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时代的灾异及灾异观

2020-08-21 00:19王欣媛宋欣屿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异象新罗三国

王欣媛,宋欣屿

(山东大学 东北亚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关于灾异的讨论古已有之。汉代何休有言:“灾者,有害于物,随事而至者”;“异者,非常可怪,先事而至者。”[1]故灾异包括灾害和异象两方面:“‘灾’主要与自然现象有关联,往往造成经济或人员损失,如水灾、旱灾及蝗灾等;而‘异’则是一些异常的自然现象或人事现象,并不一定造成人事损伤,如天象异常的日食、陨石及怪异之事等。”[2]“灾”“异”是有区别的,但由于古代社会人类认知的局限性,通常将“灾”“异”联系起来,人为构建出一套灾异理论。

新罗(前57—935)是朝鲜半岛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政权,在东亚历史上也占据重要地位。对于《三国史记》中灾异的记载以及新罗历史上的灾异问题,韩国学界给予了一定的关注[3],而中国国内相关问题的研究成果有限[4]。本文以《三国史记》中的记录为重点,整合其他零散史料,分析新罗时代灾异现象的类型、灾异发生的特点及相关应对措施,并梳理新罗时代的灾异观念,旨在由此进一步理解东亚汉文化圈国家的灾异观念。

一、《三国史记》对于新罗时代灾异的记录及其类型

前1世纪,新罗崛起于朝鲜半岛东南部;7世纪60年代,百济、高句丽相继灭亡后,朝鲜半岛进入了“统一新罗时代”;935年,新罗被高丽所灭。新罗政权共历56代王,国祚绵延近千年。《三国史记》成书于1145年,是迄今可见的关于朝鲜半岛的第一部正史,较完整地记录了新罗政权的历史,并保留了大量灾异记录,是考察新罗时代灾异现象相对完整、全面的资料。在《三国史记》中,仅有5代新罗王,在位期间没有留下灾异记录,分别为真智王、僖康王、闵哀王、神武王、定康王;而统计《三国史记》的相关记录,可知新罗时期共发生灾异491次,也即大约平均两年便有一次灾异发生(详见下页表1)。

气象灾异是新罗时代发生最为频繁的灾异现象,具体可分为气象灾害、异常气候两方面。气象灾害主要包括干旱、洪涝、大风、霜雹、冰雪等。其中占比最高的是干旱,在《三国史记》中有62处记录。新罗时代的旱灾多被记载为“旱”“大旱”,但也有“自五月至秋七月,不雨”[5]105这样的记载。冰雪灾害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降雪量过大,对自然界及民众生产生活造成直接损害,例如“冬十月,京都雪三尺,人有冻死”[5]211;另一种则是冬季无雪无冰,造成细菌滋生,引发疾疫等次生灾害,例如“冬,无雪,民饥且疫”[5]201。在25处冰雪灾害记录中,无冰雪的灾害就有11处。异常气候,指不符合自然规律的气候,如“冬十月……桃李华。人大疫”[5]111。冬季桃李再次开花生长,表明气候的变暖,这显然不符合节气,由此造成了瘟疫。又如《三国遗事》载:“末年戊子(808)八月十五日有雪。”[6]76朝鲜半岛属于温带、亚热带的气候,八月当为夏季,此时下雪当为不符合节气的早雪。另外,亦有反常的云、雾等现象被记录。

表1《三国史记》所见新罗时代灾异统计

天文灾异在《三国史记》中记载有118处,占到了整体灾异记录的1/4,其中主要是天文异象。“天空所发生的现象,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关于日月星辰的现象,即星象;一类是地球大气层内所发生的现象,即气象。”[7]新罗时代的天文异象亦可分为星象与气象两方面。其中日食记录有27处,与太阳相关的异象有8处。如史载:“春正月,日晕五重”;“春正月朔,虹贯日,日有珥”;“十二月朔,三日并出。”[5]232、203、224上述天文异象分别为日晕、日珥以及幻日现象,现代科学认为是大气光学现象,但在古代社会由于人类认识能力有限,则把这些自然现象赋予了异象色彩。关于其他星体异象的记录有79处,主要为对彗星的记录(通常被记为客星、妖星等),另有流星、陨星的记录。如:“春正月,天狗落地。”[5]201陨石在民间被称为“天狗石”,这是由于星宿中有“天狗星”之名,加之某些陨石又状如狗头之故[8]。又如《三国遗事》载:“天狗坠于东楼南,头如瓮,尾三尺许,色如烈火。”[6]73此外亦有关于金星、木星、土星等行星星象的记载。

地质灾异有地震、地裂、山崩等表现形式,在《三国史记》中共有68处记录。地震通常被记录为“地震”“震”,是最主要的地质灾异形式。地裂、地动等记载有4处,如:“京都地裂,广袤二十丈,浊水涌”[5]126;“京都地动,大风折木。”[5]189山崩的记载有8次,其中7次为降雨所致的次生灾害。如:“夏五月,大水。山崩十余所。”[5]111

动物灾异主要有蝗灾、动物异象两方面的记载。“飞蝗是遍及亚洲、非洲、欧洲和澳洲的重要害虫……蝗灾与旱涝灾害一样,是威胁农业生产、影响人民生活最严重的三大自然灾害之一。”[9]蝗灾也是新罗时代主要的生物灾害。《三国史记》中关于动物异象的记录有28处,一种是关于平常动物的异象,诸如“杨山有小雀,生大鸟”[5]121;另一种是关于传说中的动物的记载,诸如有关龙的记录有11处。“龙是上天的造物,也是皇帝个人的象征。”[10]龙的出现,具有特殊的指代意义。

水文灾异主要有水灾以及水文异象等记载。《三国史记》中水灾通常被记为“大水”,比如牛山郡、一善郡、京都等地均发生过大水,相关记录有26处。水文异象的记录有10处,包括海水、河水变色等现象。如:“孝昭王八年(699)秋七月,东海水血色,五日复旧。”[5]189另外还有井水暴溢等现象的记载。

社会人事灾异指自然灾异之外人与社会的灾异。如关于人的疾疫,《三国史记》中有17处记录。通常干旱、异常气候会诱发疾疫,也有“雷,京都大疫”[5]127这样由雷诱发疫情的异常现象。不过多数疫情记录,并未言明原因,只是记录了疫情发生的时间、地点。另有“武珍州马弥知县女人产儿,二头二身四臂,产时天大雷”[5]217之类关于连体婴儿等古代医学解释不了的现象,被载入史书记录为异象。亦有卧柳自起、城门自毁、兵库鼓角自鸣等奇异现象被记录。

《三国史记》对新罗时代灾异的记录不够全面,亦存在失载、错载,因此上述统计仅是就现有的文献做出较为详尽的总结,以获得近似值而已。不过,正如《中国救荒史》谈到灾荒统计时所说的,“此近似数在某一程度上足以显示客观历史之真实性则无可疑。”[11]2

二、新罗时代灾异的特点

第一,新罗时代的灾异具备多样性特征。《中国古代重大自然灾害和异常年表总集》整理二十五史、方志、古水利书等古籍中的记录,并搜集甲骨文记载、古人类自然信息等内容,将自然灾害与异象归纳为九大科,分别为天象、地质象、地震象、气象、水象、海洋象、植物象、动物象、人体象[12]。中国浩瀚的史籍中记载了大量灾异,上述分类无疑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新罗时代的灾异包括天文、地理、水文、生物以及人事等多方面,也涵盖上述九大类型,可见具有多样性的特征。

第二,新罗时代的灾异具有明显的持续性和群发性,灾与异、异与灾往往相连发生。所谓持续性,是指某些灾异现象持续几年在同一地区不断发生;所谓群发性,是指“许多自然灾害,特别是等级高、强度大的自然灾害之后,常常诱发次生灾害的接连发生”[13]。现以《三国史记·婆娑尼师今本纪》[5]103-105所见灾异情况为例进行分析,见表2。

表2《三国史记·婆娑尼师今本纪》所见灾异统计

从表2可见,这20余年间,有13次灾异发生。这一时期的灾异现象,呈现出天文异象—地质灾害—气象灾害—气候异象—水文灾害—动物灾害—社会异象循环发生的样态。现代地理学认为:“地球表层是具有一定厚度的圈层,即为岩石圈、水圈、大气圈、生物圈相互作用、相互渗透区间内的一个特殊圈层。”[14]因此,如果其中一个圈层的状况出现问题,便会影响到其他圈层的稳定性。史籍中不乏新罗时代某一时间段、某一地域范围内灾害频繁发生的记载,而这样的情况对社会发展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

第三,新罗时代灾异发生的地域范围广泛,尽管史籍记录的重点则是国都地区。新罗国都即今韩国庆州,“赫居世二十一年,筑宫城,号金城。婆娑王二十二年,于金城东南筑城,号月城,或号在城。”[5]474金城是见于文献记载的最早的新罗宫室,月城是王城最核心的部分之一,新罗统一前一度作为王宫使用[15]。史籍中关于金城、月城、京都、京师等的灾异记录都属于发生在国都地区的灾异,这样的记录有76处。《三国史记》中所见的491处新罗时代灾异记录,其中明确提到所在地区的仅有131处,多数灾异只是记载了其性质、发生时间以及方位。见于记载的发生灾异的其他地区有阏川、何瑟罗、吐含、牛头郡、一善郡等;用方位指代发生地,则称国东、国西、北地、南地、东北等。

第四,从危害程度看,新罗时代的灾异可分为一般灾异、较重灾异、严重灾异。区分灾异的危害程度,主要依据对灾异有无救助及救助程度的记录。如只记载灾异的类型、时间、地点等基本情况,而无善后措施的记载,这类灾异就可视为一般灾异。而对于灾异,有“发仓赈济”等救灾行为的,则可列为较重灾异,因为这说明单靠民力已经无法挽回灾异所造成的损失,需要政府救济以帮其渡过难关。如史载:“王都民饥,出粟三万三千二百四十石,以赈给之。”[5]209而如有君主参与祈禳,或出现“民饥,卖子孙以活”等现象的,则可认定为严重灾异,这种灾异通常是久旱引发的蝗灾、饥荒以及疾疫。例如:“夏五月,不雨。遍祈山川,至秋七月乃雨。”[5]216

三、新罗时代的灾异应对

灾异发生后,新罗的君主与统治阶层往往会采取相应的应对措施。

第一,君主表示接受上天的警告,通过“责己”“避正殿”“减膳”等方式祈求灾异的平息,诸如史载:“春夏旱,赤地。王避正殿,减常膳,赦内外狱囚。”[5]219中国古代对于灾异的理解系基于天人感应理论,这一理论经董仲舒等儒者的阐释,成熟于汉代。天人感应理论认为,灾异是天意的表现,而“君主是连接宇宙与人类社会的桥梁,其行为和政策都会受到上天的监督,上天会以某种灾害之事或怪异之象来对统治者的错误发出警告”[16]。很明显,新罗君主的灾异应对措施便体现出天人感应的思想。

第二,君主会采取祭祀禳灾的方法,祈求灾异的结束。这是由于古人无力抵御一些自然灾害,加之对灾害认识有限,便把自然看作是神秘的主宰,把禳灾祈福作为防灾抗灾的手段[17]。如史载:“秋七月,蝗害谷。王遍祭山川,以祈禳之,蝗灭。”[5]104祭祀山川之神之外,新罗君主亦会拜谒祖庙、神宫。史载:“春二月,京都地震,亲祀神宫。”[5]210此外还有“画龙祈雨”等不同的祭祀形式。

第三,君主会及时调整统治政策,施行德政以顺应天意。史载:“春夏不雨。会群臣于南堂,亲问政刑得失。”[5]115

除了上述政治上的应对措施之外,还有以政府为主导的各类缓解灾异的实际措施。中国古代灾害救助的政策与实践,大致可概括为养恤、蠲缓、赈济、贷赈、工赈、安辑等方面[18]。新罗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第一,养恤,即临时性的抚恤收容。如史载:“夏五月,旱,至六月乃雨。冬十月,遣使抚问国内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赈恤之。”[5]144

第二,蠲缓,即免除或暂缓征收赋税及征发徭役。如史载:“五月,国西大水,免遭水州县一年租调。”[5]111

第三,赈济,这是最为直接、普遍的救助方式。

第四,贷赈,即由政府贷给灾民耕牛、种子等,以助其恢复生产。如史载:“神龙二年丙午(706),岁禾不登,人民饥甚。丁未(707)正月初一至七月三十日,救民给租,一口一日三升为式。”[6]70

第五,安辑,即政府派遣官员安抚存问。如史载:“民饥且疫,出使十道安抚。”[5]201

第六,新罗时代还通常采用赦免囚徒的办法,以增加劳动力,从而进行灾后生产。如史载:“夏四月,大水。虑囚,除死罪,余悉原之。”[5]105在通常情况下,国家会多种政策并用,以缓解灾情,稳定社会秩序。

《中国救荒史》一书用天命主义禳弭论、消极之救济论、积极之预防论概括了中国历代救荒思想[11]199。相对于灾后的禳弭、救济,灾前的各种防御措施,也是灾异应对中的重要一环。在古代灾异对农业生产的危害最为显著,新罗时代对于灾异的积极防御,也主要体现在重农方面。

第一,劝课农桑。新罗国王讫解尼师今曾下令:“向以旱灾,年不顺成。今则土膏脉起,农事方始,凡所劳民之事,皆停之。”[5]118史籍中也可见各种劝农、归农的记载,诸如:“春正月,驱游食百姓归农。”[5]128

第二,兴修水利。水文灾异危害农业生产,兴修水利,也是防御灾异的重要手段。新罗国王逸圣尼师今曾下令:“农者政本,食惟民天。诸州郡修完堤防,广辟田野。”[5]107

第三,推广农业技术。如史籍中所言“京都大风雨雹,教民牛车之法”[5]125,体现的便是这一点。

四、新罗时代的灾异观

“人类的生态和自然环境为文化的形成提供物质基础,文化正是这一过程的历史凝聚。”[19]新罗时代灾异类型多样,在应对灾异的过程中,形成了具有其本民族文化色彩的灾异观。灾异不仅仅是一个自然概念,而且是一个社会、文化范畴[20]。新罗作为东亚文化圈的国家,长期受到中国文化的浸润,因此对新罗时代灾异观的解读显然离不开对于中国灾异思想的分析。

前文已言,中国古人对于灾异的理解往往基于天人感应理论,同时还运用阴阳五行说进行解释。史籍中诸如“秦始皇八年,河鱼大上。……鱼阴类,民之象,逆流而上者,民将不从君令为逆行也”[21]1430“天,阳也,君象;地,阴也,臣象。君宜动,臣宜静。今静者顾动,恐女谒用事,大臣阴谋”[22]之类的记录便体现出了此点。《三国遗事·善德王知几三事》载:“于灵庙玉门池,冬月众蛙集鸣三四日。……蛙有怒形,兵士之像;玉门者,女根也。女为阴也,其色白,白西方也,故知兵在西方。”[6]53按照阴阳五行思想,五方、五色与五行相配,西方对应五行中的金,其色为白。对于“众蛙集鸣”的异象运用阴阳五行的思想予以解读,说明新罗时代的灾异观明显受到中国的影响。

在中国古代灾异现象中,以地震、日食最受重视,即所谓“典籍所忌,震食为重”[23]。古人认为日食的出现,即预示着灾害的发生,且史籍中时常把日食与地震联系在一起。诸如:“日有食之,其夜未央殿中地震。”[21]1504《三国史记·金庾信传》载:“妖星见,地震,大王忧之。庾信进曰:‘今之变异,厄在老臣,非国家之灾也。王请勿忧。’大王曰:‘若此,则寡人所甚忧也。’命有司祈禳之。”[5]567-568可见新罗君臣也将妖星异象与地震相连,进而论及政治,反映出新罗时代的灾异思想受到了汉文化的影响。不过,尽管史籍中有关新罗时期地震的记载不在少数,然而大多数是以“冬十月,京都地震”之类的形式被记录,对于地震的诱因以及后果等,并无过多的交代。除了地震、山崩,其他如大雨、干旱、冰雪、蝗螟虫害等自然灾害现象,以及日食、彗星、陨石等异象,在阴阳灾异论者的认知与阐释下,无一例外地都被解读为“天人感应”“阴阳失调”。但与中国的“天人感应说”“灾异五行论”之繁复相比,新罗时代对灾异的解读仍多停留在对自然现象的记录层面,灾异记载所含的谶纬和警戒意味亦较弱,并没有形成前有灾异记录、后有对应解读的模式,更未形成中国古代一套完整的灾异观。

新罗作为中华文化圈内的朝鲜半岛古国,深受中华文化影响。灾异观作为一种儒学政治观念,同儒学一同传入新罗。中国古代两汉及以后的灾异学说系多为政治服务,灾异现象的解释立足于现实政治,有着实用主义色彩,并蕴含着政治期望[24]。而相对于中国历代王朝的更迭,新罗国祚绵延近千年,政局总体相对平稳,因而对于灾异进行政治解读的意味并不强烈。

结 语

综上所述,以《三国史记》为考察重点,可见新罗时代的灾异主要有气象、天文、地质、动物、水文以及社会人事等几大类型。其灾异类型多样,具有明显的持续性与群发性特点,且发生的地域范围广泛。新罗统治阶层在灾异应对上采取了一系列政治、政策上的措施,包括灾后的祭祀禳灾、“德政顺天”,各种及时性救助措施,以及积极的灾前防御措施,从而构筑起了灾前防御、灾中救助、灾后恢复的灾异应对体系。新罗时代的灾异思想明显受到中国天人感应理论以及阴阳五行灾异观的影响,但相对于中国繁复的灾异认知体系,新罗时代的灾异观呈现出相对原始朴素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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