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木墩

2020-09-10 07:22刘亮
绿洲 2020年6期
关键词:魏国老伴大海

刘亮

“咱们兵团人遭了大苦,受了大罪。如果说咱们兵团人过不上好日子,那是老天没眼。”

这话是老哑叔说的。

老哑叔开口说话,是在那年秋天,四连棉花当时已经采收完毕,结果也出来了。

四连耕地大都是沙土地,土壤里有机质含量低,肥力差,在最早种粮食产量一般,后来改种棉花,产量还是不高。在红星四场各基层连队里,四连棉花亩产、职均收入始终排在老末。

可这一年,还是那些沙土地,就因为使用了棉花膜下滴灌、测土平衡施肥新技术,亩产便坐直升机似的,从头年的168公斤直蹦到365公斤,比孙悟空的筋斗云都厉害。那些棉花就长在四连,长在蓝天白云下,长在职工群众眼皮子里,所以对丰收,大家早有预料,心知肚明今年会是个好年景。可最终出来的那些个喜庆数字,还是晃花了好多人的眼,晃漾了大家的心,晃得大家红光满面,也晃出了老哑叔的话。

当时是在四连连部门口,公示栏前,老哑叔看完公示出来的棉花亩产、职均收入等数据后,脱口喊出,一说就是一串。

最初,边上的人全没反应过来。好几个人点头,站在老哑叔侧后,那年刚分到连队工作的大专生政工员王再建还应了一句:“老哑叔你说得对。”话刚说完,他忽然发现,好几双眼睛,目光怪怪的,一起向他看过来。难道这话我说错了?他涨红脸低下头,纳闷了好一会,自己眼睛也睁大,算是想明白了,大伙看的,其实是老哑叔。

老哑叔竟然开口说话了。

老哑叔其实不哑。可当时,已经有整整38年,他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了。38年,这个数字,不光四连,几乎所有巴木墩人都记在心里,也时常挂在嘴边,就像烈日下暴晒了一夏的一个红薯,一点水分都挤不出。

哑了38年的老哑叔重新开口说话。当年,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半上午就传遍了巴木墩的角角落落。后来,连场报《前卫报》的记者都赶来采访,挖掘出一条好新闻,标题就叫《盐碱地棉花喜获高产 老哑叔激动开口说话》。

那之前,王再建在连队地位并不高。作为一个刚到连队的年轻人,大伙都喜欢跟他开玩笑,喜欢拿他名字说事,打趣他,你刚到四连就准备走啊,这么快就要跟我们说再见了?王再建的父亲也是老军垦,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意思,當然是希望他继续建设边疆,可别人偏理解成他不想再待在四连,见面就取笑,让他很无奈。老哑叔开口说话以后,他的地位一下提高了,别人再见到他,基本都是笑模样,一开口,都是打听老哑叔的事,问他老哑叔还说了些什么。好些人,还抢着给他递烟,也不管他会不会抽。

他一次次告诉别人,当时老哑叔说的话确实不止那么一段。

“老连长,这下咱们四连翻身了,你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

这话也是老哑叔说的,王再建说,他当时就贴着老哑叔站着,所以老哑叔说这些话时,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让他听见了。

老哑叔嘴里的老连长,大家都不熟悉,是四连首任连长古大海。

另据王再建说,当时老哑叔还说了好多话,不过说完这两段,老哑叔车转身,一边疾走一边絮叨,后面说的什么他没听清。

再往后,老哑叔蹬上三轮车就走了。

老哑叔老家在湖南,长沙县一个叫黄泥塘的小山村。

那时候,他嘴碎、话比谁都多,大名魏国忠,大家都喊他国忠。

萌生出要去新疆,闯世界的念头时,那年他19岁。当时是1965年初,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全大队的劳力都在修水库。

十几个人一起挤在一间土瓦房里,铺盖卷就铺在地上,吃的是大锅饭,过着集体生活。每天的任务是一万斤土方,大家挑土都不用箢箕,嫌太小挑得少,而是用箩筐,一担将近200斤。也就是说,每天他要沿着40多米长的土坡往返50多趟。整天累得要死,累也罢了,他从小出苦力干重活,有的是力气。不怕累,气的是苦过了累过了连饭都吃不饱。没办法,跟别人比起来,他吃饭太慢,而大灶上的饭就那么多,吃得快的还能抢上第二碗,吃得慢的就只能自认倒霉了。每次,他火急火燎,饿死鬼投胎似的吃完第一碗饭时,总感觉肠子还空着半截,可当他赶到锅前,不用说,眼前铁定是一口空锅,空亮得能照出自己的影。他只能咽着口水,看那些抢上第二碗饭的人有滋有味地吃。

他家山背后,是一个叫土地坳的村子,土地坳过去,是盘龙湾。那年春节大年初十,他听说,盘龙湾何家,有一个崽在新疆工作,过春节回来了,讲新疆那边天大地大大到没边没沿,想种地,要多少有多少;讲新疆那边缺人,一直在招工,男也行女也行,只要年轻力壮,去了就能当工人;讲新疆那边条件好,米饭馒头,你有多大肚量,可以放开肚子随便吃。

米饭馒头放开肚子随便吃,就冲这句话,他动心了,翻山越岭十八里多路,专门跑了一趟盘龙湾,探问这个消息的真假。

到了何家才知道,他家那伢崽过完初七就回了新疆。不过,何家大人证实,新疆在招工人 、能吃饱饭都是真的,他们村,已经有两个壮小伙一道跟着走了。

带着一张写着“新疆哈密二道湖红星一场、何利辉”字样的纸条,魏国忠稍有些遗憾,却也称得上还算满意地回了家。

到队上开介绍信,做通父母亲戚思想工作,正月十五元宵节刚过完,魏国忠就出发了。走得迫不及待,像是逃命。

农忙时候忙就不说了,农闲时候,到了寒冬腊月,总可以缓口气了吧,却还得顶着刺骨的北风,修大寨田,平整土地、积肥。一年四季不得闲,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这样的家乡,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再不走,他会憋屈死。

他很顺利地到了新疆哈密,很顺利地到了地址上说的二道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叫何利辉的老乡。

老乡对这个来自故乡却素不相识的人非常热情,一见面就把他领到了食堂,端给他一大碗白菜粉条炒肉片,和一盘馍馍。本就饿狠了的他甩开腮帮子一顿猛吃,菜干得精光,200克一个的大白馍也消灭了4个。看得何利辉抿着嘴直笑,不说话。

随后的一天,何利辉奔走一番后告诉他,现在红星一场不招人,师里主要是红星四场巴木墩垦区招工,要建新连队,那里距离二道湖有50公里,刚开始开发,条件肯定不会太好,问他愿不愿去?

魏国忠二话不说,点了頭。他想得很明白,不去巴木墩开荒,就得继续赖在何利辉这,蹭吃蹭喝等着招工,这种事,一天两天可以,往后报恩就是,时间太久,可就不像话了,他做不出。

天知道,红星一场哪时候能恢复招工啊。

“新疆天大地大,只要你舍得吃苦,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怎么着也比家乡好。”告别时,何利辉这样给他打气。

就这样,魏国忠落脚到了巴木墩。

到家了!

他推着三轮车,挟着一股凉风进了小院。房檐头上,两只被惊起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聒噪着,似是迎接他的归来。

这东西!他爱怜地望着两只雀儿,无声地笑了。这两只麻雀,也不知从啥时候就在檐头的墙缝里栖了身,从早到晚吵吵嚷嚷地,孩子似的陪着两位老人。

“唉……”老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儿子有,闺女有,孙辈一堆,偏偏家里却这么冷清?随后,他又开解自己,儿女们忙,太忙。大女儿在场办公室当主任,如果哪天晚上或是周末不加班,对她来说就不正常,好在,再有5年她也就退休了。唯一的儿子如今是一连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指导员,今年也48岁了,在基层单位领导里,年纪算大的,不过工作干得不赖,特别是前年,古大海的孙子古守国作为大学生连官,高票当选一连连长后,一老一小配合默契,把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很得领导器重。一连是个大连队,全连两千多人,事本来就多,加上这会正赶上团场综合配套改革,儿子每天加班加点,忙得脚不沾地,觉都睡不囫囵。如果说这俩孩子抽个周末节假日还能来看看他们,那在兵团电视台工作,十几年前便在乌鲁木齐安家的小女儿就更指望不上了,每年春节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

儿女们忙,就让他们忙去吧,身为兵团人,不全都是舍小家顾大家吗?有句话怎么说的,兵团人都是“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啊。难不成,老都老了,还要给儿女们拖后腿?老人又叹了口气,摇摇头想。

“哐”的一声,他被房里的响声惊动了。

门开了,只见老伴坐在地上,手撑着一张翻倒的椅子,正往起爬。

“唉,你呀。”他三步并两步,抢到老伴身边。

“水开了。”老伴拨开老人的手,指着炉子上的水壶。

“唉……”他又叹一声,麻利地提水,盖炉盖。

“你呀!”忙活完,他才从地上扶起老伴。

“嗯……”老伴艰难地弯腰,先把椅子扶起来,这才慢慢靠在老人身上。

两人相扶着,到了床边。

“叫你别起来,你就是不听。”他把老伴按着坐到床上,又给她脱了鞋,把脚放到床上,盖好毯子。

“都怪你,你一回来,把我慌得……”老伴牵动了一下嘴角,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他明白,她是在笑。几十年前,老伴的笑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眼前,又浮现出老伴从前的模样。年轻时的那个她,圆脸盘,短发,浓眉大眼厚嘴唇,虽然不算漂亮,但身材敦实有力,正是能适应巴木墩荒原的那种类型的女人。那时候,她整天东奔西走地忙着家里家外,一时一刻也闲不下来,就那,也不忘时时把笑挂在嘴上,似乎什么事都难不住她,开心得像只百灵鸟。

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能扛起100公斤重麻包的铁女人,如今,会被一个小小的风湿,折磨得连路都走不成?

“今天席吃得咋样?老何身体还好吧?”老伴手撑着床,问。她的性格就这样,说整天躺在床上的是病人,而她不想当病人,所以白天想让她睡下,很难。

“在市里鸿达酒店办的,搞得好热闹,人多,老何身体也好,一点也看不出来,今年他都80岁了,他还问你来着……”老伴说的老何叫何利辉,是他的湖南老乡,也是他的老大哥,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在新疆,因为都是背井离乡,所以大家都很看重老乡关系。

“菜我炒好了,你下面吧!”老伴点点头,指了指饭桌上用碗扣起来的两盘菜。

“让你别弄别弄,等我回来弄,你偏不听。唉。”他唉了一声,看着妻子,没有起身,却拿起床头的梳子,认认真真地给妻子梳起了头。当年那头乌黑油亮春草一般茂盛的头发,如今已经全白,而且稀稀疏疏,仿佛深秋季节树上残存的黄叶。

“这些年,我可是拖累你了。”老伴的声音细细的。

“傻话。”

“我老是在想,这么拖累你,还不如死了……”

“可不敢乱想。你要是死了,我咋办?”他轻轻掩住老伴的嘴,动情地说着。

“我也是怕你和儿女们伤心哩。”他手一松,老伴又道。话说完,竟笑了,“以前,连赵叔一个外人你都照顾那么好,洗澡理发、端屎端尿的,伺候了好几年。我是你老婆,享你的福,更应该心安理得。”

“是啊……”他喃喃地念着,脑海里,又钻出了几十年前的事。

“我知道你的心思。哑哥,只要能扛起这袋粮食,我就嫁给你。”那天,女人把他领到一垛粮食跟前,说。

就这么简单?他瞪大眼,看着女人,有些愣,有点不敢相信。这一麻袋粮食,100公斤,重是重了点,可他天天扛,早就习惯了。

对他来说,这确实没什么挑战性。

“认识这么久了,哑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只要你能扛起这袋粮食,给我证明你是个能给我遮风挡雨的男人,我就嫁给你。他们都说你不是哑巴,哪怕你真是个哑巴,我也不在乎!”她的语气很认真。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

一间地窝子,里面连张桌子都没有,床板都是东家借一块西家借一块凑合起来的,白手起家,就这么过到了现在。

“还是我眼光好,嫁给了你。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老伴将一只手指严重弯曲变形的手搭到他腿上,又开了口。

昏花的目光中,那只手似乎在抖。他“呵呵”笑了一声,算是对老伴回应,心却像被线牵着有些疼。他抬起头,手里捏着梳子,很不好意思地道:“你看,这么大年纪了,我还流泪哩……”

一句话没说完,这才发现,老伴的脸上,弯弯曲曲,竟也盘着两行泪线。

两人对望着,久久地。

無语。

魏国忠之所以变成老哑叔,全是因为一个赌。

巴木墩,维吾尔语意思是指荒凉的地方。

确实荒凉!

魏国忠第一次走进这片荒原时,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直抵天边的戈壁滩,沙丘挨着沙丘,碱包连着碱包,除了几乎就要贴到地上,零零星星几丛枯黄的干骆驼刺、红柳,一棵树都没有,一只鸟都看不到。

“咋是这地?这地能长庄稼?”魏国忠脱口而出。他随意地往前走了两步,每一步迈出去,都是脚下碱壳破碎发出的单调的“嚓嚓”声响,让人心里凉凉的。

“这地怎么就长不了庄稼?你真是少见多怪!”他身后,一个人接上了口。那人他不熟,光知道名字叫赵中翔,是拖拉机驾驶员,他和他驾驶的那辆据说是从苏联进口的35匹马力的“莫特斯”轮式拖拉机,加上其他三辆,一共四台机车是这次开荒的主力。

“这地要是能长庄稼,我名字倒着念。”那时候的魏国忠年轻气盛,说话不过脑,张嘴就来!在他的印象中,这样的荒地,真还是头一次见,别说庄稼,草都不会长。

“名字倒着念就不必了,到了秋天,这地要是能长出庄稼,以后,你少发点牢骚就行。”赵中翔笑着摇了摇头。

“这地要是能种出粮食,别说不发牢骚,以后,你让我不说话都行!”魏国忠继续嘴硬。

“小魏,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到时候,你可不能耍赖啊。”旁边有人跟着起哄。

“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根钉。我怎么可能说话不算数?我要是耍赖,就是狗娘养的。”湖南人的霸蛮脾气上来,魏国忠是认真的,语气越来越重。

“你魏国忠我们不了解,不过你们老魏家,古时候有一个人,名字也是三个字,跟你两个字是重的,魏忠贤,那可不是好人。”有人笑着喊道。

“古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叫国忠,就是姓跟你不一样,叫杨国忠,那也不是个好人。”

“小魏,你这名字起得就不好!”看热闹不嫌事大,旁边的人纷纷烧火。

“你们别瞎说,国忠国忠,国家忠良,我的名字怎么就不好了?”魏国忠急了,瞪圆了眼睛盯着那些家伙。他就上了个小学,文化水平不高,既不知道魏忠贤也没听说过杨国忠,不过既然那两个都不是好人,他当然要生气。

“行了行了,你们都别闹了。走,咱们干活去!”最后,还是赵中翔把他们分开了。

老哑叔时隔38年重新开口说话,这个消息轰动了巴木墩。可消息传开后,有人却说,几年前,他就听老哑叔开口说过话。

说这话的是古守国,也就是老哑叔嘴里老连长古大海的孙子。

古大海是老革命,据说曾参加过解放兰州战役,是最早冲上皋兰山主峰营盘岭的勇士之一。1949年底,跟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军16师进疆时,他已经当上了班长。1959年,师里安排26个人,第一批进入巴木墩荒原,开荒造田,组建红星四场,他就是其中之一。

1965年,四连开始开发建设,古大海是四连首任连长,也是在那一年,刚从老家湖南盲流进疆的老哑叔成为他手下的一个兵。再往后,在军垦人的努力下,巴木墩垦区就像一棵幼苗,被汗水与血泪浇灌着,逐渐成长壮大,人口也越来越多,跨世纪时已经过了万。随着团场的发展壮大,古大海的职位也越来越高,先当副场长,到上世纪90年代初他离休时已经是场长了。

古大海死前的一天,老哑叔拎着一条编织袋,里面捆着家养的两只黑老母鸡,还有一筐土鸡蛋,搭了班车,去师部的红星医院看他。

“来了?你这家伙,装聋做哑几十年,我还以为,我都要死了,你还会继续装呢,装做不知道,不来看我。”看到他,古大海眼睛一亮,脸上也多了些神采。

老哑叔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印象中,哪怕是当了场长,官那么大了,一开口,从古大海嘴里总是要冒脏字,“他奶奶的”“操”“狗日的”……全是他的口头禅,好像不骂人,他就不会说话。可这会,大概真的是老了,火气不旺了,连骂人都不会了。放下东西,老哑叔在床头边坐下。

“你这家伙,还给我装?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连长?” 背靠在病床床头上的古大海显然是怒了,不知哪来的力气,声音突然就高了。

老哑叔没吱声,腰却一下挺直了,坐得端端的正正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的事。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老连长,那我命令你,现在就给我开口说话。”古大海一只干瘦的手攥着雪白的床单,一手抬起,指着老哑叔,喘着粗气,身子也坐了起来。

就像戈壁滩上的一棵骆驼刺,老哑叔埋下头,依旧默在那里。

“你这是不认我这个老连长了?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啊?”古大海气喘得更粗更急了,似乎随时有接不上的可能。

僵了好一会,老哑叔缓缓起身,挺胸并腿,立正站好,两眼直视着病床上的古大海,抬起右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古连长,你永远都是我的老连长。”

古守国还说,那天,老哑叔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不管古大海再说什么,他都不接腔。

古大海只能摇头、叹息,像是这一会工夫,又老了好几岁。

老哑叔回了巴木墩,一天后,古大海就去世了。按他的遗愿,骨灰由老哑叔等老战友,撒在他奋斗了大半生的巴木墩垦区,他说,他要看着,巴木墩越来越美,巴木墩人的日子越过越好!

老哑叔去红星医院看古大海的时候,病房里,当时在场的,除了古大海、老哑叔,便只有古大海最小的孙子,刚9岁的古守国。因为当时病房里再无旁人,所以古守国的话,大家都不怎么当真。

在其他人面前,老哑叔还是老哑叔,跟谁都不说话。

哑了整整三十八年。

几十年后,想起开荒,魏国忠仍会忍不住咂咂嘴,吐出两个字,真苦!

魏国忠到巴木墩是当年2月下旬,场里的计划,是集中130余个壮劳力加4台机车,由古大海指挥,利用一个月时间,开出1000亩地,为了不误农时,必须赶在3月底前完成春小麦的播种。

也就是说,真正开荒的时间,连一个月都不到。

无边无际的荒原,连成片的沙丘碱包,零零星星的红柳、梭梭,想改天换地,变戈壁成良田。先得用人工,把荒漠上的那些植物挖掉;然后是机车加人力,把沙包挑走,大致推平;再用机车拖着自制的平地机,平整土地。

犁地、人工打埂都不算事,最难的,是泡碱。

红星四场建场之初,大家都没有治理盐碱的经验。经过反复实践,大家发现了“碱由水来,碱随水去”的规律,于是决定用水泡碱。治碱方法找到后,大家挖渠引水、掘沟排碱,在条田里依据地形打起纵横交错半人高的埂子,把田地划成几十、几百平方米不等的畦块后,放水泡碱。每块地在连续冲洗一二十次后,再测试土壤盐碱度以确定能否种庄稼。

四连泡碱也是这个路数,没有测试仪器,大家就用嘴尝,咸味是盐,凉味是硝,苦涩味是碱,直到这三种味道都没有了,就可以种庄稼了。

不光一般职工这样,魏国忠至少有三次看到,古大海從地上抓起一把土,然后用拇指食指捏一点,放到嘴里去尝。起初,他的眉头是皱起的,再往后便舒展开来。

那一个月,每天早晨7点,天不亮,起床的哨子就会响。大伙急急慌慌爬起来,点起煤油灯洗脸刷牙、吃饭,半小时后就得到工地。中午饭是在工地上吃的,也是半个小时时间。吃完再干,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圆月高悬,听到一声哨响,才收工回家。

说起来,这活,比老家还苦。如果是从前,魏国忠肯定会牢骚满腹。很奇怪的是,现在,打个比方,好似天天泡在苦水里,他却觉不出苦来。

跟其他人相比,特别是跟古大海那些老军垦比,他觉得自己受这点苦,真不算什么。

到巴木墩没多久,魏国忠就听说了古大海的故事,知道他是一位上过战场真刀真枪与敌人拼杀过的战斗英雄;是一位为了国家解放做出过重大贡献九死一生的老革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干部,全连队的领头人。可那个古大海,似乎是活在传说故事中,活在人们的想象中,活在云端而不该是在地上的。而现实生活中的古大海,身形矮瘦,整天一身旧军装,指间夹着支莫合烟,一嘴黄牙,看上去其貌不扬,和身边的职工没什么两样,和魏国忠家乡的老农民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想到古大海一次次吃土的细节,他简直就无法把故事里的古大海和生活中的古大海叠合在一起。

同时,他也知道了他如今所在的兵团农五师哈管处前身教导旅的光荣历史,知道那是一支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英雄部队,曾先后参加过保卫延安,解放西安、兰州,新疆平叛剿匪等战役,被毛主席亲自授予“红星部”光荣称号。就是这支部队,在延安,为欢迎美国特使马歇尔,还按照党中央和毛主席要求,组建过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第一支仪仗队。

然而,这样一支堪称御林军的英雄部队,全国解放前夕,他们却没能跟着毛主席去北京享福,反而是挥师西进,来到了偏远的新疆,剿匪建政。新疆大局稳定后,这支英雄的部队依然没能回到内地,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是又按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命令,放下枪,拿起镐,开始屯垦戍边。为了不与民争利,他们屯垦的地点,全部选的是水到头地到边的戈壁荒滩。

就这样,古大海他们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巴木墩。

有一次,看身边再无旁人,逮着机会,魏国忠凑近古大海,悄悄问道:“古连长,你为国家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可现在,国家让你来开荒、种地,当老农民,你不觉得委屈吗?”

“委屈?操。”古大海脖子一拧,脱口答道,“这有什么委屈的?这是咱们国家的领土,总得有人来守吧?总得有人来建设吧?”

一股混杂着莫合烟、大蒜味道的馊臭扑鼻而来,仿佛被人迎头一拳,魏国忠身子一个趔趄,方才站稳。那是他第一次凑近,和古大海说话,也是最后一次。当时生活条件差,当时泥腿子大老粗多,当时开荒的人都不太讲究卫生,大家身上、嘴里味道都不太好闻。可他没想到,古大海嘴里的味道会这么冲,还是领导呢。他怀疑,古大海至少一个月没刷牙了。

没容他多想,古大海接着又道:“再说了,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我这都够不错的了,起码我还活着。我的那些个战友,有多少都不在了,你知道吗?他奶奶的!光打兰州一仗,我们连90几个人,最后活下来的不到10个。跟他们相比,我够走运的了。”

当时,魏国忠闭住气撇了撇嘴,对古大海的话有些不屑。在他看来,人活着,归根到底,都想活得舒服些。讲那些国家、建设之类大道理,有什么用?

可日子久了,亲眼见到身边的那些老军垦,每天领着那些年轻人,身先士卒,为了开荒不知疲倦,倾尽了所有力气。不知不觉,魏国忠的思想有了转变,一个人活着,确实是应该想方设法过好一点,在此基础上,能够为国家为民族为集体或是为他人做出一些贡献,往大里说,是精神境界高有追求,往小里讲,跟人聊天,说到这些自己都觉得挺自豪。

这往后,干起活来,魏国忠更卖力了。

在古大海的带领下,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这一年,新组建的四连共开荒1250亩。

这就是军垦人的作风,只要领导下了命令,没有临阵退缩的,所有人,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超额完成任务。

往后几年,四连耕地面积还在不断扩大,如今,四连共有耕地9800多亩,全连320余人。当然,这主要是受水的制约,如果有水,再开个两三万亩地也不是什么大事!

也是在这年秋天,所有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全都有了收获。虽然产量不高,小麦亩产连200公斤都不到,可连队从上到下,大伙全都是喜气洋洋的。

很快,大伙注意到一件怪事:魏国忠不会说话了。

谁找他聊天,他都不开口,顶多笑笑。说事,他要不是点头答应,要不就摇头不同意,总之是不搭腔。

刚开始大伙还不明白是咋回事?问他,他也不说。再往后,有人忽然想起他刚来时跟赵中翔打的那个赌。

“小魏,你不会是因为那个赌才不说话的吧?”有当时在场的人开解他,那就是一个玩笑,没人当真的!

魏国忠瞥一眼那人,一脸嫌弃,看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说那是个玩笑就是个玩笑?你让我不当真我就不当真?

再往后,不管人们怎么劝,魏国忠还是不说话。

最后,连古大海也惊动了。他叫人喊来魏国忠,当着旁边几个人的面,直接下命令:“魏国忠,我命令你,立即给我开口说话!”

魏国忠垂手站在古大海面前,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抬起一只手,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指完右耳又把手移到左耳边,点了两下,然后又冲古大海摆了摆手。

“好你个魏国忠,你他奶奶的,你不光哑巴,现在又成聋子了。你有种,你有本事就一直不说话,我看你能撑多久。”古大海把手里燃着的莫合烟往地上一扔,用脚狠狠地碾灭,同时一拍桌子,吼道。

这之后,魏国忠还是不说话。

很少有人知道,为了这事,后来,回到场机耕队工作的始作俑者赵中翔也找过他。

那是在1968年。当时,按上级要求,兵團在各师组织人员,自愿报名去巴基斯坦,帮他们修公路。

赵中翔很踊跃地报了名。

临走前,赵中翔专门来到四连,拎着一瓶散装白酒和一包花生米,找到魏国忠住的地窝子。

“兄弟,好多人说,你是因为跟我打了那个赌,所以不说话了。”赵中翔找出魏国忠吃饭的两只大碗,把整瓶酒一分为二倒干净,道。

“当年那个赌约,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答应要跟你打那么个赌。所以,你完全不必当真。”赵中翔端起碗,跟魏国忠碰了一下,说道。

咽下一大口酒,抓了一把花生米,嚼碎吞下,赵中翔继续说道,“我马上就要去援巴了,这一走,说不上多久回不来。你想让我走得安心,今天就开口,跟哥说几句话。”

“中翔哥,你安心走就是了。其实,我不说话你也不用担心,因为我发现,不说话也挺有意思的,哪天我想说话了,再说呗。”当时,魏国忠呡一口酒,这样回应道。就为那句“你安心走吧”,让他后来后悔了几十年。

因为,赵中翔那一走,就再没有回来。

据说,当年援巴修公路,全兵团分两批共派去了一万多人,和国家派出的其他兄弟单位一起,前后历时8年,共帮巴基斯坦筑路616公里,圆满完成了任务。据说,那条公路主要是在冰山达坂上修的,旁边就是悬崖峭壁,泥石流暴发、岩石崩塌是常有的事,非常危险,每1.5公里就要付出一条人命。最终,全兵团有59个人牺牲,埋骨异国他乡。赵中翔只是其中之一。

赵中翔死那年,刚刚34岁,留下了孤儿寡母,还有年迈的父母双亲。

魏国忠遵守赌约当哑巴,很多不明内情的人觉得,罪魁祸首是赵中翔,魏国忠心里,一定很恨他。

可事实上,魏国忠对赵中翔印象一直不错。

魏国忠亲眼看见,冒着零下20多度低温开荒的时候,因为机油太稠拖拉机熄火,赵中翔便脱下手套,用嘴对着管子吸油,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化油器,结果嘴皮子和手被牢牢地粘在油管上,一扯,嘴上手上血直淌,可他不管不顾,继续吸,直到发动机重新启动……

魏国忠亲眼看见,秋收的时候,为了赶时间,确保颗粒归仓,赵中翔连续三天四夜没有回家,吃饭就在机车上,困了,也是坐在机车上,小眯一会儿……

魏国忠亲眼看见,赵中翔非常爱惜自己的拖拉机,看得跟儿子一样重,每天都要亲自动手,把拖拉机擦洗得干干净净,他往拖拉机里加水时,从来不直接加凉水,全都是用的凉开水,加油也都要先过滤一下,用他的话说,平时把车保养好了,就能免大修,拖拉机就能用得久……

赵中翔的好,魏国忠全都看在眼里,平时的一言一行,也在不自觉地在向他学习着。

也正因为如此,后来,他才会把赵中翔的父亲接到自己家,伺候了将近5年,给他养老送终。

说起来,那也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赵中翔死后,先是他的父亲受了刺激,得了精神病;而后,他的妻子带着孩子改嫁离开了巴木墩;那之后,赵中翔的母亲一直细心地伺候着老伴,没让他遭一点罪,成为红星四场的美谈;再往后,赵中翔的母亲也不在了,剩下他父亲没人照料。得知这个情况后,魏国忠才把他接到四连,一管就是近5年。

这事,成为红星四场的又一桩美谈。

吃罢饭,他开始收拾碗筷,这时,屋外的天仍麻麻亮着。

这就是大西北的天。比起湖南,至少要晚两个多钟头。几十年前,他刚到新疆的时候,也不习惯,可现在,他觉得,这才是对的。像老家,哪怕是大夏天,傍晚7点多天就黑了,像什么话?哪像新疆,有时候晚上10点天还亮着。

哪怕现在不饿肚子了,想想老家雨季连绵不绝的阴雨,还有屋里屋外一样阴冷难熬的漫长冬季,一句话,还是新疆好,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疆的生活。

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和老伴说好,并且告诉了子女,哪天老两口不在了,就地全埋在新疆。

年轻人都叫他们老军垦。什么是老军垦?他觉得,那些身体和脚下这片荒原最终融为一体的,才有资格称得上是老军垦。那些一退休就溜回老家的,不愿融入这片土地的,他们也配叫老军垦?

他胡思乱想着,很快,就把碗洗完了,又把早上熬好的中药坐到灶上,开始扫地。地扫完,中药也开始在药罐里翻滚,而窗外的天依然没有黑透。

“看会电视?”他打开电灯,像往常一样将中药汁倒进一个小碗,端着递到老伴嘴边,柔声细语地问。这药的单方还是儿子出差到内地,从一个老中医那求来的,里面具体有哪些药他说不全,但什么独活、藿香、苍术、茯苓之类,他也能朗朗上口。

“我不看电视,我要听你讲故事!”老伴喝了口药,眼神朦胧柔柔地看着他,有些撒娇的意味。

“还听啊?天天讲天天讲的。”和平时一样,他有些难为情。

“听,咋不听呢?”

“只要你愿意听,那我就给你讲。你先把药喝完。”

看着她把药一点点喝光,他放下碗,又开始讲那个已经讲了很多很多遍的故事:

“相传,在唐朝时候,一位来自东海边的商人带着大批货物要去西亚贸易,货物中,有一个他祖传的重达8斤8两的金骆驼。驼队走到巴木墩休整时,商人抱着金骆驼进入了梦乡。梦境中,只见金骆驼跳出他的怀抱,在戈壁上兴奋地撒欢,好像找到了家一样。金骆驼告诉商人,它要留下来,因为,戈壁大漠才是它的故乡,并感恩善良的主人把它带到这里。

“一觉醒来,商人怀里一摸,金骆驼真的不见了。他带领驼队所有人,找遍了方圆一里之内的每一寸土地,依然毫无踪迹。这时,商人突然想起夜里的梦,才明白,金骆驼是有灵性的,它想留在这里。

“第二天,驼队启程,商人三步一回头,十分不舍。突然,在古道旁的一处草丛边,他突然看见金骆驼在向他点头,似乎在和他告别。而后,金光一闪,遁入草丛消失不见了。

“再往后的数百年间,各地的挖宝人不断涌向巴木墩,想要找到金骆驼,但都一无所获。有人说,只要是善良勤劳的人来到这里,金骆驼都会带给他财富和幸福;妄想不劳而获的,只能落空……

“所以说啊,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人哪,还是要勤劳,靠双手奋斗才会有好日子。”故事讲完,他不无感慨地说。

“不光要勤劳,更要靠科技,科技致富。以前咱们也勤劳吧,咋就穷得叮当响呢?每年全团场都是倒数第一。自从咱们四连棉花用上滴灌,沙土地上夺高产,才算翻了身。这几年,打王再建当上四连连长,领着大家种大棚,发展设施农业,职工收入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你看现在,咱们连队,除了咱们这样的老人,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买了小轿车,楼房也都住上了,有的买在场部,还有的直接买到了哈密,夏天干活住平房,冬天农闲了住楼房,这日子,以前哪敢想?”

“你说得对!可我就不明白了,我脑子里,就这么一个故事。这些年,都给你讲多少遍了。你咋就听不厌呢?”看着她那么开心,他挠了挠头。

“你不知道讲了多少遍,我可知道,都给你记着呢。”她转过脸,故意不看他,脸上有几分得意。

“你真记得?”他有些懵。

“到今天为止,那個故事,你已经给我讲了1758遍了……”她舒了口气,“可我还想听,想一直听下去。哪怕,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到我的坟头上,要不对着我的照片也行,每天给我讲一遍,最好给我讲够一万遍……不,十万遍,好不好?现在,你就答应我!”

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她的眼睛里荧光闪闪。

他也一样。

两双枯瘦的刻满岁月伤痕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责任编辑 王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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