蚝鲜东突西窜,鲜得人直想手舞足蹈起来。
生食海鲜原来可以如此美妙和充满野性,感谢生活。后来看到一本旅游书籍,老饕们说,塔斯马尼亚生蚝有一种类似青苹果的青涩甘美,而隔海相望的新西兰生蚝则带有哈密瓜的清香。还没完,这个世界上还有充满青瓜味和西瓜味的……
东南沿海的闽都人近水楼台,一直以来,嗜好生食海鲜。海蜇皮和泥蚶是迄今不疲的选项。海蜇的构成大部分是水,热煮收缩变硬,也不易入味。它从海里捞起就用重盐腌渍脱水保鲜,干净卫生得很。泡清水析盐分后切成片,蘸作料吃,马上可以捕获水嫩脆爽的口感。生剥泥蚶,满腔丹汁,蚶富含红色素,被叫做血蚶。在闽都人眼里,补血就是补体,那可是人生第一要务。倘若入滚水里煮,壳开血尽,白惨惨的肉不但干柴、韧涩难嚼,连浓郁的鲜甜味道也脱壳而去。好东西变成寡淡少味,闽都人全体不答应。
闽都人酷爱的血蚶是闽东七都蚶,拇指头大,有人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珠蚶。洗去海泥的蚶壳,清水养着吐尽泥沙后,用刷子可以一直刷洗到白,一旦剥开,雪白的壳托着殷红的肉,活色生香,瞥一眼,足以让你的舌根底下火速满潮。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找到烫血蚶的窍门,下锅总是一再提醒自己,一定不能等到开壳,稍烫则起,读秒的过程中,每次看到滚水里的某一只蚶壳晃动欲开,连忙捞起,出水血蚶依旧像春天里的花瓣,摁不住的渐次绽放,看得人心不甘情不愿。不知怎么就开窍了,有个大年三十,我无师自通,把血蚶装入焯瓢,悬于沸腾的铁锅上,另一手舀滚水往上浇,大约八九次后,血蚶壳微动时住手,终于修成正果。
也许,历史上中国的生食海鲜招惹过没完没了的官司,别看它鲜活生猛,却可能带有细菌、病毒和寄生虫。进入工业社会的今天,免不了还有化学污染以及重金属污染,甚至本身就可能填充着降解不了的塑料微粒,地道就是一个带有导火索的炸药包。这些年来,除了那些产自清洁水域的象鼻蚌刺身、三文鱼刺身,以自身不菲的价格,还占着餐桌的一席之地,其余的那些蟹呀螺呀,已经一步步撤离了菜馆桌面。进入二十一世纪,闽都坊间餐桌原本热衷的“生醉”美食也踪迹鲜见,成为大家恋恋不舍的心结。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闽都城里没有四处开花的房地产,住房边上就是田园,水网纵横的内河都不乏感潮河的样子,退潮时露出河边泥滩,那上面布满黑麻麻的小孔洞。我和小伙伴们认真数过,每一个孔洞都住着一只小螃蟹,那厮闽都话叫蟛蜞。蟛蜞拇指大小,甲壳略呈矩形,细爪长着绒毛。我们趴在石桥上看它们的热闹,经常扔一块小石头下去,只见泥滩上整体晃动一下,和小孔洞同样多的蟛蜞,秋风里的落叶似的,全不见了踪迹。
有时,盯上一只大的,看它远离了洞口,便蹑手蹑脚靠近,用一根竹子插进洞内,离开后一跺脚,受惊飞驰回巢的穴主被卡在洞口,挖出来就成了大家的玩物。落雨前天气闷热时,因为气压低缺氧,蟛蜞统统会从洞里跑出来透气。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孩子,拿竹竿穿根鱼线,在鱼钩上挂一片青菜叶,很快便有蟛蜞来吃。大家把钓上来的蟛蜞相比,挑大的用细绳绑住,放地上让它们彼此斗螯。有时,蟛蜞火柴棍一样的眼睛竖起摆动,嘴中冒出白色泡沫,主人便会兴高采烈起来:我的蟛蜞煮饭啰。长大后才知道,蟛蜞还有一个名字叫相手蟹。因为蟛蜞习惯横行,直行时两只大螯合抱于前,摇摇摆摆,一步一叩首的样子,颇有古人行礼作揖的风范。
上大学时,有个家住乌龙江边的同学给我讲了他的蟛蜞故事。
在江边的席草滩上,三四个人围住蟛蜞慢慢往中间赶,最后蟛蜞会爬成一堆,千军万马的样子,这时撑开麻袋口,往里拨几下就满了。他们村一般在四月捉蟛蜞制蟛蜞酥,这时的蟛蜞刚冬眠出来,还没食什么东西,里外干净,壳也比较硬,做出来的蟛蜞酥脆爽可口、奇鲜无比。
捉回的蟛蜞先用清水养着,半天后洗干净,顺便把蟛蜞的尾脐摘掉,装入陶钵,加进盐、生姜丝和高粱酒,盖好上下颠摇,再加入白砂糖、红糟搅拌妥,封口。腌制到三五天后,外味渗透进壳里就可以吃了。吃多少舀多少,便于储存。蟛蜞酥可以单独吃,拦腰一口咬下去,酥里带鲜,鲜中爆香。早餐用它配粥食欲大增,有人将之当下酒菜也有滋有味。
顾名思义,蟛蜞酥贵在酥。蟛蜞肉少薄壳多,咀嚼起来酥脆里汤汁四溅。这鲜香呛人的奇鲜之味,外人避之不及,但闽都人心里,这就是大海的风味。在那些个食物匮乏的年月里,它肆意妄为的味道,曾经激活了多少闽都人的味蕾,支撑着人们对明天生活的憧憬。
蟛蜞酥还可以往下继续做成蟛蜞酱,把蟛蜞酥在石臼里杵碎,拌入红糟,用石磨磨成酱,紫红色的,细软如泥。装入干净的玻璃瓶,密封严实,放在阳光下暴晒一两天,使其慢慢发酵,鲜香会加倍浓郁。
蟛蜞酱作为一种蘸料,其酒糟香气与蟛蜞鲜味彼此纠缠一体,那是绝配,咸香浓郁而不带腥臊,散发出一种奇特而且浓郁的异香,鲜味十分狂野,显出了桀骜不驯的个性。游子在异乡待久了,一旦闻及这种气味,便会两眼放光,神情立马兴奋异常,故乡风物过电影一般纷至沓来。你是不是闽都人,或在闽都这座城市待过多长时间,餐桌上用蟛蜞酱试一试,保管“验明正身”。十几年前,闽都人的酒席上,蘸海蜇皮、九层黄粿的作料非蟛蜞酱莫属。它比名扬四方的闽都虾油还更彰显地域色彩,堪称闽都人乡土味道的终极识别。
就是这样一种曾经蛰伏于闽都这座城市千家万户橱柜里的调味食品,如今的市场已经很难发现它的影踪了。
梭子蟹身娇肉贵,作为蟛蜞都城里的阔表叔,是一流的生腌食材。通过一年时光的滋养,菊黄蟹肥膏满,螃蟹成了秋季的专属食材。闽都有道名菜叫醉蟹生,我的外婆就是做这道菜的高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省城读书,一个暮秋的周末到外婆家,她正在灶头一只只查核外公从码头市场买回来的梭子蟹,嘴里唠唠叨叨的,捏一捏这只的脚,压一压那只的壳,挑肥拣瘦,然后把中意的浸在淡盐水里养着,准备做醉蟹生。
到了时间,只见外婆在鼎刷上扯下根粗竹签,从活蟹的嘴和蟹足关节处捅进去,梭子蟹张牙舞爪三两下,断臂弃肢,渐渐安静了下来。她解开捆绑的草绳,用鼎刷刷净蟹身的边边角角。然后,双手拇指从甲壳和尾脐处插入,一使劲掀开甲壳,刮下壳内红膏,摘除鳃,剔去内脏,砍掉尾脐。
螃蟹家族都是“水上清道夫”,它们的体表、腮部和内脏可能留有不洁之物,必须仔细清除干净。
接连处理好三只。外婆用菜刀剁下蟹腿,切掉脚尖,这样两头通透,吃时一吸,肉和汁便飞入嘴里。把它们放进大瓷碗,撒上粗盐颠摇腌制。这头顺着蟹腿间的空隙,将蟹身剁成均匀小块。然后,把脱水的蟹腿滗干水分,摆在硋钵底部,红膏放在中间,蟹肉围在边上。淋进一些高粱酒,稍为腌渍一下,灭腥杀菌。趁这当口,把酱油、盐、姜蒜末、米醋、白糖、胡椒粉倒入碗里溶解调匀,浇淋到硋钵的蟹生上。过了一会儿,再把硋钵里头的腌料滗出来,慢慢又淋一遍蟹生,反复几次。为了让蟹生更为入味,隔十分钟后还要翻拌搅匀。一次次翻搅的过程中,顺便把扯碎紫菜、切细的葱花加进去,盖好。
海鲜本身有的是鲜脆和甜润,借助腌料滋味会变得更为丰富饱满。闽都话里生腌海鲜都用“醉”的烹调手法,当然,生吃食材都是活蹦乱跳的,用上闽都黄酒或高粱酒醉一醉,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但更进一层的意思是,让海鲜浸没于各种腌料里,吃饱喝足,达到醉泡入味的效果。
通常,这样深醉四五个小时,就到了舌尖登场之时。壳白肉酱葱绿,红膏和蟹肉晶莹润泽,水盈盈的呈半透明状,一整硋钵的蟹生显得虎虎有生气。
红膏软糯润滑,鲜中透香,蟹肉细嫩,鲜里带甜。当浓郁的海洋气息在口腔里横行霸道的时候,咸甜酸辣一个个挺身而出,纷纷把情绪几欲失控的鲜味拽将回来。那是一场鲜美滋味的狂野鏖战。
我看过闽都某些名菜馆十几年前的菜谱照片,“青榄醉蟹生”赫然在册,上面介绍的做法和外婆的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在瓷盘里码得红白分明,周边再摆上一圈拍裂腌渍过的檀香青橄榄。大厨们好讨巧,橄榄的甘脆可以化腥解腻呢。
以大致相同的方法生腌的海鲜菜式还有:醉白虾、醉虾蛄、醉蚶……
生食海鲜让人味蕾活跃异常,大脑沟回里,祖先饿毙前捕获到食物的兴奋被点燃,生腌、生蘸调料的海鲜口感奇妙,让人上瘾难忘,它不仅保留住了大海的原汁原味,而且在无限放大鲜味的同时使口感更舒适。
可是,闽都菜肴里传统的生腌、生醉名菜已经悄然离去,与我们渐行渐远,直至撤出我们大家的日常餐桌。眼下,福建全省好像也只有闽东地区生食海鲜的菜肴保留得多一些。那是占着区域内海岸曲折,海湾众多,野生鱼虾蟹贝丰富,关键还是福建省最后一块暂时还没被充分开发、污染的处女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海先后发生过两起甲肝大暴发,多的一次涉及三十几万人,通过病原学、血清学、流行病学调查,证实这是生食被甲肝病毒污染的毛蚶引发的。如果说,这样的重创还不足以拦住中国人生食海鲜的热情,接下来三十年急功近利的粗放发展,湖泊干涸,江河污染,近海死寂,细菌、病毒、寄生虫、重金属污染俨然一圈圈的涟漪荡漾而来……
东瀛人、爱斯基摩人、赫哲人……世界上很多地方依旧在生食海获,一则他们的海产生长环境尚未被污染,二则海鲜多来自寒带海洋和深海,那里可是这个世界上难得的净土,致病菌和病毒大多也难以生存。
这些年来,支撑中国人庞大胃口的是高产养殖业,生吃要的就是口感和滋味,还讲究时令季节、生长时间,人工催化速成的养殖食材放弃品质,显然达不到这样的要求。在塔斯马尼亚岛,世界第一的生蚝也是在自然海湾养殖场生产出来的,但人家尊重自然、讲究时序,绝不施以额外手段为高产而高产,提倡的是绿色养殖和功能养殖,而这种科学养殖就像人类祖先驯养野生动物一样,只是为了方便采集。
自从美国一位畅销书作家把生吃柔软多汁、丰富肥美的生蚝,惊世骇俗地想像成一个法国式的深吻、一种令人窒息的冲动。世界便洞开了一扇簇新的视窗,我们这颗蓝色的星球上,只要还有这样的体验存在,生食海鲜就注定不会离我们而去。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法国式的浪漫,却梦想寻找到一块净土,用心去感受这个滋味万千的世界。
我们的环境正在改善,我们获取食材的思路也慢慢在转变,我们的美食记忆注定还会活色生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