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笔会上,大家推李老开笔,他年长于在座诸位。就是那些按捺不住的,也得等他开笔后再龙蛇翻卷。李老平生最爱楷书,即便是笔会这样有时间限制的场合,他也是慢腾腾——把格子折好,四端用自制的铜镇纸压实,解开躺在笔帘里的笔,挑一支,濡墨,沉思片刻。他开始写了,一字一格,墨色渐渐占领了格子,由少而多。两个多小时后,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准确地装入了所有的格子。有人见完成了,给李老一杯香茶。李老没接,换一支小狼毫,收拾那些他认为没写好的字——人不是流水线,不可能每个字都毫厘不爽。现在我们阅读古人手笔,就是那些庙堂之作,也没有用笔、结体都全然周全的——人用手来写就是这样。李老多年来一直如此,这里修修,那里补补,反复拾掇,终了修饰得如八面观音色相俱足。这也是他写一幅字慢得出奇的原因——动作太多了。正常的书写一挥而就,落款揿章,然后坐下来喝茶、吃水果。在大家眼里,李老这些多余的举动,并没有增加什么美感,反而显得小家子气,是书写的弊端。没想到李老如此迷恋,犹如他已经蹒跚的步子。
我是强调写罢就放手,笔调简劲流畅,手下有些破绽也很自然,没有破绽才是不正常。补笔是把破绽修饰了,自然却没有了。其实自然会更有意思,信手而为,不假思索,翛然以游,行笔间简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这个绿树掩映下的小剃头店是我不时要去的地方。别的店纷纷改名扩展业务了,它还是以剃头店自称,朴素直白,就像许多大学都把中文系改成文学院,不改的使人觉得还是老式气味。可以想见它的经营一直重复着既往那样的简单和直接。剃头师傅的过人之处在于功夫麻利,我看了时间,大约四分钟剃一个头,有时还更短——他只管剃头,各自回家去洗——这样除了快,也更符合卫生的要求。来他这里的人都对发型无甚要求,剃短即可,最多要求顶上体现出三七分的发式。剃头师傅以快赢得了大家的热爱——这些对自己头发没有装饰要求的人,和这样的师傅成了默契的搭档。尤其是剃头动作迅疾,见头发一片片飘落,头顶马上轻松起来,像是拨云睹日,一时疏朗清旷。由于节奏快,有时排队的人多,也很快会轮到自己。师傅是往迅疾这个方向发展的,像练短跑,越跑越快,越快越短,直到最后一个剃头者离开,他才挪个凳子坐下来,吸一支烟。我注意到这位剃头师傅最后的几个动作,分明是剃好了,顾客也露出了笑容,准备掏出手机付钱。这时他说,别动。又拿起剪子,或者剃刀,在头顶上巡回两下,又眯着一只眼瞄一下,好像是极其慎重地处理了几茎高出毫厘的发茬儿——其实刀剪什么也没有碰到。这几个巡回动作是做给顾客看的。顾客因为这几个动作生出好感,心生赞叹。轮到我了,剃头师傅如法炮制,眼前闪过的都是一些烂熟透顶的动作,快手过处,不再重复。我总是敛眉任他发挥,这些真实的动作,头皮还是可以感受得到的。直到最后,他的假动作才出现,那是作用于我的心理的,尽管我看不到头顶的动向,但从我此前对他的观察,这时又是故伎重演。故伎让人感到温暖,觉得头剃好了,还意外得到了一些超出剃头的福利。
在我们无数的动作里,真要细分就是真动作与假动作。假动作总要占动作的一些比例。假动作往往美观、有花样,有一点穿行在真动作中,犹如锦上添花。如果假动作过多,就像不多的酒掺了不少的水,让人觉得虚的太多,甚至怀疑酒瓮里全是水而没有酒了。
有个人问我,丁乙是不是我的研究生,我说没这个人。研究生和导师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不像本科生人多,只能记住少数,有个性的,长得漂亮的,做了出格的事的,常和老师讨论的,余下大都忘记了。他接着说丁乙是以前的名字,现在叫某某了,我说是有这么个学生。比较两个名字,还是前一个名字适宜,从形声义三方面来考量都如此,弄不清为何要改,真是多此一举。后来又遇到一个邻居,生逢一个动荡的大时代,名字也就及时地靠了上去,取名“东彪”。他的姓可以视为一个极有捍护意义的动词,即汉大臣卫青之“卫”。当时让四邻觉得真把名取绝了,居然如此契合时代的走向。过了好多年我回老家遇上,叫他。他有些茫然,旁边的人说他不叫这个名字了,名字缩水,“彪”不要了,乡亲都叫他“阿东”,或者“东啊”。当然,这样更明快,也更正确。改名是一个需要时间办理的事,到改名机关排队、交证件、填表,这些动作和不改名的人相比,是多出来的。改名是深思之后的结果,肯定是原先这个名不适用了,或者对未来有所囿。就像一个人一生不能只穿一种鞋,脚渐渐大起来,鞋码也要更新。改名是很个人的事,改不胜改,其实换汤不换药,还是那个外表和内里。如果一个人改名了就和过去的我告别了,说起来就很虚假,没有人会相信。东啊出生,取名“东彪”时,正是我家父母也在筹划给我们兄弟改名的时候。兄妹里只有妹妹的名字不须改,这个名字用几辈子都是合时宜的。而我们几个的名字在当时都有更改的必要。有积极分子已经向我父亲提出,积极分子狗一样的嗅觉使他如此要求我们。那时听一个读书人说,名字就是一个人的符号——他用了“符号”这个词,我吓了一跳,觉得很有学问的人才能这样表达。不过符号是最不能随便的,它让人敏感之至,小心翼翼地运用。父亲没事就想新的名字,想到几个应景的,只等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有关部门把这事办了。我自己也想了一个名字,父亲没通过——大人总是认为自己会想得远一些,保险一些,还是以大人的想法实行。但那段时间父母整日开会,也就顾不上办理改名的事。这几个名字邻里也很容易想到,到那时这一带出现好几个同名的人就搞笑了。往往你想到了,别人也想到了;你没想到的,别人也想到了,而且下手更快——在一个风行草偃其势必然的时间段里,人人都在想着如何表现得应景一些,不要落后。落后就被动了,那就不动最好。形势很快又有变化,不必那么热衷改名了,人生总算少做了一件麻烦事。而今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一以贯之。只是在书法作品落款时,常不写姓,仅以名行。
卢二搬了几次家,从早先的一间房到三室一厅,空间功能明显扩大了不少。在他的房间,总有一个适合的位置是用来供养神灵的,这和他体弱有关。尽管每隔一段就到单位医院开一些药,可以无虞,但医药只能养身,養心还待神灵。神灵看不到,缘于看不到而灵。这使他这辈子比我多了一些动作——上香,默念,合十拜拜。小区有个福德正神小庙,管理小区土地上的众生,但真要关照自己,还是自家神灵,须一以贯之诚心待之,不可一日忘过。搬新家时有人劝他,换个地方了就不必如此,信与不信唯其心也。他觉得这样的想法太可怕,弄不好害了自己——始敬终弃,那才是把神灵彻底得罪了,内心如何能安下来。他的小区边上是一个公园,草木丰茂,聚集了一群被主人遗弃的猫狗,它们看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仇恨,好像随时要扑过来。看得见的猫狗可以躲避,使人不安的是看不见的、玄虚的、神秘的、与自己若即若离的。可以想象他积成习惯的动作如此自然——这些多出来的礼拜的动作维持了内部的安稳,这份安稳使他寻常日子开心舒展。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卫生、护生的方法、举动,其间的差异性很大,各自坚守。汉人曾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之说,让人很是琢磨。不满百岁的人忧虑到个人生命十倍之遥的时间和空间,那是个人无法抵达的,难道不知道不切实际吗?似乎这种遐思就是与生俱来的一种附着,空想、想空,远忧、忧远,不着边际。在北朝众多的造像记里,常见到普沾法雨、常与佛会的句子,在入世的沉重里期待出世的轻松。为了这一点,他们比任何一个朝代的人都辛苦,多了无数面对坚石开凿的劳累。不如此奉献体力,不敬造一躯佛,不供养一躯佛,每个北朝人都会生出不安。
后人不再大兴开凿洞窟、兴造佛陀之风了——这里一定是悟到了什么,省下无数敲凿镌刻的手上功夫,并不影响对于佛陀的敬畏。人的行为,可以这么解释,也可以那么解释,解释是随时随势的。
在严寒的冬日里,我和学生一起去欣赏石门十三品。这里边最著名的几方汉代刻石,喜爱书法的人都不会略过,有着悉心临写的经历,现在远道而来,算得上他乡遇故知了。为了更感性一些,学生特地请了一位讲解员。她的讲解熟稔流畅,让我们这个专业的人感到亲切。她讲十三品的历史、地理、艺术特色,说着说着就把《石门颂》里边的句子拈出几句来佐证,似乎是不经意脱口而出,让我们惊异。她讲解完把大家的耳麦收了,说你们自己慢慢看哦,就快步走了。我们还真得慢看一会儿——这些旧时风物都是需要慢看细品的。刻石上的气息、韵味和平日案头上的纸本美感不同。纸本是裁割若干的片断,这里是浑然大气的整体,尤其石色黝黑深沉,反而使凹下去的字有了立体感,古朴拙厚。如果有时间,应该成为这里的常客。至于讲解员,我觉得这是一种职业,印象中的不少讲解员都如此,讲啊讲啊,讲得很溜,但谈不上兴致。是长久的时日,使她们把教科书般的解说词记牢背熟,也通过考核并且合格。当然,让一个喜爱《石门颂》《石门铭》的人把碑文背诵一段,能做到的恐怕不多,但他们却是如此痴迷,爱到骨子里去。面对一个器物,情调绝不相同,有的为了生计,没有谁会嘲笑为稻粱谋者,谁不为稻粱谋呢?只有这一点保证了,才有可能言及信念、理想这些远大求索。不少人每日所进行的工作,并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只是一份糊口的保障。长年如此重复,娴熟之至却从来没有贴近,更不消说心系于此。此前有个同学分配在图书馆,给我的方便就是能借到一些级别比较高的书。近百万册的图书,他闭着眼睛也大致可知在哪个方向的哪个架子上,很快给我找来。但他自己不看,他看管他那一摊,不出事就好。我在馆里看到他都是坐着靠着,无事一般,或者到角落偷偷吸一支烟。他有他喜欢的事,但没有办法实现。做一个娴熟的图书管理员,对他来说是无奈,为了过日子,权且委屈自己。
如果一个人的兴致和自己从事的工作融为一体,达到两不厌,真可谓幸运之至。
子虚在少年时就喜欢书法,比我大一点,聪慧却大得多,学什么都容易上手。当时长辈对这些孩童日后的期待,他是第一人。聪慧是娘胎里带来的,谁也没办法,加上他后天也用功,就超出同龄人一大截,驰骋康庄,取途千里万里。这样的人有一个曼妙的少年和青年时代,一时声誉皆归之。我与他相比是守成,守住一摊,有如僧人守庙,不愿随处住锡。书法家常称自己博采百家,这样的话我是不能说的,因为做不到,至多就是稍稍拓宽略变古法,这已经是很耗精神的了。此时子虚已五体俱全并尝试融汇,一幅字里几分草法几分篆意,几分隶味几分楷形,有点像唐人杨炯说的“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甚是热闹。他是个爱闹腾的人,也花了许多心机在书写上面,再后来干脆抛开古人碑帖任情性而为,笔墨纵横自喜。很多年后我读到子虚的墨迹,已是满纸的毡裘气,离书法远了。本来——本来不应该如此。他比同龄人都善用心思,指腕勤快,尝试这么变那么变,心思多出来了,动作多出来了,却没能助他上到更高的境界。实际上每个人的兴致就是一个摊子,这一摊不必大,也不必全,只往精工上做。如赵孟这样摊子大货又全,像是成佛做主——千万不要和这样的人比,真去比,那就害死自己了。
搬到这个有花园的院子已经有三年多了。这三年多比住在单元房里多动了许多手脚——锄地、拔草、捉虫、驱鸟、捕鼠,还要不断地种树,柠檬树、 龙眼树、柚子树、桂花树……有的没成活,接着还种,朋友精于培植,一直鼓励我多种树。香樟的叶子总是在仲春纷如雨下,落了厚厚一层,再过些日子,瓜豆苗就呼呼往上蹿了,这些都使人更触到节气和生机,譬如,去弄一大捆竹子,搭个瓜架吧。这些事定期找人来做当然可以,但由自己來手作,触碰一下湿润的泥土,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通常会从楼上书斋走下来,趁上午十点钟的太阳照着,蹲下来拔去花丛中的草。大凡草滋生起来的地方,土壤就看不到了,看到的是土壤上的生机。买来的草皮还没长好,杂草就都伸展上来,多种多样,有的缀着星点小花,却叫不出名字。一个人绝对不要有把杂草拔尽的想法,就是天天拔,拔到老,院子里的草还是一茬茬地钻了出来。我想这就是有限和无限的差别—— 一个人没必要以有限对付无限,感到有乐趣就做一做,乐趣尽了站起身来洗洗手,不做了。这和王徽之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是一个理。黄庭坚曾说“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的不可能,硬去追就累了。就像草是无限的,在空气清新里,拔出来的草叶上充满了青青的、生生的味道。至于做多少,也可多也可少,不必有一定之规。想想陶渊明当年清高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后未必心绪就好。他曾经在饥饿里向人乞贷,面子不要紧了,肚皮要紧。常常清晨出门理荒秽,月上东山才荷锄返回,还是饥肠辘辘,眼见桑麻慢慢长起来了,又惊恐霜霰下来打得稀烂。真为衣食谋,那是没什么情趣可言的,以前从陶诗里好像听到的都是田园的笑声,有点阅历了才知道,常常是苦笑。真有情趣还是像宋人罗大经:“随意读《国易》《国风》……”“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如果一个人有任务感,想着要拔多少草,要干到夜里,否则草盛豆苗稀,日子就过不好,这就是实用了。罗大经这种情调的人素来无多,让我常想: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与生俱来的?后天使如此?但我不会想起陶渊明。
屏幕的诞生让我们坐着就可以看到整个世界无数的动作——如果屏幕里没有动作,不是死机了,就是关闭了。科技的发展使动作远远超出一个人所能,成为超人的动作。《水浒传》在屏幕上出现时,动作就有些夸饰了,夸饰的动作可以满足屏幕前人们的期待,认为这些惹不起的豪杰们手脚功夫理应如此。到了《新水浒传》问世,除了情节添加,动作也升级,不是人的手脚,而是科技的手脚,这就是假。至于屏幕上把人当作神,演出神剧,又放在一些特定的历史时期,也就更让人难以相信了。动作出了问题,首先是心态出了问题。如果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的话,写实就不存在了。玄虚充满,让观者内心满是怀疑,世事权当儿戏观,呵呵。动如兔静如树,大家都乐意当兔而不当树,只有如脱兔那般才能得到关注的目光——科技的发明,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动态拍下来,让他人欣赏,而不是不动。“动静”是我们经常提到的,好像说的是动和静两个方面,实际上在意的只是动,像一只兔子满世界欢蹦乱跳,快活之至。做一棵树的艰难在于兀立不移。许多树是没人管的,荒郊野地,崖壁石隙,因为不移,还是长起来了。树是以不动为法的,如果一棵树不时挪动,挪这里,挪那里,一直没有下根的机会,终了就是一截木桩。如果一个人的心性如树,就有定力可言,独立不迁,当风有声。一树长成,鸟雀云集其间,又何曾招摇。人与树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人之初始。这么多年过去,树犹如此,而人是越发惊动了。
在《谍海风云》的末了,美国海军情报局的特工保罗·索米斯说:“这个世界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在不同的城市,用着不同的名字,直到黎明来临。”揣度他的意思,黎明到来时,动作将回复到正常,就不必勤快地以假名来伪装自己了。
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坦然地对人说:请叫我——保罗·索米斯。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