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 抱

2020-11-18 23:44李心丽
山东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垃圾女儿儿子

李心丽

分居两年后,他来市里看病,那时他的病情有些严重,走路相当困难。儿子就来与她商量,想把父亲送过来,看她什么意思。她说她没意见,只要他愿意来,说完这句,她随即又补充说,恐怕他不愿意来。她的口气里还有赌气的成分。儿子看到她一脸的漠然,说多年的老夫妻了,一起生活总有个照应,你态度好点。她说没意见,我照应他也愿意,是怕他没脸面回来。前年他还与我闹离婚呢,一心想把我撵出门去,然后找一个合他心意的伺候他,我愿意伺候,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儿子说听你这口气,明明是不愿意嘛。她心里的积怨这两年一直没有散去,这积怨像引子,把她心里所有的积怨引燃,扩散,弥漫。

儿子坐在沙发上,一脸的苦恼和茫然,父母这样不和,任他做何种努力都是徒劳。本来是为了尽孝,给他们在市里买了一套楼房,楼房比县城的老房子条件好,他们兄妹都在市里工作,这样也方便照顾。也以为换个环境,他们老两口关系会有所缓和,没想到搬是搬来了,两个人在一起没有呆多久,不是他找借口回县城住,就是她找借口回县城住,儿子非常尴尬,说我本来是操好心,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给你们创造了分居的条件,还隔了县和市的距离。她说这样也好,省得在一起吵架。儿子说这样反而给我们添麻烦了,来这儿看一个,还得回县城去看另一个。她说我身体好着呢,不用你们看,你们回去看你爸就行了。

送倒是能送来,儿子说,但送过来你们得好好相处。儿子的口气里有许多恳求的意思。如果还不能好好相处,那还不如接到我家去,我请了假照顾。她说能好好相处,只要他不要太挑剔。儿子说他现在是个病人,挑剔你也要将就。他如果不生病,身边没人也不用担心,现在不同以往了。

他是被儿子背上楼的。这之前,女儿先回来,提前告诉她父亲马上就回来了。这种情况,她就开了门在门口迎接。儿子气喘吁吁的,问她把父亲往哪儿放?她还没有开口,他说话了,他说就把我放客厅吧。儿子和女儿谨慎地看看她,再看看他。她看到儿子女儿小心翼翼的神情,弄得屋子里的空气都有些紧张。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吵架后是他一气之下走的,现在他又回来,她心里便有了一种赢了他的感觉。

女儿来的时候提了一大袋鲜菜,就在厨房里张罗着做饭了。儿子说妈,家里现在有什么吃的,先给我爸吃点,早晨要做检查我爸还没有吃饭。她就去拿来了一袋饼干,又拿来了一袋面包,说有盒装的牛奶我去热一下。她从他的气色里看出,他比以前瘦了,精神也没有以前好,大概他心中与她一样,芥蒂无法消除,所以他进门后只说了一句话,之后就缄默不语了。说实在的,她很不喜欢他这样子,她讨厌他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讨厌他这样子由来已久。当然她知道他讨厌她经常一点就着的火爆性子,讨厌她与他对着干,讨厌她的好斗。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她觉得全得益于她这种不服输的性格。而且她对他的不友善从来没有忍气吞声,她的反抗精神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女儿张罗了四个菜,一个清蒸鲈鱼,一个洋葱炒木耳,一个西红柿肥牛,一个清炒西兰花,还做了紫菜蛋汤,主食是米。她从见到他的第一刻起,就有了一种奇怪的胜利者的心情。他越不说话,她越感到他的挫败,她胜利者的姿态就出来了。她把给他盛的米端到他面前,摆好了筷子,又给他盛了一小碗汤。之后,她才盛儿子的,女儿的。她一直把他当作是家里的第一号人物,这些年,不管与他是否和睦,她盛的第一碗饭都是他的,最后一碗才是自己的。

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成为了中心。儿子给他夹菜,女儿也给他夹菜。这一餐饭他吃了不少,连连夸赞味道好,女儿说你好好养着,以后我抽空就来给你们改善生活,你的病不是什么大病,主要靠养。今天一大圈检查下来,五脏六腑都没有问题,像你活到这么大年龄,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腿脚老了,这个不碍事。

他说我知道,我也没有什么怕的,都活了八十一岁了,也够本了。

爸,有这个心态就好了,该吃吃,该睡睡,行动不便咱就在家里看看电视,听听新闻,只要有一个好的心态,活到九十岁都是没有问题的。儿子说。

他回来那一晚,儿子女儿都留下来住了,说观察观察他的情况。他说你们有事你们就各自回你们家,有你妈在就行了。我也不是纯粹不能动,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样行动方便了。

要去卫生间的时候,儿子想要搀他,他拒绝了。他说我慢点能行。他患的是严重的腿疼病,大夫说这是官能性疼痛,意思很明了,像机器一样,太老了,不好用了,该淘汰了。儿子把那只拐杖递给他,好有个支撑。不管是从客厅到卫生间,还是到卧室,或者是厨房,看着这么一小段距离,对于他来说,都显得有些遥远。儿子说明天我给你买一个轮椅,你坐在轮椅上,不管去哪儿,自己都可以去,省得你走着费劲。他说行。

在儿子的帮助下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之后儿子就把他搀回了卧室。儿子和女儿坐在他身边,家长里短地和他聊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一晚,儿子陪着他睡,扶他起夜,感受他自理能力的程度,得出的结论是,父亲身边必须时时刻刻有一个人在,这个人无疑就是她。

第二天他们四个人开了一个小型的会,她看到这情形,赶紧表态了,说你们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有我呢。儿子说说起来容易,事实上照顾一个病人很不容易呢,妈,你试两天,如果不行,咱们请一个护工。她说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复杂,不用请。

假如抛开他们恶劣的夫妻关系,单纯从他们两个人的综合情况评判,他们都属于普通人,没有怪异的性格和不良的品德,假如把她放在她自小出生的那个家里去评判,她是很有凝聚力的,同样,他也很受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的喜爱。他们都不吝啬,都愿意付出,可以说终其一生地在为自己的亲人奉献着。但他们之间的不和谐恰恰出在这儿,他们两个直到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弄不明白他们之间的问题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相同的立场。

她能吃苦,这一点是肯定的,非常能吃苦,当然主要是因为她勤快,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只要她愿意,不说照顾他一个人,就是两个人,是一点也不含糊的。问题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出了问题。他总是一副瞧不起她的样子,经常对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反击的武器就是与他对着干。

他们兄妹两人,对父母之间明枪暗箭的冲突早就厌倦了。前年两个人吵架闹离婚,把儿子和女儿叫来,要与他们商量财产分割的事宜。那一年他七十九岁,她七十六岁。儿子和女儿都有些生气,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说她一天的时间几乎不在家里,一整天在外面捡垃圾,致使他的一日三餐受了影响,午饭要吃到一两点,晚饭要吃到八九点。

他们居住的这个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生活区,搬来这儿生活之后,她看到有一些闲不住的人经常在垃圾箱旁边翻捡那些纸箱,矿泉水瓶,于是她也就加入了这个行列。加入这个行列之后她发现了许多意外的收获,有许多被人丢弃的东西不仅外观好看,而且还能使用,她曾在这些垃圾箱旁捡回去了一只完好的炒瓢,一口不锈钢锅,一只小饭桌,还有一只漂亮的小台灯,几个漂亮的玻璃花瓶,有时候她会发现有的东西的包装袋还没有打开就被扔了,还有看上去完好的没有任何问题的卫生纸,整块的方便面,她以为是过期了,结果仔细一看还在保质期内。家里的储物间里摆满了她捡回来的瓶瓶罐罐,那些瓶瓶罐罐她倒是把它们洗得油光发亮,她总是想把它们赠送出去,儿子不要,女儿也不要,当儿媳和女婿偶尔来的时候,她就领他们到储物间看这些宝贝,这些东西确实品相不错,就因为这出处,他们就觉得这东西总有什么问题,要不好好的东西,为什么不留着呢,为什么要扔垃圾堆里呢。

她一点也不避讳有许多吃的东西,捡回来后她吃了,有一小袋红小豆,没有生虫,没有发霉,也没有异味,很正常,但被扔到垃圾筒里了。还有没有过期的方便面,有一次甚至一块已经和好了的面,装在一只干净的袋子里,外面还套着一只更坚固的袋子,她检查之后,觉得这东西好好的。有一次她竟然捡回去多半袋土豆,所有能吃的东西,她吃过之后,依然好好的,她的这种对自己也满不在乎的、敢于在自己身上做试验的无知,常常让人觉得她的某种想法是过了头的。

她对这事沾沾自喜,也以此为乐趣。他、儿子和女儿都觉得这事很丢面子,让别人以为她的生活处在水深火热中呢。他们一起问她至于吗,她是鞋厂的退休工人,一个月三千五百元退休工资,他是五金厂的退休干部,一个月退休工资四千多,这房子的物业费,水电费,暖气费,几乎一应开支,儿子一个人都包揽了,吃的东西女儿经常买,买来的都吃不了,他们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去捡别人扔掉的东西,听说她用的是捡回来的卫生纸,女儿觉得太可怕了,她的生活几乎与垃圾联系在一起。一次女儿冲动,把她捡回来的东西扔了出去,她很生气,与女儿大吵了一架,明确提出不能干涉她的这个爱好。后来女儿来的时候,连自己用的卫生纸、手抽纸都要自己带,每次来都要把她的锅碗重新洗一次,所有吃的东西每次都带,她的行为让他们对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不着家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老吃这些捡来的不明之物,让这些不明之物堂而皇之地在他们家的锅碗里出入,虽然他没有吃,但总觉得家里的一切有了不洁之感,让他对食物难以下咽。虽然她一再强调那些捡来的东西只她一个人吃了,只要他不愿意吃,她就不会给他吃。但很多时候他怀疑她给他吃了那些东西,她故意把那些东西与家里的混在一起,她就是这么个人,他深知,顽固到如果不给他吃就不是她的那种地步。

他们三个人,后来连同媳妇和女婿,他们五个人,一起站出来反对她去捡垃圾。所有的反对都无效,她依然我行我素。女儿问她那些捡垃圾的都是些什么人,她说都是老年人,女儿问她都是干什么的?她说有退休了的,也有农民,女儿说他们捡垃圾是因为生活拮据的原因。你以后不要去和他们一起捡了,留着那些有用的东西给他们捡去,这样他们还会感谢你。她说自己捡自己的,谁也不碍谁的事。儿子说咱们房子里经常堆着那么多废纸箱,废塑料瓶,你一年能卖多少钱,她说没有计算过,一次能卖大几十块钱,儿子紧追不舍,又问她一年能卖几次,她说一年能卖好几次。儿子说这是两千块钱,你拿着,就当这钱是你捡垃圾卖来的,这些钱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她说我不要,虽然她不要,但儿子执意要给她,并一再嘱咐她不要去捡垃圾了,那两千块钱她后来收起来了,但并没有停止去捡垃圾。

他们兄妹曾一起分析过原因,觉得父母感情不和,之所以成天在外面捡垃圾,大概是想逃避什么。父亲口口声声说母亲不称职,离婚了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请一个人照顾他,女儿有一次说你把想请护工的钱给了我妈,效果一定比那个好。这一点女儿对父亲很反感,她觉得他之所以这么失败,是因为他不懂得把他的钱交到母亲手里,他手里的钱借给了叔叔,叔叔的生意起起落落的,一直没有还的意思。母亲对他把钱这样借出去颇有微辞,有一次公然说,反正你有退休工资,你想雇人你尽管雇,谁还能管得了你。

尽管住在一个房间里,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处在僵持状态。他讨厌她过分爱钱,他太了解她了。只要是她的钱,她一个子儿都不舍得花。她的钱攒着,她倒是在投资上表现得非常大方。她的钱投资给了她外甥的车队。当初说好有可观的分红,但这些年那个运煤的车队早已七零八落了,她的钱恐怕是真的打了水漂,问题是她自己还心安理得,不着不急,让这个家里的其他三个成员感到非常讶然。

在钱的问题上,他们兄妹无话可说,也不好插手,说你们的钱你们自己做主,但你们彼此不要在钱的事上计较。问题是能不计较吗,他之所以把他的钱牢牢握在手里,不敢多给她一个子儿,就是怕这钱转眼之间没了影儿,他知道她并不是为了什么投资,而是为了与他置气,他没有办法,她在钱的事上都要与他置气,更何况别的事情。

经济上他们并没有纠纷,钱各管各的,各自作各自的用途。家里的日用开支现在几乎都是儿女,因为他们这种状况,为了让他们的生活质量得到保障,不是儿子操心,就是女儿操心,他们自己倒显得像守财奴一样。但有一点她是清醒的,无论如何,儿女都是要上班的人,她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他们请假来照顾父亲的。

这一次她做了决定,这个决定是在心里做的,在保证他一日三餐的前提下,她再去旁边捡捡垃圾。照顾他是主业,捡垃圾是副业。况且她看出他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不会有多少时日了。人都会有这一天。从三岁母亲第一个离开她开始,在她后来的人生里,之后是父亲,是大姐,是还没有成年的最小的一个儿子,所以,在对待生死的事情上,她有一种很达观的态度,不惧怕,不逃避,不幻想。母亲去世后,大姐等于是母亲的化身,把她呵护大。这个比她只大五岁的姐姐,后来她像对待娘一样孝敬,当外甥提出车队的投资需要周转资金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方面有与他对着干的成分,另一方面是对姐姐的报答。

她知道他为啥瞧不起她,他因为没有三块钱,付不起聘礼,所以介绍的姑娘一个个泡汤,她家穷,没有三块聘礼都行,他便把症结归结为她长得丑,她不嫌他穷,他却嫌她丑,终其一生他把她的丑挂在嘴边,父亲一分钱聘礼没要,让她一辈子对父亲耿耿于怀。

第二天儿子买来了轮椅,把他抱在了轮椅上,试了试,这轮椅还真方便多了。除了晚上睡觉,一天里许多时间他都坐在轮椅上,可以节省他走路。他饭量倒是还行,不过他的挑剔的毛病没有改,水蒸蛋里没有放生抽,他马上就指出来了,说不放生抽味道一点也没有,水蒸蛋就不是水蒸蛋了。她说买来的生抽吃完了,他就拿出钱来给她,让她去超市买一瓶去。她没有要他的钱,但马上就去超市买了一瓶,主要是她看到,现在他连去一趟超市都没有能力了,他的许多基本的能力正在一点点丧失,说实在的,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

在吃饭上他是一个讲究的人,所以过去对她这样粗枝大叶经常不满,多次提出让她好好与女儿学,好好与儿子学。说实在的,他们之所以做的味道不同,是他们使用了那么多调味品,把食物原本的味道都遮盖住了。她觉得他们做的菜偶尔吃吃还行,要是长期吃那种菜,味蕾一定会受不了。

早晨她给他吃鸡蛋羹和牛奶,本来以前是吃牛奶和煮鸡蛋,因为他喜欢吃鸡蛋羹,后来就改做鸡蛋羹了,她自己还是吃煮鸡蛋。做鸡蛋羹的时候她会给他蒸一盘绿菜,热一片馍。中午她给他炖一块鱼,炒一块豆腐,然后吃米饭或者面条,晚上则是小米粥,就咸菜,蒸两个窝窝,他不喜欢喝小米粥,她就给他喝油茶,或者做一碗醪糟汤,他喜欢吃甜食,喜欢吃有味道的东西,但往往给他做的不是很多,但他吃不了,只能剩下,要是以前,她就把这些东西剩着,随后再热了给他吃。

现在她不这样做了,为了防止剩下,每次做饭她都要用碗量,根据她的判断,和他一天的进食量,给他准备比较恰当的分量。她比以前精心多了,以前她会一次性煮一锅粥,顿顿热了粥吃。现在他吃剩下的,她吃掉了,即使她以为是恰当的分量,他都吃不了,他一会儿说想吃花卷,隔不一会儿又说想吃馄饨,有时候又说想吃一碗羊杂,等到儿子女儿真正买了来,他又没有胃口了。她悄悄对他们说,你姥爷老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大概你爸也为时不远了。

她好久没有捡垃圾了,这天她从小区门口经过,看到他们几个不是捡垃圾,而是围在一起议论什么,她凑过去一听,说与他们一起捡垃圾的刘庆明去世了。这消息让她很震惊,前几个月刘庆明还好好的,他们说刘庆明早就有病了,早就查出来是肺癌晚期,只是刘庆明一直没有把这个消息透露出来。刘庆明是一个退休教师,儿女都有不错的工作,这几年自从他们认识刘庆明,从来没有听刘庆明去医院看过病,现在听他们说他不是看不起病,大概是不想受治病的苦。

女儿打来了电话,说正在菜市场买菜,问她父亲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听她周围的环境噪杂,就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她正想去一趟超市,想买两袋盐去。女儿说不用去了,她顺便去买,让她赶紧回家去。又问她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她说你买点羊杂,买点馄饨。

在回家的路上,她还没有从刘庆明的事中回过神来,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让她觉得有一种恍惚。那个老头并不是因为缺钱花才捡垃圾,大概觉得在垃圾里翻翻捡捡也是一种乐趣,他老伴五年前去世了,突发心脏病,据说那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也是从那时开始,他跟着她们开始捡垃圾。

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儿子在,正在泡茶,他弟弟也在,叫了她一声嫂子,哦,她说我本来想去超市买东西去,走到门口了,女儿打电话说她在菜市场,她去买,我就回来了。她赶紧解释,要不他们都会以为她又重操旧业了,家里有一个出不了门的病人,她不能给他们落下这个把柄,因为几乎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和。

缺什么呢,缺什么你就打个电话,我们会买了送来,儿子说。她说盐不多了,听说今天超市里盐搞活动,我就想抽空买两袋去。儿子说你守着我爸就行了,这些事我们做。

嫂子,这是二十八万元,前些年我前后和哥拿了十三万元,从来也没有算过利息,倒腾着做了一些生意,这两年赚钱了,今天连本带息就还回来了。小叔子解开一个黑色的塑料带,里面露出成捆成捆的一袋钱。

哦,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第一次见这么多钱,这钱是他的,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现在小叔子这样与她交待,让她觉得有些惶恐。她说哦,赚钱了好,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她马上想到了外甥的车队。

这是两千块钱,给我哥买他喜欢的东西吃。小叔子说着把钱递给了她,她说不用这么多的,少放点吧。小叔子坚持把这些钱都放下了,说大哥身体弱,让他们多吃点营养的。

当初小叔子写给他的那张借条找不见了,儿子在他的所有的文件袋里找了一遍,都没有找到,后来他就给弟弟写了一张收条,大意是他们两不相欠了。

女儿来的时候,小叔子刚走,他们三个正在感叹这钱终于还是回来了,而且比他们预想的要好。他说,他本以为本能还回来也是好的,前一段时间弟弟给他打电话,听说他病了,就说要来看他,他说他的时日不多了,他借给他的钱看他什么时候能还回来。弟弟马上说他会尽快还他,连同这些年的利息。

他打开袋子,看了看,有两捆是十万的,捆绑得结结实实,剩下的八万散放在里面。这看上去很多的一摞钱,让他突然间有了许多的感慨。儿子不说话,女儿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这钱经过这么些年的时间,由十三万变成了二十八万,但这利息比起房价涨的幅度可能还是差了点。

难得这个时间家里就他一人,他就给弟弟打了电话,关于这些钱,他本来还不想公之于众,没想到儿子突然来了,不久她也突然回来了,之后,女儿来了。他想瞒都瞒不了了。

现在这钱已经不是秘密了,现在这秘密袒露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仿佛突然间不是一家人了一样,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钱。

这钱突兀地忤在这儿,让他们不知道一下子说什么好。因为这钱,他们两个一直在抗衡。他猜想儿子突然来,一定是弟弟给他打了电话,也许他们都以为他时日不多了,他明白特别是弟弟,也许想趁着他还在,是急于想在他们面前把这些账交待清楚。

确实是这样,弟弟接到他的电话之后,马上就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了他的情况,然后说要去看他,并把要还他钱的事也说了,趁他还头脑清醒,并希望儿子也在场。之后儿子就打电话给了女儿,女儿就把电话打给了她。

他们都在场,这钱就这样暴露在他们面前,现在他知道,他们一定想看看他要如何处置这些钱。

家里是不能放这么多现金的,他知道,要像以往,他腿脚灵便那会,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它存银行,不过,让他们代替他去,存一个三年的定期,这样比较划算。他脑子里盘算了一下。

有那么短暂的一些时间,他们谁也不说话,那放钱的袋子放在他的双腿上,他看着它们,他们三个,谁也不曾试图扒拉一下这钱到底有多少,仿佛这钱是烫手的山芋。这怪异的气氛令他感到压抑,他突然间非常恼恨弟弟,一定是他故意要让他们全知道的。

他没有说话,说真的,他说话他就等于在交待后事,他还不想这么早的交待后事。可是这钱怎么处置呢,他看出来,既然他们知道了,关于这钱的去向,他们一定想参与意见。

如果他们不在场,他会好好想一想这钱怎么办,此生有许多遗憾,不过他知道,这遗憾只能是永久的遗憾了。

女儿把买来的东西掏出来,问他想吃馄饨还是羊杂,他说什么也不想吃。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在心里拿了一个主意。他说先坐下来,正好你们都在。这钱我现在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不过趁我活着,终于还是还回来了,连本带息。儿子说还回来好,还回来你就保管好。他说让你妈保管吧,与我过了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把我的钱交给她管。他本以为她求之不得,不是因为钱,与他一辈子在那儿较劲吗。没想到她马上说话了,她说我保管不了,我也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的回答让他非常意外,他说还是你管着合适,这钱你管着你心里就会厚实一点,不用那么节俭了,也不用去捡垃圾了,过得悠闲自在一点。她赶紧说不捡了,现在忙得要照顾你,也没时间去捡垃圾了。

我现在行动不方便,让你管你就管吧。他说,你也不用推辞。看到她干脆利索地拒绝他,他心里还真是咯噔了一下。她喜欢这样干脆利索地拒绝他,拒绝违逆他是她的习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只要在他面前,她就像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动物,他倒是习惯了她的反应,这符合她一惯的做派。但这是她与他斤斤计较了一辈子的钱啊。

我爸现在出行不方便,妈,这钱还是你保管吧,儿子说,你想把它存银行了我们陪你去。

不,我也老了,保管不了了。况且这钱是你爸的,让你爸决定吧。

我爸决定让你保管,女儿说,这就是我爸的决定,你推脱干什么呢,我爸的还不是这个家里的。

那不同,她说,是他的,让他自己定吧。

他看着她,听出了她的意思,她与他一直分着彼此,到这时候了,她的思维还这样运转。那你说,让谁保管呢?他把处置权交给了她。

这一刻,他是真诚的,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想把自己的积蓄交给她。他第一次对她生出了一种怜惜,他的钱,她竟然觉得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那就分了吧,孩子们也都在。儿子马上生气了,说分什么分,等老到不能动了再分。大概儿子觉得这样做不祥,想避开这个话题。她说家家都这样,你爸也八十一了,趁他头脑清醒,分了好,也是你爸留给你们的财产。

他想了想说好,于是他就给了儿子一捆十万元,给了女儿一捆十万元,剩下的八万元他想再给他们平分了,但儿子和女儿说什么都不要了,说那八万元给母亲留下,他们一致要把那八万元给她,她就接了过来。她知道,有这八万元,他的后事就绰绰有余了。

他的饭量在日渐减少,身上各处有了疼痛的感觉,因为不能走路,坐的时间太长,屁股上、大腿上坐出了许多痱子。还不到放寒假的时间,孙子从大学请了假回来看他,那几天市区大幅度降温,回来的时候孙子患着严重的感冒,给他买了暖手宝,保暖内衣,还买了一双棉鞋,买了不少以前他喜欢吃的糕点。孙子一直坐得离他远远的,生怕给他传染上。临走的时候说想拥抱一下他,孙子每次要走的时候都会拥抱他,又说这次不敢真拥抱,让我奶奶代表一下,听孙子这样说,她就走在他的轮椅旁,用手臂环抱了他的肩头,弯了腰,把头与他放在一个水平线上,孙子拿了手机,把他们拥抱的样子拍了下来。

拥抱是孙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孙子个头高,每次来看他们,都要和他们一一拥抱。这次因为他感冒,就把这个拥抱改换了内容了。他没有与爷爷拥抱,也没有与奶奶拥抱,而是让奶奶代表他与爷爷拥抱了,那一刻,她得以因了这个要求,很自然的用胳臂环抱了他的脖子,因了孙子拍照的要求,她尽量近的凑在他跟前,在她与他之间,这不仅是一个陌生的词,也是一个陌生的行为,那时她的心中什么也没有,大脑中什么也没有,她让自己保持一种微笑的表情,那表情保持了差不多一分钟。

他们的关系确实缓和了不少,她真切地觉得他离那一天为时不远了,她有意地与他商量这件事。入殓的衣服鞋袜她都给他准备好了,当然她不仅给他准备好了,也给自己准备好了。这一点上,她倒是很通达,她告诉他光上衣就给他准备了五件,背心,衬衣,薄棉衣,外套,大衣,他后来也不忌讳谈这件事了,有时候,他还是提出来想吃一碗老豆腐,或者一根油条,但真正买回家的时候,他又没有了胃口。

有亲戚打电话,询问他的情况,然后陆续来看望他,在与他的交谈中,得知他想见面的人,他们便想办法通知了来。但他们之间,毕竟隔阂太深,所以她对于他不多的时日,不仅没有流露出伤感或惋惜,也没有太多的难过,唯一欣慰的是,他终于要走在她前面了,他们之间的婚姻,可以完整地保持下去。

他挑剔了她一辈子,对她不以为然了一辈子,到最后,对于她能与他相守在一起,为他端水,端饭,为他做一切他已经做不了的事情,他感到非常满意。其实她知道她做什么都能做到很好,但她就是不愿意,特别是在他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向她的时候,在他冷冷的打量她的时候,她全身的刺就立即站立起来了。

他的呼吸相当困难,儿子和女儿想把他送到医院,她说没有必要了,他全身的机能都衰绝了,无非是多拖一些时日,免得他也受折磨。她说人都有这一天,她看上去非常冷静和理智,儿女便觉得她的心还是冷的,他们的关系没有改善多少。

在他去世一年后,孙子回来上坟,偶然间从手机里翻出她拥抱他的照片,她的右臂环抱着他的肩头,左手与右手握在一起,尽管她充满微笑,他也挂满笑容,但明显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协调,那笑容里藏着要表演给谁看的不自在,一个去代替的拥抱,谁能想到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那张照片后来保存到了她的手机里,她真切地明白,她与他的一生,如果能有这样真切的一次拥抱,该多好。

猜你喜欢
垃圾女儿儿子
垃圾去哪了
打儿子
大三的女儿
那一双“分拣垃圾”的手
倒垃圾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和女儿的日常
儿子
我给女儿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