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天空

2020-11-18 23:44陈继明
山东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丁丁蝴蝶爷爷

陈继明

那天中午,再有几天就要出嫁的满萍跳井自杀了。丁丁赶来的时候,人们已经把满萍捞上来,随便丢在院中央。满萍光着脚,两个脚掌泡得白白胖胖,双腿向两侧大大地叉开,任凭老老少少的目光蜜蜂一样扎成堆,都不知道收回去。可见满萍这个人真的死了。可见人真的会死。满萍身上,越是好看的那些地方死得越快,比如,头发呀嘴巴呀眼睛呀鼻子奶头呀,的确是没救了的样子,散发出不明不白的气味,令丁丁有些恶心,那种极少极少的恶心,像刚冒出地表的春草,别想把它揪出来。

现场的娃娃们都成了危险分子,每个娃娃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满萍,所以他们一律被毫不客气地清走了。娃娃们有的回了家,有的上了房顶。丁丁早早就爬上梯子,抢先蹲在房顶的最前沿。某一个瞬间,丁丁突然担心自己会被后面的人推下去,咣当一声,摔死了,院子里一眨眼多出个死人。意外的是,丁丁倒有点想试试,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像有时候很想碰碰蛇、碰碰电,碰碰奶奶永远不让碰的那些东西。这个念头让丁丁的心一时缩成一团,害怕极了,急忙又想,假如人能死十次,死了还能回来就去死。恰在这时,奶奶又开始大声喊叫丁丁的名字。奶奶总是这样,每隔几分钟看不见丁丁,就会这样拼命喊叫,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长,早就把村里人烦死了。

奶奶站在院门口,手上拿着几株芫荽和一把韭菜,看见丁丁后立即松了口气,表情由紧张到放心的过程好清晰,恰如一张脸换成另一张脸。丁丁当然知道,奶奶担心的是什么。丁丁说,满萍死了!丁丁故意把“死”这个字说得又冷又狠,好像死掉的不是满萍,而是自己。奶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生了两个,无常了一双。丁丁没听懂,用眼神发出疑问。奶奶说,满萍还有个姐姐,你没见过,也死了,你说满萍妈可怜不,生了两个姑娘,无常了一双。丁丁问,啥是无常?奶奶说,死呀,死就是无常!丁丁觉得“无常”这个说法太好了,没“死”那么吓人,几乎是“不死”的意思,和“回家”“出门”“上学”“睡觉”“感冒”差不多,所以丁丁说,奶奶,我也想无常怎么办。奶奶立即用韭菜梢子抽了抽丁丁的脑门,说,少给我放屁!丁丁从韭菜的缝隙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悬在半空中。是满萍,不一样的满萍,好像她无常之后马上又回来了,是为了把丁丁带走。于是丁丁十分诚恳地问奶奶,无常了还能回来吗?奶奶立即回答,无常了还能回来,你妈早就回来了,一飞机的人早就回来了。说完这话,奶奶顺便抬头瞅了一眼宽宽亮亮的天空。丁丁也抬头,朝东边懒懒地扫了一眼。两个人同时看见了一架飞机。很大的飞机,三间房子那么大。村里见过飞机或假装见过飞机的人总是说,“一架飞机有三间房子那么大”。

突然,飞机在半空中爆炸了,炸成碎片,数不清的抽屉窗户椅子,数不清的大包小包,更有数不清的胳臂腿眼睛鼻子嘴巴,雨点一般落下来,落下来。最后落下来的,是一个圆鼓鼓的东西,粗看像气球,细看是一个大肚子,羊水里端坐着一个小孩,像驾驶员,驾着大肚子徐徐下降,准确地落在一个大草垛上。

最早赶到现场的几位搜救人员,立即打开一把户外折刀,剖开大肚子,放出羊水,取出孩子。经过反复搜寻,除了这个刚刚出生的不在乘客名单中的胎儿,并没有第二个幸存者。六十九名乘客,加上八名机组人员,一共七十七个人,就活了这么一个。孩子的妈妈,除了完整无损的大肚子,其余部分不知去向。

一个搜救人员盯着孩子的小鸡鸡,觉得它翘翘的小模样很像一枚钉子,于是随口给他起了个名字,丁丁。几天后丁丁的爸爸前来认领丁丁,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丁丁的爸爸,除了身份证,还出示了和丁丁妈妈的结婚证。那位给丁丁起名字的搜救人员一看,吓了一跳,因为,丁丁的爸爸恰巧姓丁,名叫丁好雨。这位爸爸也觉得神奇,不打算给儿子另起名字,就叫丁丁,小名叫丁丁,大名还叫丁丁。

爸爸把丁丁送回老家,交给爷爷奶奶,转眼就是三年,丁丁三岁了。三年时间不长也不短,回想起来,丁丁好像只做过一件事:每天都在找奶吃。一睁眼就在找奶吃。村子不小,有三百多户人,八百多个村民,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却少而又少。女孩们一个学一个,全都进城打工去了,眼开了,心野了,没人愿意嫁给村里的小伙。上了岁数的老人们每天都蹲在路边,扳着指头数数,数村里有多少光棍。有奶的女人差不多都年纪偏大,都是和计生干部捉迷藏偷着生孩子的。奶奶总是抱着丁丁,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一个正在喂奶的女人,常常还要翻山过河,去邻近的一个村子。有时风大,奶奶就用头巾罩住丁丁的小脸,半路上碰上熟人,尤其那些好管闲事的老婆子,总喜欢揭开头巾看一眼,一看总会大吃一惊,因为,丁丁一声不吭,两个小眼睛眨巴眨巴,可怜见的,似乎比谁都知道自己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于是,丁丁就有了另一个名字:小可怜。

女人们都很乐意给小可怜喂奶,小可怜嘬奶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贪贪的,让喂奶的人心里有大大的满足感。给小可怜喂过奶的那些女人相互间也有了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大家合起来生了一个孩子,人人都是小可怜的妈妈。

三年里,丁丁对吃奶的认识明显经历过几个阶段:刚开始,以为奶头就是妈妈,妈妈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人的一双奶头。所以最早那段时间丁丁觉得自己很富有,自己有很多妈妈,多得数不过来。没多久丁丁注意到了奶头的区别,奶多奶少,大的小的,黑的白的……但是,更大的区别是其中的味道。有的微微发酸,有的带着很重的腥气,有的半腥半甜,有的纯粹是甜,甜得发腻,甜得醉人,能让人晕过去,奶水明明流进喉咙了,却像波浪一样上了头,让整个脑袋一时木木的。不是整个脑袋,而是脑袋的表面,就像初冬的河面结了一层冰,纸一样薄。如果不忍住,几乎会哭出来,幸福得哭出声来。所以丁丁的认识后来又进了一步,能让人晕过去的奶味才是妈妈。那样的奶味,又像是一间漂亮的房子,一间看不见的房子,实实在在,又飘飘渺渺。不是用砖瓦建成的,也不是用任何能够找到的材料建成的。在歌曲里、花瓣里、梦境里或许可以找到那样的房子。不大,但整个人都可以藏进去。里面要什么有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打滚,可以撒野,可以笑,可以哭。因此,那段时间丁丁坚定不移地认为,妈妈不是任何具体的东西,妈妈是一间看不见的房子,一间无比神奇的房子。全村只有一个人的奶味是这样的房子,一个过门半年就生下孩子的女人,名叫肯肯。肯肯在县城当过裁缝,洗头不用肥皂和香皂,用香波,吃奶的时候,肯肯的长发能把丁丁从头到脚完全罩住,像极了丁丁想象中的房子。

另一个阶段还是和肯肯有关,一次,丁丁正在肯肯家吃奶,突然一个哭声出现了,是肯肯的儿子乐乐。原来房子不是自己的,是乐乐的。乐乐从外面回来,疯狂地扑过来,用两只手撕扯丁丁,在丁丁脸上留下了两道血印子。乐乐立即抱住奶吃起来,丁丁只好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等人家吃饱。看见他一直在旁边,乐乐就一直抱着奶头不放,吃一个抱一个,假装永远吃不饱。丁丁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没有房子。随后又有更明显的证据,一次,乐乐不知怎么惹肯肯生气了,肯肯突然抽着乐乐的屁股,大喊:“滚开,妈妈不要你了!”乐乐愣了一下,立即扑向肯肯,用吓人的声音哭叫着:“妈妈抱我!妈妈抱我!”肯肯越是要把乐乐推远,乐乐就越是拼命地往肯肯怀里扑。当时丁丁恰好在旁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妈妈,一个女人明明在抽你,凶你,你却毫不在乎,像天塌下来一样,烈声烈气地喊叫:“妈妈抱我!妈妈抱我!”换成任何另一个人,比如爸爸、爷爷、奶奶,都不可能这样。尤其令丁丁想不到的是,母子二人冷静下来后,肯肯指着旁边的丁丁,对怀里仍然抽泣不止的乐乐说:“你看人家小可怜多乖,再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我给小可怜当妈去!”肯肯的话令丁丁心里痛了一下,不算很痛,却一连痛了好多天。

又一个阶段,就和死了的满萍有关。当时丁丁已经断奶了,丁丁、乐乐和几个孩子在巷子里玩,玩各种简单的游戏。给丁丁喂过奶的女人们如果碰见丁丁,会蹲下来,摸着他的头,揪着他的小鸡鸡,用妈妈才有的口气说,小可怜,别忘了吃过我的奶哟。丁丁不搭理她们,并不觉得吃过谁的奶是多大的事情,甚至有点厌烦她们。有一次,在路边晒太阳的满萍把他叫进屋,指指自己的一个奶头,再做出把奶头揪下来,喂向他嘴里的样子。丁丁一看就明白,她想给他喂奶。他心跳怦怦,又想掉头跑掉。满萍一向对他很好,总喜欢抱抱他摸摸他,喜欢模仿奶奶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心里的确想过,满萍要是有奶吃就好了。现在她真的要给他奶吃了。满萍已经扶起了衣服,亮出了整个肚子。满萍的两个奶头,比他见过的都要大,都要白,让他一时有点心慌。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满萍伸手把他拉过来,他的脸刚好对准她左边的那个奶头。他张开嘴嘬住奶头,吸了两下,发现舌头笨笨的,好像从来没吃过奶。他假装吸着了奶,以便多吸一会儿,但心里突然对奶头有些厌恶,不由地轻轻咬了一口。他的门牙已经长齐了,上下门牙都像模像样,像刀子,稍一用力,就把满萍咬疼了。满萍先是轻轻地哎呦了一声,接着便摸着被咬的奶头笑了起来,挺坏的那种笑,有些不要脸的那种笑。在满萍的笑声中,丁丁跑远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一口气跑回家。见了奶奶,他想给奶奶告状,告诉奶奶满萍给他喂奶了,又觉得不妥,这事恐怕打死也不能说。隔了一天一夜他竟然又在暗暗盼望,再次遇上满萍,再次吃吃她的奶,先假装吸,再轻轻地咬她一口。只可惜后来再也没了这样的机会。

随后倒是有过另一个机会:

丁丁的一个堂姐要出嫁,堂姐的好朋友满萍也出现在送亲的队伍中。堂姐嫁到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送亲的人凌晨去,下午回,来去都走路。一路上始终在上坡下坡、下坡上坡,坡中间倒是有平路,但只够大家喘一口气。刚满三岁的小可怜却不用发愁,他不用自己走路,大人们会轮流把他扛在肩上。骑在满萍脖子上的时候,他的两只脚刚好搭在满萍的奶头上,一边一个。有时由不了他,是满萍姐姐自己故意要摁在那儿的。他脚上虽然穿着鞋,仍然能感觉到她的两个奶头被他的脚后跟压扁了,不过,扁不了多久又会弹上来。他还记得,上坡的路上奶头就圆了,下坡的路上奶头就扁了。

万万没想到轮到满萍嫁人了,她却寻了短见。连续有好几天,丁丁都想不通,满萍死了,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丁丁观察过自家的井,比满萍家的井还深,把村里最高的一棵白杨树沉进去,树梢子也露不出来。跳下去,再被捞上来,双腿叉开躺在井旁边,全村老老少少都跑来看热闹,想一想都觉得刺激。奶奶肯定看出一点苗头了,把丁丁关在家里,不许他出门。在奶奶眼里,原本什么都是危险的:房顶、茅坑、山洞、玻璃、刀、枪、火、河、井……高的尖的深的硬的,样样都不许丁丁碰,五分钟看不见,就要让全村人听见丁丁的名字。现在奶奶认为出门都是危险的,不允许丁丁出门,出门半步都不行。奶奶还特别让爷爷找来一块没用的大石磨,放在井旁边,打完水就把井口盖好。丁丁去蹲茅坑,奶奶都会派爷爷跟着去,在旁边等。有一次蹲在茅坑上拉屎,拉了半天都拉不出来,一使劲,眼前直冒金花,金花里闪出一个人,一个女人,站在椰子树旁边,戴着墨镜,扬着脸,仔细看,是妈妈,是从来没见过面的妈妈。妈妈可能真的死了,在一次空难中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丁丁好像是第一次打算认真接受这个事实。满萍的死像教科书,让他认识到人真的会死,只能死一次,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那么,妈妈肯定回不来了。

丁丁心里一时便有了好几个死,除了妈妈的死,又有了满萍姐姐的死,再加上另外两个死,两个小小的死:蝴蝶的死、铃铛的死。

有一天,也是出奇的大热天,一只误入室内的蝴蝶落在窗玻璃上,想穿过玻璃飞出去,发现根本飞不出去,却不知道向后飞,另找出口。外面是正午的大太阳,晒得路面都发烫,薄薄的玻璃上也有幽蓝的轻烟。蝴蝶竖着身子,静静地停在玻璃上,就像在吸食什么特别的味道,两片翅膀合在一起,里面有弯曲的蓝色荧光,就像着了火,传出噼啪作响的声音。丁丁本想伸手帮一把蝴蝶,很简单,把它从翅膀上轻轻提起,放它出去!搓了搓手,心里却突然多出个心眼儿,想看看一只蝴蝶会不会死?这么美丽的蝴蝶也会死吗?丁丁硬着心肠离开了,而且关上了另一侧的窗户。半小时后,丁丁回来,发现蝴蝶还在老地方,一动不动,像一幅简单又好看的画,翅膀里的光晕时而蓝时而黑,如同风中的火苗,明了,又暗了。又过了半个小时,再回来时,正如丁丁猜想的,蝴蝶摔在窗户底下窄窄的台子上,两片黑透的翅膀依旧粘在一起,但略略错开了,歪向一边,无声无息。不用说,蝴蝶也会死。村里人不愿意直接说死,总把死了说成无常了、没了、完了、走了。此刻,丁丁却坚持说,蝴蝶死了。死了,这个词令丁丁心里有小小的满足感。丁丁急于要把死了的蝴蝶揪起来仔细看,打算翻过来看一看,死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有没有一个摁扭——像电灯的开关一样摁一下就灭了,再摁一下又亮了?但是,拇指和食指刚刚合在一起,正要向上揪时,翅膀就断开了,大部分留在原处,小部分变成滑滑的粉末,留在两个圆圆的指肚上,闪着微光。丁丁盯着拇指和食指的指肚看了半天,发现自己没能力让粉末变回翅膀。丁丁不敢多看蝴蝶一眼,急忙跑了出去,看见外面的辽阔天空时,略略有些难过。

另一次,在一个梦里,丁丁听见山那边传来清脆的铃铛声,铃铛声高由远而近,仿佛有人骑着马,正朝丁丁这边跑过来。可是铃铛声随即拐弯了,由近而远,最终消失了。梦里的丁丁,真真切切地认为铃铛声死了,正如一个人死了,一只蝴蝶死了。而且死真是有味道的,一种淡淡的腥味儿,和任何熟悉的腥味儿不同,比如肉腥味儿、鱼腥味儿、刨花的腥味儿、一群蚂蚁的腥味儿、晒干后的青草的腥味儿、刚刚削尖的铅笔的腥味儿。又过了很久,丁丁意外发现,母鸡刚下出来的蛋身上,有一种稍纵即逝的腥味儿,最接近自己心目中的腥味儿,热乎乎的鲜活的腥味儿,一转眼又消失了。

丁丁,好了没有?爷爷喊。

丁丁说,爷爷你在旁边我拉不出来。

爷爷说,那好,我先回去。

爷爷的脚步声远了,丁丁还是根本拉不出来,他开始换个角度想问题:是不是漂亮的东西更容易死?怎么也想不通,又换成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满萍的死像真的,让他好难过,而妈妈的死像假的,他从来都难过不起来?爷爷的脚步声又回来了,爷爷说,别磨蹭,快出来。他很不情愿地站起来,跟着爷爷到了前院。到了前院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妈妈的死他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像真的,盯着妈妈的照片,逼着自己想象所谓空难,想着想着就出现一个奇怪的结果:自己根本就没有妈妈。要么妈妈没死,妈妈迟早会回来,要么自己和别人不同,从一开始就没有妈妈。当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时,丁丁总喜欢把事情搞成两种可能,要么黑,要么白,没有第三种可能,假如有,就会头疼,甚至会恶心。他常想,为什么人人都要有个妈妈?人难道就不能没有妈妈吗?过段时间又会悄悄换一种想法:我如果真有妈妈,我妈妈如果真是照片上那个人,她肯定迟早会回来,她可以打我骂我,我一点都不在乎,没命地往她怀里扑,大声喊叫:“妈妈抱我,妈妈抱我!”不过,丁丁也知道这些想法只适合藏在心里,不能告诉别人,免得遭人笑话。最亲的几个人也不能告诉。同时丁丁也相信,一个人心里的秘密越多,就越会变老。那些花白胡子的人,心里肯定藏了太多秘密。所以,把一样一样的秘密藏在心里着实不划算,但又做不到不这样,很难找到一个可以放心说秘密的人。这种时候,又会想起妈妈。如果有妈妈在,应该可以把任何秘密说给她。事实证明,自己真的需要有个妈妈,绕来绕去总会绕出同一个答案:自己真的没有妈妈,真的没有。大家没说错,妈妈在一次飞机爆炸中死了,事情越来越像真的了。

转眼又是三年,丁丁满六岁了。

爸爸早就说,满六岁就接丁丁回城里上学,说了几次了。果然,最近爸爸来信了,信上说,过几天就回来接丁丁。丁丁看不懂爸爸的信,但通过奶奶和爷爷的言谈举止,猜出爸爸要回来,但不是一个人回来,八成带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奶奶开始撸起袖子大扫除,像准备过年一样。奶奶和爷爷还因为一件事吵架了,奶奶让爷爷把丁丁妈妈的照片全部收起来,一张都别剩。它们有的镶在镜框里,有的随便插在窗户上柜子上的某个缝隙里,或者插在起皮的墙纸里。总之,到处都有丁丁妈妈的照片。丁丁妈妈很漂亮,又是城里姑娘,又是大学生,留下了很多好看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在笑,没一张不笑的。爷爷说,留着,不收。奶奶骂爷爷,你是傻瓜。爷爷有一颗玻璃眼球,据说是进口货,很贵很贵,是妈妈花钱装的。爷爷是个木匠,一次干活时,木头渣子戳破了爷爷的左眼,是妈妈坚持多花钱装进口眼珠的。爷爷每次咳嗽的时候,丁丁都担心把假眼珠咳出来。但妈妈花钱装的假眼珠质量就是好,从来都咳不出来。爷爷当然舍不得收走妈妈的照片。爷爷丢下一句平常不怎么说的脏话后,摔门而去。奶奶亲自动手,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全部收起来,不知藏哪儿去了。那么多有笑容的照片突然不见面了,丁丁觉得,整个屋子也死了——房顶死了,墙死了,窗户死了,屋子死了。和人死了没两样。

趁奶奶不注意,丁丁藏了一张照片,爸爸妈妈的合影。两人的身后是椰子树,椰子树后面是大海。妈妈的个子比爸爸还高,戴着墨镜,扬着脸,笑容就像她身后海水的一部分。丁丁急忙揣上照片,跑出家门,像个成功偷到东西的小偷一样拼命跑,拼命跑。没人见过丁丁会跑,没人知道丁丁除了一声不吭,除了长个子,还会做别的事情。丁丁一直向南跑,跑进梨花盛开的河湾,躲在一棵歪脖子梨树上。

躺在密密匝匝的梨花深处,举着爸爸和妈妈的那张照片,丁丁心里只有这么一个问题,我要不要像满萍那样跳井自杀?奶奶最怕丁丁“有个三长两短”,说白了,就是怕丁丁无常,没法给宝贝儿子丁好雨交待,用奶奶最怕的东西惩罚奶奶,当然再好不过了。再加上丁丁已经很熟悉死了,除了妈妈的死、满萍的死、蝴蝶的死、铃铛声的死,后来又有过一个死,一个大大的死——乐乐的爸爸,那个可爱的大胖子也死了。乐乐的爸爸是村里的电工,经常爬下爬下的,偏偏是个大胖子,还喜欢讲笑话,能让人笑破肚子,一次给戏园子拉电的时候被电打死了,丁丁去看了,肯肯和乐乐哭得好伤心,肯肯口吐白沫,像是要把自己哭死,乐乐抱住爸爸的头不撒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在意好朋友丁丁就站在旁边——那才是死了人该有的样子,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再说,丁丁觉得死了一个爱说爱笑的大胖子,就像是一次死了好几个人,腥味儿增加了好几倍,让丁丁极为恶心。乐乐扑在爸爸胖胖的尸体上哭喊的样子也让丁丁十分十分吃惊,吃惊的主要原因是,乐乐让丁丁想起自己,自己并没有因为妈妈的死掉过一滴眼泪,想哭也哭不出来。而且,乐乐哭得死去活来的架势,说明乐乐绝对相信他爸爸死了,不是有病了,不是睡着了,不是藏到哪儿去了。这让丁丁打心眼里佩服,佩服乐乐的聪明,一开始就知道死是什么。而自己显然笨得多,到现在还没那么相信,妈妈真的死了,也没那么相信,人只能死一次。

梨树很大,梨花一层一层,完全遮住了阳光,丁丁突然就有点犯困,想试试,在半空中睡觉是什么感觉。丁丁从裤兜里摸出一团棉花,撕成两瓣儿,把两个耳朵塞住。这样就听不见奶奶喊他了。五岁之后,丁丁已经习惯每隔几天来上这么一次,以此来证明小可怜长大了,小可怜长成大可怜了。有一次,丁丁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结果在摩托车修理厂找到了一辆卡车的车头,拧开门钻进去,从车座的破洞里撕出一点海绵,塞住耳朵,再用更多的海绵做枕头,放心大胆地睡起来。一直到后半夜,全村人都在找他,有人喊着丁丁,有人喊着小可怜,好不容易才把他吵醒。那之后,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小坏蛋。他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比小可怜好多了,所以他又失踪过几次。有一次还离开了自己的村子,越过两个吃过奶的陌生村子,几乎听见了火车的声音。

梨花包围中的丁丁真的睡着了,甚至做了梦。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丁丁发现梨花的缝隙里有一样极其眼熟的东西,白白的,巴掌那么大,长着翅膀,贴在天空的最顶端。丁丁总会把天上的任何一样东西错看成飞机,所以这一次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还真是,真是飞机,静悄悄的,专等他一睁眼就看见。突然,丁丁觉得很晕很晕,好像整个人正从高空急速坠落,和一间水做的房子一起往下掉,恶心极了,少有的大恶心,正如希望好好来一次的那样,气势汹汹,越过喉咙,眼看就要从嘴里喷出去了。丁丁急忙翻过身,面朝下,张大嘴。但是,哼哧了半天,终究没吐出来。恶心在骨头缝里,不在胃里,不在喉咙里。回过头时,飞机已经不见了,像一个梦,融化在空气中。丁丁从树上跳下来,有气无力地回家了。全村人都在提醒他:小可怜还不快跑,你爸你妈回来了。

“我妈也回来了?真的吗?”

在丁丁心里,这个问号像一个叛徒,背叛了自己。丁丁心里有另一个声音:爸爸迟早会和妈妈一起回来的。两人都是椰子树下那种好看极了的模样,近旁是大海,妈妈的笑容也像海,好想跳进去把自己淹死。从来就没有狗屁的飞机爆炸,妈妈不过在某个地方藏了几年,就好像杏仁藏在杏肉里,太阳藏在黑夜里。

后来碰见了小胖墩乐乐。

“小可怜,快,你爸回来了!”乐乐是满含羡慕的口气,乐乐嘴里还有糖,椰子糖,椰子的味道里阳光弥漫,海风习习。丁丁双腿一软,坐倒在路边。乐乐拉住丁丁的胳臂,要把他拽起来,但丁丁像块石头,怎么也拽不起来。“小可怜,你妈妈也回来了。”乐乐试着改了口,果然,丁丁马上变轻了,丁丁站起来了。

丁丁慢腾腾地回家去了。

乐乐在后面推他,让他快点呀快点。

于是丁丁就大步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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