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影

2020-11-18 23:44吴昊燕
山东文学 2020年4期

吴昊燕

一、莫奈

推开车门的一瞬,热浪像一条奔涌的大河,用狂欢的生命力吞没了无心狂欢的我。天还亮着,农历五月的锅里沸腾着夏至的热和芒种的毒,这热和毒是无孔不入的白光,晃得人眼花心慌。哦,别信,我又在找借口,眼花是我的常态,尤其是下班的时候——我该配眼镜了,近视镜。

我三十五岁,虽然体脂秤近半年来坚持认为我的身体年龄是五十三岁。我用眼睛和大脑工作,虽然我的视力和记忆力早在不可靠的航向上孤帆远影,渐行渐偏。比如此刻,三十六摄氏度的明亮傍晚,两个小区之间喧闹的小吃街旁,一辆开着门的小型轿车里,仰望天空的我看到的光与色,就仿佛被磨砂的滤镜调戏过,被狡黠的湖水倒映过,被甜腻的嘴唇亲吻过,像克劳德·莫奈的《睡莲》,在模糊中含蓄地绰约着夏天的姿色。比如半小时前,带着一摞新借的书打算开车回家的我,随电梯下降到车库时才发现没带车钥匙,而五分钟后拿到钥匙的那个女人手里却丢了那摞书的重量,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那些被抛弃的书正隔过办公室锁好的门委屈地流着墨色的香汗。

所以作为叙述者的我,和我赖以谋生的眼力与脑力一样靠不住。往往在我绞尽脑汁猜想看到的东西是何方神圣后不久,那方神圣就会哂笑着滚到我面前,收回最初曼妙或恐怖的错觉,像午夜十二点的南瓜车,完美揭露我对世界的无能为力和世界对我的阴阳怪气。我这样说,怕是又冤枉了这个世界。其实我很爱它,爱它的正面和背面,天空和大地,爱它的清醒与迷幻,现时与往昔。十七岁时,高中二年级语文老师在期末寄语中先是赞赏了我的文笔,而后委婉地暗示我的文字与现实距离稍远,与高考评分标准关系含混。之后的一年,我赌气用做很多套语文模拟题的时间写了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悬在半空的真实》,我在那十几个以不同颜色不同倾斜度写满不同字体的厚本子里,包藏着愚蠢而软弱的自信和忧伤。那时我觉得我看得透整个世界,并且能够与之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于天地间以悬浮的姿态涵养自我的疼痛与真实,就像御风而行的列子,抵死浪漫的屈原。那时我留着耿直而茂密的短发,厚眼镜片下目光干净固执,那可能是我生命力最旺盛的年代——博闻强识,成绩优异,恃宠而骄,特立独行,没有老师阻止我干与复习无关的事情,只要我在考试中创造出令她们骄傲的分数。是的,令我印象深刻的老师总是女性,而且美丽。那时我戴着眼镜,我看到的美有精确无误的光芒和锐度。

到家还有一段距离。既买不起停车位也舍不得交罚款的人就是要善于打游击。我喘息着穿过滚烫的马路,大汗淋漓,步履蹒跚,就像无所不在的热水中缓慢移动的一尾缺氧的鱼,不知道溺亡和煮熟哪个会先一步降临。我努力看着西北方向的天空,忖度那幅明亮而模糊的巨画若是撕开保护膜会呈现怎样的质感,突然一辆风一般的出租车从脊背后方擦过,一个中年男人高亢尖利的咒骂声不加遮拦地泼满我的右半边身体。摘掉咒骂的语词,剩下的话意思大概是,你走快点不行么。我怔了半晌,在酷热中打了个寒战,心下暗想,不应该是你慢一点吗。汗不停地流进眼睛,胃和小腹隐隐作痛,我鼻子一酸,眶中瞬间蓄满泪水,让天空皱出新的层次和纹路,世界的不可控性被扭曲和放大。我知道我的眉头又蹙到一起了,看上去既丑陋又倒霉,这个事实不用眼睛和脑子也能弄明白。

二、蘑菇

经历过大雨前的中暑,大雨中的落汤,大雨后的发霉,生活的烂木头上就会长出温顺无害的小蘑菇。想到前面这句话时,我正蹲在门口的垫子上换鞋。一连串闪电和紧随其后的雷声割裂楼宇,一次又一次唤醒楼道里的声控灯。那灯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每晚归家,我老气横秋的脚步声从来不能把它弄亮,而外卖小哥的咳嗽、隔壁小孩的口哨都可以轻易给他们送来橘黄色的温暖。在这个季节妄谈温暖好像不合时宜,这个号称火炉的城市,每一个穿越夏天的人周身都燃着通红的火,那火不是大雪的夜晚烤地瓜的香甜,而是喑哑狂虐的地火,不见天日密不透气的焖烧。然而温暖是我长久隐秘的渴盼,尽管大部分时间我会避开人群,我始终热爱灯火通明的楼道,害怕被巨大而漫长的黑漆阒寂吞没,更害怕有人或别的生物突然捅破那黑与静,扎伤我对安宁的向往。我叫徐宁,徐是父亲从奶奶的故乡皖南带来的姓氏,宁是母亲的名字。我和父亲一样没有去过奶奶的故乡,我在母亲的故乡跟着父亲长大,然后来到这个记载了他们大学时光的城市。20世纪80年代中叶,他们的大学时代结束后一年,我在父亲工作的医院出生,随后住进了母亲单位分配的房子。如今那家医院早已易址,那套房子曾经的位置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甚至医院和房子之间一座标志性的拱桥也被根治了驼背,躺得平直中正,不带丝毫弧度和感情。

雷声如鞭,笞挞着久旱不雨的天空。楼道逼仄,汗水从前额、颈后一股股流下,滑过面颊、乳沟,在连衣裙的掩护下挠着我厚实的脊背和鼓胀的肚皮,再从安全裤的下缘爬过粗壮的双腿,兵分几路找寻着地面。我摸着左脚脚背和脚踝之间深深的勒痕瘫坐在垫子上,压扁一地的尘土和绒毛。凉鞋带有些短,其实只是需要在外端的皮上再打一个眼,但我属于人类中不擅长制造和使用工具的那群,碰巧又不愿购买服务或者求助他人。我不是一个精致的女人,或许我从未精致过,只是三十岁前倚仗青春的天然润饰,才得以拥有称得上粉嫩好看的过往。如今,生活和年龄的重量成为强大的磁场,吸引越来越多的脂肪入住我的躯干、四肢和内脏,它们拥挤着,热闹着,唯恐我沉迷于寂寞,干瘪于时光。好一场大雨呀,仿佛可以洗掉堆积一身的困窘。我在哗哗的雨声中开了门,又迅速关门开灯。灯光闪烁的一刻心跳漏了一拍,一种尖细的疼从小腹升起,盘旋到胃,火辣辣地顶到喉头。我把包和书扔到地上,仓皇冲向马桶,把沸腾的午饭吐了个干净,随后是胃液和胆汁,它们腐蚀着我,像一柄涂了毒药的软剑。

家里闷热而空虚。买下这所房子时前任房主只给我留下卧室的空调,所以多年以来从端午到七夕,以卧室为据点,每一个在家的夜晚,我都蜷在床上过着寒食冷饮衣不蔽体的穴居生活,也因此病过不少次,每次都没有后悔多久。今天大概是又一次短暂后悔的开始。我就是那只寒号鸟,乐观地信着雨雪风霜后的一抹阳光。何况,现在是阳光过剩的季节。连日来和我一起加班的男同事们选择今晚聚餐、补觉或陪伴家人,我却舍不得。自由于我而言永远散发着比睡眠、食物和花朵更为浓烈奔放的芬芳,即使生病剥夺了这自由的部分厚度,我仍然珍爱只属于自己的时光,它应该用于写作和梦想。我家通常没有食材储备,也没有鲜花绿植,却有随手可以摸到的书和各色各类的纸笔,这又把我与单位里优雅美丽的女同事区别开来。我留着疏于打理的卷发,体态过于丰腴,穿中老年大码女装,走到哪里都被人叫大姐或阿姨。我不反感这些称呼,我只怕被叫做大嫂或大婶,我把后两个称谓视为对我清白的污损。中学时学习《荷花淀》,讲到水生嫂出场时老师考我们她丈夫叫什么,我才意识到什么叫做嫂子,那是建立在默认存在一个活着或死去的哥的基础上的,并且昭示着说话人与那位哥的关系更为亲厚。在那之前,我一度以为阿庆嫂、祥林嫂只是她们应该叫的名字。我的一位同样单身的女友从未停止过恋爱和对家庭的向往,她说婚姻这回事,的确是有道理的。我对她点点头,心想我的单身大概是一种世袭的荣耀。

三、合欢

床是双人床,靠窗的那一半放着折叠电脑桌,笔记本电脑屏幕和键盘张开成直角。那是我加班和写作的工具。我的工作就是写作,只是加班写作与业余写作在风格和内容上大相径庭。那是两套话语体系,一套属于大众,一套属于自我,一套以理性客观为指征,一套开满陌生化的花朵。有学术界和文艺界的朋友对我说,你的工作是对灵感的戕害,我不这么认为。我爱我的工作,它是一只筐子,可以把我身上社会性和普遍性的部分扔进去,把学术思维和艺术感觉提纯,留给筐外的自己。我用同样的指法在同一台电脑上敲不同受众、不同审美品格的文字,在深夜的床上,窗帘的掩映中,光着身子意淫笔底的严肃或另一种严肃。

我是专职文秘、兼职文艺评论者和业余文学写作者,我在盛夏的床上用发烫的键盘镂刻灵魂,模仿别人和自己的腔调,有时像响彻童年每一个清晨的广播声一样洪亮清晰,有时像我所评论的舞剧一样柔美多义,有时像我写了又删的诗句,致敬着我所出生的那个人人是诗人的年代。在那个年代,奶奶已因病离休,为着她没有说起即便说了我们也未必相信的原由封笔,隐居小城一隅,每日练剑、食疗、读书。久病成医的她活得仔细而长久,直到八十岁时还用放大镜看订阅的《随笔》和《散文诗》,但我们同在世上的二十五年,她除了操着我听不懂的吴越方言反复背诵皖南民谣,讲解白居易的《长恨歌》,偶尔念一段俄语诗歌外,并未展示其他文学才能。她一生抗争也一生犹疑,做过不成功的工人、教员、作家,对婚姻浅尝辄止,最大的成功莫过于改写了被卖掉还债的徐家幺女的命运,从童养媳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者,建国后读了大学成为知识分子,养育了恢复高考后同样幸运地由工人成为医生的我父亲,活过了她记忆或臆想中的所有敌人,以离休干部的身份享受党的恩惠直至去世。

我之所以絮絮不止地追忆我的奶奶,是因为预感到再过不久我就会将她完全忘掉。我只是在中暑的下班路上想到一场贯穿岁月的大雨,眼下它正哗哗下着,浇灌着高温低压的世界,向我拥挤而滚烫的生活喷射出一股腐烂腥甜的气味。那气味熟悉极了,它是一种树花的香气,花名合欢,也叫马缨花,曾作为一个女人的名字走进当代文学史。在我的家乡,那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父亲生活了四十五年,奶奶生活了四十年又不为人知的永眠的小城,行道的合欢树在小暑时开出色如云霞状若羽扇的清甜花朵,大暑后被雨一泡便散发糜烂诡异的气息,人走在树下会被蛊惑,忍不住想要跟着那股腥甜投身暴雨中咆哮不已的大海。

“她有很多理由活得粗糙,沉甸甸的工作和精神生活已经把她对世界形而下的追求挤压得几近虚无。她的日子既拥挤又散淡,既虚假又真实,既岌岌可危又牢不可破,就像与这个世界和她所属于的人类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我在床上一边打字一边变换姿势,试图给我的主人公编造离奇而可信的出场。其实没有任何一种姿势能够医治我的疲惫和疼痛,汗水从我狂跳的太阳穴上滑过,我喘息着趴下,像一个浑身弹孔的人在拼命逃亡之后终于仆地,仿佛连续多日废寝忘食的忙碌都只是硬撑,此刻才被打回原形。本周唯一不加班的晚上注定浪费了,我的主人公命运停滞在这个大雨的夏夜。我从枕边摸过一本厚实的戏剧艺术辞典顶住痉挛的胃肠,在湿透的床单上呻吟翻滚,一直滚到地面。我肥硕的裸体挤在衣柜和床之间狭窄的过道上,好像一具刚从海里捞出的被盐水漂白的尸体。

四、铜人

醒来时是晚上十一点一刻,我不在卧室,而是浴室,灯光晃眼,我半躺半坐在三面墙一面玻璃门组成的狭小空间,像一只被展览的动物。我在湿凉中起身,用热水重新浇灌自己,套上宽松的连衣裙,把换下的床单衣物扔进洗衣机,在波轮的旋转声中打开防盗门。楼道的灯亮了一霎,而后暗下,雨停了,有凉风沿楼梯爬上来。有过两次连续通宵工作后晕倒的经历后,不舒服的晚上我会虚掩房门和衣而卧,我不希望自己猝死后很久才被邻居发现,更不希望死亡现场显得淫乱而猥琐,那一定会让父亲伤心。

父亲仁心妙手,从医四十年救治无数,随身的小包里总有针灸针,随时随地准备救人于危难。他是一个忠于医者操守的博爱的人,虽然他并不懂得如何经营婚姻,他比正常家庭长大的人更需要安全感,却随时打算以离婚和断绝父女关系来威胁最爱的家人。他在童年经历了爷爷奶奶的离婚,与爷爷断绝关系,从此一个无法破除的魔咒改写了他与亲人相处的方式。我刚烈的母亲在结婚第十年的一次剧烈冲突后同意了他的要求,带上分得的一半财产调到邻市一家新建的学校,继续她教书育人的生涯。而高考报志愿时因拒绝填报医科大学被威胁断绝父女关系的我,至今没有同意。我是相信爱的,我和父亲互相深爱着,虽然我们时常在争吵中言语相伤,虽然他会指责我的肥胖和不婚,又看不上我带回家的任何男人,我依然爱他,依然相信他对我的爱和依赖。

父亲出生那一年,《诗刊》1月号发表了毛主席的《蝶恋花·游仙(赠李淑一)》 。父亲自童年起就一边打架一边背诵献给和平的诗歌,少年时代又与大院里的孩子们偷偷交换过漏网的藏书,却在二十岁时走上了与文学无关的路。读大学前,父亲是厂里的电工,有聪明的大脑、灵巧的双手,以及爷爷奶奶给他的英俊相貌和古文功底,当他把自己的手脑用于即将改变他命运的专业,他就成了中医学院出类拔萃的学生。他的同学小的十六岁,大的三十二岁,带着不同的阅历走进迟到或正好的青春。父亲的青春没有像他的很多同学一样在频繁热烈的校园诗歌活动中澎湃,而是交给了学习和恋爱。他大学时的女友我见过,气质远不及我母亲,倒是吸引了他整整五年。第五年末尾,女方家长让他选择分手或做上门女婿,念着寡母的他痛斩情丝回到自十岁起就跟我奶奶一起生活的小城,与刚刚毕业回乡教书的我母亲一见钟情,开始了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相爱相杀,其中的九年有我见证。九岁起我就孤独地看着白大褂里孤独的父亲,看他救死扶伤而不图回报,看他发明治疗仪而放弃申请专利,看他一篇篇论文被印成铅字,看他以针灸汤药神奇地解除病人的痛苦。当然他的病人也包括我,他治好了我十八岁以前的所有病症,给了我应对成年生活的力量。

十八岁,我要独自去远方学习我奶奶的专业而不是他的专业。离开之前尽管经历过长达一个月险些斩断父女关系的冷战,他还是原谅了我,带我去他眼科的同学那里,做了当时在小城尚属超前的准分子激光手术,免除了压在我鼻梁上十年的越来越重的负担。那场手术也给了我在夜间和雨天视物模糊的后遗症,并与最近两年我视力的飞速减退不无关系,我依然无悔。他对国医经典的传承弘扬,对新事物的乐于尝试,以及对病人的无私关爱,成为我崇拜他至今的理由。我常常想如果自己按照父亲希望的轨迹成长为医学博士,面对世上的浮躁和矛盾,面对可能的误解和敌视,我是否能够初心不改、百毒不侵。没有答案,人生不能假设,冥冥中我就爱上了奶奶的专业,愿为文学艺术献出我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大学毕业后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个仿制的北宋天圣针灸铜人摆件,他一面批评我乱花钱,一面欢喜地把它收藏在办公室的书橱里,退休时又仔细包装搬回了家,放在他卧室的五斗橱上,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就能见到。

五、蓄谋

随遇而安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质疑过现实生活,即便每晚蜷缩在床上的加班和加班之后为自己的写作对于很多人来说是炼狱,我仍然对它们怀有深深的感激。那是一种对生命延展性的探索,是隐秘的欲望在想象中的达成。我把别人用于恋爱和培育后代的时间给了自己,把他们用于交际和休养生息的时间给了自己,我把自己不满意的身体隐藏在暗夜,把我为之骄傲的思维和灵感变成方块字,让它们霸占电脑屏幕和我的生命。它们就像我身体里面花朵形状的巨大肿瘤,我一边困顿于精力的折耗,一边享受它的蚕食。我会在清晨、正午和夜晚各喝一杯黑咖啡,保持一天的清醒。然而我的体重已经很久没有下降,端午节回到家中,父亲严厉阻止我吃第二只粽子,他说你再这样胖下去,很快就会得糖尿病。

那个大雨的夜晚之后,我与生活的关系开始失控。呕吐和困倦变得更为猛烈和经常,我会把刚喝下的咖啡或胃药吐掉,会在尚未走进食堂时就被饭菜的气味逼进洗手间,在哗哗的水声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干呕,会为加班时频繁的入睡而自我惩罚。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前,我倒在孙主任桌旁。孙主任比我大二十岁,是位既美丽又强大的女士,她对下属要求严格,对自己同样如此,她把儿子培养得十分成功,让丈夫三十年如一日言听计从,也让我无比敬重。身材娇小的孙主任费力地把我扶到沙发上,塞给我一块水果糖,用纸杯递来温水,说小徐你最近在减肥么,午饭也不吃。我说胃出了问题,吃什么吐什么。她说你请两天假吧,看看病,好好调整一下,工作我安排别人。这些话温柔地敲打着我模糊的意识,热泪不断滴落,打湿孙主任的沙发扶手。

年少时读《红楼梦》,觉得“绝粒”是一个很美的词,绝粒而死的人应该无比干净。可是如今,饮食带来的愉悦和力量被抽走,饥饿引发的胃疼和腹泻造成的低烧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剩下的自己。深夜,我站在浴室一遍一遍清洗自己,发现胃部已经凹陷,肚皮摸起来薄了些,虽然它还是鼓胀的,用力吸气也缩不回去。凹陷的胃疼得剧烈,鼓胀的小腹也有隐隐的疼,两种疼像两个方向两种力度的撕扯,对我打着猜不透的谜语。我站在体重秤上时手机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号码执着地亮着。我犹豫着点了接听。

宁,你还好吗,重逢后我每天都在想你,特别是喝多了的时候。是我大学时的男友陈松,曾经俊采飞驰的诗歌青年,一个月前同学聚会时已是谢顶凸肚的中年油腻男,与我一样成为时间的手下败将。有同学拿我们起哄,他离婚,我未婚,趁岁月的刀没有完全落下,正好再续前缘。电话里声音激动而带哭腔,我从中听出了酒精和呕吐物的味道。他说,那一夜的感觉如此美好,就像我们的过往和余生。我浑身一冷,那个大醉大哭的夜晚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吧。二十分钟后,离小区最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气喘吁吁的我在店员探询的眼光中买了有生以来第一支验孕棒。

两条红线在尿液浸濡下释放出不可言说的烫,那是心脏与荷尔蒙的交合,欲言又止,欲擒故纵,欲盖弥彰。我是如此羞愧,又是如此兴奋。奶奶、父亲都孤独了大半生,可他们都有孩子,如今我也可以走进这落到我身上的命里。我珍藏着好友李月的孕妇照,当年她怀胎六月产下一个死婴,得知胎儿已死时她没有立刻引产,而是忍着身心的双重痛苦去拍了一张美到窒息的孕妇写真。照片上的少妇娴静安详,中式盘发上插着饰有红色珠子和流苏的金钗,穿红色中式抹胸,刻意裸露的肚子洁白高耸,里面已经没有胎动。隔月拿到照片时她已失去孩子和婚姻,胸前双峰傲岸依旧,小腹却平坦如初,她在我怀里哭了整整一夜,时而激愤时而柔弱,饱满的乳房像两簇深蓝的火焰。她说照片送我了,要我用一幅画来交换。直到今天看到或想到那张照片仍会令我心动过速,那是我心中最完美的李月,超出她婚前的纯真和如今的优雅的特殊存在。我用接下来两个月的夜晚完成了那幅油画,在她预产期的早上蘸着阳光写下新鲜的日期和名字缩写。那幅画沐浴过全部的月相,看过我的身体和眼泪。我把她的表情画得比照片上幸福,我在她肚皮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拳头状突起,那是孩子在叩动生命之门。

六、失所

如果孙主任打来电话,她会发现病假被我休成了探亲假。周身的不适是真的,回家的愿望也是真的,与人口有关的病,大概要回到家乡方可医好。这是我的家乡,我母亲的家乡,母亲孕育我又离弃我的地方。这是父亲的第二故乡,接纳他孤儿寡母的童年,安慰他劳燕分飞的青年,承载他誉满全城的中年,又将陪伴他孤独清冷的老年的地方。这里走上几步便可遇到一个他曾经、现在或未来的病人,这里埋葬了他的婚姻、母亲,也出走了他的女儿。

这是一座干净而陈旧的小城,因为干净质朴,所以旧得清爽。我走在年少时无数次丈量的路上,路边的法国梧桐伸出巨大的手掌。河是原来的河,从母亲出生的村庄蜿蜒而出,变得丰盈宽阔,带着夹岸的野芳佳木、亭台轩榭自北而南贯穿整座城市。河水不再是童年划船时托举着我的那水,水边不再是我的小学和中学,那些我拔过杂草、扫过积雪、画过云朵、数过星星的地方,已被高楼和更高的楼覆盖。最无情的莫过时光,我感到了它湮灭一切的力量:你在时光中长大、变老,寄居蟹一般抛弃曾经的壳,像丢掉穿小的衣裳,一边被自己遗忘,一边被整个世界遗忘,当有一天你为全然消失的记忆感到恐慌,纵是翻遍黄土也寻不见任何证人证物,仿佛存在本身就是虚假和荒唐。

父亲不在家,他没有接我的电话,只发来一条短视频。他在参加朋友儿子的婚礼。视频里新娘穿着洁白耀眼的婚纱,飘然若仙。我常常说,婚纱是舶来品,中国的喜事是红色的。婚姻总是以喜事的形式开端,雪白火红都不过是一瞬,它终将走失于柴米油盐的粗粝,斤斤计较的庸俗,甚至演变为尔虞我诈的战场。20世纪70年代我的家乡出过一位女英雄,她说不实现共产主义就不结婚,她在如花的年纪为抢救集体财产献身,实践了最初的诺言。我特别理解她的纯粹,在理想中燃烧是幸福的,那种幸福可以让你忽略本能的欲求,包括物质和爱情。讽刺的是并不物质的我却有了仿佛堆满物欲的日渐膨胀的肉身,它足以掩饰我大龄未婚的事实,使我俨然一位无心打理自己的妇人。

我在熟悉的街道旁陌生的商场里艰难前行,右侧小腹撕裂般的疼痛越来越明显,汗水一丝一丝渗出又在空调的冷气中变干凉透。购物袋里是父亲节礼物和新鲜食材。我和父亲一样擅长做饭,平时不做只是因为我还不够爱自己。我是一个没空生活的人,我对生活的爱是叶公好龙。我在化妆品区一面镜子前停下,试图看清恍惚的自己。看一下我们的新款彩妆吧,导购员的声音遽然响起,我逃得像被窥破阴谋的犯罪未遂者。

商场门口栽植着合欢树,香气四溢,美艳的绒花落到我的头上身上。出租车开来时,我从树下的长椅起身,眼前一黑又猛地坐下。司机下车扶住我,我报了父亲的住址。回家是一种执念,它支撑我爬上四楼,摸到钥匙,把买来的蔬果鱼肉塞进冰箱,把礼物放到父亲床上。我在餐桌留下字条:爸爸,出差路过,来去匆匆,祝您节日快乐。十几个字仿佛用光了全身的热量。我浑身冰冷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拖出床下一只尘封的箱子,寻常的书籍下面藏着用英语和图画写的日记。父亲上大学时学习的外语是医用日语,用英文写日记让我感到安全。高考前写成的长篇小说,我带到了大学,那些本子在宿舍橱柜里经历了四年的水淹虫咬、反复迁徙,直到毕业前与其他手稿一起被我烧成黑蝴蝶。焚稿时我刚刚失恋,万念俱灰,形销骨立,室友们说我在火光映衬中就像一副白色的骨殖。

七、有光

我跪在地板上,摸着几乎散尽光芒和热气的历史,拣出一个素描本。铅笔和炭笔画就的静物和肖像,包蕴着我当年想到和没想到的、理解和不理解的生命和生活的亮面与暗面,反光和投影。那时我还清楚记得母亲和奶奶面部的细节,她们存在于我的脑海和笔下,神情熟稔自然。我还画过她们的麻花辫和碎花袄,它们只在她们年轻时的照片上出现过,在那两张照片里母亲美得像一朵栀子花,奶奶则像从黄梅戏中走来,眉眼间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婉转。离婚时父亲烧毁了母亲的所有照片,卖掉奶奶旧居时他又丢弃了她的全部遗物:照片、书信、剪报、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一切代表奶奶存在过的物事,都从我们视野中消失,只剩下一张死亡证明复印件,它被我藏在本子里,算来已是十年。我轻叹一声,把本子装进背包,匆匆赶往高铁站。愈发剧烈的腹痛和不时袭来的晕眩使我胆怯,我害怕在父亲的城市倒下,这里到处都是他的熟人,医院里还有看着我长大的父亲的同事和学生。

返程车次我改签了离发车时间最近的一班,无座。安检的姑娘让我转身时我踉跄了一下,终于没有摔倒。我在检票口附近的洗手间一角靠墙蹲着,随时准备加入拥挤的人群。只要成功上车,只要不被送回家乡的医院,一切就可以像没有发生过,被时光冷酷温柔地抹去。检票开始了,我松开紧压小腹的潮湿冰凉的双手缓缓站起,被涌动的人群推向闸机。顺利上车的一刻,我如释重负。后来叫醒我的是位阿姨。她一遍又一遍叫着“姑娘”,叫到最后两遍时我才意识到那声音不在梦里。我猛地起身,跌进她怀里,感觉到像被子一样的软和暖。你怎么了姑娘,身上这么凉,脸色这么白,她把我按回座位。生病了吗,肚子痛是吗,你快坐着,我站会儿就成,她给我盖上一件衣服。请帮我,叫救护车,我竭力发出声音,像每一个渴望活着的人攀住可能救命的稻草。她匆忙离去,我抖抖索索地从背包里取出车票、身份证、社保卡,把手机开机和锁屏密码取消。冷从四面八方袭来,时光慢得像一座冰山,我从冰山的内核伸出麻木的右手,从素描本中撕下一页,在空白的一面艰难写下我的名字、血型、停经日期,以及李月和陈松的联系方式。我写得缓慢而用力,仿佛镌刻自己的碑文。我把碑文和陪葬品放到座位前方的小桌板上,随后再次拿起手机,删掉通讯录和通话记录里父亲的号码。父亲的名字消失的一刻,手机和手一同跌落,无尽的虚空在眼前旋转起来,仿佛一条打结的滴血的脐带,呼喊着剪刀那头母亲的背影,她走向素描纸的另一面,点燃我画的无影灯。

小时候我好奇地问父亲,怎么会只见灯光不见影子呢。谁说没有影子啊,此刻它正笼罩着我,动脉血的鲜红色,里面是我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在我的血里游着,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可是我找到了,我在鲜红的影子背后看到眩目的亮光,嗅到未来和青草的芬芳。我听到有人说,失血性休克,腹腔内应有大量出血,考虑异位妊娠破裂。我听到有人说,下一站救护车已经准备好。我也准备好了,我不会死,我还有未完成的约稿和待我拯救的主人公,我还有尚未完全忘记的亲人,我要赶在一切变得了无痕迹之前,为他们描摹最后的画图。

醒来之后,如果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李月,我会抱住她,安慰她说,傻姑娘,现在我们一样了。如果那个人是陈松,我会说,先陪我配副眼镜吧,我想把来路和归途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