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燕
1
那月亮薄得像冰一样,仿佛一含就化了。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月亮,或者很久没有抬头看月亮的心境了。台风刚刚过去,连日的暴雨青草般填平季节间的沟壑,秋来的又准又狠,不容置疑。初晴的夜空如洗,月亮更像被洗了个透,干净得看得清上面的兔子。
想到兔子时,林青果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母校废弃的老校区里满是荒芜的味道,这荒芜有着幽暗的底色,勾兑了风月的冷和蛐蛐的唱,此时如果窜出一只兔子,画面会突然变得跳脱,或者灵异,就像一条纯白的小鱼闪现在青苔斑斑的深井。那兔子的眼睛是红色的,小鱼的则是闪着银光的冰蓝。立秋以后,她病了几天,辅导班的课就交给了别人。今晚回归,她收到孩子们自制的贺卡,水彩笔画成的美好动植物,用人类的眼睛看着她,有的调皮,有的羞怯,旁边有用她教的修辞方法写的漂亮句子。天确实冷了,连打几个喷嚏后哮喘再次发作,林青果压抑着咳嗽和倦意,在母校荒芜的怀中抱紧双臂。
这条路林青果常走。毕业十几年换了不少工作,住址也换了若干,不管去哪里,不管和谁在一起,她总能隔三岔五把母校列为途经点,比如有时她从南门下了公交,匆匆穿过校园而后从北门换乘另一辆;有时她特意提前出发,在学校里游荡一番再赶往目的地。十几年前这个地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没有惊心动魄,没有伤筋动骨,没有夜不归宿或悔不当初。那时她是一个既不惹人注意也不让人操心的学生,平静沉默地来去,成绩不好不差,神情不悲不喜,与同行或偶遇的人构成随机松散的关系。每到犯病的季节她总是早起晚睡,把艰难的呼吸和粘滞的弦音藏到远离宿舍楼的小树林,待药效发挥后才回到看似正常的集体生活。偶尔晚上忘了吃药,凌晨两点在窒息中醒来,她就吞了药片,憋着咳嗽到水房去,看窗外的核桃树在漆黑中窸窣不止。如今这废园人迹罕至,那些吸食过她濒死的绝望的草木在月亮下面葳蕤生光,仿佛能夺人魂魄。
上大学时她是坐在教室前排角落的人,在前排可以看清听清课程的内容,在角落可以在听课的同时读书写作又不至于引起太多注意。如今她每周两个晚上在一家培训机构教孩子们阅读和作文,靠的不是前排听到的专业课,而是角落里的读写。她是特别擅长从海量文段中提取信息概括归纳出正确答案,又特别擅长找到个人经验与题目走向的契合点写好命题或半命题作文的人。这个特长使她在一场场笔试中拔得头筹,给她赢得了一次又一次面试的机会,它们中的一部分通向了她在某一段时期的工作。离婚以后她就像只脱笼的梅花雀,随心所欲切换着工作,在不同的领域发挥她非凡的创造力,也积累着对世界局部和片断的认识。每次离职,她都走得突然,有时是因为一个偶然发现的真相,有时是因为身体或精神的不适,有时仅仅为了给她的下一部小说寻一个人物。辗转迁移的日子里始终没变的,一是对兼职的口味专一,教的总是些安静颖慧爱幻想的孩子;一是对住处的偏好独特,一定要距母校五站以内。她对那些孩子的眼睛有变态的执迷,他们让她想起死去的小威。她教他们带着爱和好奇观察、思考和表达,用诗词文赋点燃他们眼中的优美与纯善。她在教他们的时候专注而深情,好像看到她的小威在人间发芽开花,在作文纸上写着给她的情话。
2
月亮不声不响地缺了一块。寒气从骨头深处冒出来,像一只黑手扼住她的脖颈。林青果在咳嗽的间隙努力吸气,平复着支气管中的哮鸣音。果然是秋天了,让她欢喜让她痛楚的秋天啊。
生小威是在秋天,与小威永诀也是在秋天。八年前的秋天,她给刚过了周岁生日的小威断奶,让小威爸把孩子送到婆家几天。谁知奶还没回,小威就死于食物过敏导致的窒息。中年丧子的男人背负着来自祖辈和父辈的深深怨恨冲回家中,把林青果一遍又一遍推倒在地,她护住坚硬滚烫的乳房,一言不发,在泪水和奶水中湿作一团。他指责她把过敏体质遗传给了儿子,她蜷缩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喘息着,目光空洞,面如死灰,像极了当年那个生养她的女人。男人摔门离开后,她没有追随小威死去,而是开始了长久的病程。先是乳腺炎引起的高烧,随后是感冒和支气管炎,再往后是玫瑰糠疹。她在几场病的中间拟好了离婚协议书。领证那天她看着他把协议抄写三份,运笔圆融,一气呵成,知道与这个男人缘分尽了。那是十月,瓦蓝澄澈的天空美得好似一个泡沫。她辞去工作,带小威的骨灰去了七个城市,最后一个是她的家乡。她精疲力竭地回到生她养她也葬着她父母的悲伤的滨海小城,带小威看了她走过的所有地方,而后把骨灰撒进大海。她住海边的客栈,忍受带状疱疹的神经痛,那烈火焚身的疼真是恰如心境。她与那疼相伴,吞着海风,饮着泪水,吃从前不敢吃的各种海鲜,整日整夜地咳嗽,频繁体验窒息的快感,末了又在止痛药和脱敏药的相互作用中昏睡。清醒的时候她哭哭笑笑,自言自语,数着时快时慢的心跳。寒衣节那天,她抱了一束黄的白的菊花到海边,掐下所有的花瓣,为非正常死亡的亲人们送衣裳。她枯瘦的身体在秋末冬初的海风中摇晃。
今年立秋开始,哮喘每天至少发作一次,诱因可以是食堂里偏咸的饭菜、办公室关不了的空调,可以是熬夜备课的劳累、胡思乱想的伤神,也可以是过高的湿度、渐凉的秋风和空气里的尘螨或霉菌。此前几个月,N城干燥灼热的漫长夏天庇护了她,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病,吃辣,唱歌,喝冰饮,剧烈运动,应邀到电台做节目,还增加了周末白天的课,直到过境的台风把她的健忘和洒脱杀得溃不成军。她停下脚步,靠着长满爬山虎的石墙,借着月光摸出救命药。看不清的药瓶上写着她从小就能熟记的注意事项:一次极量2片,一日极量6片。该换一种药了。她记得十几岁时,一片药就足以让她呼吸顺畅,昏睡整晚。可是如今,往往吃到极量也不过是让她活着睡过去。她咽下今天的最后两片药,看着又清减了三分的月亮,嗅到一丝诡异的不安。
她突然感到这月食单单是为她一人上演的。她在石墙根坐下,用手机搜索月食的消息。并没有。她像小时候一样认真观察着天上由圆而缺的月亮,那样美,那样孤单。比她美,和她一样孤单而清瘦。圆的时候是有孕在身,缺了些是娩出婴儿,再瘦下去是哺乳期的饥饿困倦,孩子生病时的不眠不休,到最后,是孩子死后的形容枯槁,化成一眉轻蹙,一钩幽怨,一线悬命,一抹香魂。她想着,回头要写一篇下水作文,读给孩子们听,当然她不会在文中把月亮比作绝望的少妇,她必须是仙女,没有性,没有生育,绝对美丽,彻底干净。古铜色的红月挂在天幕,石墙变得格外凉,爬山虎动了起来,仿佛要把她缠紧。药效上来了,她用力睁着惺松的双眼,却挣不脱爬山虎的藤蔓。罢了,让该来的统统过来吧,她放弃了挣扎,坠入悬着一轮红月的梦境。
3
那是一只白猫。一只孤独而柔软的躺在落叶上的白猫,在阳光下梳理着一身的慵懒。它不怕她。很多动物不怕她,她却怕很多动物。小时候,因为过敏,家中从来没有毛毯、地毯,她不能穿毛衣、羽绒服,出了门也要被迫远离开花植物和有毛的动物。
十五岁那年冬天,酗酒的父亲在大雪的夜晚冻死街头后,她被同样有严重过敏症的母亲隔离在广寒宫一样的家里整整一个寒假,枕头被褥常洗常晒,饮食干净清淡,万千小心却敌不过从窗缝透过的刺骨寒风,哮喘依然每天凌晨发作,像闹钟一样迎接着比别人更长的白天。她整日伏在桌前,把新学期的课本预习完,就读书橱里的中外名著,读累了便开始写写画画。她照着用平日里省下的午饭钱买来的图鉴,画她没有摸过的动植物,用铅笔钢笔圆珠笔摩挲质量低劣的纸张,再用指腹轻轻抚摸自己的笔迹,好像摸过那些植物光滑或粗糙的茎叶,小动物们蓬松软和的毛。她有敏感的神经和精锐的触觉,对肌肤之亲有着超乎常人的渴望。每次她去摸母亲因激素治疗而肥胖的身体,新寡的母亲都会触电般一抖,抖得她心慌。女孩和女人孤独的对峙持续了二十八天,她都没来得及尝尝热闹的滋味,年就过去了。正月十六开学,更白更高的她穿着厚重的棉衣到了学校,在挤破教室的温暖喧闹中过了恍惚的一天。放学时班主任把她留下,告诉她母亲来过了,嘱托她照顾这个没爹的孩子。她把忍了一个月的泪痛痛快快流了出来,哭到剧烈咳嗽,咳到呕出胆汁。老师拍拍她的肩说,青果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老师会一直支持你的,你不用怕,你不孤单。老师不知道父亲的去世对总是挨打的母亲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也不知道母亲的嘱托其实是临终嘱托。那个女人从学校离开就吞下一肚子的药片抱着丈夫的骨灰盒跳了海。
从此林青果就常常梦见那只白猫。它女王般款款走来,有时跳到垃圾箱上,有时趴在林青果面前。她不敢蹲下去摸一摸它,只扔一截火腿肠给它,而后迅速逃走。母亲离世后没有人阻止她接触动物,吃含各种添加剂的食物,她就爱上了火腿肠。多数时候她仍住在自己家里,只是偶尔去看小姨和姑妈,接受她们瞒过丈夫的周济。她不愿让她们看到她犯病的样子,怕被当成累赘。她守着母亲不多的存款,过精打细算的日子,做最寡淡的蔬食,用最便宜的脱敏药,为家务和疾病错过很多早晚自习,仅凭听讲的认真和白天的勤奋,考上了学费低廉的师范大学。她在不同场景的梦里反复遇到那只白猫,给它不同口味的火腿肠。那只猫已是无比熟悉,她仍没有摸过它,感受它的体温和心跳。她觉得它是通灵的,尤其是在月亮下面,它的眼睛异常亮,亮得她想流泪。她觉得它早就认识她,一直在等她。她让它等着,一次次躲过去,不敢迎上它的目光,她怕它带她接近不想知道的真相,带她见她思念又害怕的亲人。
她动弹不得。她想换个侧卧的姿势,四肢却不听使唤。爬山虎粗壮的藤条紧锁着她,红得发黑的叶子包围着她,根根卷须上的吸盘像手和嘴一样触摸和吸食她的肉体和灵魂。她想对着月亮喊叫,却发不出声音,血色的月亮在黑色的云背后,笑得她脊背发凉。她感到一群蚂蚁在手上爬来爬去,仿佛要把她当作过冬的粮食搬运回窝。她想要逃离梦境,却怎么也醒不来。白猫再次现身,眼神凶悍,牙齿尖利,不似往日。它跳到她胸前,对着月亮发出狼一样的嗥叫,而后低头撕咬起爬山虎的藤蔓,吃下密密匝匝的叶子,吃掉茎和浆果,又跳到她手旁,一口咬住虎口处蚂蚁爬过的地方,表情狰狞地扭动了几下,消失了。她在剧痛中惊醒,白猫消失的地方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甜香。
4
四周湿冷,皓月高悬,林青果在落满黄的绿的叶子的月亮地里回味刚刚那个又痛又甜的梦。那梦无比真实,真实得令人生疑。她觉得她在一个逐渐逼近的真相或阴谋之中。她相信有特别的力量牵引她在这个午夜逗留校园,看一场别人看不到的月食,以便躲开另外一种危险的可能。她抱着双膝坐在熟悉而陌生的寂静中,看头顶银色的月光,没有表情的冷静倨傲的月光。
体内的潮汐有节律地涌动,是奶水或泪水要溢出的感觉,一波一波涨满,一阵一阵不能自已,又一霎一霎地消退。她忆起在故乡的海边悼着小威的夜晚,那个秋天深蓝如墨的晚风里,月亮有菊花和雪的味道,清冷的,深而易碎的忧郁,沾染着年轻时的纯粹和放浪。如今八年过去,长久的单身并没有通向一个单身女人往往更长久的青春,她觉得自己老了钝了,连月亮都看得出她的老和钝,再也调制不出二十几岁时简单的味道。这个夜晚,她蜷缩在被母校遗弃的旧址,像一个被摘除的子宫肌瘤,再不能冒充胎儿夺得些许温暖和依赖,她的睡与醒,她的病与疼,她一意孤行的回忆,早与眼前的时空全无关联。那只白猫的消失,或许昭示着某种身份、某种关系、某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那么香气呢,它又是什么意思?那只化为浓郁甜香的白猫,那只从来也没有说过话的白猫,那只有着一对她不敢直视的晶亮眸子的白猫,它为什么要奋不顾身地救她,又狂躁强横地咬了她?她没有看到自己的血,没有看到它沾了她的血的牙齿,也无法知晓它从爬山虎的毒中炼制出了什么香。它带着秘密消失,在她的右手虎口留下一排参差不齐的空洞,她看到森森的白骨上有花蜜流过的痕迹,成群结队的蚂蚁沿着骨头浩浩荡荡穿行,像一团游移的黑雾,白色月亮上面黑色的暗影。咽喉一阵发紧,好像被扼住,而后又松开。她觉得体内钻进了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她用左手抓住发痒的右手,仔细察看,虎口处完好如初,没有蚂蚁,只有爬行的声音久久萦绕。身后的爬山虎叶子一片挨一片,秩序井然,干枯的茎紧扣石墙,显得结实牢靠,并不像是曾经化身荆棘和绳索,捆住她无处躲藏的身体。手机电量已空,看不到时间,她摸了摸背包里依旧躺着的孩子们的卡片,心中总算多了一丝安稳。天亮后还要上班,必须赶回家收拾好自己,她幽幽起身,在月色和秋凉中向校门走去,像一条随波逐流的瘦而空的鱼。
林青果的脚步又轻又软,她背对着月亮一路向北,在通往废弃校门的甬路上穿行,没有打断任何一棵树的沉吟。她不回头,怕月亮追上来,怕梦中的花香重新漫卷,染透她细细的骨头,把她炼化成一只中空的标本。走出校门时,风慢了下来,校园深处隐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她心中一阵绞痛,终于没有回头。校门外路灯散着橘色的光芒,她在路牙石上颓然坐下,柔声叫出小威的名字,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泪水滴落到两脚之间,她看到一堆烧过的纸灰,黑的,灰的,白的,路灯投射过来的橘黄就像纸灰下的火光,火里舞动着小威的眼睛。那是她的儿子,九岁的儿子,目光仍和一岁时一样,热烈,纯净。林青果把痒着的右手埋进纸灰,抓一把,轻轻扬起。纸灰飞扬时她笑得柔情万种,意味深长。她想起来,那飘荡在校园上空的,是七月十五的月亮。
5
农历七月十六的早晨阳光明媚,气温骤升,秋老虎活了过来,把中元夜的异事镇压得干净彻底。林青果一边化妆,一边想着白天需要完成的工作。她很享受化妆的感觉,就像在脸上作画。每个工作日清晨,她都靠这画作骗过自己长期睡眠不足的身体,维持对工作旺盛的热情。林青果用的化妆品其实效果一般,却是经历了她多年的过敏试验后硕果仅存的通关者。她满意地端详自己精心修饰的面容,觉得岁月待她不薄,竟也允她独活到这个年纪。
白天的林青果严谨干练,特别是天气晴好的日子,她吸收了上班路上的阳光,就像刚从噩梦的壳里挣脱的雏鸟,或是冻土之下终得萌芽的植物,对一切充满兴趣和渴望。这些年她一次次选择吸引自己的崭新职业,又在与那些职业的切磋琢磨中看到自己令人惊异的光芒。那是一种征服,存在的确证。工作中的林青果是战斗的林青果,她可以不吃喝不休息从上午九点忙到下午五点,效率奇高。立秋后病着的几日,她只把晚上的课停了,白天仍是业绩斐然。她需要藉由工作感知自己瘦弱身体中蕴藏的能量,好让自我评价维持在安全范围,每当这种能量无以为继,她会在别人发现前辞职,在孤独而自由的蛰伏之后重焕生机。
她没有深交的朋友,因为她需要大量独处的时间掩盖与别人不同的艰难的夜。唯有给孩子们上课的晚上例外,明知用嗓和寒凉会通向下课后更严重的咳喘,她却对那种自虐上瘾。她以行为艺术家的执着,坚持用播音员的音色授课,让孩子们对文字的想像带上听觉的质感和情感的层次,也时时感动于他们洁净无瑕的回馈。这是她付出和索取爱的方式,她戒不掉。她有多么思念小威,就有多么爱她的学生,他们给了她小威没给过的安慰,让她的铠甲柔软下来,让她的空心有所寄托。
今晚没有课。下班后林青果修改了下次要用的课件,回复了几封邮件,抬头才发现天色已暗。右手的刺痒鬼魅一样时隐时现,蔓延到整条小臂,她下意识地挠着。这时门开了,一个细长的人影飘过来,林青果一惊。我来看看你,青果姐。人影说话了。她认出来人是另一个部门的同事,名字不记得。她环顾四周,突然有些害怕。开灯的办公室漂浮在夜色中,像蓝黑色的海面上一只硕大的灯笼,灯笼里白色格子整齐排列,所有的电脑屏前空无一人,像被掏空的蜂巢,她则是最后一只工蜂,站在那空的中央无所遁形。她警惕地看着闯入的男人,问道,你有事吗。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或许大学毕业没多久。高瘦,脸色是背阴处生长的孱弱的白,眼镜片后藏着一对细长的眼睛。他看着她,目光迷离,好像在看别处。她再次问,你找我有什么事。男人咬着嘴唇,仿佛正在逾越巨大的障碍,当他松开嘴唇时,一句话犹犹豫豫冒出来——青果姐,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感到好笑。有多久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她不介意告诉所有人她的感情状况,因为离婚后她从来就没有什么状况,她的生活如少女时一样简单,没有长辈,没有后代,没有羁绊和挂牵,没有谁成为她必须活着的理由。有时她想,二十几岁时倏忽而来又倏忽而逝的婚育经历,大概是命运的恩宠,老天怜她一世孤单,至亲离散,才让她略微尝下爱和孕育的滋味,之所以初尝便收走,大抵是知道她会对真切长久的家庭生活过敏而无福消受吧。她问,你为什么这么想。他说,昨晚你家一直没亮灯。她可以质问他凭什么监视她的住所,但她不想那样,她心中甚至因感动泛起微澜。沉默半晌,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昨晚我在祭奠死去的丈夫和儿子。他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微微一颤,喃喃说,对不起。他跨到她身后,张开双臂抱住她,她没有反抗。他的声音伴着喉结的振动,从她头顶温柔地传过来,一瞬间居然脱去了大男孩的羞赧和青涩。他问,林青果,我可以爱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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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果离开爱情很久了。林青果的爱情是少女时代书橱里的中外小说,埋在整齐印刷的铅字里,藏在文字构筑的物象或隐喻中。少女林青果在冷清到病态也自由到极致的家里神往着一幕幕爱情的戏码,她是舞台正中不断旋转着的唯一主角,是施爱者也是被爱者,是谋杀者也是遇害者,是白马上的王子也是舞鞋上的公主,是舍命的将军也是薄命的红颜。她可以演一出欢喜的默剧,也可以导一场悲伤的对峙。她的自说自话变得稀松平常而炉火纯青,以至于当她通过高考把自己从家乡连根拔起后,身处N城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失去在另一个舞台上寻找搭档的兴趣。
爱情找上门来是在二十三岁,那时她的独角戏已唱了八年。二十三岁的冬天,林青果参加工作后经历的第一场酒宴以她被上司劝酒后的过敏性休克告终,那个送她去医院又看着她醒来的男人顺理成章成了小威的爸爸。男人用简简单单几个字就掳获了她第一次爱的心。他说,以后,我保护你。她在他怀里流泪,把他的前襟打湿,为他洗净熨干湿了的衣服。洗衣服时她在他衬衫上闻到了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她意识到从前对男性的想象都是扁平的,是那气味让它立体起来。她站在他旁边就像一只鸟。那时的她已经画过很多种鸟。她更倾向于把自己想象为喜鹊。她所生活的北方,喜鹊和麻雀是与人类最亲近的鸟,它们在苍冷的大地上跳跃,永远不知忧虑。她更喜欢喜鹊。她想,所谓爱情就是一只喜鹊遇到另一只,从此同担风雨,共育雏儿。她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献给他,结婚生子,徒增两位亲人。两年的婚姻生活,她疲于付出却心甘情愿,孕期和哺乳期极少用药,睁着眼睛忍过一个又一个犯病的夜晚,男人的热情却在她发觉之前就暗中耗尽。离婚后她才意识到,真正可称之为恋爱的日子不过是相识到怀孕之间的几个月,此后不过是为了承诺的坚持和终于坚持不了时的放弃。她觉得是她不配有一个家,不负责任地给了小威生命又让他过早经历死亡的恐惧。恢复单身以后,她便收了心,再也不想轻易遇到和给出爱情。记忆中与男性最后的亲密接触竟是小威的啜咬和吮吸。
她木然站立,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右肩,说话时热气挠着她的脖颈。他说,青果,别拒绝我。他越抱越紧。她说,不早了,我们,下班吧。
林青果换上运动鞋。运动鞋是她下班以后的标配。她并不擅长运动,却更难以忍受高跟鞋的折磨。换上运动鞋的林青果比瘦长的男人矮了一头,她任他牵引着走进夜色。月亮依然很圆,却还没有升高变白,悬在路灯上方像一面巨大的金锣。他带她去吃饺子。她问,为什么是饺子。他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有饺子就像月圆时有家,让人心安。她没有说,饺子是被煮的团圆,一口咬下去就破了,在她的家乡,人是要离家远行了才要吃饺子。
她被他牵着在月光下走着,他们踩过马路上新落的一层栾树的蒴果。粉红色的小小三棱椎,像缩小了的河灯,她想,昨天路面上还干净得只有纸灰,九月未到,这灯怎么说掉就掉了呢。男人不时转头看她,像征求她的意见,要往哪里走。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她说着,把左手从他手中抽出,挠了挠蚂蚁不时爬过的右臂。
男人说,青果,你为什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她抬头,微微笑着,名字,很重要吗。林青果,你听好,我叫李青云,和你一样的青,一样的木,你是因果的果,我是云游的云,你是我云游的终点,我是你今世的因果。她有些讶异。一个看上去羸弱木讷的理工男,居然说得出这样浪漫的句子,如果他是她辅导班上的孩子,她是要夸他一番的。她说,昨夜没睡,我有点累。他说,我带你走。
7
林青果被带到男人租住的地方。竟只和她的住处隔一条马路。客厅开着窗,半开半闭的窗帘随风鼓荡,她隔过窗帘,越过树和马路,看到对面同楼层一个暗着的房间,那是她的卧室,被左邻右舍的灯光夹在中间,像一个幽深的洞穴。她在小说中写过一个情节,男主人公在长久的窥视之后,在一间墙上贴满女主人公照片的狭小房间将其奸杀,做成标本日夜厮磨。她想到这里,胃里翻江倒海,询问了洗手间的方向,就一头冲进去。她把水饺吐得干干净净,在冷汗涔涔中按了冲水按钮。水声响起时,她又感到了昨夜在挂满爬山虎的石墙下扼住她咽喉的力量,死亡的预感沉重地砸下,她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男人用力推开被她的身体挡住的门,把她安置到陌生的床上。你发烧了,他摸着她的头。生病了还坚持上班,这么不爱惜自己。他的嗔怪听起来和每个坠入爱河的常人无异。她放下心来,接过他递来的热水。喉咙猛地又痉挛起来,水泼到被子上。她勉强收回不知来自何处的惊恐,带着歉意说,给你添麻烦了,我还是回去吧。他说,请让我照顾你。
林青果和衣躺在男人的被子里,她侧过身去,努力压抑从支气管里突兀冒出的哮鸣音。他还是听到了。她感到羞耻,就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她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流出两行泪。他为她擦干泪水。他说,你太孤单了,该有人照顾了。她拉过被子蒙上头。她在被子里听到撕裂的声音,像苍冷的冬夜拉过几声胡琴的空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过去的。醒来时灯亮着,他裸着上身在她身旁熟睡,压着被子的一端。她轻手轻脚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带了随身物品逃离现场。电梯飞快下坠,早晨的妆已经凋谢,镜中的她像一支脱水的残花。跑过马路时,月亮在无云的天空照耀她空旷的后背,仿佛洞悉一切。多么荒诞的夜晚,她想。她回到家,喷了两揿哮喘喷剂。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却喝不下一滴水。她像一只曾经溺水的动物,想起水这个字眼就咽喉发紧,浑身颤栗。右臂的痒变成了麻,双腿也是麻木无力的,像被病毒占领的孤城。病毒。她意识到什么,坐到黑暗中的电脑前,搜索自己的症状。蚁行感,恐水,发热,麻痹,她的搜索结果指向三个普通的字奇怪的组合:狂犬病。
小威死去时她就想过自己的结局。非正常死亡好似命中注定。她设想过自己死于水火雷电、交通事故、药物或食物过敏,死于他杀或各种方式的自杀,死于常见的急慢性病症,唯独没有想过狂犬病。“狂”意味着非理性,“犬”代表着野蛮和暴戾,它们与她的个人气质和审美取向相去甚远。她爱的是“玉带林中挂”和“金簪雪里埋”的安静与肃穆,爱的是“吞生金自逝”和“举身赴清池”的干净与尊严,绝对不能忍受一种毫不节制无法自控的死法。她宁愿自己化为顽石或泥土,稳定地融入“丰收后荒凉的大地”。她感到饥饿,那饥饿就像一个漩涡,她的神识在饥饿的边缘旋转着下滑,动作迅疾,姿态完美。她穿过那漩涡,从三十几岁跌落到二十几岁,再到十几岁,她越陷越深,越滑越远,仿佛要触及人生的原点。她只想确定,错误是怎样铸成的,又是如何一错再错将错就错的。
她想起了那些有白猫的梦。她在记忆的漩涡中找到了那只白猫。和它在现实中唯一的相遇发生在六月。近三个月前,她到南方去,陪她捐助过的一位绝症女童过儿童节。她抱着虚弱的她,给她读诗,和她一起唱歌,分享从家乡带去的樱桃,从她闪烁的眸中读出对生命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憧憬。她在与女孩分别后去当地有名的F大学散心,遇到了那只跟梦里一模一样的白猫。它认出了她,在她的脚边躺倒,充满期待地与她对视。她第一次在它面前蹲下,一边抚摸它一边看它时而圆睁时而眯起的眼睛。她想从它眼里找到她的小威,她的爸爸妈妈,她失去的和即将告别的人。她对着它垂泪,直到它深情地咬住她的右手,在虎口处留下令她欲仙欲死的疼。
林青果记起,在F大学的校园里,她认识了一种北方没有的鸟,叫乌鸫,它们黑衣黄喙,眼圈也是明亮的黄色,在宽敞的草坪上踱步,比喜鹊更悠闲,叫声婉转而多变。她也重新认识了一种植物,夹竹桃,她在那里第一次看到它长成丰茂的大树,开得妖娆肥腴,香得摄人心魄,洋溢着无限的生命力。她终于辨认出,那就是白猫消失时释放的香气。嗅着满屋的甜香,她干裂的唇间飘出夹竹桃花一般美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