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2020-09-10 07:22王一
绿洲 2020年6期
关键词:紫薇胳膊

王一

1

“有坑!”

宋紫薇叫喊的同时,我感到她一把抓紧我的手臂,我紧靠她的身体。左脚轻落下去的时候,还是被晃了一下。坑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大,那么深。但的确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心扑腾扑腾连跳几下,左脚崴着似的再不敢肆无忌惮地朝前迈。

“吓死我了!”我说,“幸亏没崴着脚。”

“活该!自讨苦吃!本来好好地散步,你非要闭上眼!”

“你不是有意往坑里带的吧!”

“这可难说!”宋紫薇突然笑出声来。

“那我还是自己走吧——”说完,我试着从她手臂间抽出胳膊。起先,宋紫薇下意识地用手臂紧夹了一下,随后,仿佛接受似的,没再阻拦。我听到她朝前走的脚步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我愣了一下,还是保持闭着眼睛,于是张开手臂,划水似的左右摆动,一步一步朝前挪。

说起对路的感觉,我的脚还是头一次这么清晰。当你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你关闭了,你突然失去了和世界的联系,被悬置起来。正是这种关闭,让你不经意间打开了连接世界的独特通道,这让我非常震惊。眼睛闭着,却能看到眼前模糊、昏暗的一团,仿佛世界一下浓缩在混沌之中,那一刻,更让我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变得真实起来。虽然宋紫薇牵着我,我每向前迈出一步,都必须试探着抬脚、落脚。在落下去的一瞬,我感觉到了脚的存在。脚像突然变成了眼睛,每一根神经都在瞬间被激活,即使裹在鞋里,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人行道上地砖的样子,它们或完整或破损,平整、凸起或者凹陷,连接处缝隙的大小,甚至能感觉到铺设地砖人当时的心情,哪一块铺得用心,哪一块铺得心不在焉……当然,这些地砖不知被人被车踩踏、碾压多少次,在经风历雨之后,早就变得满目疮痍,不是这里不平,就是那里残缺。以前从欢城大街走过的时候,总会发现盲道并不规整,断断续续的,有的地方连盲道也没有,即使有也被门市摆摊儿占用了,就连自行车、汽车也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想到这里,我才觉得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路上有行走的盲人了,想是他们的路早就被人堵死,不敢出门了。以前在这样的路上行走,我不得不集中精力,时刻看着脚下,拐弯抹角地绕开停在人行道上的车辆,偶尔还会与对面走过来的人因为互相避让,不得不擦肩而过。平日里感觉不到的石子,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时不时地被我踢到一旁,石子踩在脚下,硌在脚底板上,又酸又疼。

每向前迈一步,我都觉得无比艰难,正是这样的试探,我才发现,以前被忽略了的脚,变得异常敏感,仿佛瞬间萌生了无数攀爬的触须,寻找枝干,并沿着枝干不断攀援。

盲道地砖直线凸起的部分指引着脚的方向,圆点的凸起提醒着前面转弯或有危险。就这样,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前走。但没走几步,一下踩在一块砖头上,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到旁边的路灯柱子上,眼前顿时冒出一片金星,疼得我赶紧用手捂头,摩挲了一下,幸好没出血,但鼓起一个大包。即便这样,我还是没睁开眼睛。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想挣扎着爬起来,这时听到一个小女孩大声说:“妈……你看,叔叔摔倒了……快把他扶起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小女孩伸手抓着我的胳膊,想拉我起来,但拉了几下没拉动:“叔叔!快起来!”

“谢谢小姑娘……”说着,我用手支撑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又挥舞着手臂,想要找到原来的方向。

“叔叔,你看不见啊?”小女孩又问。

“他是盲人!”这时,女孩妈妈走过来说,“你的导盲棍呢?”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支支吾吾地说,“刚才——不知忘到哪儿了!”

“那多危险啊!路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天快黑了,你怎么回去啊……”女孩妈妈着急地自语道。

“叔叔,你家在哪儿,要不,我送你回去?”

“就在前面不远的‘下午吧’……”

“‘下午吧’书店?”

“爸爸带我去过,我知道那里!那里什么书都有,还有饮料,还能在那儿看书呢!”女孩拉着我的手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知道路,谢谢你,小朋友!”我对小女孩说。

“给你在路边捡了根树枝,你拿着……”女孩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棍,放到我手里说,“当个导盲棍用,这样安全多了!”

我把木棍攥在手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想笑又不敢,想说又说不出来,这时,宋紫薇急忙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责备似的说:“不让你乱跑你非不听,吓死我了!”

“这下我们放心了!”女孩妈妈说,“你赶紧带他回家吧!”

“谢谢——谢谢——”宋紫薇连声道谢,等她们走远,她搀着我,转身朝回走,没走几步,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骆家,这可真是你自找的!现在,这根棍还真派上用场了!”

“还笑!我的头都磕晕了!”

“真是活该!让你不看路啊?”

“刚才我都没好意思睁眼,如果不装下去,人家看到了还不得骂我啊?”

“行——你就装吧!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刚才你还真跑走了啊?”

“沒有,我就在旁边看着呢,看你到底睁不睁眼!”宋紫薇边说边笑。

“你可真行!”

2

很多年前,有过几次,我想在斑马线过马路的时候闭上眼睛,试试能不能走过去,也试一下过往的车辆会不会给我让道。可这个想法一直都没能实现。不是我不敢这么做,而是真不敢这么做。每次过马路跟打仗似的,你得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路上的车飞驰而过,喇叭按得山响,有时车跑过老远,还能听到一两句“没长眼”的回声。不光汽车不让,连自行车、电动车都不让。所以我总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也庆幸自己没这么做,不然,横尸街头也说不准。现在,不光车不让人,你还得提防着车,冷不丁冒出一个车上贴着“实习”字样的新手,跨过路沿石追你都有可能。

欢城这么多车,也就是新近几年的事,自从拆迁拆出百万千万元户后,村民一夜之间变成居民,瓦房转眼变成高楼,车就多了起来,叫不上名字的好车也多了起来,满大街都是,路在一夜之间变窄了,学校、医院、幼儿园路段,常常堵得水泄不通,人行道上是车,路边也是车,每到接送时间,警察都亲临现场指挥,即便这样也没法不堵。

“轰”的一声巨响,我吓得全身一哆嗦,感觉宋紫薇的身子也微微一颤。

“撞车了?”

“你看到了?”宋紫薇一松手,气愤地说,“我还以为你一直闭着眼呢!”

“我听到的!是不是很严重?人怎么样?”

“没事,车在市里还能开多快啊!”宋紫薇不耐烦地说,“你不会自己看啊!”

“你怎么开的车?保险杠都撞碎了!”一个男人气呼呼地吼道。

“你拐弯也不打转向灯,还怪我?”另一个男人分辩道,“有你这么开车的?”

“谁要你开这么快?”

“是你没打转向灯,还赖我?”

“前面是个坑你也开啊?”

“除非你这样的人才在马路上挖坑!”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喇叭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宋紫薇的脚步也在吵闹声中停了下来,我拽了拽她:“走吧,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看还不让我看啊!”宋紫薇不满地说。

无奈,我只得左手挎着她的胳膊,右手拿着木棍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听他们争吵。过了好大一会儿,一阵警笛鸣叫而来,宋紫薇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我松开她的手臂,挥舞着木棍,慢慢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一个人大声喝道:“你眼瞎了!拿棍子戳我!”

“对不起!”我连忙道歉,“我真没看见。”

“这世界真疯了,瞎子也来看热闹!”我听到旁边几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嬉笑着。突然感到一只手推了一下我的后背,我的身子朝前一倾,又一只手推了一下我的前胸,我立刻失去了方向,被他们来来回回地推搡着,手里的木棍不知被谁夺了去,但我一直不敢睁开眼,怕被他们识破。

“紫薇——”我求救似的地喊了一声。

“干什么你们!”宋紫薇听到呼救,赶紧跑过来,厉声喝道,“竟敢欺负一个盲人!”

“瞎子——瞎子也来看热闹?”

“看什么看?是路过!”宋紫薇大声叫嚷着,我能听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跟他闹着玩的——你还当真啊!”

“滚一边去——”宋紫薇气急败坏地骂道,“有多远滚多远!”

我还是头一次见宋紫薇发这么大脾气,我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她的话似乎吓到了他们,几个人说笑着走开的脚步声传进我耳朵里,她把木棍递到我手上,搀着我的胳膊,一步步朝前走。

“真没发现你这么厉害!”

“这还不都是你惹的?”

“刚才我差点笑出来……”

“你可真会装!”

虽然有宋紫薇的搀扶,我也已经开始适应,但还是不敢走快。我发现,宋紫薇也渐渐适应了,每到横穿人行道的路沿石时,她总会下意识地夹紧我的胳膊,我也紧紧抱着她的胳膊,害怕一不小心摔倒,直到后来,我忍不住对她说:“我胳膊都有点酸了!”

“你还酸?我早累得又酸又疼了……”

“如果有一天,我眼睛真看不见了,你会不会还这么搀着我?”

“那得看什么情况了!”

“还有什么情况?”

“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找谁照顾呢!”

“是啊,现在想真是有点太远了!”我心里有点不快,但没表现出来,于是接着说道,“走了这段路,我才发现,原来盲人這么厉害!他们能从家里出来,还能再找回去,我要是看不见,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你要真盲成这样,还会有‘下午吧’?我们还会认识?”

“这倒是真的……”

宋紫薇的话说得虽然在理,但很刺耳。我只知道她在巫氏集团做秘书,至于具体干什么,她从没说过,我也从来不问。我们是在“下午吧”认识,说实话认识得有点突然,但又合情合理。我的“下午吧”书店在欢城大街107号,地处繁华的精品购物街,那是我继承的一份房产,开始时,一直没想怎么利用,后来突发奇想,将它发展成可以休闲的“下午吧”。楼下是书店兼休闲吧,楼上是画室、卧室。在嘈杂的购物街里,“下午吧”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而且,“下午吧”只在下午两点之后开门营业,我则利用晚上或者上午的时间作画或者睡觉。说来也怪,即便只在下午营业,也招来很多人,他们在这里读书、休息,对他们来说,“下午吧”就像一个驿站。宋紫薇就是来驿站休息中的一个。

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紫薇,我一直都想问你,你第一次去‘下午吧’怎么这么早?”

“那天逛街逛累了,突然发现这里还能歇脚,就想进去歇会儿,喝杯茶……”

“你没看到门上挂着的告知吗?”

“看到了,就是不想走,感觉这里特舒服,也想试试我的判断……”

“所以我不开门,你就不罢休?”

“是啊!我就这性格,说黏就黏上,丢都丢不掉,说走就走开,见都见不到,有时候我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

“这样最简单!”

“想不到我还真粘上了,看到你画的油画,就想让你给我画一幅,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风风火火地又跑过去,其实也不算太早,都快十一点了,你还在睡——主要是那天早上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非想让你给我画张像……”

“我一夜都没睡,所以起得晚。”

“谁让你睡那么晚?”

“真是霸道!”

“反正我想做的事就一定得做到!”

“是啊!从那之后就被你黏上了!我不乐意做的事肯定做不好,你没看我画得自己看着都不舒服!”

“可我看着好!”宋紫薇激动地说,“后来躺在浴缸里的那张画得更好!”

“我也喜欢那张《浴水的女人》……”

3

《浴水的女人》开始画于一年前,画过很多次,我都不满意,宋紫薇似乎也不满意。那天早上,宋紫薇来敲门,我还没起床,她敲不开门不死心,又打电话,我被电话吵醒,拿起听筒问:“哪位?”

“是我——紫薇——骆家,你快起来,给我开门!”

“我困死了——”挂上电话,想再睡一会儿,刚躺下,电话又响起来,我有些急躁,“别吵我!我还没睡醒!”

“你把门打开,我就不吵你!”

“这么早,你有事吗?”

“有事!”

“那你快说!”

“你开开门让我进去给你说!”

我知道她不会轻易离开,于是迷迷糊糊地起来,走到楼下,把门打开,只想回到床上继续睡。过了不知多久,一阵流水声传来,我以为是水管漏水,赶紧起身去洗手间,发现宋紫薇正往浴缸里放水,于是纳闷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记得了?是你给我开的门!”宋紫薇嘲笑道,“都睡糊涂了!我看你睡那么香就没打扰你……”

“你这还不算打扰啊?”

“想让你再给我画幅画!”

“真是想起什么是什么!不是画了好几幅了?”

“我看着都没感觉!”宋紫薇摇着头说,“我早上起来洗澡的时候,突然想让你给我画一幅泡在水里的画像!所以就跑过来了!”

听了她的话,我也突然有了感觉,拿来画架时,她已经躺在浴缸里,水浸润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全身……我趕紧从画室里拿来灯,打上灯光后,觉得水过于清透,少了层次感,于是拿了两包奶,倒进浴缸里……

那天我画得很快,也很激情,仿佛第一次捕捉到一种独特的感觉,颜料在我笔下飞舞,清淡的乳白色映衬出乌黑的长发,淡淡的雪青唇膏,在白润肌肤的衬托下,冷艳而不妩媚,加奶的水通而不透,隐隐透出丰满的乳房和坚挺的乳头……当我画完拿给她看的时候,她兴奋地尖叫起来:“简直太美了!”

“我也没想到泡在水里的女人那么美!”

没等我把画放下,宋紫薇一把将我拉进浴缸……那天,“下午吧”一天都没开门,我和她在房间里整整待了一天。宋紫薇穿着我的睡衣,起来的时候,突然问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开书店?”

“这事说起来太偶然,来这里很偶然,做‘下午吧’更偶然——”

“再偶然也得支撑下去吧?一天到晚见不到人,还只‘下午’营业,怕是你连房租都付不起!”

“房子是我继承的房产,所以根本不用付房租,有来看书、买书的,留点茶钱,就够了……”

“要么是来这儿买书看书的人疯了,要么是你疯了!”宋紫薇说,“这么大的地方,真是白白浪费了——不过也不算浪费,至少在这儿能享受到片刻的安静,现在在欢城还真难找到这么个地方……欢城的确缺少这样的地方,可——这代价也太高了!我都不知道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时间和安逸……”我喝了一口咖啡,对她一笑说,“欢城人不正需要这些吗?”

“那也不能不吃不喝吧?”

“画画有时候也能带来一些收入,现在大都是澳洲的藏家在收藏。”

“这倒是——”宋紫薇眼前突然一亮,“回头我给你卖几幅?”

“现在已经足够了!”

说起来我和宋紫薇的关系很简单,就是男女间的朋友关系,至于是怎样的朋友,我无法定位,也说不清楚,因为我们算不上恋人,也不很亲密,但又不算是普通朋友,因为我们一起吃过饭,一起聊过天,还一起睡过觉。

对宋紫薇来说,“下午吧”就像是她的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的时候就像“下午吧”的顾客一样,走的时候,我也不像送别的顾客那么客气。更多的时候,我常常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又什么时候会走。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配了我的钥匙,她不跟我说,我也懒得问。我早已习惯了她把这里当成旅馆,因为我们始终没有什么约定,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有她的生活,我依然固守在我的“下午吧”……就像现在,她挽着我的手臂,我还是觉得她像一条鱼,永远只见水花在动,却看不到。

今天下午没人,我在“下午吧”待了一下午,关门后,在厨房正切土豆,宋紫薇开门进来便说:“饿死了!”

“没地儿吃饭了?”

“客户请去吃饭我都没去,要不是想着你,我早吃了!”

“那你还跑过来?”

“骆家——别做了!我想吃辣子鸡了,上次在仝家吃的,味道非常好。走,我带你去!”

宋紫薇说完,连拉带拽,把我拖出来,叫了辆出租车,直奔仝家炒鸡店。炒鸡店里坐满了人,连门外也摆了四五张方桌,宋紫薇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就只剩下外面一张方桌,她赶紧让我坐下,去吧台点了菜。不一会儿,蒜泥黄瓜、醋溜土豆丝、鱼香肉丝三个菜便端了上来,没想到她还专门为我要了半斤酒。我也没推辞,倒上酒就喝起来。大盘辣子鸡端上来时,薄皮青椒的辣味伴着鸡肉的香味迎面扑来,宋紫薇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边吃边唏嘘:“越辣越想吃,真香——”

“确实香,味道就是不一样!”我说,“欢城人都知道,要解馋辣子盐,大盘辣子鸡算是欢城的名吃了!”

“那可不?我吃过很多地方的炒鸡,这里是最好的!”

“回头我也试试自己炒!”

“怕你把鸡糟蹋了!”

“我就不信炒不好吃!”

“行,我等着……”

“我明天就去杀鸡!”半斤酒下肚,我感到头有些昏沉,宋紫薇结完账,她想再打车回去时,我说,“吃这么多,不如走着回去,也好消化消化……”

宋紫薇没说什么,挽着我的胳膊,沿着人行道往回走,也许是喝酒的缘故,我突然心血来潮,对她说:“我闭上眼睛走,试试什么感觉……”

4

有了宋紫薇的帮助,我慢慢习惯了闭着眼睛走路,但依然深一脚浅一脚的。双脚就像两只桨,在起伏不定的波浪上划行。因为看不见,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脚虽比平时更加敏感,对于方向,却没有丝毫感觉。全身的神经仿佛一瞬间都集中到了脚上,走起路来,腿绷得紧紧的,脚也不自觉地用力,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甚至能感觉到脚在出汗。在一步步艰难的前行中,我突然发现,它们虽然都在用力,但两只脚踏地的力量并不完全相同,我总觉得右脚比左脚力量更大,也许是宋紫薇挎着我左臂的缘故,才让我不自觉地向她靠近。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她的搀扶,照这样走下去,我肯定会招“鬼打墙”。我顿然醒悟:“我知道人为什么会招‘鬼打墙’了……”

“怎么了?”宋紫薇惊讶道。

“因为人在不辨方向的情况下,由于双脚走路时用力不匀,又感觉不到,所以会产生错觉,以为一直朝前走,其实走久了,就会转圈儿……”

“骆家,你成天不出门,是不是真有障碍?”

“我说的是真的,每走一步,右脚迈出的步子就比左脚迈的大,可你并不觉得,不信你试试?”

“我可没那功夫!”宋紫薇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肯定是窝在屋子里窝出病来了!”

“帅哥、美女——开房吧?”一个中年妇女边走边拽我的胳膊,说,“我们这里很安全,舒适又干净,钟点房十五一小时,一夜一百八,打八折——”

“开什么开?我们回家去开!”宋紫薇不耐烦地说。

女人一听,赶紧松开我的胳膊,离开了。

“你可真行!”我笑道,“没有你摆不平的事!”

“那是——别说这点事儿,来公司讨债的、上访的,我见得多了,什么人我没见过?还不是三言两语就摆平。”

“是啊!不过——我可听说你们巫氏集团现在只剩空架子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知道什么?公司只是暂时资金紧张,一时周轉困难,谁还不有紧张的时候?”宋紫薇说,“巫总这些天一直在跑资金,据说还引来了美国客商,正在洽谈呢。”

“我可听说是因为投资房产,建‘欢城国际’亏空了,谁都知道那荒山野岭的地方,还建欢城第一高的楼,卖给谁去!”

“你懂什么!等市区西迁,‘欢城国际’就是市中心了,又是欢城地标,寸土寸金……你这死脑筋,弯儿都转不过来,还是老老实实画你的画吧!”宋紫薇转头又说,“我累了,打车回去!”

“打什么车,都快到了……”

“远着呢,照你这么走下去,到‘下午吧’不得走到天亮啊?你要再这样,我可受不了老搀着你——”她抬起左臂挥了挥,大声喊道,“出租车……”

一辆车疾驶过来,由远而近,我听到发动机一阵轰鸣,呼啸而过,于是笑着说:“我敢肯定它一定不是出租车……”

“这你都能听出来?”她转过脸面对我,说,“让我看看——骗我——你根本就没闭眼!”

“这还能骗你?从炒鸡店出来我就一直闭着眼睛。”

“那不走了,要么咱们去开房……”

“你都把人家撵走了,还好意思开房——回‘下午吧’吧!”

“那怕什么,咱再回去就是,反正我走累了!”

“就快到了,这点路你都不想陪我走?万一哪天我真失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怎么办?所以我得先适应适应,要不是你陪我,我还真是寸步难行……”

“脑子真进水了!”

“想起以前看过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城里的人们突然患了失明症,所有的秩序因此被打乱,人性在的丑恶也在瞬间被暴露、放大……那真是天才的想法……”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这就像我们平常不在意的东西,突然被放大,那种感觉完全变了,就像我现在闭上眼睛,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被放大,脚步声,车鸣声,嘈杂声,甚至连树都有了声音。这感觉很神奇,你要不要试试?”

“我不是害怕看不见,是怕你把我带沟里去!”

“我真有那么坏?”

“看起来不像……”

“是啊!”

“那谁能看到你心里啊!”

“谁都看不透谁,所以,还不如闭上眼呢!”

宋紫薇听我这么一说,便不再说什么,默默朝前走,我说完便有些后悔。其实我对宋紫薇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在巫氏集团,她也几乎不跟我说集团里的事,连家里的事她也不说,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哪里,年龄有多大,结婚没有。虽然欢城现在的大龄青年多,就像我,算是大龄中的大龄了,已过不惑,只是我自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自从大学毕业,留在欢城,我就几乎不回周庄老家,因为母亲早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已去世,父亲在更早的时候出走,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朋友们时不时地在我面前念叨该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了,我只说顺其自然。嘴上这么说,却很少想过成家的事,觉得还是一个人好,没有太多顾虑,也不用为谁负责,只想画好自己的画。自从见到宋紫薇,我偶尔会想是否该跟她继续发展,但看她的样子,从没说过这事,来便来了,走便走了,果真把“下午吧”当成歇脚的驿站。凭着我对她的观察,我想即使我愿意和她在一起,她也不一定愿意。细细想来,这样也未尝不好,毕竟我们没什么约定,这样做朋友既简单又无牵无挂。

“人都在看你呢!”过了好大一会儿,宋紫薇才开口说道。

“是你怕被人看到吧?”我嘲讽道。

“你再不睁开眼,我就松手了!”

“这都快到了,你就不能坚持一会儿啊!”

这时,我听到两辆摩托车低沉的发动机声,油门加得很大,狂吼着,由远而近,就在从我们旁边经过的时候,宋紫薇下意识地夹紧我的胳膊,我也趁机抱紧她的胳膊。摩托车呼啸而过时,我说:“现在的小孩也不知道从哪弄的摩托车,改装以后,比汽车还快!刚才肯定是两个人在比试吧?”

“嗯——”

“这又不是在专业赛道,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也不知道个深浅,油门加得贼响,老远都能听见,起码八十码……”

“玩酷呢他们!”

“那也没这么玩的!万一遇到个情况,后果不堪设想。平常看到他们,心里就害怕,躲得远远的……”

“那你还不睁开眼睛啊?”

“你不知道,紫薇,闭上眼睛,你的耳朵就像被激活了,连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就像圣经里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我可不喜欢那扇窗!我还是需要这扇门……”

5

虽然闭上眼睛,依然能感觉到忽明忽暗的汽车灯光,我不知道真正失明的人会不会看到这样的光,不禁在心里庆幸自己能看到这个世界,还能通过自己的想象,把这个世界画出来。

“我们真该庆幸能看到,不过闭上眼睛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你真是病得不轻!”

“我是说你搀着我的感觉——真想这么一路走下去——”

“我可不想——我胳膊都累得不行了!你倒好!还感慨!”宋紫薇满不高兴地说,“我还想让你照顾我呢!你要真这样,怎么照顾我啊?”

“那还不简单?现在就能把你照顾好好的!”

“还逞能,刚才几个人奚落你,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

“我要万一睁开眼睛,还不得把他们吓死啊!”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宋紫薇冷冷地说。

“你打!有本事打死我!”女人疯狂地吼叫着。

“回家说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老男人的声音。

“他还敢打我!”女人边哭边说,“背着我跟一个女的开房,让我撞见还不承认!”

“你是看见了还是捉到了?”男人分辩道。

“我看见了!你们一起从宾馆出来的——还狡辩!那女的跟你一个单位,我认识——臭不要脸的!我明天就去你们单位!”

“你敢!”

“我就去!非让你们单位都知道!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让说!”

我听出吵架是因为婚外情,知道这事也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别人无论怎么劝解都無能为力,于是不想再听下去,赶紧拽着宋紫薇离开。

“真是应了那句话: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宋紫薇感叹道,“早知这样,当初又何必在一起?”

“人要都像你就好了!”

“我怎么了——”宋紫薇说,“不过,你看他们,到现在非得弄个鱼死网破,照我说,真不如好合好散!离了算了!”

“要都像你说的那样就简单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我就喜欢简单,也不喜欢把事情看复杂了,那活着得多累啊!”

“是啊!”我感叹道,“现在这样最好!什么都不想!”

宋紫薇仿佛听出了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深有感触地说:“世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事?”

“其实跟我画画差不多,”我叹了口气说,“每画一幅画之前,总想着会画出比以前更好的,更完美的,但画着画着就没有了激情,越画越觉得没意思,可还是得画下去,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你会画得越来越好的!”

“这算安慰还是鼓励啊?”

“都有吧……不过,我喜欢你的画!”

“以前激情的时候画的画,回头再看时,总能找到一些瑕疵,就想重新再画,可画出来再看,依然有瑕疵,甚至比之前画的还差,所以就不想再画下去,总这么反反复复的……”

“看你活得这么洒脱,没想到还有这烦恼……”

“人活着,可不就是因为烦恼?”

“终于到家了!”宋紫薇兴奋地叫道。

我知道转过一个弯,就到“下午吧”了,这里没有路灯,一片黑暗,我突然睁开眼睛,挣脱她的胳膊,朝前紧跑几步,宋紫薇吓得一下蹲在地上,很久都没站起来。

“怎么了?”我大笑着问。

“吓死我了!”宋紫薇声音颤抖着说,“你真吓到我了!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突发奇想,跟你开个玩笑的!”我扶她站起来说,“看来你是适应了!”

“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做!”宋紫薇闷闷不乐地在“下午吧”坐到十点,直到她很晚才离开,我发现那天她一直都没笑过。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后来,我在“下午吧”听说巫氏集团因为债务破产了。我还特意去欢城国际看过,楼建到一半就停下来,一直立在那儿,成了真正的烂尾楼。据说巫氏集团的巫总因为躲债去了俄罗斯,走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至于是不是宋紫薇,我不得而知。

责任编辑 王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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