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飞过

陈柳金

当时觉得老钟很会做生意，玩起了无人自助銷售。在门前桑葚树下摆一溜土货，各插一块标价格的小纸板，怕蚊虫的食物盖个白色餐罩，如豆腐脑、仙人粄、烤红薯。而自种蔬菜、土蜂蜜、土鸡蛋、野生鱼虾却露着脸孔，馋眼看人。一旁摆个纸箱，上留一道缝，人不用成天站那，谁要买，按量给钱，塞箱里。豆腐脑和仙人粄是论碗算钱的，烤红薯论条，土蜂蜜论瓶，自种蔬菜、土鸡蛋和野生鱼虾论斤。一侧有旧式台秤，有点像老电话机，货物放铝制托盘上，圆形计量器便会显示重量。

大门口李树旁有个水龙头，一拧，哗！当然不是自来水，是从屋背山上接来的山泉，喝一口生水都觉得甜。水不用钱，随便装，老钟没抠门到这地步，没想到反而带旺了生意。一只只白色塑料桶凑到水龙头下，装满水顺便买点豆腐脑、仙人粄、自种蔬菜之类的，几乎没人会空手回，更没有谁会昧心不给钱，人心在那呢。

老钟这屋子年纪不小了，砖混水泥结构，一层，外墙已生满苔藓和霉斑，大块墙皮脱落，老掉牙了。四周却长着繁盛的果树和说不出名字的杂木，遮掩了它的老旧，远远看去只露出屋角来，有点山里人家的味儿，很契合这个被开发为生态公园的库区。

水面阔远，中间有渚浮现，时常能看到白鹭飞来栖息。再远一点，莽莽群山相连，由低渐高，颇有层次感。老钟简直就是生活在世外桃源。

他家是养了狗的，几乎跟着他去屋背果园、菜畦或水洼地，很少会看家护院，压根不用看。哑女在家择菜、下厨，听见母鸡咕咕叫便跑出来，在旁边披厦鸡棚里掏出刚下的蛋，白得晶莹，还带着体温，在阳光下一照，里面有个小太阳呢。空闲时坐在岔路口那棵酸枣树上，两脚吊着一晃一晃，看库区平展展的湖面。裤腿高挽，腿肚子上露出青褐色的血管，很像进入库区的道路，主干道上总是分出多个岔道。

那天傍晚，我第一次进库区时便迷了路，幸好看见坐在树干上晃脚的哑女。问了路，她瞄来一眼，我缩回靠在车窗上的胳膊肘。她从斜伸出的树干上跳下来，赤着脚在前边带路，一直把我带到几百米外掩藏于树荫里的管理处。

1

以后，我也许要在这个库区干到退休。管理处招聘野生动物与自然保护区管理专业的职位，大概这个专业的人不多，我运气好，顺利通过了笔试、面试。但想想干到退休还有三十多年时间，日子挺长的，有点像库区的水面，一眼望不到边。

我还是单身，城里房租贵，索性住在管理处。两层楼房，绿色枫藤从楼顶悬下来，瀑布似的，绿得晃眼。周遭种着几棵大相思木、香樟和山皂角树，很繁盛，这正是管理处办公楼隐身不见的原因。我很喜欢这份幽静，呼吸一口空气，全是负离子。

库区的夜色早早静了下来，听到黑脸噪鹛三两声鸣叫后，夜晚便很安宁了，仿佛是附近资福寺派来的神灵，一双无形之手把库区的夜幕轻轻合上。

我看了十几页法布尔的《昆虫记》，眼皮便爬上了瞌睡虫，走到临湖那扇窗，夜风吹进来，带着春分的凉意。窗外偶尔有灯光晃了一下，如撕开夜幕边角，露出一道白光。我拉紧窗帘，关了灯。

快要进入梦乡的当儿，一阵敲门声骤起，嘣地睁开眼，有人在敲院子里的铁门，保安也许上厕所去了。我翻身起床，下楼拉开门，一个女人打着手电，光晕把她从黑暗里剥离出来，是哑女！

她咿咿呀呀说了一通，努力想表达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明白。她伸过手来拉我，肯定发生什么事了，我跟着她，往前边有亮光的地方跑去。

手电光在黑夜里撕开一道口子，我们沿着这道口脚步凌乱往前赶。心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门关着，门缝里透出外溢的灯光。哑女轻轻推开，只留下侧身而进的一条缝，我跟着闪了进去。天哪，客厅里一只鸟扑棱乱飞，刚碰着吊扇，又撞到光管上去。那条狗摇头甩尾，汪汪吠叫。哑女的父亲手拿扫帚，说：“帮帮忙，一只苦恶鸟，逮到炖汤吃！”我迟疑了，苦恶鸟虽不是一级保护动物，但也是“三有”保护鸟类。举起的木棍垂了下来，哑女父亲催促道：“快点，站左边去！”想着第一次见面不能让他失望，便重新握起做了做样子。

哑女父亲抄了扫帚朝鸟扑去，它扇动翅膀，灰尘漫天，转眼便飞到客厅另一端去了，凄厉的鸣叫撞击着耳膜。

哑女也参与进来，手里高举电动驱蚊拍。三个人呈三角形布阵，但那鸟飞在高处，你往这边堵，它朝那边飞，叫声明显带着几分嘲讽。

又扑腾了一阵，哑女父亲猛地跳起，终于击中了，苦恶鸟发出一声尖叫掉在地上，乖乖就擒。眼里满是哀怜，背部灰褐色，从脸部到胸部全是白色。哑女父亲说：“是一只白胸苦恶鸟，见鬼了，怎么会飞进屋里来，不吉祥，今晚宰了吃掉！”

哑女父亲用一条红色包装绳扎了它的翅膀和爪子，它蜷缩一团，惶恐地看着我们。哑女父亲转身走去厨房，磨刀声一阵阵聒着耳朵。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不要杀它，放了……”

“炖了汤给你补补身子！”

“不要作孽，是一条命，不能杀！”

“家里飞进苦恶鸟不吉，杀掉就逢凶化吉了！”

“不能杀，杀了它我就从床上滚下去！”

哑女父亲迟疑了。

转而轻声对我说：“哑女她娘，刚做了手术！”

我清了清喉咙，说：“放了吧，病人得顺着！”

这时，响起资福寺的钟声，咚——咚——咚！很空旷，越过门前的湖面，在库区上空回荡。

哑女解开绳子，苦恶鸟扑着翅膀，擒住它的双爪走出大门，朝天空一扬手，扑噜扑噜的扇翅声在黑夜里放大无数倍，还发出几声鸣叫，显然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在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哑女用手电一照，它划了条弧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那条狗朝着夜空汪汪吠叫。

哑女父亲泡了壶茶，说是明前茶，自家种，自家炒的。茶青味很浓，喝不太惯，我一向喝生普，比较温顺，不像这茶那么野。喝下去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

哑女父亲叫钟桂传，哑女叫月盈。毕竟是两代人，名字也有很大区别。这不是我感兴趣的。

老钟说：“刚来的吧，夜钓的人我都认识！”

我有點好奇：“每晚都有人来放夜钓吗？”

“也就那几个老钓友，每次来都要打一桶水回去！”

“哦，我在管理处上班，新来的！”

“我说怎么年纪那么小就来放夜钓，以后我们是邻居！”

“一直住这吗？”

“哈哈，几代人了，不愿搬。他们都搬了，现在还想回来，回不来了！”

“以前住了很多人？”

“有几个村，陈姓、钟姓、李姓，上千号人。建生态公园要移民搬迁，都迁到城里去了，每家还能拿一笔补偿款。”

“那也挺好的，能享受城市文明！”

“好什么好，好的话城里人还要来库区买空气？”

见我狐疑，他又接着说：“住在这里，吃的基本不用买。城里人除了自己身上长出的东西不是买的，其他全要买，甚至很多人来这里买空气！”

“这空气怎么要买？”

“进库区要车辆管理费，不等于是买空气的钱？”

我噎住了，一时无语。

他递来一支烟，我说没抽。他拧开打火机，火苗照亮脸上的褶皱，沟沟壑壑的。我这才发现，他脸色煞白，似乎长年营养不良。两鬓白发雪亮，中间的头部也夹杂着一绺绺白，像满坡芒萁长出一丛丛白茅草。谁也敌不住岁月，我还是很羡慕他，老钟一家不用生活在城里。

“这里是祖居地，祖祖辈辈扎下的根，泥土都有了祖宗气味，我是客家人，比较恋旧，无论政府怎么做工作，就是不挪窝！”

“生意好做不？”

“每天赚个几十上百元，到了双休日和节日，来库区买空气的人多，生意就比平时好。”

老钟又给我斟茶，这茶真的有性格，在胃腔里四处奔走。

“你家女人不要紧吧？”

“心脏病，上周刚做手术换了尖瓣膜，身体弱，医生说恢复好了没有生命危险。”

“好好调养，会好的，买保险了没？”

“没，都砸锅卖铁了，就是把房子卖掉我也愿意！”

2

我俩东拉西扯，还不到十点，老钟便打起了盹，他一贯早睡吧。也许喝了明前茶，回去后怎么也睡不着，眼皮耷拉着进入不了梦乡。

一串噼噼啪啪声响起，风吹得帘布翻卷。我侧了侧身，爬起床，拉开窗帘，雨点斜打过来。湖边灯光晃动，那些夜钓的人也许正忙乱地收工回家。我关紧玻璃窗。

密集的雨飘荡在库区上空，一定很壮观，可惜夜色太浓，把所有景物都湮没了。兴许像巨大的织布机，从半空中垂下千万条细丝，咔嚓咔嚓，把整个库区织进一块画布里。

管理处成了这幅画里的一个小墨点，我站在这个墨点里，感觉像在一艘浮艇上，孤独地漂浮于空阔的湖面。

翻开《昆虫记》，法布尔这老头挺有意思的，耗费一生的时间观察、研究虫子，还将毗连房子的荒地命名为荒石园，我很佩服他的观察力。比如研究松毛虫，说到“它们比绵羊更加的盲从，第一条松毛虫爬到哪儿，其他的松毛虫全都排成整整齐齐的行进行列，像朝觐者似的……领头的松毛虫随心所欲地游游荡荡，爬出一条复杂多变的曲线来，其他的松毛虫则一丝不苟地沿着它那弯来绕去的线路爬行。”说到萤火虫——“雌雄交配的时候，那盏灯的灯光会变弱，几近熄灭，只有尾部那盏小灯还亮着……待交配完毕，萤火虫便立刻产卵，它们并无夫妻感情，没有什么家庭观念，没有慈母之爱。”在情感这点上，鸟类也是千差万别，比如鸳鸯会移情别恋，企鹅会另结新欢，而丹顶鹤却是“一夫一妻”对爱情忠贞不渝的鸟类，一旦找到伴侣，便厮守终生，如果一方意外死去，另一方会以身殉情。我的床头放着一本硬皮封的《鸟图谱》，记录了一些专家对鸟的研究成果，还配有大量鸟类图片。比如美国动物行为学专家莱菲伯弗尔对鸟类IQ进行测验，研究出乌鸦是人类以外具有第一流智商的动物。而在乌鸦中，智商最高的要数日本乌鸦。“在日本一所大学附近的十字路口，经常有乌鸦等待红灯的到来。红灯亮时，乌鸦飞到地面上，把胡桃放到停在路上的车轮胎下。等交通指示灯变成绿灯，车子把胡桃碾碎，乌鸦们赶紧再次飞到地面上美餐。”虽然我对这个专家的定论十二分怀疑，但就这点来看，乌鸦的确是聪明鸟。而另一种鸟却笨得可爱，叫鸮鹦鹉，有几分笨笨的萌态，却不会飞，它的翅膀一般会在爬树时使用，保持身体平衡。它们是通过叫声来求偶的，但对于同伴完全没有判断力，如果老鼠发出类似的声音，它们甚至会把老鼠当作求偶的对象。鸮鹦鹉傻得可爱，身上却会发出体香，属濒危动物，全球也不过一百五十多只，而且能活六十几岁，在鸟类中当属寿星。

阅读的催眠效果不错，躺在床上看了大半本《昆虫记》，我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亮，窗外鸟鸣声啁啁啾啾，演唱出一个新的早晨。才六点半，我决定沿库区走走。

湖面一片雾霭，中间的小岛林木繁茂，雾气轻轻飘动之间，有一两只白鹭飞起，远山若隐若现，使这幅静止的水墨画动了起来。资福寺翘起的斗拱檐隐约可见，似乎还露出一桁琉璃瓦。四周都是悦耳的鸟鸣声，要将这个早晨托在一双无形的掌心里。

经过老钟家时，他正在把昨晚收进去的土货一件件摆到门前桑葚树下，又红又黑的桑葚果缀满枝头。屋顶的烟囱飘出一股浓烟，柴火味荡得到处都是。那条狗随着老钟跑进跑出，客厅里有个女人在扫地，不像哑女，应该是老钟的女人，看上去动作出奇的慢。

老钟看见我，说：“昨晚雨停后我去钓口放虾笼，发现有辆车在那，刚才去收笼还没走。要是出了啥事，你们管理处有责任的！”

我顺着老钟手指的方向往钓口走去，果然有辆SUV停在那。驾驶室两边的车窗留了一半，地上扔着十多只黄色过滤嘴。原以为副驾驶座有个长发飘飘的女人，或者斜靠一具歪着脖子、七窍流血的尸体。悬着心走上前去，却只看到主驾驶位仰躺一个男人，呼噜打得山响。

我敲了敲窗玻璃，他一激灵醒了，擦了擦眼，坐正，在驾驶位底座一摁，后靠回正，他打开车门。

我说我是管理处的。

他从裤兜里掏出烟，递来一支。

我没接，说了句在库区过夜不安全之类的话。

他说我在家睡不着，库区睡得挺香。

他主动要了我的手机号，还加了微信，说有空约我喝酒。

草草说了几句话，他收了钓竿，一条鱼都没有，转身开车出了库区。

3

五十岁上下、浓眉大眼的管理处主任在我报到时说：“这里有全市最全的野生飞禽，至少三十种是重点保护动物，你要尽快熟悉，摸清它们的习性和特点，为保护野生飞禽尽一份力！”这天上班时他又把我叫去办公室，千叮万嘱晚上多去钓口巡查，不能让那些夜钓的人在这过夜，真的发生命案，管理处得负责任。也不知他怎么知道了这事，十有八九是老钟跟他说的。

晚上十二点，我把整部《昆虫记》看完后，还没有睡意，便出了房间，发现保安室黑灯瞎火的，大概保安已睡着。我轻轻打开铁门，照着手机电筒走向钓口。

那辆车果然还在，而钓口空荡荡的，隐约可见一根钓竿悬在湖边。

我又敲了敲玻璃，还出示了证件，说：“我是管理处的，不能在库区过夜！”

那人缓缓坐起，走下车来，说：“小兄弟，我真的在家睡不着，我又不干坏事，就睡个觉！”

我语气坚决，说：“领导发话了，谁都不能在这留宿，库区又不是宾馆，发生什么事我们要担责的！”

那人又掏出烟递过来，我伸手一推。他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家女人皈依三宝，你知道十斋期吗，就是一个月十天吃素，还不能同房，我躺在家里活受罪。而且工厂压力大，眼看撑不下去了，前些天老失眠，在这库区却睡得很安稳。小兄弟，你就松松手吧，我也是迫不得已，否则要崩溃了，明天请你喝酒！”

以为他在编故事，凭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却不像装出来的。但我不能松口，我代表的是管理处，便说：“那是你个人的事，发生什么了管理处脱不了干系，这是最后一次，明天不能在这过夜了，否则我们要采取手段的！”

翌日下班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他，约我喝酒，我没答应。他说他在管理处门口等着，无论如何得赏个脸，还约了几个钓友。推辞不过，想想吃顿饭也没啥，便坐上他的车，细看才发现是瓯悦搏，室内挺宽敞，还高配，比我那台轩逸好多了。

他们一个个对我挺客气的，毕竟库区是管理处的地盘。吃的是全鱼宴，红烧鱼头、清蒸鲈鱼、干煎鲮鱼、醋椒蒸白鲢、锅包鱼肉、手工鱼丸汤。酒当然要喝的，上了两瓶白酒。一杯接一杯地干，像往水库里甩下一根根鱼竿，收回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酒喝下去，肚子里便有无数条鱼在乱窜，全都异常兴奋，说话大嗓门，慢慢便把我当自己人了。我酒量浅，他们没怎么劝。

水库里钓来的鱼味道真的不错，他们越喝越高，话越说越密。说着说着，不知谁说到了钟桂传：“老钟这人实诚，日子过着踏实，要是他老婆不生病，神仙都想过这样的生活。唉，上天总是捉弄人，听说为了给他老婆做手术，存款全部用光了，还偷偷跑去卖血！”

我终于知道那个在库区过夜的人叫古振兴，他喝了杯酒，说：“他老婆李翠珍也是好人，把库区的鸟类当亲人。一次，我去打水时亲眼看见她给一只白鹭疗伤，她说经过山脚看见倒在水边，估计被蛇咬伤了。”

一个叫吴道生的高个子也回应道：“我还看过她给一只赤腹鹰包扎伤口，李翠珍说八成是被猎枪打的！”

发际线跑到头顶的祁峰抽了一口烟，说：“这女人心肠好，她几乎认得库区的所有鸟类，名字她全叫得上。一次她在屋门前给一只鸟处理伤口，嘴巴红色，背部和长尾巴蓝褐色，她告诉我是红嘴蓝鹊。她还说出好几种鸟的名字，好些我还是第一次听，什么叉尾太阳鸟、褐头鹪莺、黑脸噪鹛！”

我总算插了一句：“听老钟说没买保险，都砸锅卖铁了！”

“要不大伙自愿捐点钱，量力而行？”古振興提出了倡议。

4

有个游客用猎枪射杀了一只黄喉鹀，我们没听见枪声，是另一个游客电话举报的。主任和我等几个人赶到现场，那人正举枪瞄准另一只鸟。黄喉鹀也是“三有”保护鸟类，我们缴了猎枪，他态度蛮横，气咻咻地走前来抢夺。无论怎么劝，他都不听，还跟我们动起手脚。眼看收不了场，只得报警，来了两个森林警察，按规定做了现场取证和调查笔录，把他带到森林公安分局，罚了款。我们跟着在那差不多耗了一天时间。

翌日一早出了太阳，我沿着库区去散步，走到老钟家门口时，看到桑葚树下的纸箱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请为一个爱护鸟类的患病女人奉献爱心”，我怦然一动。掏出钱夹，往纸箱里塞了三百元，正好被走出大门的老钟看见了，他说：“小兄弟，你这是咋了。那几个钓友非要贴这纸条不可，还每个人捐了款！”我说：“一点小心意，你老婆人好，大家都是自愿的！”

正在这时，响起一阵母鸡的咯咯声，哑女从屋里跑出来，打开披厦门，拿出一个雪白的鸡蛋，呀呀说着什么，用两指捏着叫我看。在阳光照射下，我看到了里面那个圆圆的小太阳。哑女脸上盛开一朵花。

一个身影走出大门，周身在阳光里披着一层光晕，让人产生玄幻的错觉。我看到李翠珍顺利跨出了门槛，走下几级阶梯，脚步跟正常人的步幅没多大差别。她手里提着一只红色塑料桶，走到开满白花的李树旁，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响。她看了过来，脸上绽开笑容。我走前去，说：“我是管理处新来的小赵，听说你对库区的鸟类很熟悉，等身体好了带我去看看！”她眼睛一亮，伸手挽了挽额前的一绺黑发，说：“好啊，再过几天就没事了，库区的鸟类很多，你一定会喜欢它们的！”

叽喳喳，一只长尾翼的红嘴鸟从半空中飞下，落在纸箱上，嘴里衔着一枚野果，放进缝里。哑女跑过去，那鸟尖叫一声飞走了。打开纸箱，老钟捡起那枚红果子，说：“是三月泡，这鸟挺通人性的，还懂得感恩！”

李翠珍走了过来，说：“是上次治过伤的红嘴蓝鹊。”

我投去好奇的目光，说：“你治过很多鸟吧？”

李翠珍说：“嗯，给鸟治病是有讲究的，有些鸟会得伤热病，绒羽脱落，给它吃点绿豆粉就好了。有些鸟会患肠炎，食欲不振，喝点食盐水便能治好。”

这些其实是常识，大学里的书本上能学到，真正给鸟治病时却不一定能判断出症状，也就说不上对症下药了。我打心眼里佩服李翠珍，以后得好好跟她学！

一周后，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过几天市电视台要来库区拍野生飞禽纪录片，管理处只有你是这方面的专业，到时你全程陪同，给他们好好讲解。我实在有点犯难了，鸟类世界很复杂，以前学的都是理论知识，当然也去过一些自然生态保护区实地考察，但感觉还是有点脱节，具体到某一种鸟，有关它的栖息环境、生活习性、繁殖方式等，都是各不相同的，总不能电视台的记者每问一次，便上百度查询一回吧，那不丢管理处的脸面？我决定请李翠珍一起参加拍摄，当然我是私下请她陪同。

下班后，开车回了趟城里，晚上去了老钟家，手里提着两瓶酒和一大兜水果。我把来意跟老钟说了，一旁的李翠珍笑着说：“身体完全恢复了，那些鸟跟我亲着呢，我也可以上回电视！”我补充道：“一天给三百元劳务费！”李翠珍说：“这就见外了，不谈钱！”

我们坐着汽艇上了湖中间的小岛，李翠珍说这里聚居不少白鹭，现在正是繁殖期，不能轻易走近。拨开芒草，穿过丛林，站在一空旷处。看到树枝上有几只白鹭扑闪翅膀，发出呱咕呱咕的叫声。其中一只翩翩飞起，伸出长嘴巴触碰另一只白鹭的嘴。记者及时拍摄下了这幅亲嘴图。李翠珍说：“我们走近一点看，发情期的白鹭头上会长出两片‘辫羽’，胸前和背上还会长蓑状‘婚羽’，眼和喙变成淡粉色，脸部变成蓝绿色，两腿变红，还不停张开翅膀。”一个男记者搞怪地看了看女记者，她说：“变态，你以为你是白鹭啊！”大家都笑了。李翠珍又说：“白鹭最恋旧巢，上年在哪筑巢，来年它一定还会飞回老地方，这些白鹭年年飞来，都是老朋友了。你们要是迟一个月来，就能看到它们产卵，雌白鹭一般能产十枚蛋，但很奇怪，它们只产五枚，计划生育做得挺好！”说着拍了一下掌，十几只白鹭腾空飞起，记者赶紧打开摄像头。

下了岛，汽艇开往库尾山林。李翠珍说：“红嘴蓝鹊的巢就在这里，一共三只，上次一只可能被蛇咬伤了，治好后时不时飞到屋门口，我把它叫出来！”说着高喊几声“蓝妞”，过一会，只听见扑翅声，一只鸟欢叫着从密林里飞出，李翠珍走出人群，蓝妞飞到她的手掌上，她摩挲着它的头和翅膀，像多日不见的老朋友。摄像头记录下这个感人场面，还近距离给蓝妞拍了写真照。记者问：“这鸟容易驯养吗？”李翠珍说：“性情凶悍，好斗逞勇，看到蛇也不放过，有一次看见它跟一条草花蛇搏杀，专啄它的七寸，直到对方无力还击，最后叼起蛇飞走了。这红嘴蓝鹊还喜欢啄食蟾蜍，口味很重！”

往前走了十几步，葛藤横生，杂草掩盖，李翠珍手持镰刀开出一条路，前边出现一树桃花。几只小巧玲珑的鸟一边唧唧叫一边啄食花朵。嘴又尖又弯，头绿色，翅膀橄榄黄，尾羽翠绿，胸部白绒毛。另一只体型差不多，颜色却不同，头部至翅膀橄榄黄，两翅和尾羽暗褐色。我知道，这就是叉尾太阳鸟，尾部开叉，喜食花蜜，被称为中国蜂鸟。果然，李翠珍的解说验证了我的猜测。她还说：“有一次，一群太阳鸟飞到我家屋背荔枝林下的蜂箱里偷吃蜂蜜，几只被蜜蜂叮了，一只叮得飞不起来，要不是我从那经过，准被叮死，我把它带回家用生理盐水和优碘消毒，养了三天伤才把它放飞！”接着，李翠珍叫了几声“小虎”，一只太阳鸟便飞了过来，在她头顶绕了几圈。女记者问：“好感人，怎么有两种不同颜色的太阳鸟？”记者说出了我的疑问，李翠珍说：“头部绿色的是雄鸟，头部黄色的是雌鸟！”

之后，李翠珍又带我们认识了黑脸噪鹛、山鹡鸰、金翅雀、蜡嘴雀、锡嘴雀、三宝鸟、戴菊……返程时，她说鸟类世界很有意思，有些性情刚烈，比如山鹡鸰，谁逮到它用笼子饲养，它会绝食而死。而金翅雀却很温顺，很多人笼养当宠物。不少鸟是时装大師，黑脸噪鹛看上去像戴一副黑眼镜，三宝鸟身穿蓝色绸缎，戴菊头戴一顶菊花黄头冠。有些鸟的颜色会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如雄性田鹀，春天时头部和面部是黑色，到了冬天却变成了粟黄色。

记者跟李翠珍商量，想让她讲述一些给鸟疗伤的事例，因电视台这两天有其他拍摄任务，说好过几天去她家补拍。

5

事情就是在记者约定去李翠珍家采访的前一天发生的。

那天上午，一条狗歇斯底里吠叫，响彻整个库区。哑女坐在岔路口那棵酸枣树上晃腿，老钟不知去哪了，不见踪影。狗从后山上疯跑而下，边跑边吠，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奔去，狗带着我跑到后山，李翠珍晕厥在地，一旁丢着锄头和畚箕，几根山药散落地上。不用说，是心脏病发作了，我背起她往山下跑去，狗紧跟在后，跑至半山时，几只鸟飞来头顶叽叽喳喳地叫，一定是蓝妞、小虎它们，我管不了那么多，恨不得双腿装上滑轮，早一分钟赶到医院便少一份危险。

送到医院马上进了急救室，老钟火急火燎赶到后，门开了，医生说幸好及时，命保住了，不过得做第二次手术，上次换了二尖瓣膜，这次得置换三尖瓣膜。老钟听后又喜又忧，我安慰他：“人没事就好，我们一起想办法！”

联系了那个在库区过夜的古振兴，把事情跟他说了，他说众筹手术费，大家都会帮忙的。谁料老钟不愿意，说不想把伤疤亮给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看，以后我钟桂传还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我说面子重要还是人重要，救命要紧！老钟却说我会想办法，不用你们操心！

古振兴也专程跑来医院给老钟做工作，老钟说上次已经欠你们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捐款。没有办法，这事家属不同意，我们便会摊上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嫌疑。古振兴留下一万元，说先救个急，厂里还有一屁股事。

我也留给老钟一千元，说：“老钟，不是又想着去卖血吧，身子扛不住的，要是你也躺进医院可就雪上加霜了！”

老钟抬头看我，神情凝重，说：“我会另想办法！”

说实话，我有点担心，又说：“老钟，千万别干傻事，众筹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老钟站在阳台上闷头抽烟，临走时看到他的背影很苍老，风吹起乱发，形如杂草。不知他怎么筹划那十万元手术费。

我又起了个早，在库区睡眠质量忒好，总是早早醒来。连做梦都会梦见那些林子里的鸟，一片鸣声此唱彼和。特意经过老钟家，桑葚树下的土货还在，而那只贴着红纸条的箱子不见了。走进门去，狗在客厅木桌下蜷缩着，病恹恹的样子，看见我一骨碌站了起来，围着转。哑女呢，我喊了一声，狗把我带到披厦，她在给鸡喂食。我问她那只捐款箱哪去了，她呀呀说着，伸手指了指，就在眼前的废弃石磨上。这老钟，到底是怎么想的，死爱面子。

这天上午，接到市电视台的电话，说想明天再去库区拍一些镜头，录几段鸟鸣声，增强现场感。

李翠珍不在，只得我一个人陪着去。他们前几天已知道李翠珍手术的事，说电视台可以出点力，发动市民捐款。我说她老公不同意，觉得这样掉面子。两个记者苦笑了一下。

与之前悦耳的鸣声相比，今天听起来有点不同，满林子的鸟叫声似乎带着惊颤。你听，那是蜡嘴雀的叫声，很焦躁。再耸耳辨听，山鹡鸰的声音也显得噪乱。我说：“可能要变天气了，鸟叫声跟平时不太一样！”记者说：“先录上一段再说！”扛起摄像枪录了起来。要是李翠珍在，她随耳一听，便明白是什么鸟，也许能辨认出是雄鸟还是雌鸟，甚至知道它们心里的想法。这样拍摄会更有段子和花絮，她不在，我只好尽量少说话，以免露馅。

差不多拍了两个钟头。从山脚爬到山顶，林密路陡，扛摄像枪的男记者已累得满头大汗。歇息时，我提了提摄像枪，挺重的，男记者说是“阿莱-艾美拉”，不便宜。到底多贵呢，没问，也不敢帮他提着往上走，万一摔坏可就闯祸了。

在一处岩石旁拍摄时，忽然听到一阵聒噪声，尖厉刺耳，不知是鸟遭遇猛兽还是鸟们互相厮杀。赶紧奔过去，却看到一个人举着长长的网兜在逮鸟，地上丢着一个蛇皮袋。记者赶紧打开摄像枪。直到走近，那人还没发觉，一只黑脸噪鹛扑腾不止，终究落进了网兜里。我断然喝斥，他扭过头来，是老钟！

他一脸愧疚，说：“就逮了几只，不是等着钱救命吗？”

我辞严气正道：“老钟，这鸟是保护动物，逮鸟是犯法的！”

老钟垂着头说：“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

我说：“大伙都愿意捐款，你偏不要！”

老钟说：“我不想欠着大家的人情！”

……

老钟放了那只黑脸噪鹛。打开蛇皮袋，里面还有山鹡鸰、锡嘴雀、三宝鸟，全都哀叫着。我把袋子倒着一提，鸟落在地上，扑着翅膀飞走了，在天空留下惊心的凄唳。

记者得知是李翠珍老公，便没有深究下去，要是把录像资料往森林公安分局一送，老钟就完蛋了！老钟之前究竟逮了多少鸟拿去卖，只有他知道，我也没追根究底，劝他从此断了逮鸟的念头，否则管理处是不会放过他的！

去看望李翠珍时，不知她怎么知晓了老钟逮鸟的事，老钟坐在病床前埋着头，像个受审的罪犯。

“不做手术了，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到山上去，死也要跟那些鸟呆在一起！”李翠珍脸上流着泪。

“从出生到现在，在库区生活了四十多年，那些鸟都是我的孩子！”

“我母亲看走眼了，当年怎么会把你招赘进家里来！”

“现在就出院，不要连累到那些鸟！”

李翠珍挣扎着要下地，我劝说一通，好不容易安抚了她的情绪。我又联系了古振兴，他说不要管老钟了，我们自己操办。古振兴开通了微信众筹，把李翠珍的事迹和图片全放到平台上，才三天便筹集到了五万多，再筹几天即可达到目标金额。老钟脸上的阴云慢慢散去。

手术很成功，李翠珍恢复得不错，按医生吩咐至少要住院两个月。

大概一个月后，我在管理处整理资料，为库区每一种鸟类建档。哑女急匆匆找到我，咿咿呀呀一阵比划，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停下活，跟着她走出去。没想到她带我上了湖面的一艘竹筏，朝中间的小岛划去。

岛上鸟鸣啾啾，拨开草叶，露珠沾湿了裤腿。哑女转眼爬上一棵大橡树，从巢里掏出一只鸟蛋，轻轻装进兜里，又灵巧地爬下来。她站到陽光下，用两手捏着那枚雪白的白鹭蛋，伸到头顶，在明亮的阳光里一照，我看到了一只小太阳！

哑女笑了，我也笑了。

责任编辑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