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抵达川滇接壤的老街,西斜的太阳快坐到山梁上。白天热闹的老街客走人散,渐渐安静下来,有的门店关门落灯,吃晚饭去了。这条老街,从街头到街尾四五百米长,几无岔巷。街面宽窄随便,宽的地方三米的样子,窄的地方一米多。街道两边,统一规划兴建不过二十年的仿古建筑,从街头到街尾连成一片,形制多样,或水乡临河式,或西南吊脚楼式,或川滇民居式,各具特色,于杂乱而自然的错杂中,营造出浓郁的古韵古味。这条老街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向北500公里是成都,向西南600公里是昆明,一街跨两省,北面半截属于四川,南面半截属于云南,像川滇之间紧紧扣在一起的盘扣,从地缘到文化,分不出彼此。从古至今,天天赶集,客货两旺。如今虽暂未被开发成旅游景点,除赶集的四乡八邻,每天慕名而来的游客,竟有百十号人。
老街上唯一的铁匠铺师傅老李也落锤封炉,端起大茶缸来,蹲在铺面门口仰起脖子,把茶水变成一个个看不见的汤圆,咕咚,咕咚,一个接一个地吞到肚子里去。歇口气,待一会儿,再把门前铺子上的菜刀、锄头、镰刀、钉耙等自制的产品收进铺子,把铺子里的打铁工具收拾好,一天的职业活动就算结束。
他听说我从江苏跑过来听他讲故事,便高兴地又递烟又让茶,又听说我还是个四川人,就显得更健谈了。“这个好,免得操普通话舌头不晓得往哪里搁!”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他说,他从出生就在这条街上生活,从能举起大锤就开始打铁,今年65岁了,眼不花,耳不聋,牙齿不松,照这样子,还能再干十年八年。
我们在老李铺子前面的石阶上坐下来,递过去一支烟,故事便打开了闸门。老李给我和朋友各递一把蒲葵扇。初夏的浅热还用不着扇凉,不过捏上一把土扇,我们的交谈就更像老友间拉家常。老李说,听他父亲讲,过去四川的生丝、盐巴、绸缎、布匹、宣纸,云南的火腿、沱茶、核桃、花椒,南来北往,都打这条街上经过。几十上百人一伙,用马驮的叫马帮,靠人力背的叫背帮。那时候这地方偏僻,四野高山林莽,中间一条小道,时有土匪出没。出滇入川的商旅,走进小镇便可以缓口气。为保商旅安全,他父亲年轻的时候还有镖局,习武的镖师身挎德国造的连发长枪。雇镖的马帮都是善主,出发前通过手语通知散客、背帮和其他远行人尾随于后,人多时,数百人同行,人吼马嘶,边赶路还能边谈笑。
铁匠房里的火炉留了一条缝,使炉火靠一口气,能撑到明天早上老李升炉开工。老李的铁器自产自销,既有实用型的农具,也有可作旅游纪念品的精致的马蹄铁、风车、船锚等等。我注意,跟传统铁匠铺比起来,老李的铺子更现代,比如空气锤、砂轮机、游标卡尺、激光水平仪、切割机、电钻、电焊机等等。这一行在经济发达的地方,早已绝种。听说这些新鲜玩艺前年才购进,我便分明感到,这一次找的采风点有意思,不虚此行。
老李说他原本不姓李,因这一行把八仙中的铁拐李尊为开山祖师,后世凡入此行,都改姓李。有一句古话叫“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铁匠排在第一位。过去家里只要还能喝得上稀饭,谁也舍不得把自己的儿子送去打铁。他九岁父母双亡,要是不打铁,他可能早都饿死了。凭借勤劳肯干、眼巧人乖,继承了师傅的铺子,师傅去世的时候,他以儿子的身份参与葬礼。师兄弟八人,如今只剩他一人在世。教了八个徒弟:个个改行,种的种天麻,贩的贩木材,做的做房地产。这些徒弟到过年从天南地北赶回来给他拜年,只是他觉得这些徒弟早就不是徒弟了,或者只能算亲戚——对一个一生热爱打铁的铁匠师傅来讲,这些不打铁的徒弟,最多只能算亲戚。
那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收的徒弟。机械化、电子化和全民经商的热湖,让这些徒弟改弦易帜。铁匠铺一度歇炉关门,哪怕他的手艺好得连师傅都翘拇指,半个月卖不出一把菜刀。一度穷愁潦倒,靠老婆炸油条糊口。“那时候老百姓不懂,以为商店里便宜光亮的不锈钢菜刀好用。其实钢刀里除了张小泉、永光几家名牌,没有哪家赶得上我打的刀。”说着他从毛刷子上扯下四五根毛,随便在摊子上拿起一把菜刀,把毛放在刀口上一吹,齐刷刷断了。他说他打的刀具,会根据买主的用刀习惯,打出不同的刀口斜面,用起来省力,越用越好用。
我想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他把炉火重新燃起来,天天坚持在这里打铁,成为老街的一道风景。老李说:“濒临绝种的手艺,大有商机,你看我打的这些东西,有的供人使用,有的可以买回去做纪念品。老街天天人来客往,少不得有我的财神菩萨。”说罢开心地笑起来,看来每天财神菩萨还不少。
“如今有没有人跟你学打铁呢?”这是个很关键的问题,总不能到你这里就成绝版。向一个被采访对象提问,绝对不能给他回旋的余地,得一句话把他置于死角。
“暂时还没有,不过很快就有。”老李说,铁匠干活,一般由两个人组合,师傅的小锤点哪里,徒弟的大锤就打哪里,既省力,还出活儿。他的儿子在外地打了几十年工,在工地上砌房子,前几年还可以,这几年到处房子砌得差不多,每年拿回来的钞票,还赶不上他打半年铁。老李信心满满,迟早要把这小子收编。
“还有一个。”老李笑眯眯地指着斜对面,跟一个面馆小妹说笑的文身青年说,那个是他的孙子,跟他孙子说话的女孩,不消多久就会成为他的孙媳妇。他说,现在的青年整天光晓得玩手机,除了会玩手机,别的什么都不会,不会还不算,还根本不想学。老李说,等结了婚,到处要花钱,为了生活,他也要把这小子给收编。“现在别管也别问,让他玩,也不跟他提这个事,船到桥头自然直。”说罢又信心满满地笑起来,“顶多让他在网上替我卖几样铁器,让他先尝点甜头,一步一步地来。”老家伙显得老谋深算,年轻人不读书,不琢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老李指着屋子里的新买的工具和手上的铁锤说:“这些迟早都是他们的!”
“老匠人的晚年,真是别有意思!”这样想的时候,太阳落下去,老街上空布满赭红的晚霞。从老街的屋檐下仰望天空,被老街的房屋切割过的天空像一条色彩缤纷的河。零星的流云,诗意地摆在天空中,仿佛河中温润的卵石。
两年乡镇干部经历,把曾经书卷气满身的小江,彻底改变成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干人物。小江说他去乡镇报到第一天,就被结结实实上了一堂生动的现实课。
那天天气晴朗,九月的田野展示出丰收景象。在乡镇大门口,他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提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在跟门卫交涉,老太太对门卫说,某书记在他们那边做书记的时候体恤老百姓,对她特别照顾,因此她特地从大老远赶来,当面感谢某书记。某书记刚调过来,门卫不熟悉,打电话到办公室,办公室征求某书记的意见。某书记觉得过去任职的乡镇还算有人情味,编织袋里不管装什么都不会要,但见个面还是很好的,毕竟自己初来乍到,故旧前来拜访是件长脸的事情。老太太顺利进入办公大楼,被很客气地请进书记办公室。书记抬眼一看是这个老太太,脸顿时绿了。老太太打开编织袋,里面全是历年的上访材料,张嘴就说:某书记,你在我们那边任父母官没解决的问题,到了新乡镇是不是继续替我认真考虑考虑!
小江后来知道,这老太太原先替那个乡镇种芦苇当临时工,一家人借住供销社的旧屋里。一儿一女先后成家,在市区购买了商品房,老伴儿也死去多年,她退休在家。上前年她听说芦苇地被征地开发,老太太认为芦苇是她种出来的,应该获得一笔不少于40万的征地补偿。以此为据,她成了上访户。有关部门跟她讲道理说,你从前的工作好比花钱请工人砌房子,房子确实是工人砌的,但砌好的房子不可能属于工人。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有一个要求:40万!
起初隔三差五站在镇政府大门口上访。她的子女劝她回家,觉得老娘没有道理,很丢人,再说年纪大了,让人不放心。她教育她的子女:“你们懂个屁?好歹比在家里种地强!”她知道,只要她连续在镇政府门口站上三四天,必有人拿钱请她回家去,少则两三百,多则四五百。真如她所说,比在家里种地强。于是,这桩事情进入了怪圈,只要老太太出现在镇政府大门口三天,就有人来送钱,拿了钱老太太立马消失,等钱用得差不多,老太太再次出现。周而复始,绵绵无绝期。
有一年年底,有一个跟她同村的干部一次性给了她500元,劝她说,你一大把年纪,该享福了,这点钱是我私人的,你拿回家买点年货,开年就别来啦。这干部希望通过邻里感情解决问题,自己花点钱,替满大院的人换回安宁,也不至于让大院上上下下一提到自己出生的小村名字,就跟这老太牵扯到一起。老太太一转背到处传扬这个干部的不是,她说,国家本来让这干部拿1000块钱给她过年,这家伙起了贪念,贪污了她500块,只给了她500块。这话传到这个干部的老娘耳朵里,碍于形象,忍气吞声。春节里干部回家过年,吃了他老娘一顿好骂。这干部跟当初计划“出钱消灾”的乡镇干部一样,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有的时候,好人是做不得的。”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
“口子不能随便开,按规矩办。”这是他们得出的另一个结论。
结论归结论,却没办法不给她钞票。一旦无人理会她,她的行动立马升级,到省里上访,到北京上访。领导干部说服不了她,普法名嘴上;普法名嘴说服不了她,心理医生上;心理医生说服不了她,子女上……其实根本不是说不说得服她的问题,而是她根本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她只认得一个字:钱;只认一句话:比在家种地强!
大家议论说,要跟某老太把道理扯清,弯牛角都掰得直。
某书记调走之后,那个乡镇有关部门再也不理会她,声称这是某书记在位的时候办的事情,某书记调走了,等于一盘棋推倒重来,她有什么道理,只管拿证据出来,没有证据,一概不理。老太太自然拿不出任何证据,乡镇从此不再给她一分钱。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老太太偏执地认为,那一编织袋内容相同而被反复递呈的上访材料就是她的证据。
这一回,某书记嘱咐大院上下,任何人不得同情这个老太太,她要站乡政府大院的大门口让她站,大门口那么宽,她想站几天随便她,不要担心什么好看不好看,形象不形象;只须暗中留心,到老太太熬不住了,通知她的子女开车来拖走就是。
人性的办法行不通,看似不人性的办法倒是解决了问题,三天过后,老太太自己打电话让子女把她拖回去,从此,两个乡镇的大门口再也看不到这老太太的身影。
这老太太没死,活得好好的,从此安安生生在自家的菜地上种菜或者洗衣、烧饭,活得跟正常人一模一样。
小江被安排到人武部,经手的第一桩事情,是一个老汉来要儿子的部队服役补贴。老汉衣着干净,态度诚恳。老汉从自行车上牵来一个傻子女人,说这是他的老婆,儿子在部队上服役,老两口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儿子每年有2.8万元服役补贴,不要多的,给个5千块,好把这半年的日子度过去。当时人武部长不在办公室,小江差点动了恻隐之心,想起老太太的故事,警告自己,一定要按照规矩来办。小江态度很诚恳,端茶让座,声称事情要等部长回来才能办,他没有这个权限。
部长很快回来,一看就明白是什么情况。原来,这老汉来要钱已不是第一次,每次来都被部长一番“政治课”训了回去。部长抓住他的死穴:老汉嗜赌如命,好吃懒做,村里哪里有赌场他就上哪里,自行车还没停稳,100块钱递上去,等自行车停稳,100块钱已经成了人家的,逢赌必输,输了还赌,家里门窗俱无,家具都抵了赌债。他这是来要赌资的。部长张嘴开始政治课,小江却拨通老汉的儿子的电话,免提。他儿子在电话里明确说钱不能给他老爹,一分不能给,给了他老爹就等于支持他赌博,他爹娘每个月的大米和油盐酱醋,他已托邻居购买送上,绝不给政府添麻烦。老汉哑口无言,灰溜溜带着老婆离开了。部长夸奖小江,我怎么就没想到给他儿子打电话呢,每次都口水说干,连哄带吓!从此,老汉再也没有在人武部出现过。
我问他最近在忙啥。他说他最近调到乡镇民政上,遇到一桩无厘头的事情,一个住在敬老院里的孤寡老太死了,政府出钱火葬并安置,好事还没做完全,二三十个人跳出来,声称是老太的亲戚,他们指责政府“停尸霸葬”,必须赔偿他们80万元,否则上访。问他们80万是怎么算出来的。他们说,老太如果由他们安葬,礼金要收40万,另外40万是老太太的存款。据敬老院的工作人员和跟老太一起生活的老人讲,这老太太在敬老院住了十多年,从来没见任何亲戚探望过。
我问他打算怎么处理。他没直接回答,只说,口子不随便开,好人不随便做,面对无理取闹,严格按照规矩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相信不占道理的人还能把我们霸凌了去不成!
我问他如此无厘头的事情你是不是经常遇到。他说,在乡下,善良热情的老百姓占99.99%,无理取闹的人是绝对少数。不过,哪怕绝对少,只要有一个,就能打乱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节奏,就能牵扯你十天半个月甚至几年精力。我问他苦不苦。他说,苦,但也是一种历练,有过乡镇工作经历,将来干什么工作,估计都能很快上手,都能胜任。
赶到小刘画画的地方,已是深夜。小刘在寒风中迎着我,直接把我带进羊肉馆。羊肉、炒饭、馍和二锅头,不到三个小时,小刘没把我灌倒,自己先醉成一堆捏不成型的烂泥。
我知道他心头有许多苦,正处在人生低谷。他是我们村的异数,全村人包括他的爹娘,都把他当怪物:高中成绩优异,放着好大学不考,考前三个月恶补美术,以文化成绩同榜最高考进美院学油画;大学毕业不找工作,一心考研究生,一战二战三战,终于如愿以偿,三年后拿上毕业文凭,就来宋庄寻找自己的梦。他的爹娘先是盼他找个体面工作,继而期盼他结婚生子,如今,只盼他早日停止漂泊,回到故乡,过正常人的生活。我跟他的爹是远房表兄弟,知道我在北京学习,便打电话请我无论如何帮他们去看看,看看这个逆子是死是活,如今连电话都不接他们一个。我用他们给我的号码拨过去,一拨就通了。我说我去看他,他在电话那头高兴得不得了,说我是全村唯一到北京看他的人。
在滑到桌子底下之前,小刘对我说,表叔,我爱我的爹娘,时刻都感觉自己不孝顺,可我得暂时做几年逆子,他们太唠叨了,照他们的思维,我就该过平庸的日子,按部就班,找一个单位,整天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把梦想塞到裤裆。可是表叔,我才29岁,谁甘心29岁就把这辈子看穿?我得趁年轻出来闯荡闯荡。导师评价我才情高,油画这条路能走出来,只是要找到合适的平台。我得在这儿寻找一切机会;要是35岁还混不出个样子,就认命,回故乡去,该做啥就做啥。
我问他住什么地方,好把他送回去,他已经完全不懂我说的是哪国语言,通通用“嗯”“啊”作答。夜已深,羊肉店快打烊了,店里只剩我们两个客人。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我替他接,一个女子好听的声音:“在哪儿呢?”没有称呼,表明他们很熟。我说他喝醉了。女子在电话里头说:“这下可好,啥都不记得了。”这话越发让人觉得他们很熟。按女子发过来的地址,凌晨三点,终于摸到小刘的住处。
出租屋,两个房间,一个公共厨房,一个公共卫生间,屋子虽小,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仅干净,还有一股淡淡的年轻女子的气息。前来开门的女子自称米粒儿,跟我一起把小刘搁到床上放平,便下厨房端来一盆热水和两块冰,熟练地用冰擦小刘的手心和脸庞。米粒儿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打量这女子,25岁上下,五官清秀,面孔白皙,齐肩披发,身材娇好,偏瘦,配上恨天高,怕有一米七。我心想,这是小刘的谁呢?米粒儿像看出我的心思,指指对面的房间说,那是她的房间。她说她在这儿租住了五年。传说中的男女合租,我算见着了。我心想,万一这般美貌的女子跟小刘发展成男女关系,我那老表和表嫂睡着都可能笑醒,很多男女合租,最后都修成这个结果。
米粒儿问:“喝了多少?”
“一瓶二锅头,我喝了三两,离开的时候还剩二三两。他喝了半斤不到,该是没有问题的。”
她接过话说:“你跟他什么关系?他二两酒就醉你不知道?”态度有些严肃。当她知道我是小刘的表叔,态度就有了一些亲近,口气也变得缓和了。细微的转变,使我感受到她跟小刘关系确实不一般。收拾完毕,把小刘塞进被窝,米粒儿端起盆子出门去,随手关了门,便再也没有进来。米粒儿端盆子出去的时候,毛衣上提,露出一截细腰。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不经意看见米粒儿雪白的腰上,赫赫然系了一条细细的红绳。要不是她脚步快,我有句话就冲口而出了。
此时回学院不可能,地铁要再过一个小时才开。我在小刘旁边和衣而卧,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天亮一定要跟外侄交代清楚,这女子他千万不能碰。那根红绳跟这女子的工作有关,这是不得不从事那一行的女子最后的尊严,意味着哪怕把衣服脱光,都还有最后一件薄纱遮羞。这我是在故宫一份密卷上读到的,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第二天小刘醒来,屁事没有,相约去参观韩美林艺术馆。吃早点的时候,我指指另一个房间门,意思是喊不喊米粒儿起来吃。小刘说,她的早晨从下午两点开始,这会儿是她的深夜。在路上,小刘告诉我,他在宋庄先后换了九个住处,这是第九处,一年多了,住下来就没想离开过,这房间是他向她租的。他说这女子心肠好,刚来时穷得没钱交房租,半年多时间,她竟然不怕他跑了,也不问他要房租;屋子都是她收拾的,人热情,肯帮忙,平时陪他说说话,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待在家里,全天候给他做饭;他的画,无论好不好,她通通说好,还说等她挣到大钱,一定以最高价格买了去;最近小刘要在798办画展,米粒儿又忙前忙后张罗,比他还积极,比他考虑得还周到。我问小刘,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他说有时候像,有时候又不像,平时光说说话,像;想亲热一下她不给,又不像。我问他,你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工作。小刘说,米粒说她是形体教练,专上夜班。听他这么说,在嘴边盘旋大半夜的话,没有说出来。
鲁院毕业,我很快忘掉了这件事。三年后,我从报纸上看到小刘在比利时办画展的消息,从新闻稿给小刘的头衔看,他已取得阶段性成功: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油画探索领域。把他的名字输入书画交易网,已达到中等江湖地位,假以时日,他会取得更大的成功。我发现,在小刘的多幅油画中,都有一个身段熟悉的女子,腰上隐约系了一条细细的红绳,只是面目模糊,不能确定。他俩是走到一起呢,还是继续从前的合租状态?无法判断。
终于有一天,我们相会在故乡的山梁上。他的爹娘以他为骄傲,他出资替父母建起全村最漂亮的楼房。只是一个人还单着,三亲六戚给他介绍对象,他一概婉拒,他说我已经有女人了,只是没有带回来。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各人翘上一支烟,我问他米粒儿呢?我在你的画里经常看见一个女子,特别像她。他把烟灰弹到地下,用脚踩了又踩。说,我们在宋庄见过面后不久,我跟她真的恋爱了,我们住到一起,把另一个房间租了出去。一年以后,我得了个大奖,兴冲冲回去向她报喜,到了出租屋,发现人去楼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事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哪怕指甲盖大的纸片,电话从此打不通。至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这些年我始终憋着一口气,一心想把艺术上的动静搞大些,希望她能看见,有一天会来把我找到。
我问他,你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在腰上系一条红绳。
他说曾问过一次,她说这是她的爱好。
“你至今不知道那根绳子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是作家,读书多,你说说看呢。”
我庆幸自始至终没有说破。我回答他: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