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美团结起来

2020-09-10 07:22沈健
绿洲 2020年6期
关键词:湖州江南诗人

沈健

诗江南与诗边塞,在汉魏六朝启其端,中唐前后盛其况,精神的丝绸之路透过诗歌的暗渠款曲相连。湖州地处江南核心地区,自古人才辈出诗意盎然,前有六朝吴兴武康《前溪曲》和沈约的柔婉哀戚之诗,与陈琳、鲍照、徐陵等人北方慷慨悲歌遥相呼应;后有唐中叶湖州太守颜真卿集张志和、陆羽、顾况等人而成“湖州诗群”的家国抒怀、吟山弄水,与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等人“边塞诗群”风雪辕门、乡愁闺怨,通过此起彼伏的隔空酬唱,因精神互补而盛极一时。江南诗与边塞诗,以风貌迥异的修辞意象,气息互补的意象旨趣,构建了汉语诗歌豐富性与多样性的两翼,在人类诗歌的黄金时代书写了伟大的古典传统。

新诗潮以来,湖州诗人承继前人荫庇,通过文本创造、语言交融、意象杂糅,把边塞和江南缀连得更为紧密。就湖州籍诗人而言,前有章德益,后有沈苇,长期入疆生活和创作,中经舒航、李浔援疆穿针引线,把水与沙、平原与大漠、垂柳与胡杨、太湖与天山连成一体,诗歌文化与物质经济的丝绸之路,被不断加固、拓宽和延伸。这里编辑发表的一组十人诗,是目前生活在湖州地区代表性诗人的新作,既有前人风格的普遍共性,也有个人的独特探索,呈现出绚烂多姿的诗江南形态。

李浔是与新时期共同成长的著名诗人之一,素有“江南诗人”之美誉。他的诗既有口语的轻逸潇洒,又有方言的温润地气,还充满了书面语的柔韧张力。2016年李浔援疆,在南疆地区生活、采风近三年,把大漠文化骨骼嵌入了江南的灵性书写,诗风更趋深沉与宽厚,空明而澄澈。写于柯坪地区的《白鹭》就是绝美之作,全诗如下:

“一只白鹭在湖边看见的自己玉立的身影/叼洗着洁白的羽毛,那么专注/仿佛这一刻是真正的目中无人//湖边还有我,一个对美过敏的人/专注着另一专注//现在很静,我一直在等白鹭飞起来的样子/不会飞的人,用一生在看飞/仿佛这专注正目空一切”。

这是一种庄子“吾丧吾”的境界。当诗人与白鹭通过“看见”叠映在同一时空,各自进入专注忘我之境,现实与幻象、语言与想象、人与鸟、飞与走,是万物趋同、主客互融、人与自然浑茫合一的瞬间。如此简洁开阔,空灵超迈,气韵丰盈,因瞬间凝眸而形成的幻美画面而令人过目不忘。李浔是较少受到西方现代诗歌影响焦虑的诗人,他诗中的现代技术被传统语调窖藏很深,读来自有一股馥郁酱香洋溢于字里行间。当代诗坛能如此自如地处理语言与技术、词语与事象、题旨与意趣者并不多见。小长诗《推敲》从“推敲”典故入手,集纳了朱门枯荣、黑白混淆、唢呐沉默、酸甜苦辣等人间烟火,力求呈现生活与现实的繁复与矛盾、冲突与对决、卑微与高贵的境界。这一类诗表明李浔求变的探索,试图在文本体量、情感力度、风格重浊、语调沉郁等方面给人以强烈的冲击。与李浔写意画江南类似的是屠国平细小、轻灵的小品江南,他的诗在词语的水印和意象的空漠中为故园留存着一帧贯通古今的童心肖像。《乡村练习曲》《月份之思》留白多于笔墨,空筐盛装写意,情趣溢出词句。国平也写蚂蚁、白鹭、小鱼、青虫,但他的画面最后都“它消失,在一个地域——在太湖的苍茫之中”,与李浔融为一体。在屠国平的另一端是潘新安,他的诗也短小精简,着眼于低矮卑微,却往往尖锐而强烈,出手便是一份现实的“病理报告”,有一种往深处内窥鸟瞰的阔大呈现。《窗台上的仙人掌》典型地体现这一写作取向。

“但是,还缺少点什么呢/当早晨在窗口明亮起来/明亮得就像一所学校//就我把一盆仙人掌放在窗台上吧/醒来就是意味着/面对它的尖锐//我当每一天,都是我报到的第一天/忍着痛,并从头开始学习/对生活说,是”

诗句虽短,却一波三折,充分呈现清醒者面对道德崩解、语言污染和人心溃烂等现实语境时的忍耐、克制与智慧,视生活为自我教育课程,纳疼痛为个人成长修行。潘新安的诗是江南底层人生的在场速写,展示了汉语诗歌对现实与传统深度敞开的可能。

石人与舒航都是上个世80年代中后期进入诗坛的中坚诗人,都因种种原由搁笔一个时期而近年来重返诗界,属于湖州诗坛的“归来者”,以沉稳书写和风格化抒唱而引人瞩目。

早期的石人是一位江南农事的抒情歌手,沉浸在古典意境,舒张于流丽的节奏,深受台湾诗歌和西门尼斯、阿莱克桑德雷的影响。复出后的石人喉咙里充满了破碎的沙哑与断弦的沧桑,其兴观群怨的镜头转移到了江南表象深处,在历史残山剩水的裂隙细部之间精勘细察起来,写出一大批“遗址”之诗,如《周末访钱三漾遗址》《丘城遗址》《夕光中的松雪斋》《致和孚码头遗址》等。这些诗通过记忆和历史、现实和语言混凝杂糅,录存了一份“江南”被摧残被毁容的精神档案。我在《历史挽歌的书写者》一文中对此有过深入论述。本辑首发的《良渚玉鸟》写于年初疫情之中。相对于此前的小诗,这首诗长达一百余行,体量较大,信息丰繁,冲击波强劲,读起来很过瘾,可视作此前单体“遗址”集群之作。诗透过一块良渚玉鸟,内在包蕴了一个宏大江南“遗址群”,以综合性与提纯性、斑斓性与指向性混沌交错,构成一幅“巨型的鸟瞰图”,向我们敞开历史与人性幽暗多元的现场。

“它们延续至今的技能,给我财富/却依然要安享贫穷,领取一餐救济的罪过/使我无数次飞掠宫殿上空,因为脆弱/而不宜展示的过往,在我未来之前就被告知:/‘你脚下的厚土来自肉体的青烟’”

青烟与厚土,人类历史生生不息的动能,源自个体生命的虚无存在。人与玉,断裂与破碎,宫殿与遗址,在词语交错繁殖中,升腾起一种挽歌的雄浑与哀歌的明亮。这是一种史诗写作的走向,石人正沿着这一路向稳健而自信地走去。石人的词是及物的,又是抽象的,既有刀刮油彩的大色块压抑与撞击,又有水墨轻抹小浪花的透气与轻逸,已经形成一种特立独行的语势,于无形之中赋予诗歌绵密阔大的场域感,激发着读者“歧义丛生”的阅读兴趣。

舒航是通过阅读介入生活的智性歌者。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开始写作,他在《世界文学》《诗刊》《星星》等处发表了大量青春期抒情,色彩明亮而气韵生动,给人留下生机勃勃的印象。2015年舒航通过援疆管道到南疆工作两年,他的诗发生明显变化,《黑蜘蛛》《嗜睡症》《惊蛰之夜,猫与河水》等诗,在悖论晦暗与乖戾吊诡的现实与想象之间,通过反讽叙述寻找理性的可能与光辉的存在。

“谁挚爱黑蜘蛛,谁就会被悬挂于高空/仿佛响亮的旗幡,它挂于空中,它就会被拒绝/现在,黑蜘蛛正一步一步向我爬来/这是一个黯淡的中心,但它每一个步履都深藏着热爱/当我听到钟声,我就会向光明抛洒/当我看见雪花,我就会向黑蜘蛛发出邀请。”

在尘世结网的“黑蜘蛛”,也许是在绝望边缘“美女”喻象,也许是“我”潜意识中的自我镜像,一次次跌落,一次次爬起,视捣毁为更新,认灰尘作光泽。在存在与虚无之间,在荒诞与无意义之境,“坚持要把灰尘和欲望重新拾起”,以挚爱照亮他者之时,即为他者点燃自我之刻,这是生活的信念,也是修行的本身。舒航为我们提供了江南的另一面,即现代性、前现代和后现代交织的江南,对虚无的反抗与无意义的寻找,对现实的智慧守望和传统的批判汲纳,多重时间交织成同一主体的矛盾性与复杂性。舒航写生命、爱与虚无、荒诞等主题,在承认现实语境前提下,他的站位还是积极乐观的,即使像《嗜睡症》之类的诗,也在口语化的自嘲中,通过梦呓式的修辞传达出对公共生活极度无聊的温和反讽,给人以生趣之引领。如果说石人是江南报仇雪耻的一端,那么,舒航就是江南克己忍让的另一端。前者,是江南的非常态存在,而后者,是江南常态生活的日常景象。

戴国华和王伟卫,一个在县委任职,一个做基层村委书记,一个80后,一个70后,是新生代诗人代表。戴国华语言典雅清丽,画面輕舒曼卷,构思绵密精湛,近年来在诗境意趣、诗歌技术和词语择取方面用功甚多,个人风格“命的纹理逐渐清晰”。《霜月》《初夏或初醒》《在涌泉镇吃蜜桔》等诗,既有场景叙述的扎实铺垫,又有诗意抒发的脱颖而出。“这必然也是好事,归路越走越逼仄/有些疼痛比一壶酒更懂得豁达,”人生智慧和世事理趣,启人于不动声色中。近年来,戴国华对禅理与佛义的关注与聆听,作为对江南的多元性探索发现,也是一种积极现象。王伟卫的《故人何在》轻松幽默,意趣多样,既有宋诗的奇趣妙喻,又有元曲的插科打诨,还穿插着民间说唱的明快节奏,比较娴熟地化用了现代技术与传统口语等元素,正在形成独特的面目。这是一种融手机短消息、口语与古典诗词为一体新创诗体,是向前辈李苏卿、沙白、陈所巨等人的江南致敬的诗意呈现。诗中一字顿、两字停、三字句,与其它长短句穿插自如,读来别有一番意味深长在其间。

江南是女性的,柔软的,明媚的。陈霞、陈美霞和小书,三人分别为60后、70后、80后代表,比较完整地呈现了湖州女性诗歌的感性风貌、智性实践及代际演进。陈霞长期在媒体工作,为人单纯,诗也纯美,具有典型江南女子的柔婉多情,她的诗主要是对爱情至真至纯的抒唱,代表作《干干净净太阳香》叙写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挥之不去”的心路历程,发表之后引起诗坛广泛好评。这里选发的新作,也一如既往地粘满了诗人自传性元素,书写了诗人对自然人生情真意切天真忘我的生活态度。“大雨下个不停,千丝万缕,坐在阳台上的人/随手拿来一本书架上的书/就着风雨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这种镇定从容,无欲则刚,与自然心心相映,是抒情主体通透无俗的灵魂由内而外的深度展现。

比陈霞多一个“美”字的陈美霞风风火火,散发着江南女性的多样魅力,她另有一个粉丝众多的网名,叫飞云冉冉。她的诗比陈霞更才情挥洒,切削利落,融古典传统与现代元素一体,构思新奇,想象陌异,往往能从平处开端,在奇峰收尾。读她的诗很带劲,每一首都在一个不低的水平线上,但读多了则有新质不足之憾。这里的《几何图形隐进时间》一诗出现了变化,对精密、抽象、复杂的几何语言及其关系的精准呈现,是学院派写作惯用技术,纯粹、客观、冷峻,超越于情感之上,进入绝对理性之域,对陈美霞来说无异于一种全新冶炼。“在一种平衡下得到隐喻”,也许意味着一种风格取向的艰难选择,期望美霞能稳健走下去。

小书系东北人,嫁入湖州而成为一朵太湖浪花。她既现代时尚,又干练透明,既独倚于个人孤高的尊严,又合群于集体峰峦之认同,“有着河床骨骼的骄傲与贫穷”,呈现出包容性与超越性。她的诗也因此鲜明地表现出新生代格调。重场境叙述而少大词直抒,寓饱满情感于人事委曲的细密观照之中,纳多元理性于存在裂隙的克制抒写之内。《在德清莫干山居图,你是你自己》通过富有戏剧性场景描述,将“急于脱离我做一个社交个体”的儿童栩栩如生素描于我们眼前,不无令人惊叹效果。这种准确、清晰、细致的呈现技能,也许正是前辈诗人的短板。而诗中的6周岁生日女儿,在我看来正是诗人的“自我人设”,诗的内在结构因戏剧冲突与诗意映照而发人深思。

湖州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也是当代生态文明建设的示范与先行区域。新诗史以来,沈尹默、俞平伯、陆志韦、徐迟等现代诗开疆拓土的一群,与北岛、杨炼、梁晓明、沈苇、潘维、王寅、汪剑钊等为代表的当代湖州籍诗人,写出了足以影响汉语的优秀诗作。新疆则是祖国西部美丽边陲,亚洲文明、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中心,也是进一步对外开放的新窗口。以周涛、章德益、杨牧为代表的新边塞诗群,以及更年轻一代的边地写作,为汉语输送了豪迈与阳刚、人性与正义的美学要素。加强诗江南与诗新疆的沟通联络,让太湖与绿洲,绿水青山与胡杨雪莲、十二木卡姆与湖剧、越剧、湖笔文化,通过诗歌的脐带,“一条穿越时空的长线,连接着死去的心和活着的心”,既连着昨天与今天,也连接着美好的未来,作为诗歌永恒的主题,值得我们为之生生不息地努力!

责任编辑 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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