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现代诗的语言(创作谈)

2020-09-02 12:37麦豆
辽河 2020年8期
关键词:现代诗陌生化经验

麦豆

1

诗由语言构成,是语言中不可言说的那部分。究其原因,诗歌是一个概念世界里的神秘成员。我们可以言说的世界是可以把握或至少可以想象的经验世界,但诗歌存在于与经验世界相平行的那个概念世界里,是我们经历不到的。所以,它是一种不可能被清晰阐述的存在,比如说:上帝。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诗是语言对人类的一种恩赐,而这也正好回答了诗歌为何总被诗人自己称为创造之物。

2

现代诗里的自言自语可能源于“矛盾”,即自我对自我的否定。

這一方面验证了诗歌可能来源于祭祀祈祷的说法,另一方面反映了现代诗的动脉——自我意识的觉醒。

在一定程度上,对神的祈祷语,其实是一个人对自己在说话。一个人将对面的泥塑之人看成具有完人属性的神,面对神说话,其实就是一个残缺有限的自我对着那个可望不可及的完善的自我在说话。而且,在神面前所说的话,作为一位严肃的信徒,说的应该是忏悔的话,是对以往的自我的一种否定——希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断进步——向着心中的“完人”不断靠近。

所以说,现代诗的语言,不仅有其作为现象层面的合理性(传统),可以看成人与神交流的祈祷性用语——一种带有向往、赞美、良善等意愿的文字;也有其内在的合理性——自我意识的自我否定,即一种具有反思、内省、批判意识等的文本。也正基于此,现代诗的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天然客观的——这也从另一方面暗合了西方语言的静脉——逻辑,即语言自成一个有机系统。

语言虽由人之口而出,但绝非人所道。

3

经验是时间给予的礼物。

观点之一:诗歌的陌生化,主要指意境的陌生化,当然表达出来一定是语言的陌生化,即超出了日常经验的陈述。但是,这种陌生化并不是故弄玄虚(有的诗人故意在词语和句子上搞陌生化,让人看不懂),而是现实中存在的一种客观境况。只不过被诗句表达出以后,显示出了某种“非经验性”。比如以下两句诗:

一朵莲花

盛开在墙上

众所周知,莲花开在水里,但墙上画着一朵莲花,诗人就可以说莲花盛开在墙上。这种对生活的观察和抒写,就是诗歌的一种陌生化。因为它超出了人们日常的经验范围,为不能与诗人共同身临其境的读者提供了一个日常经验之外的审美机遇。

观点之二:里尔克曾说“诗歌来源于经验”,很多人只记得这一句,没有记得里尔克接着说的,“此经验指回忆中的经验”。这里的“回忆性”至少有三层含义:(1)可以理解为对先天直观契合现实不足的那部分的补充,即有些诗歌是及时性的,而更多诗歌需要“时间”去“发酵”。(2)这里的“回忆性”所需要的“时间”并非我们理解的“先后关系”,可以是“共时”的,这里的“回忆”对整个人类来说不需要时间。举个例子:你父亲的某些时间,也是你的时间,如果他的经验对你当下的行为或理论有效或直接为你所用,那么你所拥有的时间便被无形中延伸拓展了,即你拥有“父亲的经验”便拥有了“父亲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个时间已经被打包,成了一个资料库,放在你的某个时刻(手边)。那么,由父亲可以推到其他人,推到整个人类。其实,对于整个人类来说,当下的某个时刻,可能就是人类“全部已经流逝的时间”。诗歌写作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才具有表现“善”和“美”的可能,才能由经验世界无限靠近那个“真理”世界。说白了,个体经验必须放到“整个人类经验”(真理)之中进行创作才有意义。(3)这里的“回忆性”对于现代人来说,从时间先后这层意思上来讲,至少有“反思”“理性”“觉察”这些含义。

4

“有所认识,才是一身。”这句话里面的“是”如果改成“算”,这句话就成了“有所认识,才算一身。”很显然,后面这句话不是“诗歌语言”。

有人问:同样是判断,为什么后面这句不是“诗歌语言”呢?

我的认识是:后面这句是人的一般判断语言,即简单的经验;而前面一句是人的极端判断语言,是绝对的假设,是一个神话。后面的一句有说教的嫌疑,因为它只代表一个人的认识,而作者想让“这一个人的认识”具有普遍性,所以这句话便有了拉拢的倾向,便成了说教的语言;而前者虽然也是“一个人的认识”,但是“这一个人的认识”具有绝对的封闭属性,所以这是一个人说给自己听的语言,是一个人的语言,无形中避免了想让读者参与的“普遍性”倾向,从而成为“自给自足的语言”,即“诗歌语言”。

下面以一首诗歌为例,谈谈我理解的诗歌语言:

与己书

在有塔的山脚下

找一块荒地,挖一个坑

等百年之后,把自己

轻轻地放进去

挖的时候,尽量朝着落日方向

尽量深一点。最好在四周

种上树,花草,叶子烟

当然,也得立一块生碑

墓志铭,可以简短一点

写的时候,多蘸些墨

刻的时候,莫用电钻

石头,跟我一样,也怕疼

万物自有归宿

每一个坑,都在等着一个人

只要那一天到来,我们都要

回到那个坑里去

人间太苦。只有深深的坑

才配得上沉重的肉身

第一段,姑且不论作者为什么选一座有“塔”的山脚下埋葬自己,这不是本文要谈的重点。

第一段:“在有塔的山脚下/找一块荒地,挖一个坑/等百年之后,把自己/轻轻地放进去”。

第二段:“挖的时候,尽量朝着落日方向/尽量深一点。最好在四周/种上树,花草,叶子烟”。

这两段作为诗歌都是成立的,首先是立意上,写的是诗人的理想,属于个人的愿望,具有乌托邦和童话属性。其次没有强行让读者参与作者的情感共振,句子使用陈述语气,氛围具有个人经验的封闭性,而且正是这种封闭性、纯个人语言恰恰成为了诗歌中的陌生化语境,从而使得诗歌具有了被联想的可能。再者语言逻辑性也较强、意象清晰、用词也及物。

但从第三段开始,“当然,也得立一块生碑/墓志铭,可以简短一点/写的时候,多蘸些墨/刻的时候,莫用电钻/石头,跟我一样,也怕疼”,个人经验一旦试图接通大众经验,那么这种描述式语言就已不再具备乌托邦和童话属性,从而这样的语言便会让人有强拉作者进行情感共振的嫌疑,而且这样的描述式语言显然是“二手的情感体验”,即读者可以理解为作者对“一位正在用电钻撰写墓志铭”的工作者的所感。这好比一个人指着一朵花对另外一个人说:看啊,这朵花多漂亮!那么,对这朵花感兴趣的人就会回答:啊,真美!很显然,這种感受不再发散,不再具有普遍性。

第四段:“万物自有归宿/每一个坑,都在等着一个人/只要那一天到来,我们都要/回到那个坑里去”。

第五段:“人间太苦。只有深深的坑/才配得上沉重的肉身”。

第四段与第五段抒情使得该首诗歌彻底沦为个人经验的产物,虽然没有强烈的说教感,但是作为一首“揭示存在的神秘性”或者“创造一个乌托邦”的诗歌而言,这种浅显的经验现象最终落入了“人”的现实范畴,而远离了一种“物自身”的可能范畴。再者,这种总结性的经验语言,有一种强拉作者进行情感共振的嫌疑,从而削弱了语言客观、开放、神秘、呈现等特性。

5

记忆的不确定性,使得发生在过去的生活犹如发生在未来,成为一种理想的可能。这是人类语言的最高目的——将上帝钉在十字架上。

6

(1)客观

早晨和江浩吃了一碗馄饨。我对着碗里的馄饨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一只皮又薄又白的馄饨;第二句:一只又香又好吃的馄饨。

就诗歌语言角度来讲,第一句显然更客观,是眼睛的语言,目击成言;第二句显得有些主观,是大脑的语言,是经验之谈。两种语言,我认为第一句的语言比第二句的略高一筹,严格一点讲,第一句的语言才是诗歌语言。

(2)修辞

诗歌语言过了客观这一关,接下来就是如何在客观的句子中表达主观。这里的主观涉及到写什么问题,我以后再探讨,今天探讨的是如何写。

客观表达主观,需要修辞。这里的修辞大到一个比喻或象征,小到一个字的形容词。比如对于写树叶,你心情愉悦时会用“绿”来形容:绿叶;你心情感伤时,会用“枯”来形容:枯叶。比喻或象征更是不计其数,你需要选择那个最符合你内心的那个客观的比喻或象征。即用贴切的比喻或象征,写出你内心的情感。

从这两点要求来讲,写诗是难的。

(3)句子

我这里所说的句子有两层含义:一是要好好说话。诗歌语言要符合我们日常说话的习惯,尽量有主谓宾,要符合逻辑,从这一点来讲,诗歌语言就是“好好说话”。诗歌写作越长的人越有体会,生硬的词语对诗歌会产生伤害。但是有些人非要生硬造词,不按日常说话的习惯造句,他或许认为这能反映他的文学修养或天赋?散文诗中这种句子特别多。二还是要好好说话,“一碗面”就是“一碗面”,你非要说“一碗秋风”,无论你给我多少解释,我总是不信服。诗歌首先来源于经验,它的材料即是经验的。

7

呈现,为人保留了最后的尊严,即自由与无知。

理想的诗歌语言应是一种呈现语言,而不是叙述语言。叙述语言容易显出人的局限、狭隘,而呈现语言最大可能地忠于客观,从而显出人最难能可贵的一些品质:创造、谦逊、想象力、好奇心。

8

诗歌语言要精确,但是前提是必须对“人认识之外的东西”的精确捕捉;我看到的大多数作者对精确的理解恰好相反,他们总是极力把“人认识的”表达清楚。

举个例子,一个漂亮的女孩,你对她的表达有两种:

(1)我爱你;(2)你真美。

第一种写法就是我说的叙述,来自于人,甚至是“一个人”的表达;而第二种写法就是我说的“呈现式语言”。尽管第二种语言仍然无法逃脱“人的认识”,但更客观了些,没有那么狭隘,更接近“人的意识”或“直觉”。

9

文学是讲道理,只不过文学用故事的形式讲道理,而不是赤裸裸地讲道理。赤裸裸地讲道理叫传授知识,而我们知道,知识只在有限的人的经验范围之内成立。

文学所讲的道理,相比日常经验的道理而言,其实是一个不可以讲的道理。它要求讲道理的人要会用修辞、会叙事,简单说要会用语言这种工具。文学就是用语言这种工具去捕捉 “只可意会的道理”。

10

人类的认知有一个近乎真理的荒谬逻辑,即当你对宇宙(事物)有了一知半解的时候,你可能对它滔滔不绝说上很多,但当你对它深层次理解之后,你对它就只能闭口不语。因为无论你怎么说,也表达不清楚你想说的,或者无论你怎么说,别人也无法理解你,或者说宇宙(事物)就是它自身,拒绝被人类(语言)描述。

这让我想到,地球之外的空叫真空,人类无法存在,这同样让我认识到,即使在地球上,你也无法像候鸟那样在天空飞翔,像鱼那样在水里潜游。一切之间都有界限,不可逾越。而我们的科技,正试图去逾越这个界限。让不可能变为可能,我觉得这肯定会付出巨大代价,即我不确定逾越界限之后的我们是否还可以被称为“人”。

写诗的目的,与我即是在人的尺度和界限之内,说出那个完美的世界,山高海深,鹰飞鱼游。因为我们有限、有残缺,所以我选择写作现代诗。

诗歌里的真实是艺术的真实,远远大于现实里的真实。

现代诗写作不应成为一种展示残缺或不完美的写作,它不是一种展示我们局限的举动,而应成为歌唱我们人类生活的独一无二的行动。如果我们的文学只是为了展示一些差异而引起欲望,我觉得这种文学没必要存在,因为它只会带来毁灭和邪恶。

而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的科学正在做着与文学背道而驰的事情。我们的科学正在唤醒人性深处的欲望和邪恶。人总希望超越自我,这没错,但我希望人类在理解这句话的时候,应该首先得承认我们是有局限的人类。

11

语言从哪里来?从主观里来,也从客观那里来,但最终从主观里来。客观是带着使命的客观。此使命即诗人的思考,认知,情怀。此“客观”在诗歌技巧层面表现为一语双关。此客观(存在)是包含个体(人类)经验且大于个体(人类)经验的“客观”,即此“客观”追求语言自身——呈现性语言或语言的呈现性(这种追求应成为一个诗人的终身理想)。只有在这里,诗人与语言才会发生身份置换,即文本大于人,人才可能在文本中获得启示。也即,文本由人创造但大于人,即文本是一个可能的镜像世界,人创造了文本这面世界的镜子,人在文本中可以看见一个更大的“被创造”的世界,从而实现人的完善和成长,突破人的有限性——这就是我认为的写作或语言的意义。

至此,上帝借诗人之手完成了自己的“创造”,诗人借语言完成了“创造”“发现”与“救赎”的自我神话。

12

万物之间的联系在于人,正是人对“自我”的应用,使得万物之间具有了联系,从而也使得人的情感遍布世界万物。这样说的言下之意是,我们必须带着一种善的眼光去看待世界,而不是邪恶的眼光。

但在写作中,这种眼光可以略低于“完善”,而用一种中性(人)的眼光去“说话”。在文本中,这种拟人的应用,使得诗歌可触可感,不仅在作者这里与万物同生、与物共情(宽慰自我的孤独),而且在读者那里,尤其是有相同人生体验的人(一代人又一代人)那里产生共鸣。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归属于“类”。人类,即自己的归属。“返乡”当中的返,如果给诗人加冕的话,这个“返”就是写——创作,这里的“乡”就是人的“精神之乡”“情感之乡”,万物在这里有了一个共同的“故乡”。也即,语言是(人或万物)存在的故乡。

13

诗歌中,人只能动用情感去认识世界,唯如此,才不会出现不自知的谬误。

诗歌中,诗人对动词的运用,其本质来源于人对死亡(有限)的洞悉或者恐惧——死亡在向人类走近,从没停下脚步。

14

我一直主张白描语言为最佳诗性语言是有原因的,现将我想到的依据与大家分享:这个原因来自于“是”。

“是”是确定,是意义和价值,是人试图追求永恒而给自己的一个确认。我们的生活莫不是“是”的现象和形式:家庭,工作,孩子,身份等等。人对“是”的追求是一種天性,主要是人的有限性决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其实都是“不是”,因为他的一生太过短暂,所以每个人都想自己是“是”。

这个“是”在自然领域便是知识,是经验知识,人类需要一个“是”,从而来认识他的“不变的世界”,但我们知道,世界“一切在变”。但是,从具体一个人的短暂一生来看,某些自然知识确实是“是”,因为他的一辈子太短了,短到“正确的知识”来不及“错误”,他就死了。这也是为什么自然科学总是一代人又一代人不断“进步”,“真理”永无止境的原因。

但这个经验知识在成为普遍性知识之前,还只能称为一个人的“偶然发现”,还不具有普遍性。基于人的本性,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经验是对的,是“是”。所以,人类会争吵,会战争。争吵和战争的结果就是对某一经验达成一致意见,使之成为“客观的知识”,成为“是”。为了避免所有的“客观知识”都需要经过争吵与战争,我们发现了“艺术”,艺术可以把“主观的经验性”转化为“客观知识”,即对“美”的欣赏可以让人获得一种“同为人”的更高的“普遍认同”。

所以,艺术对人类来说是重要的。但它也只是一种幻觉(但此幻觉由于建立对时间与空间的直接感知上,所以接近于永恒,也最接近“真实”),不是绝对的“知识”,也只是人对“是”的一个追求。这种“是”,是最大程度的“主观是”,所以艺术特别吸引人,它对“人的价值”给予了最大认同。

艺术是什么?就是将一个人自己的经验像人类的共有经验(知识)寻求认同那样寻求最大可能的认同(寻求一个“是”),在此过程中,拥有经验性的人(作者)和接受(感受)到此经验性的人(受众)都能获得一种愉悦(美的感受)。但是,别忘了,即使是自然知识也是在一定时间范围内是“是”,更无论说一个人的偶然性感受了,所以,艺术渴求真实与客观,唯有真实与客观,才可能延长作品的寿命,使之被更广泛地认同。如何将“一个人自己的经验”最大程度地客观化?也即这种“一个人自己的经验”的可信度有多少呢?这就涉及到捕捉它的方式,只能是想象力和直观。

所以,当我谈论诗歌艺术时,我更注重白描语言。我重视这种未经判断的语言,因为它最大程度地吻合了客观事物,吻合了“人的客观世界”。我注重一个偶然的经验性,正是这种没有野心的开端状态,最终才可能被读者引入自我的经验的轨道,从而产生像知识那样的理论与判断。当然,这是作者在最初写作时并未意识到的,是后来者,是人对“是”的追求使得“偶然性”最终成为一种“必然”。从而代替了争吵与战争的使命,而避免了伤亡。

而当下,我看到的情况显然要“走得更远”,即走在了想象力与知性直观的前面(后面),走到了判断这一步,甚至有的诗歌已经与知识连成了一片,这不是诗歌。道德或知识,是艺术的结束而不是开始。诗歌不是“真理”而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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