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宇
两个四川人是沿一条乱石嶙嶙的山路走进沟岔的。那时候正是中午,沟里起了雾。黄色的土雾填满山沟,头顶的太阳像一颗蛋黄。四川人诧异的目光在陌生的黄雾里迟缓地流动,脚底下磕磕绊绊。
小徐,你看那雾唦!胖胖的中年人说。
他们矮矮的身子钻进浓稠的黄雾里,两人都嗅到一股呛人的土腥味。他们看到那雾没有升腾,也没有漂浮游移,静静地浸泡着山窝子。沟里的树木房屋和石头小溪都被搅得浑黄迷离,模糊灰暗。
他们缓缓顺沟走进去,黄尘又在脚下乱石间袅袅地腾起来。他们看了看扑得灰黄的裤管,散乱而无力地挪着脚步。
老向,你看!小徐突然说。
中年人抬起疲惫的头颅。他看到小徐生满短髭的上唇奇异地抖了抖,又抖了抖,迟迟没有跟下唇合拢。
老向随小徐的目光望去,望到了山岩下几蓬乱刺丛生的植物。植物低矮萎缩,枝条精精瘦瘦地交错在一起,末梢上稀稀落落顶着几片圆形的小叶子,从头到脚染满了尘土。
片子!老向说。
老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变形,像紧贴着山沟奔跑的灰兔。小徐撒腿赶上前去,他用手在刺丛根下刨了刨,刨起一堆微微泛潮的黄土,然后,捏住枝条用力一拔,便拔出刺丛弯曲盘结的根茎。
片子!老向赶上去说。
小徐轻轻擦去刺丛根茎的泥土,根块便呈现出灿灿的金黄色。他抠了抠根茎的表皮,有股鲜嫩的黄汁带着扑鼻的药味咝咝地渗出来,用手揩去,两个指头再轻轻捻一捻,就看到指头间出现一层耀眼的黄粉。小徐的指头在微微颤抖着。
真是好“片子”哟!老向说。
两个四川人扬头向山坡上望去,濛濛黄雾中缀满低矮凌乱的刺丛,团团簇簇,灰里透黄。他们互相看了看,眼睛里顿时都闪动奇异的亮点。然后,他们转身向沟后头走。
走了半天,有股流水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好奇地停下身,探头向坎子下张望,正望到坎下奔窜的那股明澈的溪水。于是,两个四川人就像两块灵活的石头,从坎子上飞快地滚落到沟下。
溪水的声音生动悦耳。他们探下身子,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水气扑面而来。伸手试了试,两个四川人瞪圆了眼睛。
热的?老向疑惑地说。
温泉!小徐的声音里跳跃着兴奋。
老向匆匆拉开手提包拉链,从一沓纸里抽出一张粉红的小纸条,放入水里。溪水慢慢浸湿了纸条,老向又提出来,看到纸条如三月的桃花瓣一样粉红粉嫩,灼灼鲜艳。
好水!老向说。
酸碱度不超标!小徐说。
两个四川人望着溪水,目光里流动着黄色的希望。隐隐地,他们感觉十余天的奔波有了结果,就在这里,将发生一场与命运有关的事。
一切看我眼色行事,不要多嘴多舌!老向说。
要得!小徐答应。
泡制技术要绝对保密,叫他们打下手出力气就行了,要不就扎不住脚,挣不下钱,晓得不?老向又说。
晓得!小徐又答应。
走!老向望了望山脚下那一排排褐灰的屋子。
仁义总听到汽车的声音像女人的哭声。沟里石渣子路上,汽车呜呜叫唤,巨大的身子左扭右摆,极不情愿地摇晃着。仁义踩了一脚油门,汽车猛地窜出一截去,沉重的矿石压得车身“咯嚓嚓”直响。
他娘的这路!仁义心里说。
汽车呜呜咽咽,绕来绕去的山沟总甩不开这种哭的声音。横在车前的山影,耸立得清秀而葱翠,仁义却分明感觉到那诱惑背后潜藏着巨大的陷阱。他又踩一脚油门,汽车狂吼起来,像一头疯疯癫癫的怪兽撞出山外。
傍晚时分,仁义把疯疯癫癫的汽车开进白原镇。
仁义将车停到桥头马路的一侧,收拾好车门,端着茶杯走下了车。沿街的饭馆店铺,闪动诱人的灯光。仁义顺街缓缓行走着,灯光映出他额头亮晶晶的汗水。几家饭馆门口的年轻女子笑嘻嘻地向他招手,他没有搭理她们。各个门店的录音机正掀起一阵狂热的声浪,他没有回头张望。他在一家灯光昏暗的饭馆门前停了下来,望望门框上方“风味小吃铺”的牌子,径自走进去。屋里冷冷清清,两张小方桌和几只小板凳在灯下发出黑乎乎的亮光。梳着长辫的女主人掀开里屋门帘走出来,扑闪生动的大眼迎接他。他觉得那目光很是熨帖。
大哥,你来了!那女子用好听的声音对他说。
有啥吃的?他問。
光有浆水面,本钱少,光做浆水面!那女子说。
下两碗!仁义说。
那女子轻盈的步子进了里屋。仁义听筷子碰得锅沿“当当”响了一阵,不一会儿,那女子就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仁义低头去吃,看到几瓣葱花下,零零星星黄色的油点儿悠悠地转着圈。
浆水面好吃!仁义说。
女子笑笑地望着仁义。仁义用辣椒将面条搅得通红,然后,“吸溜吸溜”地吸起来。这时,门外闪进一个高大的汉子,那女子又去起身迎接。那汉子对女子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女子对那汉子也笑了笑。汉子就走近那女子,笑嘻嘻地捏捏她的腰部。女子没有动。仁义眼里顿时像扎了刺。
死狗!仁义心里骂了一声。
那汉子又捏捏女子的腰,女子笑着推推他的手。汉子低头看了看正在吃饭的仁义。
这几天我没来,谁陪你着哩?汉子说。
那女子又对汉子抿嘴一笑,没有言语。仁义喝了一口汤,将碗沉沉地墩到桌上,啪地撂下筷子,站起了身。他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给那女子直直地塞去,女子伸手接了。
不找了!仁义粗声说道。
大哥,你走好啊!那女子的声音从他身后柔柔地传来。
仁义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小街道的声浪又包围了他。他脚步踩得街道腾腾作响,走向他的汽车。
婊子!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仁义暗暗骂道。
仁义拉开车门,正欲上去,车后突然钻出一位描红画眉、丰姿绰约的女子。仁义像望着一条蛇一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那女子翩翩走上前,差不多就要挨上仁义的身,黑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师傅,把我捎上么!那女子说。
又是婊子!仁义心里暗暗在骂,没有说话。
那女人又往仁义跟前靠了靠,软乎乎的胸脯抵到他的胳膊上。仁义没有动。一股浓郁的脂粉味刺激着他,熏得他有些迷醉。
大哥,捎上唦!那女子摇摇仁义的臂。
仁义扬头看了看车上的矿石,仍然没有动。他犹豫着,恍然中望到媳妇银灯儿的脸,随即,听见一串火苗儿呼呼地飘响。他感觉额头的血管急速跳动了几下。
捎上唦,大哥,我不会亏待你!女子又摇摇仁义的臂。
要搭就搭,啰嗦啥哩!他对那女子吼了一声。
汽车开出了白原镇。两束白白的灯光在车前激射。黑黑的山影、密密的树木迎面扑来。仁义的目光直视车前,车内的脂粉味使他欲仙欲狂。女子挨他很近,他伸手挂档时,触到她软软的腿,女子没有躲避他,还流畅而动听地笑了笑。仁义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女子又往他身边挪挪身子,软软的肩便紧挨仁义的右膀。仁义扭头望到了女子幽幽闪亮的眼睛,还有解开的领口后颤颤乎乎的胸脯,他的胳膊顿时像抽了筋骨一般酥软下来。他扳了扳方向盘,汽车缓缓停靠到路边。
缷多少矿石,你说!仁义说。
到前头,缷上几百斤吧,反正是公司的!女子轻声细语道。
紧跟着,女子身子如蛇一般绞缠过来。仁义感到胸口压抑,气憋得十分难受。那个热热的身子在他怀里温柔地翻腾扭曲。恍然中,仁义又像看到媳妇银灯儿在一个瘦小的男人怀里翻腾扭曲的情景。随之,仁义似乎又听见一股火苗儿在耳边呼呼作响。
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了钱啥都干哩!仁义说。
而后,仁义一把关掉汽车的大灯。汽车前边,是一眼望不透的黑暗。
两个四川人顺着山沟走进去,等太阳架到山豁嘴上时,他们终于站到了支书赵维正面前。汤羊湾的男男女女颠颠地跑来,围拢了他们。
支书赵维正推推耷拉到额前的帽沿儿,手捧一页皱皱巴巴的纸片吃力地看了看,半晌,他又遞给对面的四川人老向,核桃皮一般的脸上挤满笑容。
你们是……想合伙泡黄连素?赵维正又推推帽沿,疑惑地问。
你们出资源,出地方,出人力,我们出技术,黄连素卖掉后平分利润,要得不?老向说。
好!赵维正回答。你们要给汤羊湾的年轻人教会技术哩!他笑笑地要求道。
技术不外传!老向说,这是规矩!你们这里水好,我们就来了。要谈不成,我们就另找合作方去!
也行也行!赵维正连连笑笑地说。
水源高不高,在啥子地方?老向又问。
高!赵维正说,是温泉。以前水热得能汤羊,就把这里叫汤羊湾。
赵维正指指山脚下一个突兀的高坎。两个四川人探头望过去,看到高坎上凝然站立几株叶片枯黄的白杨。树下,横摆着两排乌黑而破败的房屋,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雾气,在房屋的旁边袅袅升腾。
就在那达哩!赵维正说。跟前是生产队里的两间闲房,收拾收拾,你们就住里头!他说。
卫生不卫生哟?四川人小徐问。
多年没人住了,收拾收拾,还能凑合!赵维正说。
老向瞪了小徐一眼,小徐感到老向的目光里有刺,他歉意地笑了笑。随后,他扬起手中的刺丛在赵维正脸前晃了晃。
这“片子”山上多不多?小徐问。
赵维正接过刺丛。他抖了抖上面的灰土,看到枝条微露紫黄;他又抠抠圆圆的叶子,细小的叶脉间慢慢渗出潮湿的粉汁,然后,他提起刺丛嗅了嗅,一股浓郁的药味扑入他鼻孔,他咧嘴笑了。
猫儿刺!赵支书说,嘿,不知道这还能泡出黄连素!他脸上笑出了道道皱纹。
围了一圈的汤羊湾人轰然大笑起来。两个四川人吃惊地望着骤然活跃的人群。小徐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女人腮上那两团陌生的酡红,终于在一张白净而生动的面孔上停留下来。他看到白脸眉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手指头紧揪着胸前鲜艳的红纱巾,小徐的身子就久久不动。老向回头看了看痴迷的小徐,便轻轻捣捣他的肩。小徐又从老向的目光里感到了刺扎,他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山上啥都不长,光长这猫儿刺。赵支书说。
去挖这个根,就用根泡药,晓得不?小徐说。
动员大家都去挖这刺根!泡药的这里,不用好多人,来几个帮帮忙就对了!老向吩咐。
再安排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来做饭。小徐说。他又朝人堆望了望。
好!赵维正说,你俩先安顿着住下,我让仁义叫几个人帮你俩收拾房子去。
赵维正脚步沉沉地回到家里,感觉心上揪着一只大手,就盘腿坐到炕上点燃了烟锅。炕席被身子磨得焦黄发亮,他看到烟雾的影子映到上面,浓浓淡淡,模模糊糊。他像望着一个朦胧而遥远的梦。
他眼前恍然出现那个吃蕃麦核面啃树皮的年代。山上成排的树木在一夜之间被剥光了皮,用来烧火的蕃麦核儿都被磨成了面,吃得人面色浮肿,大便干结,有好多生命被吞噬。他面对这情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就被免去了大队书记。之后的那年秋天,官复原职的他为了汤羊湾人的生计一筹莫展。他望着重重叠叠光秃秃的大山,陷入迷茫与困惑之中。
多年来讲究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啥都不出啊!现今,汤羊湾里人总算等来了一个好机会。要想吃上稠的穿上新的,就一定要想办法把泡药的技术学到手哩!他想。但是,想从四川人手里学到技术,就如同猴手里叼枣儿,容易吗?支书赵维正的心绪如眼前缭绕飘飞的烟一样纷乱。
这时,儿子仁义从门里进来。仁义帮四川人收拾住房,身子被尘土扑得灰白。
刚向四川人问了情况,干脆我们一家子过去帮忙算了。仁义表情神秘地说。
为啥哩?赵维正疑惑地问。
听四川人说,一斤黄连素要卖好几百元哩。学会技术,我们家里就能很快致富。仁义说。
胡说!仁义他爸虎着脸说,汤羊湾里人都看着你一家子吃香的喝辣的,你就能安安然然地咽下去?
仁义望着他爸威严的脸,沉吟不语了。
赶紧挑几个年轻精明的过去帮忙,最好都识字,要想办法叫大家都把技术学到手哩!仁义爸对仁义挥动着旱烟锅,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我算一个!仁义说。
还有和平子,解放子,你们三个都是高中生。仁义听他爸点名道。
庄里的媳妇儿就我上过高中,我给四川人做饭去。站在门外的仁义媳妇银灯儿这时闯进门去说。她轻轻扯住胸前的红纱巾,望望公公,又望望仁义。
啊呀,合适不过的就是你!仁义的手掌在大腿上响亮地拍了一下。
仁义爸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媳妇白净的面庞上,没有说话。沉吟半晌,他从嘴里取出烟锅子,在炕沿上咣咣地磕了几下。
就这样定下算了。仁义和银灯儿听他爸轻轻地说。
仁义的汽车缓慢地驶进汤羊湾。
仁义虎着脸,听汽车吼叫得十分烦躁,车下的半截铁链,也随车身摇晃撞得底盘“当当”响。他不耐烦地拧开车上的录音机,听一位歌手正在唱他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仁义顿时感到他也成了一只狼,一只龇牙咧嘴想咬人的公狼。他实在不想回汤羊湾,一回来他就想咬人。他开着汽车走南闯北,以车为家,自由自在。还是前几天,解放子给他捎话说他爸病了,让赶紧回来看一趟,他才慢腾腾地摸进庄里。
仁义将车开进笔直的小街道,出门跑车的几个月里,小街道又延伸了半截。另有几家正拆掉褐灰色土房,在小街的一头抬砖砌墙,安椽架檁。猩红色砖块垒得方方正正,圆溜溜的木头刨得灿白醒目。空气中弥漫一股燃放鞭炮后的硝烟味。一家刚开张的百货铺门口,挤满花花绿绿的身子。几个抢拾哑炮的娃娃,低头自顾寻觅。汽车开到了屁股后头,仁义对准几个圆圆的小屁股重重地压了压喇叭。
娃娃们惊慌地抬起头,躲到路边。花花绿绿的身子齐转过来,嘻嘻地望着汽车笑。门口奔出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跑向汽车。
仁义,那小伙子喊。
和平,仁义喊。
仁义下了车,站在和平的对面。和平西装革履,兴奋地拉拉他的手,递上一支烟。
赵爸老早就说要把你叫回来哩,你才回来?和平说。
咋?刚当了支部书记,人就风光起来了?西装笔挺笔挺地洋气了半截子。仁义轻轻捣了和平一拳。
你不回来,把年轻漂亮的银灯嫂子撇下,也不想?和平笑嘻嘻地说。
仁义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他恼怒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没有说话,只是闷闷地吸了一口烟。
我开了个商店,和平说,今个才开张。黑了过来喝盅酒,庆贺庆贺。你,还有解放子,咋样?
仁义答应一声,抬头望望“和平商店”的牌子,又钻入乳白色的车棚里,然后,將汽车开进街道另一头的一个栅栏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站在院子里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顿时感觉胸口有块碎玻璃划了一下。自从那次吵嘴离开后,他就不想再见媳妇儿这张脸。汽车轮胎朝前慵懒地滚动几圈,他踩了刹车。
仁义,你来了。银灯儿走上前来。
仁义听到她的声音就闭了双眼,俯身埋头到方向盘上。他的身子像一条死蛇。
你乏了。银灯儿说。
仁义还是没有说话。他下了车,用力关了车门。银灯儿望望他阴郁的神色,怯怯地低了头。仁义爸走出正堂屋门,冷漠地瞪着儿子。仁义吃惊地看着毫无病态的他爸,眼里飘游出满腹狐疑。
爸,你没病?仁义问。
哼,我还没死!你还知道回来?他爸说。
仁义听到他爸的声音冷如冰块,目光就畏畏缩缩地躲到一边。他默默地进屋,躺到床上听厨房的鼓风机响,直到银灯儿端着一碗面条进来,才坐起身。
面条散发出袅袅的香气。仁义接过碗,望到了一颗白里透黄的蛋。蛋的样子安详柔美,静卧在雪白的面条上,周围漂浮嫩黄的油花和点点青翠的葱叶。仁义抬起头,看了看银灯儿。银灯儿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正对着他,他从那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局促窘迫。
几天后,两个泡药池终于建好了。池子建在水泉旁边的杨树下,铅灰色水泥池帮高高耸出了地面,一根水管将山脚下的泉水接进去,动听的流水声就在秋风中抖动。树上不时跌下几片枯黄的杨树叶,悄无声息地落进池子,池里淡黄的水面上就浮满圆圆的叶子。夹在山岔间的太阳灰暗朦胧,迷迷沌沌的土雾里,光线流动得艰难而滞涩,好不容易才无力地映射到池子上面。沤泡多日的猫儿刺根散溢出浓郁的酸臭味。
仁义、和平、解放几个手持木杈,脚穿雨靴在池子中翻腾。他们将木杈深深地插进“片子”里,再用力一撬,“片子”就随黄水的搅动翻一翻身。浓稠的黄水“哗哗”作响,酸臭气味更加强烈。他们在那气味的刺激下肠胃翻腾头晕目眩。
小徐从房里走出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池边,对池里忙碌的小伙子咧开厚唇笑了笑。仁义他们立即停止了动作,望着小徐诡谲的笑容。
徐师,这一天翻一遍,把人挣死了,啥时候算对了?仁义问。
泡半个月就好了。小徐的回答神神秘秘。
这翻腾来翻腾去地,吃力的很,我们不想翻了。和平说。
那不成!小徐急急地说。这叫“循环水”,里头加了稀硫酸,不循环,稀硫酸就沉到水底,上面的“片子”泡不上药。
仁义他们恍然大悟。对视之中,互相传递着喜悦和欢欣。
这一万斤“片子”里头加多少斤稀硫酸?仁义又问。
小徐笑了笑,干咳出一串,没有回答。仁义几个互相对视着,咂摸着他的表情。这时,老向从房里出来,对小徐招了招手,小徐就舔着厚嘴唇离开池边。
这“川鬼儿”,鬼得很!解放恼怒地骂道。
他不说也有办法知道!和平说,一共买了两桶稀硫酸,看还剩多少!
噢,对了,用了一桶。那天我看着一桶是满的,一桶空了!仁义兴奋地说。
这就说明,一万斤“片子”里头加一桶硫酸!和平说。
几个人舒畅地笑起来。解放轻快地捣了仁义一拳,仁义又捣了解放一拳。仁义回头去捣和平,发现和平低头望着“片子”出神。仁义缩回手臂,诧异地紧盯他起皱的眉头。
和平子又想啥高招着哩?仁义说。
和平子是“智多星”嘛。解放说。
半晌,和平紧皱的额头微微舒展开,眼睛里闪动出明亮的光来。仁义和解放一齐凑上前去。
可以放抽水机搞循环水。和平说。
“片子”中间插一根管子,一直插到底,放抽水机把沉淀到底里的药水抽出来,再浇到“片子”上头,这样既省工又省力!和平又说。
仁义和解放听和平说完,他俩都挥动拳头轻快地去捣和平,和平嬉笑着躲到一边。池子里,黄水被激得哗哗乱响。
和平就是点点子多。比他“川鬼儿”还鬼!仁义说。
到底是汤羊湾的“智多星”!解放说。
这天夜晚,和平和解放去找仁义,他们想去解放子家里打扑克。来到仁义家门口,两个人站下来,偷偷地向屋里张望。他们生怕支书赵维正撞见,不敢擅自进屋。和平就让解放子学一声猫儿叫。
喵儿——解放子叫了一声。
半晌,仁义家大门里闪出个人影,脚步轻快地朝俩人走来。
仁义,学“五十四号”文件走!解放子说。
是我。那黑影奔到俩人跟前,是银灯儿。
我爸把仁义叫到上房屋里,正训着哩。你俩进去给解劝解劝!银灯儿央求和平和解放子道。
俩人低头犹豫一阵,终于畏畏缩缩走进大门。进正房门时,俩人的脚步绊得门槛“咚咚”响。
进得门,见支书赵维正虎虎地蹲在炕上火盆后,紧盯着他俩。昏暗的灯光里,他的面部表情模糊不清,坐在炕沿的仁义起身让了座,走到柜旁斜靠住柜子。
又想打扑克去?仁义爸问道。
转哩赵爸,不打扑克?和平笑着说。
哼!仁义爸在火盆边上“咣咣”磕了几下烟锅说,当我不清楚?我还没老糊涂!经常在解放子屋里打扑克着哩,当我不清楚?转哩为啥不进门,大门外头学猫儿叫唤哩?都身长个大了,成了汉子了。没婆娘的没婆娘,没房住的没房住,不嫌丢人!想受一辈子穷?想给四川人当一辈子下手,叫人家捞钱,不嫌丢人?
几个年轻人都低头无言。仁义爸又装满一锅烟去吸,他枯瘦的手指瑟瑟抖动,松弛的腮帮随着咂吸出现两个深窝。
土地划到户几十年了。仁义爸挥着烟锅子说,可汤羊湾里人没本事,没人做生意,也没人到外头包工去,白白受穷着哩。现今,四川人来了。人家四川人能学会的,我们汤羊湾里人咋学不会哩?他喷出一口烟。
都是你们没出息,碗一撂下,就知道个耍,耍!仁义爸又说。
汤羊湾里近千口子人眼睛都瞅你们着哩,知道不知道?仁义爸的声音里透满气愤和焦虑。
仁义他们互相对望着。昏暗的灯光里,他们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窘态,深深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明天四川人往药池里放药水,放进去就加盐哩,加多少,你们能不能知道?半晌,仁义爸又问。
有办法哩!和平说,案底下一共五口袋盐,加过后,剩下的放秤一称,就清楚了。
汤羊湾里人能不能走到人前头,就看你们几个的了。几个年轻人听到支书赵维正这样说,不由得心里头坠了一只秤砣。
吃過饭,仁义走出了屋子。他冷冷地看一眼院里的汽车,然后缓缓踱到黄昏的小街上。深黄的山野渐渐披上褐黑色衣衫,灰暗的天空下,躬身耸起一道道悲壮的脊梁。仁义抬眼望出去,小街道流动一条灯光的河,飞扬的黄尘和飘动的炊烟在灯光里缭绕,桔黄色灯光顷刻间翻滚不已。仁义嗅着空气中流散的干燥的气息,迈开沉沉的脚步穿越了翻腾滚动的灯光,走进“和平商店”。
柜台后站起穿夹克衫的解放。他如今也买了辆汽车搞个体运输,刚刚回来。仁义用力捏捏他粗糙的手,望着他亮光闪闪的额头。
汤羊湾的四大功臣就差老支书赵家爸了,就他没来!解放说。
山上的猫儿刺根在我们手里挖光了,生态破坏得严重了。我们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我也说不清楚啊!和平说。
是罪人!是罪人!仁义连声嚷道。
哎!不能那样说!庄里人的收入增加了,家家都修了新房,靠我们几个了。解放说。
和平从货架上取下一瓶颜色鲜红的“金红川”地方名酒和一盒“吉祥兰州”烟,放到桌子上,又从里屋端出几碟小菜和几只小酒盅。
我们好长时间没一起坐过,今晚夕要好好喝一喝哩!和平说。
仁义苦苦地笑了笑。通红的酒瓶盖打开后,浓郁的酒香四下里散溢开来。仁义看到白色的液体在酒盅里快速旋转着,他仰着脖子一口喝了下去
我真不想回来,妇人捎话叫回来掏洋芋哩,没办法!解放也干了一杯说。
从黄坝矿点拉到东棠镇,一吨矿石运费一百哩。你害了钱痨!和平说。
哼,你当然不想回来!仁义说,东棠好,东棠有钱挣,也有女人。你回来守你的肥婆娘,有啥意思哩?
他们接连干了几杯,脸上泛起醒目的红晕。和平又斟满了酒,抽出烟每人点燃一支,边吸边喝。
不回来嘛,地撂了可惜;回来嘛,耽误了挣钱。二亩薄田,收不了多少斤洋芋!解放子说。
干脆把地撂了算了,不指望它养活人!仁义说。
本来就没剩下几亩地了!和平说,政府提倡退耕还林,恢复生态,大部分面积都栽了树。剩下的良田,不能荒啊!
不能荒就先动弹着种,但挣钱还是要靠往外头跑哩!解放子说。
那不一定!和平说,虽然现在庄里的年轻人都到外头务工经商去了,但总有一天,大家有了钱,都要回来发展哩!
发展个啥?总不能再挖猫儿刺,泡黄连素了。仁义说。
政府取缔泡药池好几年了,当然不能再破坏生态了!现在我们支部想带领大家,逐步恢复山上的生态,开发温泉资源,发展乡村旅游产业哩。和平说。
到底还是支书思想境界高。喝!解放子说。
三个年轻人又开始喝。烟雾升腾起来,围绕灯泡急速地转圈。灯泡成了浓雾中昏黄的月亮。仁义望望屋子,又望望门外,被酒盅里散溢着醇香的液体激奋,连连饮了几杯。随之,他感觉一股洋洋的暖意自脚底升窜上来,爬入他的胸腹,又爬遍他的全身。仁义又端起了酒杯。
喝,真痛快!仁义说。
仁义用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和平和解放。和平和解放也端起盅子,仁义在他们酒盅上轻轻碰了碰,又仰头干了一杯。
和平子,你也二十好几了,不说个媳妇,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娘操持家务,怕不像话,又不是穷着说不起媳妇。解放放下酒杯,突然说。
我和老娘两人过还简单些!和平轻轻笑了笑说,倒是给我介绍过几个,我一看那俗气劲,就拒绝了。就是迟一点,我也要找一个有感情的!
哼!感情?感情能值几个钱?仁义怪腔怪调地吆喝道,不说这些了,他娘的,活得太窝囊了!仁义说。
和平压下了床头旁的录音机按键,随着红色指示灯的闪动,录音机里响起一个女人疯狂的声音:……爱得风风火火,爱得实实在在,爱得痛痛快快……
不听这个,不听这个!爱得咋哩咋哩,都是闲话!仁义挥了挥胳膊,放《我是一只北方的狼》!他说。
和平换了一盘磁带。仁义和解放都喝干了一杯,拿起筷子等待那个狼嚎的声音。咔嚓一声,和平按下了按键,录音机里终于吼出那个汉子嘶哑的嚎叫: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仁义他们挥舞筷子打着节拍。几个人都闭上眼睛,轻轻摇晃着脑袋。筷子击得酒瓶和桌沿“当当”作响,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声音也化作了狼嚎:……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声音震得屋子里“嗡嗡”响。他们齐吼得脖颈上青筋暴凸,声嘶力竭。仁义突然发出一串瘆人的冷笑,和平和解放放下酒盅,停止吼叫,惊奇地望着他,仁义此刻又扯出凄然的悲嚎。他头埋到桌上,放声长号起来。酒盅被掀翻到一旁,清冷的液体掺和着仁义的眼泪,丝丝缕缕,从桌沿上挂落。和平和解放赶紧关了商店门,过去解劝仁义。
仁义,有啥想不开的,往出来倒!倒出来就痛快了,不要这样!解放说。
仁义,你的心病我清楚,你要想开哩,没那事!和平说。
仁义抬起头。他拳头在桌面上擂击了几下,又擂击着自己的胸脯。他有力的双拳擂得胸脯嗵嗵作响。和平和解放拉住了他的胳膊。
汤羊湾里人有吃有喝有钱花了,可谁知道我赵仁义付出的代价有多少?仁义吼叫道。
汤羊湾里人吃的喝的,都是银灯儿放肉换下的。仁义又吼道。
仁义的声音在屋子里疯狂地窜动,和平和解放摇摇仁义的臂,劝他平静下来。仁义慢慢止住了哭嚎。
女人都不是好货!仁义恶狠狠地嚷道。
银灯儿不是那号人,你冤枉她了!和平说。
我没冤枉她!仁义嚷道,有人亲眼看着她跟徐师眉来眼去地,又让徐师揣哩摸哩,我咋冤枉她了?
莫胡说!和平生气地推推仁义,厉声斥责道,有些事你慢慢就清楚了!其实银灯儿是汤羊湾第一大功臣,都要尊重她哩。你喝了两盅子酒,咋能胡说哩?
散了散了,回去睡觉!解放子说。
不去不去!仁义的胳膊胡挥乱舞,和平和解放都被甩到一边去。
仁义望望桌上的酒瓶,突然一把抓在手里,嘴对着瓶子仰头一气“咕嘟咕嘟”地喝下。和平和解放欲上前抢夺,瓶子早已底朝了天。紧接着,他们看到仁义像一只抖空的面袋,软软地倒在桌子下面。他屁股下的凳子也随即四腿朝天,发出“哐啷”的响声。
药粉全部沉淀到池底以后,就开始排放废水。仁义他们一直俯在水泥池帮上,看那墨绿色液体打着漩儿从放水孔旋出去。旋出孔的废水冲激在渠边的圆石子上,蹦蹦跳跳,窜动墨绿色的悠然的身子。河坝里流散出冲天的酸臭气味。水中的泥鳅在墨绿的液体里扑腾挣扎一番,就翻起暗白的肚皮紧随废水悠蕩而去。仁义他们靠着池帮,看到放水孔旁的漩儿越旋越快,终于,他们听到了一串老牛咂水声音。之后,池底渐渐显现出黄亮的药粉。
出来了!他们兴奋地喊道。
药粉均匀地铺在沉淀池底,像一层灿黄的金子。太阳的影子闪动在上面,发出昏黄的光晕。这时,老向手提几只尼纶袋子走过来,将袋子递给仁义。
给!把药粉挖到这个里头,再提到灶房里去!老向脸无表情,语气缓缓地说。
仁义他们被老向的神情搞得莫名其妙。他们从老向扁扁的面孔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秘密来。几个人失望地对视着。
灶房里还有啥工序?仁义试探地问。
让你们挖就挖唦,问啥子哟?老向诡谲地一笑,摇动矮小的背影走了。
仁义他们又跳进沉淀池,用铁锨铲着药粉。水津津的药粉在他们脚下“噗哧噗哧”响。药粉染黄了他们的雨靴和裤管,也映得他们的肌肤黄亮黄亮。他们默然无语地铲着,额头和脖颈上一根根青色血管蜿蜒地显现出来,鼓鼓突跳。药粉全部装进尼纶袋子后,他们又一袋一袋提进散飘出浓烟的灶房。
灶房里,黄色火苗在锅底下摇晃,银灯儿坐在灶前,不时往锅底下填几块柴。火光忽闪忽闪,她的脸上一明一暗。两个四川人使劲地踩踏地上的尼纶袋子,装满药粉的袋子被踩出一丝丝清亮的黄水。黄水“噗叽噗叽”洒落出来,蚯蚓一般在地上爬动。仁义赶紧用扫帚扫掉。之后,他们看到四川人抬起尼纶袋子走进锅旁,把药粉倒进热气蒸腾的大锅里。
你们出去一会子,要得不!这时,老向对仁义他们说。
要干啥了?仁义问。
加碱加碱,看啥子哟?小徐不耐烦地扬扬手中几张紫红的小纸条。
老向瞪了瞪小徐。小徐自觉失言,低头不作声了。仁义他们看着小徐手中的小纸条,马上想起中学化学课上见到的“石蕊试纸”。仁义望望灶前的银灯儿,意味深长地对她眨眨眼睛。银灯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他们几个便走出门外。
老向提出案子下那只塑料袋,将袋中的石灰缓缓倒进大锅里,锅里袅袅的雾气中顿时腾起细细的石灰粉末。接着,屋子里便飘散出一股呛人的石灰味。小徐手持木棍,在满锅粘稠的黄浆中轻轻搅动着。黄浆翻腾滚动,慢慢溶化了粉白的石灰末,他就将紫色的纸条伸进锅中。纸条在锅里翻腾两下就被黄浆吞没。过了半晌,他从黄浆中提出那纸条,发现浸湿的半截已经变得黑中带绿,异常醒目。他的眉梢即刻兴奋地跳动了两下。
好喽!小徐说。
默默观察的银灯儿看到小徐将小纸条揉成一团,顺手抛到了地上。小纸团划动一道墨绿的弧线,悠悠地落到银灯儿脚边。银灯儿的目光一直跟踪着那个小纸团。她伸出脚尖勾了勾,小纸团滚了滚。她又用烧火棍去拨,小纸团缓缓滚到她身边。老向看到她异常的举动,便对她笑了笑,弯腰捡起小纸团,抛进炉膛中去。
捡那干啥子哟,烧掉算喽!老向说。
小纸团燃出了墨绿的火焰。半晌,银灯儿无可奈何地望着它化为黑蝶飞出炉膛。这时,满锅黄浆沸沸扬扬,锅边不时溅出来一两滴,在地上凝结成黄黄的圆点。小徐翻着厚唇对银灯儿笑了一下,又用手指指炉膛,示意她将火熄掉。
银灯儿熄了火。老向和小徐在大梁上挂起一只白布大包,又在那包下摆好一口硕大的水缸。随后,银灯儿看到他们抬着那锅黄浆倒进大布包里,大布包源源地滤出浓黄的汁液。他们又用力挤压悬挂的布包,银灯儿便听到汁液在缸底激溅起一串美妙的声音。大布包空瘪下去以后,老向掏出一支温度计在缸里试了试,接着,又提过一桶盐酸溶液倒了进去。小徐轻轻用木棍在缸里搅拌了半晌,又抽出一条试纸浸到缸里。等他从缸里抽出纸条,原来的紫色已经变成深红。银灯儿望着变了色的纸条,即刻想起血的颜色。
第二天清早,仁义畏畏缩缩的身影在他家门口徘徊着。徘徊了一陣,他鼓足勇气走进栅栏门。他长吁了一口气。夜晚的酒味还残存在舌苔上,脑袋里还有些迷迷乎乎。他拖着疲软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过停放汽车的庭院,站在耳房门口。就在举手推门的瞬间,他从窗玻璃中又望到银灯儿那张充满期待和忧郁的脸,他于是犹豫了。随即,他又听到“呼呼”的火苗声,又看见瘦矮的四川人贪婪的厚嘴唇。他骤然感觉胸内刮起一阵狂风。他欲转身离去。
婊子!他心里暗骂了一声。
仁义转过身,愤然的目光在院内毫无目标地游动一圈,又落到墙角那丛妖冶的大丽花上。紫色花朵硕大而绚烂,在浓绿的叶子间散发出扑鼻的气息。他却感觉那花朵就像张张荡妇的面孔,正摆出轻佻的姿态迷人魂魄。他讨厌地扭转了头颅。
之后,仁义走下台阶,越过汽车向院外走去。他的脚步惊动了正堂的老爸。仁义听到他爸咳嗽一声,拖动苍老的脚步赶出门外。仁义心内骤然紧缩了。
又哪搭去哩?仁义听他爸说,几个月不回来,回来又夜不归宿,究竟为啥哩?
仁义没有搭理,仍然向院外走。他听到他爸手中的拐棍捣得水泥台阶“当当”响,就像一只空缸里丢进几颗圆溜溜的小铁丸。
站下!我问话哩你耳朵聋了?仁义爸狂吼道。
仁义在他爸愤然的声音中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望望父亲微微抖动的花白胡须,又望望耳房上斜映着树木枝条的窗玻璃,极不情愿地走进正堂。
你说,为啥哩?他爸跟进门说。
不为啥!仁义冷冷地回答。
不为啥还夜不归宿?他爸问。
夜晚夕喝酒哩。仁义回答。
咋不回来睡哩?他爸又问。
我喝醉了!仁义懒懒地说。
喝醉了也要回来睡!他爸抬高了声音。
我赵仁义好歹还算条汉子,不愿意靸别人穿过的破鞋!仁义突然狂吼起来。
好哇,我知道你!仁义爸嘴唇抖动起来,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仁义的额头,喘着粗气说,打早里我就看出你、你的意思,依你说,银灯儿不守妇道,有啥凭据?
有人亲眼看着哩!仁义拧着脖子回答。
你说的我都清楚!他爸说,银灯儿有分寸哩,没胡来!实话给你说,我私下里给银灯儿安顿过,叫她缠住四川人,把精制黄连素的手段套出来哩!银灯儿是为了汤羊湾里人能吃上一口稠的,她有功哩!你再胡嚼舌根,看我不把你的腿放断!
他爸扬起拐杖晃了晃,仁义连连后退几步。老汉愤然瞪着仁义,急促地喘着气。仁义恼怒地扭扭脖子,转身向屋门走去。只听门槛沉重地响了一声,仁义就“腾腾”地走到汽车旁。
死去!再莫回来,就当我没你这样的儿!仁义听他爸在身后吼道。
仁义拧开点火开关,让汽车放开嗓子嚎叫了几声,然后,踩一脚油门窜出栅栏门。一股蓝烟被抛在院子里。耳房里传出银灯儿伤心的哭泣声。院里那烟在疾迅地翻腾滚动。
精粉出了锅,四川人便把它铺到炕上,让银灯儿烧热炕去烘干。银灯儿整整一天守在炕眼前煽风点火。她手里的簸箕上下翻飞,将一股狂风“呼呼”地掀进炕眼,浓烟从烟道里滚动而出。
银灯儿,好喽好喽,不要煽了!这时,老向出门喊道。
银灯儿随着老向进门,立刻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她的目光落到满炕药块上。砖块状的黄连素已经烘干了水分,整整齐齐排列炕席上,映出一片灿黄的光亮。银灯儿的神情骤然被那光亮刺激得异常兴奋。
干了?银灯儿问。
干了。一旁的小徐回答。
成了?银灯儿又问。
这个样子就可以卖钱喽!小徐说。
银灯儿匆匆上前,轻轻抚摸着炕席上金砖一般的药块,脸上顿时绽开一朵诱人的金菊。一旁的小徐却目光如鱼,围绕独自兴奋的银灯儿游动不已。他看到一件浅色的毛衣下,银灯儿圆圆的身子正在颤颤悠悠,前胸的部位欢快地跳动,他胸内即刻飘拂出一股黄色的火苗儿。他咽下一口唾沫,又朝银灯儿跟前挪了挪脚步,老向粗糙的瘦手这时却拍拍他的肩膀。
去找麻袋唦!老向对小徐说。接着,他扭头对银灯儿吩咐,快去喊仁义他们,来把药装好,明天我就要上路喽!
银灯儿出门而去。小徐留恋地望望她的背影。老向上了炕,将金黄的药块一块块搬起,又整齐地码起来。药块光滑晶亮,老向的身影在上面闪闪烁烁。老向不停地搬着,码着,像在专注地修建一座黄色的金塔。
我走了,你龟儿子可要小心些!老向说。
小徐抬起头,舔舔厚嘴唇,惶惑地望着老向。
别当我没有看出来,这些天你眼珠子一直跟着她转,小心吃亏哟!老向又说。
小徐“嘿嘿”地笑了笑。
你笑啥子?我就怕你一时冲动,做出啥子荒唐事情,钱挣不成,人也走不脱!老向脸冲着小徐说。
我晓得!小徐笑着答道。
你让仁义他们赶紧泡好“片子”,搞“循环水”,他们问啥子,你都莫要讲出去!老向说。
晓得。小徐回答。
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老向抬头望望窗外,闭口不言了。支书赵维正和儿子仁义匆匆进了门。在满炕黄亮的药堆后面,他们看到老向黄得生动的面孔。
向师,几麻袋药哩,上车,下车,都不容易!我的意思,明天叫仁义跟你一搭去。仁义是年轻人,比你手脚麻利些!赵维正试探着说。
你的意思是……老向圆瞪着惑然不解的眼说,是对我不相信?
不是的不是的,赵维正连连说,我是说你走时背着药,来时又要进料,吃力得很,叫仁义跟上你帮忙哩。再说一搭有个伴儿,就多一分照应,我也就放心了!
算喽算喽,人多花钱多,我一个人去就对喽!老向说。
赵维正陪着笑脸靠近炕沿。他的手在磨烂了边的口袋里抖抖地摸索一阵,掏出半包压瘪的“凤壶”烟。仁義靠前一步,推了推他爸拿烟的手。
不成!要去我俩都去!你一个人去,卖了多少价,我们咋知道哩?仁义说。
老向双手如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在药块上倏地缩回去。他抬起头,像望一个陌生人一样,死死地盯住仁义的面孔。仁义的目光没有退缩,老向从那目光里感觉到一股灼人的热量。赵维正愣怔片刻,忙抽出一支烟递给老向。他的笑声也和畅而响亮地传过去。
要走就走唦!老向低头接过了烟。
仁义翻车的事是解放子传进庄的。解放子风风火火地将汽车开进庄,给汤羊湾里人带来了这一不幸的消息。汤羊湾的老老少少一齐注视着解放子脸上的汗痕和扑满黄尘的头发,像听人叙说一个令人恐怖的恶梦,愣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解放子说,仁义这几天一直不高兴,一句话也不说,把车开得飞快。他还说,出事以前,他看到仁义在白原镇一家“风味小吃铺”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很远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酒味,他劝仁义在白原镇住一晚夕,不要进沟了。仁义对他摆摆手说,住屁哩不住了!进沟装上矿再返回到白原镇正是半夜里,那阵子被窝也有人暖热了,再睡不迟!就钻进汽车开跑了。解放子开车紧赶,到了小岭儿上,突然看到仁义的汽车左扭右摆起来,终于没有稳住,一头栽下路基……解放子说完,众人已骇得屏声敛息。
和平子你说,你是支书,你说咋弄哩!解放子眼盯着和平急促地喘气。
和平在人群里缓缓抬起沉重的头颅。他揩了揩眼角的泪,轻轻说道,事到如今,再瞒也瞒不过了!老成人出面给赵家爸和银灯儿说去,年轻的赶紧抬仁义的尸身走!赵家对汤羊湾里人有恩哩,仁义的后事要汤羊湾里人大家操办哩!
众人一齐沉沉地点点头。
仁义家院里人山人海。妇女们都紧围着撕心裂肺的银灯儿,银灯儿的哭声凄惨哀恸,悲伤欲绝。几个长者扑进了正堂,看到仁义父亲仰躺在地,面白如纸气若游丝,他们赶紧围拢过去,狠劲掐住仁义父亲的人中,锐声呼叫。此刻,院里的婆娘媳妇都难以自持,失声痛哭起来,赵家顿时悲声一片,笼罩山窝子的黄雾也被搅得迷濛苍茫起来。
老向和仁义离开汤羊湾不久,和平和解放就开始安装机子,试验用抽水机搞“循环水”。机子安装好后,解放发动起了柴油机。随着机子“隆隆”的吼叫声,池边的抽水机便将池底的药水抽了出来。一根搭上池帮的胶皮管子兴奋地抖动一阵,看到药水顺满池的猫儿刺根表层漫过去,又渐渐渗入到池子底层。解放激动地抛开柴油机摇把,对一旁的和平“嘿嘿”傻笑起来。
成功了!和平说。
成功了!解放兴奋地擂了和平一拳,喊道。
幸亏村上把柴油机和抽水机保护得好,土地划到户时没叫人抢了去!和平说。
就是。现在一天发一次机子,把池底的药水抽出来,来回倒腾就对了,省事多了!解放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小徐踽踽地走过来,他莫名其妙地绕着池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望望正在运转的机子,顿时脸色发青了。
要得!他说,这是哪个想的法子哟!
“智多星”和平子!解放回答。
小徐扭头看看一旁的和平,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再没有说话。这时候,他看到和平的大眼睛炯然注视着他,目光似乎要洞穿他的心肺,连忙低头离开了。他的脚步惶然而局促,在胶皮水管上绊了一下,又在路旁的柴油机摇把上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吃完晚饭,和平和解放来到仁义家。赵维正听他俩说完白天的事情,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
现今,想办法弄清楚精制时的酸碱度,我们就可以试着弄了!和平说。
几个人都默不作声,苦思冥想着办法。半晌,赵维正瞅瞅倚柜而立的银灯儿,吩咐道,明天你把徐师叫到屋里来吃饭,看能不能把话套出来!
银灯儿扑闪明亮的大眼点点头。赵维正苍老的目光在儿媳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突然声音悲怆地说道,狗狗娃,汤羊湾里人眼都瞅到你身上了!
和平和解放“唰”地抬起了头。他们从支书赵维正脸上看到了一种迫切和焦虑。他们一起感觉到湿漉漉的潮水漫上了胸臆,身子一味地下沉下沉。他们用仰望大山的目光望着老支书和银灯儿,直望到银灯儿脸颊绯红,眼睑低移,圆圆的身子微起微伏。
我清楚的。银灯儿声轻语缓。
第二天,当银灯儿出现在小徐面前时,他像看到一面灿灿的明镜。银灯儿卷发齐肩,细眉高挑,腰身柔柔地迎上前来。小徐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清香的气息,感觉到少有的眩晕和冲动。他随银灯儿跨进了赵家的门槛。
赵维正摆好一桌丰盛的菜肴等待小徐。小徐被热情的银灯儿邀请到炕上,与赵维正对饮起来。银灯儿站在一旁,殷勤地劝他喝酒吃菜。他目光灵巧地在银灯儿白净的脸上滚来滚去,感觉银灯儿两腮的酒窝里盛满了蜜意。
数杯下肚,小徐灰白的脸颊上泛出红晕。他咂咂亮晶晶的厚唇,对银灯儿古怪地笑了笑。他突然看到银灯儿两腮的酒窝变成四个。他诧异地揉揉眼眶,再看还是四个,甚至连银灯儿也变成两个银灯儿,就笑得更加古怪更加瘆人。这时,他看到赵维正摇摇晃晃地溜下炕,出门而去。银灯儿靠近他又来夹菜敬酒,便在一股强烈的清香中沉醉。他只觉得头颅放大又放大,身子悠悠乎乎,如同飘进了云彩里。他不禁快意地笑了笑。他听到他的声音充满了超脱和愉悦感。伴随这种感觉,他的双臂就势将银灯儿软软的身子搂进怀里,直搂得银灯儿喘不过气来。
小心……小心人来了!你说,精制时酸碱度达到几就对了?我叫和平他们自个弄去,再来陪你!银灯儿急喘喘的声音在小徐耳边响起。
进锅是……“八”,缸里为……“二”!小徐有气无力地说。
好好,我说去!银灯儿欲从小徐怀里挣脱出来。
银灯儿的软身子在小徐怀里扭来扭去。小徐感觉正随一朵云彩忽起忽伏,越发紧搂不放。突然,朦胧中,他看见窗外人影一闪,赶忙松开双臂。
和平经过一番认真地思考,来到银灯儿家。仁义出事已经数月,但赵家院里还是清冷而寂寥。昔日明净的窗玻璃上,落满灰白的尘土;墙角那丛经了霜杀的大丽花,蔫软委顿,破败不堪。两只鸡正在窗台上啄食几疙瘩硬干的馍块,见和平走进栅栏门,惊恐地飞下窗台,满院子逃窜。和平推开虚掩的正堂门。
赵维正从枕头上抬起花白的头。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明显地苍老了许多。看到和平进屋,他吃力地欠起身子,然后,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我现在越来越不中用了,头晕得走路都打绊哩,只怕要跟上仁义走了!老支书有气无力地说。
赵爸,你莫胡说!和平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上,要想开哩。汤羊湾里人的光景红火了,大家都惦记你们一家人着哩!
哎!赵维正叹了一口气说,说到底,还是政策好,没有好政策,谁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红火不起來!老辈人传说,祖先们从山西大槐树底下逃荒出来,到这里扎了脚,就因为这里有一眼寒冬腊月都冒热气的泉,但没人知道用它,只有守着它受穷。有了政策,一眼泉就叫汤羊湾里脱了贫!咳咳咳咳……赵维正又一阵咳嗽。
你莫只顾自家的小光景,想的是全庄人的大事。你现今有了难,庄里人心上都不好受,都要替你分忧解愁哩!和平说。
就这么过,一辈子都磕磕磨磨过来了。老支书慢腾腾地说。
你就好好歇缓着,地里的活,我安排人给你干。我想成立一个互助小组哩,组员各家各户抽,谁家有难,就支援谁家!和平说。
那是好主意!像王寡妇、刘老汉家,都要有人帮。我的我自个家做!再说我做惯了,还闲不下来。我歇几天就动弹,不麻烦大家了!老支书说。
赵爸,前几天乡政府开会,传达了中央精准扶贫的精神,要求汤羊湾里发展新产业,在两年后收入翻一番,让所有村民实现小康哩。我当时就上报了发展旅游产业的项目。过几天,我约好跟一个大老板见面,让他来考察汤羊湾的地热温泉资源,再投资建个度假村,庄里人可以到度假村就业,没有就业的建几个农家乐,就把庄里人都带动起来了!
老支书顿时来了精神,他紧盯着和平,连声说道,这思路好啊!泡黄连素让大家挣了些钱,但对生态破坏太严重了。政府取缔了泡药池子,庄里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旅游产业一搞起来,把大家都叫回来,一起在汤羊湾里干。
对!配合中央精准扶贫的政策,几年下来,汤羊湾里就有个大变化哩!和平信心满满地说。
老支书突然愧疚地说,唉!前几年我们为了让汤羊湾里人摆脱贫困,干了些吃先人饭砸子孙碗的事!以后在你手里,要带领大家好好把生态治理好哩。
和平说,赵爸,环境恶化由来已久了!现在中央提出“既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我们两委班子要响应中央号召,从恢复生态入手,开发地热资源,发展旅游产业哩。
老支书频频点着头说,好好干,汤羊湾里多少辈人的愿望在你手里就要实现了!他的目光中流淌着蜜意。
银灯儿咋不见?和平突然问。
地里去了,有些包谷还没搬哩。老支书回答。
我想叫她到我商店里帮忙,不知道去不?和平说。
赵维正惊喜地抬起头,望着炕沿边上的和平。
仁义刚出了事,银灯儿心上不好受,有个活计干着,慢慢就忘了伤心事情。我腾出身干些村上的工作,商店的利我跟他分成,看能成不?和平又说。
莫说分成不分成了!赵维正说,给她安顿个事情干,就能慢慢洗净她心上的泥气子,你是好意!银灯儿是个好娃,等她缓过这一阵子,以后遇见个好人家,再报答你。
再莫说了,赵爸!要说报答,全庄里人都要报答你一家人哩。和平说。
和平告别了赵维正。当他行走在小街道上时,这个汤羊湾年轻的领导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他的双脚迈得轻快而有力,沙石子路面被踩出一串悦耳的声音。他抬头望出去,浑圆的太阳正在中天辉煌。阳光刺透了山窝子里迷茫浑沌的土雾,黄褐色尘埃正在迅疾地缭绕飘散。
老向带着仁义离开天府之国那座有名的山城时,就隐约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在山城那家高楼耸立的制药厂里,他以货主的身份跟厂方有关人员讨价还价,仁义也寸步不离他的身后,甚至有几次厂方人员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猥琐矮小的身子,而是直接跟洒脱精干的仁义协商。老向有些恼怒了。他愤愤地盯着仁义,想发泄发泄不满和怨恨,却被仁义眉宇间的英武之气所威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他看到仁义在厂方人员递过的供货合同上签了字,然后,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他顿时脸色乌青,气结心头。这时候,他就产生了那种不祥之感,并带着这种恼人的感觉在一个灰暗的夜晚郁郁地回到汤羊湾。
晚上睡下,老向难以入梦。他听到屋外汤羊泉用徐缓潺湲的调子唱出苍凉凄伤的歌,使他满腹的心事纷乱如麻。他便披衣坐起,摸摸索索地点燃一根烟抽。小徐也在一旁沉重地翻着身子。
我们两个怕待不下去了!老向轻轻说道。
你说啥子?小徐问。
这一回卖药,仁义把所有门道都摸得一清二楚,还跟制药厂签了供货协议,我们没得机会喽!老向说。
龟儿子就不该让他去!小徐咬牙切齿地骂道。
没得办法!老向说,我走以后,他们有啥子动静吗?
有。小徐说,他们发明了用抽水机搞循环水!
是不?老向一惊。
还有!小徐又说,和平正在这房子后面挖泡药池,看样子想自己搞喽!
噢,还有这回事情?老向又吃了一惊,他们晓不晓得精制的法子?
可能……晓得了。小徐语气含混地回答。
啊?你给他们说的?老向追问。
有回银灯儿叫我去吃饭,我喝醉了酒,不晓得……说漏了嘴。小徐吞吞吐吐地说。
龟儿子,坏了事了!老向吼道。
他们晓得技术我们就得滚!老向说。
第二天,老向矮小的身影晃荡在泡药池边。他看见搭到池帮上的水管正在欢快地喷吐浓黄的药水,便感觉“隆隆”的柴油机声如一只黄色的马蜂直钻入耳。他匆匆离开池边,绕过杨树,走过房子后面去看和平新挖的泡药池。
新挖的泡药池足有原先的两倍大,和平和解放正在池中搅和水泥。他们专注地搅匀水泥浆,又一锨一锨倒进一只灰浆桶里,随后,提到池帮前去抹。
这么大的药池,能装两万斤“片子”!老向说。
就是按两万斤计划的。和平说。
自己能泡?老向问。
慢慢试哩!和平笑了笑。
老向也笑了笑。和平听到他的笑声有些刺耳。老向抬腿离开的时候,脚步迟钝而散乱,身子空虚无力地摇晃了几下。这一刻,老向想他该考虑自己的退路了。
和平好不容易才把银灯儿请到商店去帮忙。银灯儿苍白而俏丽的面孔从此出现在“和平商店”的柜台后。前去购货的人都看到她那张忧郁的白脸上浮满了憔悴,圆圆的大眼中消失了往日的神采,坐到桌后那把背靠椅上,注视着对面山头迷蒙的黄雾,久久凝然不动。和平去店里时,她只是对和平微微地咧咧嘴。这种日子维持了不到一月,终于有一天,银灯儿交出钥匙和账本,离开了“和平商店”。
和平清清楚楚地记得银灯儿离开前那天下午的情景。和平当时正往商店里搬货,他把啤酒和沙棘饮料一箱箱搬进门,放到柜台上。这时,门里进来一个买货的外地女人。她站在柜台前,扫视着货架上满满当当的货物,银灯儿忙把纸箱抬下柜台,在地上一箱一箱地码齐。
我看看那个!突然,外地女人指了指货架。
啥?和平抬着纸箱进门问。
袜子,让你媳妇取一下!外地女人又说。
柜台内的银灯儿顿时像被箱子压了手指,倏地从箱下抽回了胳膊。她惶然地抬起头,投眼去望和平,正碰到和平的目光,她又赶紧慌乱地将眼移开。和平感觉胸脯上像有人擂了一拳,手中的纸箱不由跌落到柜台上。枣红色柜台沉重地响了一声。
之后,和平注意到银灯儿的手臂一直在发颤,笔在她手下抖抖索索,账本上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和平又看到她眼角泪光闪闪,长长的睫毛扑跳不已,和平耳边就顷刻奏响一支忧伤温热的曲子。一直到银灯儿交出钥匙和账本,那支曲子仍然幽幽怨怨地悠扬着。他就在这种感觉中目送银灯儿走出“和平商店”。
以后,和平一个人常常坐到柜臺旁,望着对面山头迷蒙的黄雾。他发现那雾其实并不是雾,像大山吐出的不会飘浮游移,也不会缭绕升腾的黄气;虽然吐出了,却似乎根还在里头,只好相依相连,若即若离……每当这时候,他就恍然听到那支忧伤却温热的曲子在响。久而久之,他觉得那曲子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无论是睡觉,还是地里干活,那支曲子始终伴随着他却也困扰着他,他为这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的困扰而惶惑。终于,他决定实现那个使他魂不守舍的梦。
山窝子被太阳映黄的一个中午,和平走进了银灯儿家的栅栏门。他先到仁义爸的房里看了看,没有人。就在他跨出正堂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院当中的银灯儿。他看见银灯儿的圆眼睛惶惶地跳动了一下,随即,那支曲子又悠悠地向他飘来。
银灯儿,我……又来请你了!和平说。
不!你的好意……我领了!银灯儿说。
叫你跟我……走哩!
不!你,还有汤羊湾里所有的人,都同情我,我……心意领了!
这不是同情!和平平静地说。
银灯儿望着和平的脸,欲言又止。
这不能说是同情!和平说。这是……爱!
和平看到银灯儿怔愣了片刻,之后,转身跑向她的耳房。门扇“哐啷”地关住了,一个嘤嘤的哭声传了出来。和平久久地站在原地。
以后的几天,和平再没有看到银灯儿那张苍白的脸。只是到晚上,他才能走近她。那脸对他凄惨地笑一笑,却又倏忽消失了。他四处寻觅,那脸又隐隐地显现出来。他要靠上前去,对方却迅疾地躲开。他急迫地呼唤几声,硬是喊不出声音。他焦躁地挥挥手臂,浑身却如捆了绳索。他强力挣扎着,扭动着,终于坐起了身子。他从茫然中睁开眼睛,看到了朦胧中的窗户、衣柜,才知道是一场梦。他就披上衣服,坐到天亮。
这天早上,仁义爸来商店坐了一会儿,和平问起银灯儿的行踪,仁义爸说银灯儿近日像有心事,不哼不哈地,一早就掮上锄头上了白嘴梁。等仁义爸走后,和平感觉坐立不安。他在地上走动几个来回后,就匆匆向白嘴梁走去。他的脚步里充满了自信。
和平攀上了弯弯曲曲的盘山道。山道上,乌黑的羊粪蛋在他脚下“噌噌”地碎裂开。他清晰地嗅出空气中流荡的那股感人肺腑的气息,冲动得快要发疯发晕。当他攀上山道顶端的一个湾时,他听到体内什么部位亢奋地响了一声:红衣黑裤的银灯儿正面对一片褐色的洋芋藤挥动长锄!他看到银灯儿的动作很有力量,随着长锄的起落,一颗颗硕大的洋芋蛋从黄土中探出身子,又在她手下活泼轻快地跳跃翻滚。
和平朝前走了走,洋芋藤“唰唰”响了几声。银灯儿转过头来,惊奇地注视着他。和平站在洋芋地的另一头与她对望着,看到她在昏黄的山岚中楚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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