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商及其所建立的岭南地区和全国性市场体系
——与费正清和施坚雅的对话

2020-07-24 08:46张继焦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行商会馆蜂窝

张继焦 吴 玥

(1.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2.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民族学系,北京 100081)

一、问题的提出

最近几年,笔者陆续到岭南地区珠江流域的几个城市、古城镇及老商街实地走访,比如,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梧州市和桂林市的老商街,广西梧州的六堡镇、南宁的扬美古镇、隆安县的雁江古镇,广东省佛山市和三水市,广州市十三行街区、西关古街、下九路街区等。在六堡镇,笔者了解到:有一条300多年历史的“茶船古道”,从当地码头出发,沿六堡河,经东安江,走贺江,入西江,至广州十三行,接着到达香港和澳门,直通南洋各国。由此,笔者意识到:第一,要对岭南地区上这些古城、古镇和古街进行深入的研究,仅仅探究它们本身是不够的,我们需要“向上”延伸研究;因为古城、古镇和古街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出于当地市场需求,而是与沿着珠江流域顺流而下的一个更大的国内和国际市场紧密联系。第二,与此有关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这些古城、古镇和古街及其相关市场的繁荣,是如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所言的“冲击-反应”模式(Impact-response model)[1],即由于外来西方市场的冲击而发展起来的?还是当地发展起来并自成一体的?

二、以往研究综述和本文的分析框架

(一) 以往研究综述

1. 费正清与施坚雅的相关研究

与第一代美国中国通费正清所持的“西方中心说”不同,第二代美国中国通、人类学家施坚雅(G. William Skinner) 持的是“中国中心观”,主张以中国内部为准绳来研究中国现象[2]。1964年,施坚雅提出集市体系理论来分析中国基层社会,主要关注集市本身的市场运作,指出了以市场为中心的农村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受到中心地理论[3]的影响,施坚雅又提出了市场等级结构,包括基层市场、中间市场、中心市场三个不同等级的集市[4]。之后他又将理论从基层社区扩大到区域研究。1977年提出“宏观区域理论”,依据自然环境、经济资源与人口分布等因素将中国划分为东北、华北、西北、长江上游、长江中游、长江下游、东南沿海、岭南和云贵等九大区域。其中每个区域都有“中心-边缘”的城市体系和市场结构,由此各个经济区形成了联系村庄、乡镇、城市的不同等级的市场等级和城市体系[5]。

费正清的“冲击-反应”模式认为,中国是受到西方的冲击而被迫进行反应,进而走向社会转型。但费正清只看到了西方对中国的影响,刻意抹杀了中国本土文明的进步,更没有注意到中国现代市场结构中的自我发展力量。施坚雅也并不赞同这种具有典型歧视色彩的“西方中心说”,他持有的是“中国中心论”,并以19—20世纪的中国为研究对象来还原当时中国发展的内部机制,反驳西方中心主义。但由于他主要以地理学的中心地理论为主,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其不足之处[6],同样认为区域结构内各个因素的分布是同等的、均匀的;看不到市场结构和城市体系中的各种商人群体、组织及其市场行为,更没有看到各区域之间某种程度上的全国性联系与沟通。

2. 对粤商的相关研究

对粤商的研究可以追溯至20世纪30年代,早期多是围绕粤海关与十三行两者。清梁廷枬总纂的《粤海关志》记述了1838年(道光十八年) 之前广东海关沿革、通商情况及行政制度,是研究清朝对外贸易和粤商发展的最基本史料[7]。民国时期,梁嘉彬的《广东十三行考》主要考察了十三行起源、沿革、盛衰与功过,为十三行及粤商研究提供了详实记录[8]。但对粤商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则始于改革开放之后,研究视角和研究对象均有所扩展。一是对粤商发展历史的整体考察,如黄国信等人对明清时期粤商的商业活动、商业资本积累和流向等进行了阐释[9]。二是对粤商区域发展的研究,如徐印州从经济学路径对粤商进行全方位研究,揭示了粤商与区域经济的依存关系[10]。三是粤商对中西海外贸易发展的研究,如张晓宁量化分析广州中西贸易的实际运作,从中西贸易的进出口商品、规模与货值等阐释广州制度及粤商影响下的中国海洋经济发展与变迁[11]。四是对粤商独特地域特色和商业精神的研究,如陈梅龙、沈月红认为粤商果敢练达,在内外贸易中均独树一帜[12]。五是对粤商模式的研究,如张俊杰分析了粤商的创业、经营、资本运作和产业模式等[13]。

以上是部分具有代表性的对古代粤商的研究,其视角、广度与深度各有不同,但都提供了一些研究思路,梳理了基本事实。此外,还有许多关于今日粤商的转变研究,因非本文重点就不再一一例举了。

(二) 本文的分析框架

本文主要描述和分析历史上岭南地区的商人群体、组织与市场行为,及其对全国市场体系的影响。按照施坚雅的区域划分理论,岭南地区是流域盘地,包括西江、北江和东江等三条主要支系[14];以广州为中心的珠江水系附加陆路形成了一条贯通两广、沟通全国的岭南交通运输网络。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广东大批富商巨贾应运而生,构成我国粤商群体[15]。

在费正清和施坚雅的研究基础上,本文拟从社会学角度,基于“二元社会结构”理论(伞式社会[16]、蜂窝式社会[17]) 的新古典“结构-功能论”[18],研究政府行为和民间力量是如何共同推动和形成市场结构和国内外贸易体系的。商业群体、老商街等也是企业人类学的新兴研究范畴之一[19]。本文从人类学角度更为深入地描述和分析粤商群体、组织及其市场行为。总之,本文的研究思路是:从社会结构看经济行为。我们从整个社会结构的宏观角度出发,分析粤商集中分布的岭南区域商业组织方式、其资源配置方式及与其他经济区之间的贸易互联,考察其市场行为和所建立的市场体系。其中,特别关注岭南区域体系的中心与边缘地区是如何连接起来的,即粤商是如何把他们的商业势力推广到岭南,又是如何集中全国资源走向海外贸易的?由此,笔者假设岭南地区的社会结构是以官方伞式社会和民间蜂窝式社会共同构成的二元结构,两者通过资源配置推动了岭南区域体系的中心与边缘地区的连接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联系国内各地商贸,并在不断扩大的市场中构成了国际贸易体系。

三、二元社会结构下粤商的组织及市场行为

宋朝人口大量南移,加速了岭南地区的开发;明中叶以后,岭南商品经济已跻身全国领先地位,广东各地商人和商帮逐渐形成。在粤商不断扩展的商业贸易中,以官方伞式社会和民间蜂窝式社会结合发挥的资源配置与经济社会发展对国内外贸易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如图1,官方伞式社会以政策独享、官护商办对十三行商人进行“朋友式庇护”;民间蜂窝式社会则通过商户型、商号型、会馆型、行商型“蜂窝”进行资源配置,促进岭南地区与全国的经济社会发展。

图1 “伞式”与“蜂窝式”二元社会结构

(一) 伞式社会下的粤商及其市场行为

十三行是在明朝牙行制度上演化生成的。明朝对外贸易以官设牙行为媒介,牙行又以广东为盛,而“论此种牙行之性质,初不过为官所设,任‘与民贸易’之责”[20]。明中叶以后,广州商品经济迅速发展,水陆交通进一步改善,船舶贸易兴起,大量人口、资金和货物纷纷涌入广东。清“国朝设关之初....令牙行主之,沿明之习,命曰十三行”[7]。粤海关招募了十三家实力较强的商行,代理进行海外贸易,后来行商数变动不定,虽实为“外洋行”,但“十三行”始终是这个商人群体约定俗成的称谓。后来,各行商为自身利益,垄断广州对外贸易,便共同联合向粤海关申请,形成一个称为“公行”的贸易制度[21]。这种由多家行商共同组成的松散组织,虽看似是商人群体,但自乾隆二十二年仅保持广州“一口通商”后,十三行作为一种贸易体制与贸易政策的官方功能越发凸显,是封建政权所利用的解决海外贸易的强有力工具,其产生和发展都是在与清政府“伞式”关系推动下的结果。

作为当时全国范围内唯一合法的对外贸易机构,十三行商人与各国海外贸易都是在清王朝这柄大伞的保护下所进行的垄断性行为;诸多王商、总督商人、将军商人、抚院商人及其他官设牙行商人[22]皆是以高官与政府为后盾。不同于从事国内贸易与海外贸易的商人,只有政府选择的“身家殷实之人”才可承充洋货行商;行商总商也需“身家殷实、居心诚笃”[23]。可见,政府与十三行是一种商人自办、政府选其强者而择之的“朋友式庇护”关系。在朋友式庇护下,政府并没有直接插手行商商贸,但仍给予了很大程度上的政策支持。如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政府规定茶叶、生丝、绸缎等大宗出口贸易只允许行商经营,十三行商人得到垄断经营权。但在伞式社会下,行商也需承担重要责任:“夷船到粤,不论公司港脚船只,均有保商,如有漏税等事,按例罚出”[24],以行商作来华外商保证人,“以官制商,以商制夷”才是政府最终目的。清朝政府、粤海关、广州十三行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十三行商人作为官商,在内笼络政府伞式力量支持,在外独享海外国际市场。由此,资源优先配置率先在广州得以实现,官商财富的积累益盛,从事各个行业的商人活跃在岭南及全国商贸城市,进一步完善珠江流域和全国市场结构网络。

十三行商人也在主动寻找清政府这柄大伞的庇护,以赢取中国社会官商传统的官僚资本。行商发迹后不满足于封建政权下的低等地位,以各种方式晋升仕途,以十三行官商为典型代表。自乾隆年间,行商斥巨资捐买顶戴(富裕行商甚至是二品红顶或三品蓝顶) 已成通例,所以他们的名号后往往都带有一个“官”字,如名噪一时的潘启官、伍浩官、卢茂官等[25];以此表示行商不过是官府隶属品,是在朋友式私人保护伞关系下的从事对外贸易的垄断商人。

概言之,从明朝的牙行商人到清康熙年间后,发展为十三行行商。他们是粤商中受到政府庇护的特许商人。十三行的产生及之后的公行制度,都是在明朝商贸历史积淀的基础上形成的,并不是费正清所言的在西方的冲击下而做出的被迫反应,而是有着本土形成的内源性结构因素,即政府对十三行的“朋友式庇护”伞式关系。在官本位体制下,广州十三行的资源配置与经济社会发展所表现出的“庇护”与“被庇护”的“伞式”关系,是之后十三行能够称霸一时的重要官僚资源。行商正是依靠政府独宠与保护,才进一步将其商贸范围从岭南扩展到全国各大经贸区,实现了广州与岭南、与全国的“中心—边缘”互联。

(二) 蜂窝式社会下的粤商及其市场行为

明清时期,很多广府商人纷纷到外县、外省、外国经商,“五大洲无不有粤人足迹、各省无不有粤商行店”[26]。在民间贸易中,以十三行商人为代表的行商型“蜂窝”既是清政府的伞式庇护者,也是民间商人蜂窝的蜂王,在此之下还有不同性质的会馆型“蜂窝”、商号型“蜂窝”与商户型“蜂窝”。

1. 行商型“蜂窝”

明中后期,外省和本地商人竞逐粤地,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与商贸活动的频繁,部分民间商人成为行商。虽数量不多,但行商凭借政府的庇护作用垄断了全国的对外贸易,并建立共同组织——公行,形成了行商型“蜂窝”。为避免无序竞争,众行商共同订立行规13条;乾隆年间公行制度逐步完善,并得到了政府与粤海关的大力支持,巩固了以十三行为中心的行商型“蜂窝”。

粤海关规定主要出口商品只允许行商垄断经营,公行之外的闲散商人若进行出口买卖,则须纳20%-40%货价给公行。行商借此政策几乎独揽海外贸易,他们以外贸批发商的身份代外商购销国内货物,若有国内长途批发商来此与外商进行交易,则需十三行从中沟通,行商就可从中收取一笔可观的手续费。且公行以总商为“蜂王”,对外贸商品共同定价,内地各行商人、批发商都需要经行商转手进行贸易;行商在收购之后,也会专门雇佣工人按照外商要求进行再次加工与包装。在国际贸易中,行商处于整个民间对外贸易的最顶端,如同“蜂王”般领导与沟通其下贸易诸环节与蜂窝,成为联系国内市场与国际市场的中心。

2. 会馆型“蜂窝”(含各地会馆、公所)

行商型“蜂窝”向上受政府庇护,向下保护各类民间贸易,商人群体则带动了以血缘、地缘、业缘关系为纽带的会馆、会所、商会的兴盛。粤商足迹遍天下,清初在北京的广东会馆、粤东会馆等就有40所以上[9],上海、江苏、广西等地也很多。同乡或同业商人以乡族和地缘关系为纽带,形成了会馆型“蜂窝”,作为粤商在异地互相联络、互帮互助之处,也为保护本地和本行商人的商贸利益。对于初到陌生地域、没有社会资源可以利用的商人来说,会馆可帮助同乡商人更快地适应新社会、展开贸易往来[27]。

各类会馆如同十三行的下设机构,倘若说十三行约等于“外交部”,那么会馆就如同以广州十三行为中心向外辐射的驻外领事馆。在各地会馆的网络式分布下,较大会馆中的会长扮演了会馆型“蜂窝”的“蜂王”角色,联系其自身会馆成员以及外地其他会馆。作为在异地建立的同乡社会组织,会馆多以当地官僚政府作为后盾,积极笼络当地官员,扩大在当地的社会关系网。通过会馆,商人与官员、与当地势力相连接,各类会馆型“蜂窝”不仅有经济功能,还有明确的社会意义。清乾隆年间,各类行业组织逐步完善,许多广州会馆逐步转为公所,成为同行业粤商在异地互帮互助的社会组织。总之,各类会馆、公所代表的是关系资本,凭借会馆型“蜂窝”下宗族乡亲力量的加持,经营者可在陌生地区获得各种资本的帮助,取得商业成功,也是家族资本与关系资本的进一步融合。

3. 商号型“蜂窝”

商号从古就有,是区分不同经营主体之间的名号,比如十三行中的怡和行,还有许多民间商人所经营的商号,各商号之间既有竞争,也有合作,其下还设立分号协作,它们共同组成了商号型“蜂窝”。其中,总号是此类蜂窝的“蜂王”,管理商贸链中诸环节。粤商主要从事对外贸易,所以其和以制造业为中心的价值链不同,以商贸为主的广州民间贸易主要形成了供应链结构,通过商路将各个商贸节点串联起来。这种供应链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针对单个商号的组织运营而言,二是多个类似商号形成行业,并形成本行业的运作方式。

商号型“蜂窝”及其所形成的供应链具有经济意义。位置偏僻的广西梧州市六堡镇因陆路运输不便,便将六堡茶利用西江顺流运输到珠江,途径三水、佛山等贸易城市,直达广州,并在此与外商进行贸易,是为著名的“茶船古道”。受到对外贸易的驱使,六堡镇快速而完整地形成了产供销为一体的产业供应链。负责产茶制茶的专业性茶农已经出现,还有些许小户人家也会种茶做茶,商户茶庄则主管收茶,甚至还在广州十三行开设了诸多不同的商号茶行(如“广元泰”),由此各商贸节点之间形成了多个利益相关者所构筑起的商号型“蜂窝”。小商贩每年都会到六堡镇收茶,茶商也纷纷到此精挑细选;也有一些当地人自己开设茶庄收茶;而实力雄厚的大茶庄,比如广元泰茶商则在六堡合口街开设分号、分庄直接收茶,然后经茶船古道运回广州总号[28]。如此在六堡镇、广州等地之间形成了彼此互联的商贸结点网络,形成茶商的一条产业供应链。

在十三行的“蜂王”带领下,形成了诸多行业的多条产业供应链。商贸节点如同一个个网格,普通商人活动于各处,以供应链为主线形成了连接生产者、采购商、销售商(内销和外贸) 的商号型“蜂窝”。岭南商人在以供应链和珠江水路为联系的背景下,努力争取市场发展机会,实现合理的资源配置以获取彼此间的最大利益。

4. 商户型“蜂窝”

商户型“蜂窝”是岭南地区粤商的最基本经济单元,多具有家庭性质,多采用夫妻分工、父子分工、兄弟分工、亲戚分工等经营形式,以家庭或家族大家长为“蜂王”。得益于经商传统与便利的交通,早期广州商帮中的商人多是从事民间贸易的私商和自由商人。相对较小的经商规模使得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庭或家族经营成为主流,很多经营者最初做生意都是以一家一户的形式,故称商户型“蜂窝”。这些商人家庭分散在邻近地区,以紧密的血缘关系互帮互助,获取商业成功。比如,当时佛山冶铁业发展较快,出现了一家家的冶铁炉户,据称“南海之佛山去城七十里,其居民大率以铁冶为业”[29]。这种家庭小作坊多以家长为首,率领兄弟子侄从事冶铁,也是当时佛山冶铁的主要经营方式。而由名门望族组织的家族大作坊则可凭借资本进行专业规模化生产,与铁商直接贸易,甚至指派家庭成员从事矿山开采经营[30]。无论是家庭小作坊还是家族大作坊,都是一种局限于家族内部的商户型“蜂窝”,其中亲属关系、家族伦理发挥着重要作用。

(三) 小结

在二元社会结构下,广东商帮能够利用充足的社会关系、官僚资本,在商贸网络中实现利益最大化。十三行本身亦官亦商,向上受到清政府各种政策的“朋友式”伞式庇护,向下又是整个民间贸易的蜂王,发挥着统领与协调作用。所以,在以十三行为头的民间贸易中,商户型“蜂窝”以小家庭或大家族为组织形式,从事小规模的商品贸易;商号型“蜂窝”则以供应链为形式,其总号、分号、乃至其间各类商人相串联,具有典型的经济意义;会馆型“蜂窝”则具有经济与社会的双重功能,发挥网络式作用,各地粤商在中互联;行商型“蜂窝”则将各类大小家庭、供应链与网络综合起来,在岭南地区和全国各地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资源配置与市场运作网络。各类蜂窝都有一个“蜂王”,或是其中威望较高的无冕之王统一领导,并以此组织民间蜂窝力量,虽层次不同,但都为商贸发展注入了活力。

四、粤商所建立的岭南地区和全国市场体系

(一) 岭南地区的市场体系

岭南地区自古重商,且有发达无比的水陆交通体系。从广州出发,可沿北江而上,也可逆西江而下,还可走东江,走南路则即可单独出海,也可沟通海南岛;再加上内部各支流江河,共同构成了一个以广州为中心、连接周边各商贸节点的交通运输网络(如图2)。通过珠三角水网,广州还可与中山、江门等商贸节点以及与港澳相通,与世界诸港相联。由此,岭南地区粤商及其所形成的市场体系以广州十三行为中心,连接珠江流域上一些重要的商贸节点。在清政府的伞式保护与蜂窝式民间贸易中,十三行将商贸城市(点)、供应链(线)、网络市场(面) 相结合,而周围古城、古镇和古街虽是施坚雅所讲的边缘地区,但却可以四通八达至中心广州,依靠海外贸易向世界扩散开。

图2 岭南地区部分重要商贸节点

随着商业贸易的快速发展和商贸节点的沟通,市场规模和范围逐渐扩大,岭南地区的各商贸城镇纷纷在广州的带动下兴起,构成了一张完整的市场交易网络。在市场体系中,随着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与不同的市场需求,专业分化越发明显;而城市体系在某种程度上,特别是在经济商贸层面,大约等同于市场结构。所以,一般在岭南经济网中,中心市场即是中心城市,边缘市场所对应的则是边缘城市。由此推算,离广州越近,水运越发达,其经济发展规模与程度也就越大,城市等级也就越高。岭南地区以广州为中心,经济辐射沿珠江各支流水系向周围扩散。这些次中心地区又继续向边缘地区传播,形成一个个专业性的市场街区和商城,在清政府“伞式”力量和民间“蜂窝”力量的支持下,勾勒出以广州为中心的岭南地区各商镇经济发展、互联互通的空间演变历程。

如图3所示,广州作为区域与全国市场中心的重要结构性地位自不必提,之后佛山、梧州、贵港等也凭借其商业的兴旺成为岭南地区较大型都会。其在市场结构中的重要地位堪比广州,成为了区域次中心市场并形成城市。各府县墟市、港埠也大量涌现,多位于水路交通要道,集市所售卖货品既有本地产品,也有外来货物,扮演着沟通上级市场和联系基层墟市的区域中间市场功能,促进商贸体系的进一步成熟与发展。而各乡镇级墟市则是岭南地区城市体系与市场结构的基层单位,主要满足农民家庭的贸易需求。市场的专业化分工从中心城市一直延伸至基层墟市,而专业性划分无疑促进了农产品的商业化进程,特别是商贸节点专业化的分化。

图3 岭南地区的市场体系与城市结构

(二) 岭南区域市场与全国市场结构互相连接

施坚雅认为,每个大区都有“核心—边缘”结构,其中河谷低地的核心带商业化更为发达,边缘地区则较为落后;但经济贸易活动大都局限于本区域内部。每个体系与其毗邻体系的联系较为松散,大区之间经济往来很稀疏[32]。但就岭南区域市场与全国市场的联系和沟通来看,似乎并不如是。

明清时期,我国国内市场已经形成,多地依靠独特优势发展专业化产品,但其间并不平衡,没有政府的支持,它们几乎不可能单独向外发展贸易,而单纯的蜂窝式民间贸易又很难做大做强。广州是当时国内唯一合法的对外贸易处,是实现国内与国外商品交换的中心;也是很多半成品深加工的中心市场。珠三角地区本身就是广东农业生产最发达的地方,桑基鱼塘等商品性农业发展较强。虽说广州手工业、商业发达,却并不能完全提供外商所需要的所有商品;而国内各地各色商品也需要打开市场。比如江浙一带的丝织业、棉纺织业、茶叶等,因而“广州货物不能买足,系各行铺户代往江浙置货”[32],粤商前往全国各地进行商品贸易,沟通区域联系。因此,已经拥有较为成熟的全国市场网络和发达运输系统的广州为对外贸易提供了可能,也直接或间接地为苦于打开销路的内地各市场提供了机会。

不同城市和古镇的不同商人群体和组织会根据所在地域采购和销售不同的商品,从整体上提高广东出口商品质量(如图4)。比如,丝织品多是选用江浙货源,只因“本土之丝,黯然无光,色亦不显,止可行于粤境,远贾多不取”[33]。广东虽也产陶瓷,但仍自景德镇购买半成品,之后仿照西洋绘画制成“广彩”彩瓷;故而有曰“盖其器购自景德镇,彩绘则粤之河南厂所加者也”[34]。茶叶则多是取自福建武夷茶。至于其他地区,北京、河北、天津出口的主要有皮货、药材、人参;安徽则是绿茶、丝织品;广西主要运往广州米、肉桂等;贵州则是黄金、药材,四川也多是药材;两广地区多是大黄、木材;农业大省山东则是水果、蔬菜;山西主要出口皮货、白酒;云南则多是槟榔、禽鸟等。可以说,岭南地区的市场结构和商品货物既是向外的,也是向内辐射经济腹地的。

图4 中国各地为广州所提供主要商品货种

各类商品货殖毕集于广州,不仅是广州对外贸易之利,全国诸多地区的经济贸易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发展,商品结构及生产方式均发生变化,而各地物品之间的沟通标志着岭南区域与其他八大区并不是完全独立的,而是互相连接和沟通的。施坚雅所言的九大区域来往稀疏是不能成立的。据悉,前来广州交易的地区有十几个省,他们携带货物到广州进行交易。粤商货殖也是直通国内各大城市,近而福建、湖广、广西诸邻省,远而安徽、四川、山东、天津、直隶,长途贩运广货和洋货,投放各地市场[35]。各地市场也以各种物资形式回投广州。可见,清朝前期的商品流通规模已然较大,各地所生产的商品也不仅仅局限于该经济区,而是满足国内各个市场的需求,全国意义上的商贸对流已经出现并日趋繁盛。因此,以岭南地区为代表的经济区已经打破过去独立而封闭的格局,成为一个地跨岭南、面向全国、联系海外的市场中心;这种市场格局的形成,也进一步地推动了岭南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

同时,岭南区域市场与全国市场互联也是在二元社会结构之下形成的,并且“蜂窝式”与“伞式”结构都表现出了全国性的意义。从明朝开始就扶植起来的牙行,再到后来的十三行,都是在中央政府既抵御外夷、又稳定外贸秩序的政策下所进行的,是一种典型的“伞式”保护主义。虽表面上政府所庇护的只是行商,但实际行商之下又联系了全国市场,国家内外贸易都是在政府伞式庇佑下发展的。所以说,粤商及其所形成的市场体系并不仅仅局限于岭南地区,而是具有全国性的联系与市场体系。在很大程度上,广州不仅是岭南商贸中心,也是当时整个中国的对外贸易中心。

五、结论

明清时期粤商及其所建立的岭南地区与全国市场体系,既活跃了国内市场,也带动了对外贸易的发展,对于国内统一市场的发育起到了不小的推动作用。以广州为中心的岭南市场体系,加强了与其周边贸易城市和全国的经济联系,促进了区域与全国市场网络与城市体系的形成。这一格局的形成是在政府主导的“伞式”结构与民间商贸“蜂窝式”结构的二元社会下出现的。其中,清政府通过“一口通商”等优惠政策对行商进行“朋友式庇护”,进行自上而下的资源配置;而在民间贸易中,行商型“蜂窝”、会馆型“蜂窝”、商号型“蜂窝”与商户型“蜂窝”则是通过自下而上的资源配置发展商品贸易。在自上而下的“伞式”支持与自下而上的“蜂窝式”力量双重作用下,粤商建立起岭南乃至全国的市场体系,并促进了各地形成与市场体系相对应的区域与全国城市结构。

回到费正清所言的“冲击-反应”模式,笔者认为这种理论是站不住脚的。不论是十三行、公行,还是会馆、商号以及其他社会组织,都是中国基于本土的自我发展,都是在先前历史基础上演化生成的。认识这一点,我们须得明确:第一,在封建制度下,由于王权的至高无上,西方冲击对中国本土发展的影响并不大;正如中国开设十三行是为“制夷”而非“应对冲击”。第二,中国文明并不是死气沉沉、等待被冲击的,而是有自我发展能力的;明清时期的粤商已经将商品贸易从岭南扩展到全国,主要归功于我国内陆各地商贸发展的市场扩大需求。而施坚雅所说的分割式的“区域市场”理论,也是值得商榷的,因为我国各区域之间并不仅只有“稀疏”的简单联系。不管是各商贸节点的互通,还是遍布全国乃至全球的粤商群体,再到互相流通的地方产品之间,其实存在着频繁的商品贸易与往来。岭南地区珠江流域城市体系的完善与市场结构的调和,也是在和整个二元社会结构相呼应的,并在不同程度上带动了中华帝国晚期内地多城市的市场转型与社会经济发展。在此过程中,广州海上丝绸之路获得了更大的发展,并加强了与东南亚地区各个国家的联系,这部分内容我们将作另文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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