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璎宁的名字出现在散文这片繁茂的绿野,显得“突然”和“冒失”。在此之前,她写诗多年,不知道自哪一天起,就“突然”和“冒失”地写起了散文,写得洋洋洒洒,风风火火,一发而不可收,终至长成一株挺拔的树。
有人说,诗人跨界写散文,想写坏都难。这话有一定的道理,艺术彼此有相通的审美向度,互相渗透、纠缠与影响,是水乳交融的关系。但如果留心观察区分,又并非如鸡生蛋那般简单。事实上,任何一种文体都自成独立结构,有自己的家族履历和生长路径。散文创作入门易,写好却极其困难——不难,还会称之为创作么?对。散文写作更需要具有丰富的阅历、心灵的投入、悲悯的情怀,独到而敏锐的识见和深厚的品质学养,缺一不可。
翻开漫长的现代散文发展史,可称经典的篇章屈指可数;细加点数,至今仍然有力量的散文家,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时间是伟大的鉴定师,它检验和筛选着人类在各个阶段的生活品质、审美尺度,也检验着文学作品的生命长度——文学即灵魂!当年,许多红极一时的作家诗人大多只留下了写作者可疑的身份与名号,成了鲁迅先生预言的“空头文学家”,而回头再去阅读其当年轰动一时的文字,往往因为其认知过时、手法陈旧而被读者放弃。更多的人,却是写了一辈子连名字也未留下的,成为路旁的石碑与文学的筑路工——当然,此种命运还将在当下的写作群落中延续,这对于写作者个人而言,似乎是一种悲剧宿命,但注定劫数难逃。
时间对文学的淘汰也自有规律,那就是人类对那些无论思想或艺术都具备“真理”品质的著作不忍舍弃。因此,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散文家洛扎诺夫如此感慨:“我的理想是宁静、高尚、纯洁。可我距离它有多么遥远啊。当你有了这样的意识,你就会想:文学太难了。”我想说的是,即便像洛扎诺夫这样的文学天才和艺术狂人,在一生中也只留下了两本薄薄的小书。
当细读文本,我还是发现了璎宁散文中散发着诗的基因,这是符合逻辑的,也是一个写作者注定要经历的过程。在她的第一本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中,诗化的词语风格表现格外突出,自古以来,诗性写作都是一切作家的理想目标之一,这让璎宁的写作有了天然的存在缘由,毋须做出选择的困难,她只需沿着这条路径向前发展就好。
经过大致梳理,我认为璎宁的散文创作应该有以下几个创作阶段:一、早期。像许多散文写作者一样,故乡与童年记忆成为她最早散文创作的源泉:月光下的田园,花朵树木,遥远的乡村野地,炙热的亲情故事,旧乡村的自然与风物在她笔下尽情体现,并被赋予诗意的美好、凄苦与浪漫还原。二、中期。作为油田职工家属的身份,让璎宁与一个叫纯梁的小镇注定发生不解之缘,这个小镇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现了石油,于是这里就有了钻井队和采油厂,璎宁的爱人是采油厂的员工,他们把家安在了纯梁小镇,并且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璎宁以一个油田职工家属的身份,围绕着与纯梁小镇发生的种种联系,漂泊与流浪,愉悦与艰辛,坚守与蜕变,写了一批与石油有关的散文。在2017年,她因为这样一批具备独特视角与观点的石油散文,获得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提名奖,自此,她的创作开始引起关注,并被中国作协吸收为会员。三、如今。如今即当下——也就是此刻,璎宁的创作状态和走向大致体现在我所作序言的这本叫做《隐形的麦芒》的新著中,我们惊喜地看到,她的散文又向前走了一大步,由早期的美文式写作变得沉实内敛丰厚,不动声色却具有力量,如《玫瑰刺》《骨刺》《在大雨中呼喊》《隐形的麦芒》等篇章直指生活的核心。其疼痛与内伤,生命意识的探寻与追问,读之让人久久不能平静。无论词语表达还是人物设置都气场浓郁,整体把控恰到好处。在这本新书中,璎宁果断地与过往的写作做了断崖式告别,不再沉溺于书写田园牧歌似的小抒情与小确幸,个人遭际的生活退向背后,而让笔触进入人性幽微深处,进入一场文字的探险与冒犯的旅程,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
我们看到,璎宁的创作题材与关注视点在大幅拓宽,她写在花店门口摆地摊的女人,公路边上买蔬菜的智障者,以及站立在风雨中的异乡客……都牢牢地抓住了地气,充满关切与悲悯情怀,彰显人性温度与光亮。她被这些时间中的人物照耀着,一路前行,不再犹豫。诚如她本人所言,自己是一穗麦子,曾经有故乡的土壤作为依靠,朴实温暖厚重。在她告别石油小镇,进入城市生活以后,她不得不把自己隐藏在市声喧嚣的角落,完成石油小镇到城市人生的再一次蜕变。对于写作,她正暗暗发力,逐渐成长成熟,并且成为散文河流中独特的一脉。即便她仍然处在生活和命运的夹缝之中,依然为生存而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不停游走奔波,但她的目力与认知都在上升的路上。
被《十月》杂志刊发的万字长文《玫瑰刺》,是这部散文集的重点篇目,读后让人内心隐隐作疼,感觉到了身体内看不见的“刺”,这是一座迷宫,也是一个隐喻。打破常规散文的写法,这篇作品使用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索,勇敢地将散文融入小说元素,这是个冒险。让人感到欣喜的是,璎宁通篇把握适度而优雅——明线是她在繁重的劳动中,很多玫瑰的刺扎入手指与掌心,为了生活和生存,她不得不接受它。然而,生活的种种磨难与琐碎,又何尝不是上帝对写作者的考验和特别的“恩赐”?她没有惧怕这些“刺”,而是让“刺”和她的生命经验融合一处,使整个文本散发寓言般的气息。暗线则是看不见的那些人性之“刺”:欲望、诱惑、名利等一切人性黑洞。纵然一个人无法摆脱欲望的纠缠,但是生命需要足够的清醒,从而保持定力,抵达智慧与开悟之境,所有这些,璎宁都在这篇散文中完成了淋漓尽致的演绎与表达。
另外,让我颇感惊讶的是,璎宁敢于写作长篇散文,且气韵饱满,一鼓作气,行云流水,张力充盈,这让人对她的创作充满了期待。
毫无疑问,《隐形的麦芒》是璎宁散文创作的重要收获。透过这部书,我们看到一个有敏锐艺术知觉眼光的写作者的自由上升与渐入佳境。值得一提的是,璎宁在位于黄河岸边的山东滨州开着一家鲜花小店,她的写作是最接近本色的写作,这甚至可以构成一种写作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