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汉语程式问候语“幸会”的语用化研究

2020-07-17 01:37张秀松
海外华文教育 2020年1期
关键词:问候语荣幸程式

张秀松 刘 通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 徐州 221116)

一、引 言

(一)会话程式语与语用化

会话程式语是日常会话中频繁使用的形式固定、表义晦暗的话语。换言之,会话程式语是会话过程中使用的那种预存在说话人心理词库中而不是由说话人临时(on-line)构建出来的话语。在语法上,它往往是固定句型;在认知上,它是一个心理完形(gestalt),其意义不能从其组成部分的意义及其组合关系来完全推知。会话程式语包括程式性的问候语、分别语、感谢语、道歉语、感叹语等。

语用化,在历史语用学领域,特指语用标记(尤其话语标记)的历史形成。不过,在汉语语言学界,张秀松、张爱玲(2016,2017)开始把会话程式语的历史形成也看作语用化。本文认为,张文对“语用化”这个术语的外延的拓展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有些语用标记是从会话程式语演变而来。比如,现代英语话语接续标记“Bless it”是从说话人打喷嚏时发出的程式祝福语“God bless you”经历形变辗转演变而来。西班牙语中“很好”义程式赞同语“muy bien”演变成了话语修正标记、新话题引入标记、旧话题重拾标记(详见Arroyo,2011)。会话程式语和语用标记之间经常存在源流关系,这使我们在共时平面难以在这两者之间找到清晰的界限。既然我们已经把语用标记的历史形成看作语用化,那么,把跟它存在边界纠葛的会话程式语的历史形成也看作语用化当不无道理。所以,本文沿用张文的术语,把会话程式语的历史形成也看作语用化。考察可知,语用化是继语法化和词汇化之后历史语言学新发掘的又一重大研究课题。学界对话语标记的研究由来已久,并已取得相当丰硕的研究成果。而对会话程式语的语用化研究则仅见于Arnovick(1999)、张秀松、张爱玲(2016、2017)等少数文献。

(二)研究对象与目标

在古代汉语中,“久仰”“幸会”是正式场合初次见面时的惯用问候语[下文简称“(初见)程式问候语”],往往独立成句。试比较:

(1)权勿用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说的有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12回)

(2)冯旭道:“此位姓钱,名林,字文山,是甥男同案好友,今特请来陪舅舅的。”林璋听说钱林,拱拱手道:“久仰久仰!”(清·佚名《五美缘》第3回)

(3)蒋爷道:“我姓蒋名平。”大汉失声道:“暧哟!莫不是翻江鼠蒋四爷么?”蒋平道:“正是。你不要高声。”大汉道:“幸会,幸会。小人龙涛,自仁和县灶君祠跟下花蝶来到此处,原要与家兄报仇……”(清·石玉昆《三侠五义》第63回)

(4)蓬壶问知亚自姓名,呵呵大笑,竖起一只大指道:“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幸会,幸会!”(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第31回)

它们在现代汉语中偶尔也可以见到,主要是文人雅士在正式场合初次见面时彼此问候用。如:

(5)“这位是……”亲家爹似乎没注意秀秀,倒一眼先看见了申涛。秀秀爹立刻做了介绍。“啊,久仰!”亲家爹一抱拳,把申涛弄了个不知所措。(浩然《夏青苗求师》第19章)

(6)这位小姐就是我经常提起的全世界最美丽的公关经理马小姐。”“幸会!”梦诗笑一下:“来香港拍片?”“不,是想买一本小说。”(岑凯伦《春之梦幻》)

观察例(1)—例(6)可知,“久仰”“幸会”既可独立成句,又可重叠使用,以提高表达的礼貌度。

在现代汉语中,“幸会”的程式化程度比“久仰”更高,因为“幸会”已经不能带任何宾语,而“久仰”偶尔还可以带宾语“大名”。在话语分布方面,它们可以彼此构成一个初见会话邻对(adjacency pair)。例如:

(7)[国民党特派员佟自清前往奉天与军统奉天站成员郑天民接头]

郑天民:请问您是哪位?

佟自清:我叫佟自清。

郑天民:哦,佟先生,久仰久仰。敝人郑天民。

佟自清:幸会。

(电视剧《蚂蚱》第4集)

上例中,“久仰”和“幸会”互换位置后,会话仍比较自然。这表明:问候语“久仰”和“幸会”都既可用作一个会话邻对中的起始/发起话轮,又可用作一个会话邻对中的结束话轮。当然,如果“久仰”与“幸会”出现在同一话轮中,通常先说“久仰NP”,而后说“幸会”。

那么,“久仰”和“幸会”是怎样发展为程式问候语的呢?换言之,其语用化历程如何?限于篇幅,本文主要关注“幸会”的语用化(至于“久仰”的语用化,我们已另文以详),尤其是其语用化动因、句法-语义表现。这些问题学界尚未有人涉及。

(三)研究方法和材料

本文拟在历史语用学理论框架内,通过对CCL语料库历史语料的封闭考察,对上述问题作出回答。文章拟采用定量统计和定性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在统计用例数量时,同一个会话程式语在同一个话轮中反复出现,无论反复次数多少,均算作1例。比如在一个话轮中出现的“幸会!幸会!”算“幸会”的1个程式问候语用例,而不算作2个用例。由于我们是在固定的语料中进行语料统计,所以,不同语言表达式之间用例数量的多少是它们使用频率高低的直接反映。在进行语料统计时,采用完全匹配的搜索技术。换言之,不完全匹配的不算。比如,在考察“幸会”的用法时,仅采纳“幸会”,而排除“幸会得很”“一向幸会”等。换言之,仅认为“幸会”是程式问候语,而认为“幸会得很”“一向幸会”是自由问候语。

二、程式问候语“幸会”的语用化

(一)程式问候语“幸会”的语用化历程

1.汉语史上“幸会”的使用情况

根据我们对CCL 语料库历史语料的检索,“幸会”在汉语史上的使用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幸会”在汉语史上的使用情况

上表显示,“幸会”在汉语史上出现较早,但在元代之前它多表示“幸运遇合”义或“好时运”义。例如:

(8)遂成等桀逆无状,当斩断菹醢,以示百姓,幸会赦令,乞罪请降。(南朝宋·范晔《后汉书》)

(9)律我性情,补短裁长,一函每发,沈忧并忘。幸会交代,沿楫若飞,江山九月,凉风满衣。[唐·杜牧《樊川文集》(下)]

(10)臣等徼逢幸会,生遇昌辰。才非利用,坐班位列;功无汗马。猥受山河,叨忝之宠,终古无比;莫大之施,万殒靡酬。(北齐·魏收《魏书·陆俟传》)

(11)既情非曩旧,复地隔尊卑。尚能感动至公,遭逢殊理。而某神姿所向,天受其时。获旷代之因依,得千年之幸会。岂可永缄丹赤,上负陶钧。(唐·黄滔《黄滔文集》)

上四例中,前两例“幸会”表示“幸运遇合”义;后两例“幸会”表示“好时运”义。

表示“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虽始见于唐五代[1],但在唐五代仅1见,请看:

(12)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实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但愿一过。”(唐·蒋防《霍小玉传》)

在两宋时期,“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未见,但出现了与“(今日)幸会”作用相当的短语型问候语“幸得相会”。例如:

(13)侯兴道:“这里便是侯兴。”赵正道:“这里便是姑苏赵正。”两个相揖了……(侯兴)向赵正道:“久闻清德,幸得相会!”(南宋话本小说《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上例中,“幸得相会”与“久闻清德”连用,也是初见问候语。这种短语式问候语,在明清时期更为常见,且形式多样,与程式问候语“(今日)幸会”并驾齐驱。例如:

(14)正在彷徨之际,只见一个人打个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链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明·冯梦龙《喻世明言》第40卷)

(15)隐士对曰:“生姓鲁名仲连,闻知公子与陈人相待,犹豫不决,特来献策。”田单曰:“久闻先生大名,今幸相会,不知先生以何计教吾?愿闻其命!”(明·余邵鱼《周朝秘史》第107回)

(16)孔明于车上拱手,朗在马上欠身答礼。朗曰:“久闻公之大名,今幸一会。公既知天命、识时务,何故兴无名之兵?”(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93回)

(17)飞云子道:“这便是七弟的贤徒,乃扬州赛孟尝徐鸣皋,是个当今豪杰。”二人听了大喜,道:“久慕大名,今日幸得相会!”(清·唐芸洲《七剑十三侠》第9回)

由于“幸得相会”“今幸一会”等的始见时间(宋代)比“荣幸地会见”义“幸会”的始见时间(唐代)晚,所以,“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应该不是从“幸得相会”“今幸一会”等缩略而来。“幸得相会”“今幸一会”等也并非“幸会”的扩展形式。[2]

降至元代,出现了1个表示“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用例。请看:

(18)[末]动问老兄尊姓?[丑]小子姓常。[末]贵表?[丑]白将。[净]久闻列位高名,今日幸会,都是往长安赴选。[笑介]年兄年弟,休得抛撇。既然如此,且在此歇息片时,讲些学识,说些志气何如?(元·高明《琵琶记》第7出)

“今日幸会”在例(18)中跟在例(12)中用法并不完全相同。在例(12)中,“今日幸会”是自由问候语。“今日幸会”与“得睹清扬”为论点与论据关系(得睹清扬是感到会面之荣幸的原因),二者语义关联性强,“今日幸会”具有一定的叙实性,还不是纯粹出于客套而说,程式性较弱。例(18)中“今日幸会”可看作自由问候语向程式问候语的过渡状态,原因在于:第一,该例中“今日幸会”与“都是往长安赴选”语义关联性不如“今日幸会”与“得睹清扬”明显;第二,例(18)中“今日幸会”出现在初见情境中会话之初,与“久闻列位高名”共现。虽然在元代“幸会”的用例并不比其前代多,但其近义表达式“幸遇”“幸得一遇”出现了类似用法。请看:

(19)[做见科,王长者云]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遇尊颜,实乃小生万幸。(元·佚名《衣锦还乡》第1折)

(20)[孤云]谁是朱买臣?[正末云]小生便是。[孤云]左右,快接了马者!我寻贤士觅贤士,争些儿当面错过了。久闻贤士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遇尊颜,实乃小官万幸也。(正末云)不敢!不敢。(元·佚名《渔樵记》第1折)

(21)[赵云云]赵云久闻尊师道德无穷,今日幸遇,实乃赵云万幸也。(元·高文秀《襄阳会》楔子)

(22)[正末见旦科,旦云]久闻王舍风流,今日幸得一遇,果然名不虚传。(元·佚名《百花亭》第1折)

根据我们的考察,在《全元曲》中“幸会”仅1见,而“幸遇”凡25见。其中,表示“荣幸地会见”义的“幸遇”12见。这12例中有5例用于图式性构式“今日幸遇NP”(NP是抽象名词“尊颜”或指人名词)。这说明:即使到了元代,用作问候语的“幸会”出现频率也很低,其程式化程度还不大高,其中的“会”还可以替换为近义词“遇”。当然,不可否定的是,在元代,“幸会”“幸遇”中“幸”的实义虚化了(正是因此,例(21)中说话人才在“幸遇”小句后追加“万幸”小句来凸显话语的真诚性)。跟其实义虚化相对的是语用意义强化,即“幸”逐渐获得了表示尊敬色彩的用法,从而演变成了类前缀。这不仅在“幸会”“幸遇”中可以窥见一斑,而且在“幸察”(敬称对方明察)、“幸临”(敬称对方来临)、“幸教”(敬称对方赐教)中也可窥见。例如:

(23)今以臣愚议:……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侯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无忽。秦遂遣斯使韩也。(《韩非子·存韩》)

(24)虢侯闻之,足跣而起,至门,曰:“先生远辱幸临寡人,先生幸而治之,则粪土之息,得蒙天地,载长为人。先生弗治,则先犬马,填壑矣。”(汉·韩婴《韩诗外传》第10卷)

(25)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 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战国策·秦策三》)

到了明清时期,在口头正式交际中,用作初见程式问候语的“今日幸会”习见,凡10见,占同期“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总用例30例的1/3。例如:

(26)殷秀才同进忠坐下。进忠取出书子来递上,殷增光看了道:“原来白太始会见先生的。他原说秋间来京,今又往大同去了。”进忠道:“太始兄多叫致意。”增光道:“岂敢!先生神医国手,今日幸会。”(明·李清《明珠缘》第19回)

(27)韩回春道:“苗二哥未曾与李大哥相会?”苗龙道:“未曾拜识尊颜。”韩回春道:“这就是店主人,姓李讳秀,号季文,是一位仗义疏财的杰士。小弟自幼与他莫逆之交。”苗龙道:“有眼不识泰山。未得亲近,今日幸会。”(明·方汝浩《禅真逸史》第4回)

(28)是日走到西子庙来,一头撞见雪香,正欲避走,早被雪香看见,呼曰:“艾兄,今日幸会。”(清·阿阁主人《梅兰佳话》第39段)

“幸会”常受“今日”“今儿”等时间副词或“真是”等语气副词修饰,这种句法表现是违反汉语短语结构规则的。这说明“今日/今儿幸会”“真是幸会”已彻底程式化。例如:

(29)李大波这时才从屋子的角落里走过来,和张庆余、张砚田一一握手。李大波对他们微笑着,连说:“久仰,久仰,今日幸会。”(柳溪《战争启示录》)

(30)那文士先是哈哈一阵大笑,然后说道:“我家相公真是神算,作好歌谣,叫我到这桃中来吟唱,不想才第二日,就能碰见司马相公,真是幸会。”(司马紫烟《万丈豪情》)

(31)医生太太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瞧着我的衣服,反而以清脆柔和的声音说:“哦!是有钱的美国堂妹,真是幸会。”(里普利《斯佳丽》)

“今日/今儿”等时间副词修饰的其实是“幸会”中的动语素“会”,表示会见/见面的时间是今日;“真是”等语气副词修饰的其实是“幸会”中的形语素“幸”,表示荣幸的程度高。从生成词库理论角度来看,“今日”等时间副词或“真是”等语气副词可以强迫受它们修饰的“幸会”发生语义类型转变,从[性质+动作]转变成单纯的动作或性质。由于“今日”等时间副词、“真是”等语气副词在句中作状语,我们可以进一步把上述规律概括成“状语可以对它修饰的‘幸会’进行类型抽吸,抽出其中的‘会’或‘幸’作为真正的修饰对象”。从构式语法理论角度看,显然“今日/今儿幸会”“真是幸会”都是构式,因为构式不仅包括意义不能从其组成成分或其它现有构式的意义中推知的形义结合体,而且包括形式不能从其组成成分或其它现有构式的形式中推知的形义结合体(详见Goldberg,1995: 4)。[3]换言之,只要形式上违反句法规则(比如违反短语结构规则),即便语义透明,也可看作构式。比如,根据汉语语法规则,我们预测“真是”修饰性质形容词,但上几例中它们修饰动词“幸会”。这种句法表现具有不可预测性。这是我们把“真是幸会”看作构式的原因。虽然在深层结构中“今日/今儿”修饰的是“会”,但在表层结构中修饰的却是“幸会”;虽然在深层结构中“真是”修饰的是“幸”,但在表层结构中修饰的却是“幸会”。出现这些怪异现象的原因是“幸会”已经高度词汇化,其内部成分之间已经不容其它词语插入。

在明代,“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用例从元代的1例增至7例,用作问候语或其关键词(即问候用法)的“幸会”凡4见。而同一时期问候用法的“幸遇”未见(虽然非问候用法的“幸遇”在明代仍然可见)。这表明:跟在元代相比,在明代问候用法的“幸会”程式化程度加深,其中的“会”不再能替换为同义词“遇”。在明代,“幸会”程式化程度加深还表现在它开始独立成句。独词句“幸会!”是典型程式问候语。“幸会!”小句还可以复现。例如:

(32)公孙胜便仗剑上马,林冲、黄信左右护定,直到阵前。彼此通过姓名,吴角便道:“久闻入云龙大名,如雷灌耳,幸会!幸会!先生道法,昨日多曾领教,端的高明!贫道今日拟摆设一阵,请你破来……”(明·施耐庵《古本水浒传》第18回)

(33)茶罢,王伦向任正千道:“兄与弟乃系桑梓,慕名已久,每欲仰攀,未得其使,今蒙光临,幸会!幸会!”(明·吴炳《绿牡丹》第6回)

上两例中,“幸会”复现是为了提高表达的礼貌度。对比上两例和例(12)—例(18)中的“幸会”可知,“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在明代已正式语用化为程式问候语。它向程式问候语语用化的标志是可独立成句来发挥问候功能。“幸会”小句可以复现是其语用化程度加深的表现。在明清时期,程式问候语“幸会”与“今日幸会”“幸得相会”并存。但“幸会”因为形式简短,使用起来更经济/省力,而沿用到现代汉语中。

当然,在明代,“幸会”的旧用法并未彻底消失,而是新旧两种用法并存,即程式问候语用法和自由问候语用法并存。在明代,其自由问候语用法包括两种:第一,“幸会”后续处所补语或对象宾语,但“幸会”与处所补语之间的关系词——介词“于”潜隐。例如:

(34)抬头一看,只见皓月当空,刚在垂杨顶上,便对杜开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诗才,渴欲求教,今日幸会舟中,何不就把明月为题。”(明·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2回)

(35)瞿琰失惊,跪下恳问:“弟子乃一介凡夫……怎能够羽化登仙?”老僧道:“天机隐秘,一时难以明言……”瞿琰道:“弟子久厌尘凡,渴慕至道,幸会师爷,乞为指示。”(明·方汝浩《禅真后史》第51回)

例(34)中“舟中”是“会”的处所,引进处所的介词“于”被省略。例(35)中“师爷”是“会”的对象。例(34)中“于”未出现,这表明“会”已经跟“幸”融合成词。但是,上两例中处所补语、对象宾语的存在使得“幸会”不易发生离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而独立成句,从而语用化为程式问候语。所以,它是“幸会”的旧用法。第二,“幸会”与谦词主语连用。例如:

(36)杜伏威道:“患难相救,自是弟兄们分内事,大哥何出此言?只是饮酒尽醉便了,不须称谢。”薛举道:“小可幸会缪大哥,恨相见之晚……”(明·方汝浩《禅真逸史》第27回)

(37)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元,上京挺试的。”游好闲道:“失敬,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何如?”(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第4卷)

上两例中,“小可”“小子”是谦词,作“幸会”的主语。古代中国人习惯在交际中贬己尊人,以遵循言语交际的礼貌原则。“幸会”跟谦词主语或敬词宾语同现,就是为了提高表达的礼貌度。这种语境中“幸会”里的“幸”(感到荣幸)义叙实程度更低,多是出于礼节才那么说。从这个角度看,“幸会”跟谦词主语或敬词宾语同现,便于“幸”的实义虚化,从而便于“幸会”向程式问候语语用化。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幸会”前/后的主语/宾语的存在使“幸会”不易走上独立成句之路,从而不易语用化为程式问候语。

在清代,“荣幸地会见”义“幸会”的用例从明代的7例骤增至23例。可见,清代是“荣幸地会见”义“幸会”发展的鼎盛期。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是“久仰”和“幸会”常用于同一话对,而清代也是“久仰”发展的鼎盛期。在这一时期,“荣幸地会见”义“幸会”发生了功能扩展,从初见问候语演变为普通问候语。这也是“幸会”语用化程度加深的表现。例如:

(38)(陆书)正走进方来茶馆,不期会见袁猷,遂作了一个揖道:“仁兄久违,久违。”袁猷见是陆书,赶忙还礼,道:“贤弟幸会,幸会。”(清·邗上蒙人《风月梦》第2回)

上例中,陆书跟袁猷不是初次见面,而是(久别)重逢。陆书问候语中的“久违”就是明证。该例中,“仁兄”和“贤弟”并非“幸会”的主语,而是独立语中的称呼语,是对听话人的敬称,并且“久违”小句和“幸会”小句构成一个话对,这种情况下(“久仰/久慕/久闻+NP”等表达式和“幸会”小句在一个话对中出现于交际主体的分述话轮中,而非出自同一说话人之口),“幸会”已是典型程式问候语了。以上论述说明,“幸会”语用化为会话程式语,至少需要三个前提条件:第一,用于对话语体,而非叙事语体。在对话语体中,它还必须出现于交际主体的对白当中,而非转述中。第二,独立成句或复现。第三,独立成句或复现的“幸会”与续段没有语义相关性,即没有顺承或因果关系等。否则,就不是程式问候语,而是自由问候语,如例(12)。关于其语用化条件的详情,参见上文论述。

在清代,表“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在使用上还具有另外一个特征,即“幸会”的语用化程度进一步加深,出现了作言说动词宾语子句的用法。例如:

(39)莲生虽初次见面,早闻得高、尹齐名,并为两江才子,拱手致敬,说声“幸会”。(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第33回)

上例中“说声‘幸会’”犹“问候了一声”。

上述表示“荣幸地会见”义的“幸会”在汉语史上的使用情况表明,“幸会”向程式问候语的语用化可能是渐进的、连续的过程,而不是在某一历史时代就实现了从非程式化到程式化的转变。比如,在宋元期间就有了程式语“今日幸会”,但其用例较少,而到了明代这种用例多了起来。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幸会”的程式化萌芽于唐五代,形成于明代,鼎盛于清代。

综上所述,“幸会”的语用化表现在如下几方面:第一,“幸会”的聚合可变性降低,即问候语境中“幸会”不再能自由替换为“幸遇”。“幸会”的同义交替表达“幸得一会”“幸得相会”“幸得一见”等使用频率越来越低,直至从交际中消失。第二,“幸会”从可以跟表示见面处所、见面对象等的论元共现到这些论元完全脱落,“幸会”独立成句;第三,“幸会”小句复现,以提高问候的礼貌度;第四,程式问候语“幸会”发生功能扩展,从初见问候语演变为普通问候语,“幸会”的语用化程度加深;第五,“幸会”的语用化程度进一步加深,出现作言说动词宾语子句的用法。

从表1中还显示,从元代开始,表“幸运遇合”义或“好时运”义的“幸会”基本消失。这可能是由于随着表“荣幸地会见”义“幸会”的发展,为避免“幸会”一词的语义负荷过重,“幸运遇合”义或“好时运”义“幸会”在与“荣幸地会见”义“幸会”的竞争过程中处于劣势地位而逐渐退出使用。

2.程式问候语“幸会”语源考

上文的论述表明,程式问候语“幸会”是“荣幸地会见”义“幸会”独立成句的产物。那么,“荣幸地会见”义“幸会”的语源是什么呢?它与“幸运遇合”义或“好时运”义“幸会”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们的观点是:“荣幸地会见”义“幸会”是从“幸运遇合”义“幸会”演变而来的。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第1469页把“幸运”释为:①好的运气;出乎意料的好机会;②称心如意;运气好。第1105页把“荣幸”释为:光荣而幸运。可见,“荣幸”的语义特征为:[光荣]、[幸运]。此外,《词典》为“幸”列出了7个义项,但未将“荣幸”义单列,而是在第一个义项“幸福;幸运”下举“荣幸”为例。可见,无论是“荣幸”还是“幸会”,其中的“幸”都为“幸运”义。《说文解字》释“幸”为“吉而免凶也”。“幸”本为“幸运”义。“荣幸地会见”义“幸会”是“幸运遇合”义“幸会”的引申。这在汉语史上也能得到证明。例如:

(40)今吾刑外乎大人,而忍于小民,将谁行武?武不行而胜,幸也。幸以为政,必有内忧。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必偏而后可。(春秋·左丘明《国语》)

(41)侍者曰:“狗之事大矣,而主之色不怡,何也?”襄子曰:“吾闻之,德不纯而福禄并至,谓之幸。夫幸非福,非德不当雍,雍不为幸,吾是以惧。”(春秋·左丘明《国语》)

(42)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春秋·孔子《论语》)

上三例中,“幸”用的都是本义,例(40)和例(41)中的“武不行而胜”和“德不纯而福禄并至”都是“吉而免凶”的具体表现。在“幸运遇合”义“幸会”中,“幸”用的亦是本义。例如:

(43)幸会果代耕,符守江南曲。(南朝宋·谢瞻《于安城答灵运》)

(44)尝未逾时,遇诸商侣,悲喜俱至,涕泪交流,各掩泣而言曰:“我惟感遇,幸会良人,室家有庆,恩爱已久,而今远弃,妻子孤遗,悠悠此心,谁其能忍?幸愿留顾,相与还城。”(唐·玄奘《大唐西域记》)

上两例中,“幸会”为“幸运遇合”义。其实,不论是“幸运遇合”还是“荣幸地会见”,二者都含[+合期望]义素,即所“会”对象或结果都符合说话人的心理预期,为说话人所喜闻乐见。换言之,“幸会”从“幸运遇合”义引申出“荣幸地会见”义有一定的语义基础,二者语义相通。当说话人所“会”对象为人,双方初次见面,且当说话人社会地位比听话人低得多,或说话人为了遵循礼貌原则而有意恭维听话人(如“幸会”与“久仰/久闻/久慕+NP”等连用)时,“幸会”中“幸”的“幸运”义这个义位吸收从语境中浮现上来的谦敬意义而实现为“荣幸”义这个义面,再与“会”的意义组合,生成“幸会”的新义位,即“荣幸地会见”义。这种词义发展的痕迹仍依稀可见。例如:

(45)[做见科](王长者云)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遇尊颜,实乃小生万幸。(元·佚名《冻苏秦衣锦还乡》)

(46)彭公见黄三太虽然年迈,精神百倍,五官不俗,连忙站起来说:“老壮士乃英烈之人,我久仰大名,今日幸会,实三生有幸。前者多蒙厚爱,借仗威力,得有今日,我心中实实感佩。老壮士请坐讲话。”(清·贪梦道人《彭公案》第30回)

(47)因自己力不能敌,去请兄长相助的话,奏了一遍,当下高铁嘴即插口说道:“原来方兄是白眉师尊的门徒,我等幸列同门,真是幸会!但是方兄徒劳跋涉了。”(清·佚名《乾隆南巡记》第65回)

上三例中,“幸会(幸遇)”表示“荣幸地会见”义,且都与“幸运”义表达共现,如“今日幸遇尊颜”与“实乃小生万幸”共现,“今日幸会”与“三生有幸”共现,“真是幸会”与“幸列同门”共现。故本文认为,“荣幸地会见”义“幸会”是由“幸运遇合”义“幸会”通过对语境意义的吸收发展而来。

(二)程式问候语“幸会”的语用化条件和动因

1.程式问候语“幸会”的语用化条件

①情境语境方面的条件:用于初见情境会话之初

“荣幸地会见”义“幸会”向程式问候语语用化,在情境语境方面的条件是,在初见情景中、在会话之初(即用在初始话对中)。如果说话人不是在初见情景中(或虽在初见情景中,但不是在会话之初)使用“幸会”,那么“幸会”就不会语用化为程式问候语。请看:

(48)多九公接过扇子道:“此处天气果然较别处甚热。”老者又献两杯茶道:“小子这茶虽不甚佳,但有灯心在内,既能解热,又可清心。大贤吃了,就是受热,也无妨了。今虽幸会,奈小子福薄重听,不能畅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贤既肯屈尊同他们细谈,日后还可造就么?”(清·李汝珍《镜花缘》第18回)

上例中,“幸会”并非出现于会话之初,而是在老者取扇、献茶等一系列行为之后。并且此处“幸会”也非问候语性质,而是带有一定程度的叙事性。[4]这决定了其不能语用化为程式问候语,因为初见情景的会话之初具有语境典型性,这种语境典型性导致“荣幸地会见”义“幸会”具有很高的使用频率,从而致使其向程式问候语语用化。

②语言语境方面的条件:上下文中没有原因表达

“幸会”的语用化在语言语境方面的条件是其上下文中没有原因表达。所谓“原因表达”,指表示使说话人感到见到对方很荣幸的原因的表达式(如“久慕盛德”“久仰大名”等)。请看:

(49)久慕盛德,无由瞻拜,幸会!幸会!今日老先生下顾,必有见教。(明·沈鲸《敛绢记》第10出)

(50)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元,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何如?”(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第4卷)

(51)彭公见黄三太虽然年迈,精神百倍,五官不俗,连忙站起来说:“老壮士乃英烈之人,我久仰大名,今日幸会,实三生有幸。前者多蒙厚爱,借仗威力,得有今日,我心中实实感佩。老壮士请坐讲话。”(清·贪梦道人《彭公案》第30回)

在例(49)、例(51)中,“幸会”和“久仰/久慕/久闻”共现。从语义关系上讲构成因果关系,因为“久仰/久慕/久闻”对方,所以才感到相会很荣幸(即“幸会”)。例(50)中虽然没有“久仰”“久慕”“久闻”之类词语,但是从“我相公是今年贡元”和“失敬,失敬”也可见说话人对对方的尊敬、仰慕之情。可见,“幸会”语用化在语言语境方面的条件是不跟原因表达共现,否则“幸会”就更可能是真情实感的抒发而非出于客套才说的。

③句法条件:独立作谓语且主语省略

“幸会”语用化为会话程式语的句法条件是独立作谓语且主语省略。独立作谓语意味着它前无状语且后无宾语。像下面这种句法环境中的“幸会”是不能语用化为程式问候语的,因为它已经带了宾语。例如:

(52)穆兴道:“兄长见谕,无不领命……一来见瞿先生的光景有限,二来幸会故人在此,不敢分外科求,止赐本等罢了。”(明·方汝浩《禅真后史》第4回)

(53)瞿琰失惊,跪下恳问:“弟子乃一介凡夫……怎能够羽化登仙?”老僧道:“天机隐秘,一时难以明言……”瞿琰道:“弟子久厌尘凡,渴慕至道,幸会师爷,乞为指示。”(明·方汝浩《禅真后史》第51回)

(54)(甄宝玉)便说道:“……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清·曹雪芹《红楼梦》第115回)

(55)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世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清·曹雪芹《红楼梦》第115回)

只有独立作谓语且主语省略,“幸会”才能构成独词句。独词句“幸会!”的广泛出现是“幸会”语用化为会话程式语的重要表现。

④语义条件:“幸会”小句从叙述有界事件到叙述无界事件

前文指出,“幸会”向会话程式语的语用化经历了从“幸会”后有或可添加处所补语、对象宾语,其前有或可添加时间状语、程度状语、谦词主语,到其前后没有且不可添加上述成分的过程。造成这种转变的原因是,“幸会”小句从叙述具体会面事件向泛指任一会面事件转变。因此,“幸会”语用化为会话程式语的第三个条件是句子所述事件从有界向无界转变。如果“幸会”所在句子中有表示见面场景中的具体要素(如人物、时间、地点、原因、方式、数量等)的成分,例如“幸会世兄”“幸会舟中”“小子幸会芝范”“小可幸会缪大哥”“幸会于此”“今日幸会”等,那么,句子表述的是有界事件,这时“幸会”用的就不是程式语用法。当说话人不再因某种具体原因而表示对听话人的问候时,就使句子所述事件从有界向无界转变。这种转变在语言形式上表现为处所补语、宾语、状语等成分的脱落。可见,“幸会”向程式问候语语用化的语义条件和句法条件是互为表里的。

2.程式问候语“幸会”的语用化动因

“幸会”向程式问候语语用化的动因是,经常以独词句形式出现于初次见面语境彼此会话之初。因为古代中国人习惯在见面之初通过抒情(抒发见到对方的荣幸之情或对对方的仰慕之情)来恭维对方,从而达到间接问候对方的交际目的。这种交际已经仪式化,成了一种社交习惯。这导致“幸会”及其变式“幸得相会”“今幸一会”等、“久仰”及其变式“久仰大名”“久仰盛德”等高频出现于初次见面语境的初始话对中。这种语言使用事件反过来会影响认知主体对“幸会”“久仰”的心理表征。认知主体不再认为它们是其它单词临时组成的状中短语,并不再关注其内部结构关系,而把它组块化为一个单词。也正是因为它们具有强大的问候功能且被高频使用,人们才经常让它们独立成句,以使相关问候语形式简短、便于使用。

三、余论及结论

(一)余论

汉语久别重逢问候语有古代的“久违”“连日”及现代的“好久不见”等。它们本来也都是自由表情语,通过陈述好久或连日不见的事实来间接表达对听话人的想念之情。久而久之,就因高频出现而语用化为久别重逢时所用的程式问候语。据王凤娇和周志峰(2016),“连日”本是表情陈述句“连日VP”(如“连日不见”等)或表情疑问句“如何连日VP”的截略,而后演变为久别重逢问候语。试比较:

(56)(鲁智深)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明·施耐庵《水浒全传》第7回)

(57)[外上]……王官人,连日不见。李大姐不来么? [生]吕公,一言难尽。(明·郑若庸《玉玦记》第17出)

(58)逢若道:“连日不见,今日有事特来相商。”(清·李绿园《歧路灯》第21回)

(59)[付]人叫我? 地方看好子犯人,我说句话就来。个是啰个吓? 吓! 元来是员外,啰里去? [净]张禁哥连日哉。[付]正是,久违哉。(清·钱德苍编选《缀白裘·寻亲记·府场》)

(60)[付上]来哉。是啰个? 闭门家里坐,何人剥啄敲? 是人? [净]是我。[付]阿呀,是李爷。李爷,连日连日。[净]外日多谢,重劳重劳。(清·钱德苍编选《缀白裘·双珠记·天打》)

例(56)—例(58)中,“连日”用在“连日不见”(犹现代汉语“好久不见”)等自由短语中;例(59)、例(60)中,“连日”用在程式问候语中,本是固定短语“连日不见”的截略形式,但在这两例中其表义已经去理据化,意即“久违/你好”,所以在例(60)中才可以重叠使用。例(56)中说话人并非真的关心多日不见对方的原因,这只是一种突出说话人想念对方的手段,所以,听话人可以不作答。这样看来,“连日”向久别重逢问候语的语用化,就是从表情语(的一部分)到问候语的演变。例(59)答语中的“正是”表明听话人已经将“连日”重新解读为表示“久违”义。

在古代汉语中,除“连日”外,“一向”也曾是久别重逢用问候语。据董志翘(1999)、王凤娇和周志峰(2016),明清时期出现的程式问候语“一向”本是问句“一向VP/AP?”(如“一向可好?”“一向安乐否?”“一向康泰么?”“一向纳福?”等)的截略(他们称之为“省缩”)。同“久违”“连日”一样,“一向”本来也是自由表情语,通过询问对方的生活、身体等情况来表达对对方的问候。因其在特定交际情景中(即久别重逢时会话之初)高频使用而语用化为久别重逢时的程式问候语。例如:

(61)[外扮吏上]江州刘太爷差吏典迎接老爷,有帖子拜上。[生]太爷一向好么? [外]好。(明·顾大典《青衫记》第18出)

(62)智觉又问道:“二位施主都一向安乐否?”朱氏道:“仗托三宝庇宥,遣日而已。”(明·方汝浩《禅真逸史》第1回)

(63)三官道:“……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来望兄。不知一向纳福么?”花二说:“托庇贤弟。你会见李二么?”(明·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第1回)

(64)郑爷跪下道:“师母,你老人家一向身体康泰?”老太太说:“好哇,二小子你怎么总也不来了?”(清·《续小五义》第36回)

(65)(沈云峦)径到府前,遇着刑厅书手、旧相知徐兰亭。沈云峦道:“兰老一向!”两个作了揖。(明·陆人龙《型世言》第72回)

(66)[丑]我儿,有客在此。[贴]是那一个。[丑]就是前者与我相交的包舅舅在此。[贴]包舅舅万福。[净]箫姐姐,一向一向。[贴]我娘常想你,缘何再不来望我娘一遭。(明·杨柔胜《玉环记》第6出)

例(61)至例(64)中,“一向”与“好”“安乐”“纳福”“康泰”等词连用构成“一向VP”式状中结构,用于表情疑问句中。当说话人仅通过“一向”句来表示久别重逢时的寒暄、客套,而不要求听话人做出实际回答时,由于高频使用,“一向VP”省缩为“一向”,进而语用化为程式问候语。例(65)和例(66)中,“一向”用作程式问候语。

古代汉语程式问候语具有相同的形成机制,即截略。初见问候语“久仰”“幸会”和久别重逢问候语“连日”“一向”的形成机制均为截略。所不同的是,“久仰”“幸会”是“久仰/幸会+NP”结构的截略;“连日”“一向”是“连日/一向+VP”结构的截略。前一结构为动宾结构,NP作“久仰/幸会”的宾语;后一结构为状中结构,“连日/一向”是时间状语。

(二)结论

民族文化不同,交际模式也不同。汉族人(尤其是古代汉族人)在正式场合、在初次见面彼此交谈之初,习惯先通过表达对对方的仰慕之情或见到对方的荣幸之情来恭维对方[5],从而间接问候对方。这时诉诸的句型多为“(NP1)久仰/久慕/久闻+NP2(之)NP3/VP。今日VP1,[(实)乃/为(NP1)]三生有幸/万幸”(其中,NP1为言者自称;NP2、NP3分别指称对方及其名/才/德/貌;VP1表示能够见到对方,如“得睹尊颜”“幸遇/幸会尊驾”等。NP1和NP3分别为谦词和敬词)。请看:

(67)[旦儿云]……久闻老师父大名,今日得睹尊颜,三生有幸。(元·吴昌龄《东坡梦》第1折)

(68)[第五伦云]老夫久闻贤士大名,如雷贯耳,今得一睹,实为三生之幸。(元·宫天挺《范张鸡黍》第2折)

(69)[殿头官云]久闻贤士有颜回亚圣之学、曾参养亲之孝……驰名于朝野之中……今日一见,乃小官万幸也。(正末云)不敢,不敢。量小生一介寒儒,素无才德,何敢着大人挂念也?(元·刘唐卿《蔡顺奉母》第5折)

(70)[做见科][旦云]学士大人,贵脚踏于贱地,蓬荜生光。[范云]久闻老母教子有方,今日登堂瞻拜,实乃小官万幸也!(元·秦简夫《剪发待宾》第3折)

这种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交际模式(简称“文化模式”[6]),即通过恭维来间接问候对方,导致汉语中“久仰NP”(NP指听者或其名誉、德性、才华、容貌等)之类自由表情语在语言使用经济原则的作用下经历成分截略,并导致“久仰”和“幸会”在初次见面语境中语用化为程式问候语。

“久慕”“久闻”在汉语史上虽也曾一度向程式问候语语用化,但终因使用频率较低,而与在“久仰”的竞争中落败。对此,我们已另文以详。

注释:

[1] 在语料调查过程中,我们在唐代语料中还发现了下例。

(1)幸会东城宴未回,年华忧共水相催。(唐·李商隐《可叹》)

上例中的“幸会”,《汉语大词典》(卷二,第1090页)、《逆序类聚古汉语词典》(第142-143页)等辞书都释作“荣幸地会见”。其实,它表示的意义近似于“皇帝亲临会见”。“幸会东城宴未回”意即“碰巧所恋之人陪侍君王到东城游宴未回”。

[2] 在古代汉语中,“幸得VP”是一种常见构式,“相会”只是其中的一个填项。语料调查显示,VP还可以是“进见”“相见”“拜见”“一见”等填项。除上述“会见”义动词(短语)外,VP还可以是“宿卫”“脱身”“不死”“一毫不废”等成分。例如:

(1)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馀年,时从出游,游於后园,览於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汉·司马相如《子虚赋》)

(2)时约三更,胡深却向岭下高叫:“山岭守卒,我是胡元帅,早吃他用计捉去,幸得走脱,你们休投矢石。”(明·佚名《英烈传》第27回)

同理,“今幸一会”“今幸相会”不是“幸会”的扩展式。在古代汉语中还存在“今幸良辰”“今幸缘满”“今幸俱得”“今幸至此”等形式。

[3] 形式的不合规则性,亦即组合的不可预测性,也是定义狭义构式的一个标准。这一点在以往的构式研究中经常被忽略。比如,在英语“by and large”中,“by”是介词,“large”是形容词,两者词性不同,却用并列连词“and”连接起来。整个“by and large”是副词性的(意即“总的说来/大体上”),跟其中任何一个成分的语类性质都不同。

[4] 同理,下引首例中“幸遇”因用于叙事语体(叙述过去发生之事)而不可能语用化为问候语。次例中“幸遇”小句因不是用于会话之初而不可能语用化为问候语。

(1)向因兵戈扰乱,爹爹前往边庭,孩儿与母亲乱兵追逐,分散东西,逃生旷野,那时一身没靠,举目无亲,幸遇秀才蒋世隆,恻隐存心。救提作伴……(元·施惠《怨闺记》第35出)

(2)(正末见旦科,云)姐姐祗揖。(旦云)秀才万福!(正末云)敢问姐姐谁氏之家?姓甚名谁?(旦云)妾身是本处上厅行首,姓李,小字素兰。今日因赏清明节令,幸遇尊颜。(元·松柏生《玉壶春》第1折)

[5] 现代英语交际中虽然也有类似类似情形,如初次见面说“it’s my pleasure/honor to meet you”,但用频不及“How do you do?”“I am glad to see you.”

[6] 关于“文化模式”概念,详见Kecskes(2012)。Kecskes认为,文化模式是那些有助于个体解释及理解信息和事件的假定或隐性的认知框架或模板。比如大家熟知的英语国家租车时常使用的情景捆绑式话语:What can I do for you? I have a reservation. 张绍杰(2017)举了大家都熟悉的英语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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