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贫攻坚背景下驻村干部的“诉苦”研究
——基于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X县的考察

2020-07-14 05:52吴志华
关键词:驻村村干部话语

方 菲 吴志华

一、问题提出与文献综述

2020年是脱贫攻坚的收官之年,六年间我国脱贫工作已取得决定性进展,由2013年底的8249万贫困人口减少至2019年末的551万人,累计减贫7698万人,贫困发生率由10.2%下降到0.6%。(1)国家统计局:《2019年全国农村贫困人口减少1109万人》,2020年1月23日,http://stats.gov.cn/,2020年4月5日。巨大成就的背后离不开无数驻村干部的顽强战斗与辛勤付出,他们作为基层脱贫攻坚的主力军,既是国家政策执行的代理人,又是村庄脱贫工作的当家人,在脱贫攻坚中起着关键作用。据统计,十八大以来全国共选派277.8万人驻村帮扶,选派驻村第一书记43.5万个。(2)中国政府网:《就“攻坚克难——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答记者问》,2019年3月7日,http://www.gov.cn/zhuanti/2019qglhzb/live/20190307b88947.html,2019年11月6日。在当前的脱贫工作中,由于脱贫任务的艰巨性与时间的紧迫性,驻村干部面临的苦境与难处逐渐增加,负担也愈发繁重。“诉苦”不仅是驻村干部对外展示基层扶贫苦境和难处的常用手段,也是外界透视驻村干部这些苦境和难处的“观景台”。虽然学界对驻村干部面临的实践困境进行了大量研究,但是对驻村干部“诉苦”的研究尚未进行,并未对“诉苦”的策略、诱因和功能进行系统的学术阐释。因此,要想探究驻村干部的“苦”和“难”,更好地发挥驻村干部在脱贫攻坚中的关键作用,需要正确认识和全面把握驻村干部的“诉苦”行为。在此背景下,本文力图回答以下问题:驻村干部如何进行“诉苦”?“诉苦”的原因来自何处?“诉苦”所呈现的具体功能有哪些?

学界关于驻村干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驻村干部的作用成效和实践困境。一是作用成效方面。基于制度视角,认为驻村制度对我国农村治理结构、扶贫动员和贫困治理具有重要作用。(3)覃志敏、岑家峰:《精准扶贫视域下干部驻村帮扶的减贫逻辑——以桂S村的驻村帮扶实践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基于嵌入视角,认为驻村干部代表国家权力直接嵌入村级组织,实现了国家与基层社会的有机联系,(4)谢小芹:《“接点治理”:贫困研究中的一个新视野——基于广西圆村“第一书记”扶贫制度的基层实践》,《公共管理学报》2016年第3期。能有效地整合扶贫资源、激活基层组织建设、改善地方民风。(5)袁立超、王三秀:《嵌入型乡村扶贫模式:形成、理解与反思——以闽东南C村“干部驻村”实践为例》,《求实》2017年第6期。基于科层视角,认为驻村干部呈现非科层化运作样态,有利于打破传统乡村治理功能分割和制度僵化的困局,促进村庄治理的变革。(6)杨芳:《驻村“第一书记”与村庄治理变革》,《学习论坛》2016年第2期。二是实践困境方面。基于角色视角,认为驻村干部面临多重角色负荷压力,在多主体参与的互动情境中疲于角色的扮演而陷入困境。(7)李胜蓝、江立华:《基于角色理论的驻村“第一书记”扶贫实践困境分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2018年第6期。基于排斥视角,认为驻村干部受到上级政府目标设置权责不匹配和“乡村”关系的双重结构性排斥,(8)许汉泽、李小云:《精准扶贫背景下驻村机制的实践困境及其后果——以豫中J县驻村“第一书记”扶贫为例》,《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其职权背后带来的显性和隐形扶贫资源差异,使驻村成效趋于不同。(9)卢冲、庄天慧:《精准匹配视角下驻村干部胜任力与贫困村脱贫成效研究》,《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基于权力异化视角,认为干部驻村加剧了政绩竞赛,强化了“寻租”行为,造成扶贫资源的极大浪费。(10)王文龙:《中国包村运动的异化与扶贫体制转型》,《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

学界关于“诉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土改时期的农民诉苦,大致可分为三类:其一是“政治动员”说。从“国家—社会”视角出发,认为诉苦运动将乡村民众纳入国家权力运行轨道,是中共进行政治动员和国家观念重塑的技术手段,其最终目的是重构乡土社会政权建设。(11)郭于华、孙立平:《诉苦:一种农民国家观念的形成机制》,《中国学术》2002年第2期。其二是“阶级规训”说。运用阶级分析框架,认为诉苦运动通过阶级概念的植入强化了农民的阶级意识,是农民政治认同形成的一种重要心理机制。(12)彭正德:《土改中的诉苦:农民政治认同形成的一种心理机制——以湖南省醴陵县为个案》,《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6期。其三是“话语认同”说。从话语分析角度出发,认为中共通过阶级话语对乡土小农社会的嵌入,实现了进入乡村攫取资源和整合农民的合法性。(13)纪程:《话语视角下的乡村改造与回应》,博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06年,第26页。也有学者从农民话语主体性角度出发,认为农民作为说话主体通过不同话语的策略性选择来应对阶级化社会诉苦模板,以此表达利益诉求和实现情感价值。(14)吴毅、陈颀:《“说话”的可能性——对土改“诉苦”的再反思》,《社会学研究》2012年第6期。此外,近年来学界对“诉苦”的研究不只局限于土改时期农民诉苦,而是扩展到当下民众的“诉苦”研究,把“诉苦”作为民众日常生活中进行利益表达的手段,将“诉苦”与“上访”(15)田先红:《从维权到谋利——农民上访行为逻辑变迁的一个解释框架》,《开放时代》2010年第6期。“维权”(16)于建嵘:《当前农民维权活动的一个解释框架》,《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2期。等结合起来进行研究。有学者提出“诉苦型上访”的分析框架,认为诉苦是民众寻求现代国家权力支持的重要策略。(17)张金俊:《“诉苦型上访”:农民环境信访的一种分析框架》,《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有学者从底层视角出发,认为“诉苦”作为底层民众日常抗争的一种技术手段,民众借用“哭”“闹”“诉诸情感”等策略和手段进行利益抗争。(18)刘氚、何绍辉:《日常生活中的诉苦:作为一种抗争技术——兼论底层研究的拓展及进路》,《求索》2014年第2期。也有学者利用这一视角关注打工者的“诉苦”行为,认为打工者通过对“苦”的重新解释和建构“能吃苦”的个人形象,来实现积极的社会认同以使人生充满希望。(19)朱敏、何潇:《诉苦:打工者的记忆、认同、希望》,《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

综上所述,从驻村干部的研究看,学者从不同视角解释了驻村工作的作用与实践困境,有助于我们了解驻村干部的群体特征和工作的苦难点。但是,研究趋于“笼统化”和“碎片化”,对驻村干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遭遇的苦境和难点揭示不够细致和完整。从“诉苦”的研究看,研究主体主要集中在农民群体抑或底层民众,缺乏对体制内部人员特别是驻村干部群体的研究。因此,本文在借鉴与吸收学界对驻村干部和“诉苦”的研究成果基础上,以田野调查中的个案访谈材料为依据,围绕“诉苦”策略、“诉苦”诱因、“诉苦”功能三个方面,深入解析驻村干部的“诉苦”行为,以展现驻村干部日常生活工作中的各种“苦”和“难”,弥补现有研究不足。

此次调研地点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X县,地处武陵山片区,属于革命老区、武陵山区、贫困地区“三区叠加”的特殊区域,以土家族、苗族为主的17个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85%。2014年全县建档立卡贫困人口43 615户140 092人,重点贫困村66个,综合贫困发生率39.67%,是脱贫攻坚的“贫中之贫”“困中之困”,属典型的深度贫困地区。2016年至2019年间,全县统筹财政资金40.40亿元,实施精准扶贫项目2959个,探索打造了“五基一动力”“一统三治六联”(20)“五基一动力”:基础产业、基础设施、基本公共服务、基层社会治理、基层党建和激发贫困群众内生动力。“一统三治六联”:一统,党建统领;三治,法治、自治、德治相结合;六联,治安联防、纠纷联调、平安联创、困难联帮、服务联心、发展联手。等多个特色扶贫模式。截至2019年底,全县累计脱贫43 573户148 925人,出列重点贫困村66个,留存未脱贫贫困户430户967人,综合贫困发生率下降至0.27%,减贫成效群众认可度达到98%。(21)数据来源:根据X县脱贫攻坚指挥部办公室网站历年发布的工作简报整理而得。在脱贫攻坚组织架构上,X县建立攻坚战调度机制,成立由县委书记任政委、县长任指挥长的脱贫攻坚指挥部,组建11个乡镇前线指挥部,实行“县级月调度、月通报”“乡镇周调度、周通报”的运行管理机制。2015年年初开始向贫困村选派驻村第一书记,共106人。2018年3月组建263个村级“尖刀班”,(22)“尖刀班”为X县的一种创新性提法,人员构成主要包括:包村总负责人、乡镇包片领导、第一书记、驻村队员、村支两委班子成员。包村总负责人由帮扶单位主要负责人担任,对驻村工作负总责;第一书记、“尖刀班”班长由一人担任,在包村总负责人领导下,负责统筹协调安排与扶贫各项工作落实;驻村成员由各级选派到村的公职人员组成。“尖刀班”成员中需要常年驻村的不少于3人,也就是本文所指的驻村干部。选派1977名“尖刀班”成员,负责村级脱贫攻坚的各项工作。2019年全县“尖刀班”实际成员达2199人,共有277个帮扶单位开展结对帮扶,9009名干部职工点对点逐户落实帮扶措施。在驻村干部人员选派上,各级帮扶单位为更好、更快完成脱贫任务,一般选派政治素质高、事业心强、工作作风实、综合能力强、身体健康且具备履职条件的人员参加驻村帮扶,优先安排优秀年轻的干部和后备干部参加驻村工作队。

本研究依据驻村干部规模和交通地理条件两个特征,选取H镇和Y镇作为调研点。H镇下辖20个村,“尖刀班”成员187人,驻村帮扶省级单位1个、县级单位14个、乡镇单位5个。Y镇距离县城60公里,山路崎岖,交通条件相对薄弱,下辖12个行政村,选派驻村干部114人、驻村帮扶县级单位11个、乡镇单位1个。2018年8月,笔者随调研团队来到H镇、Y镇开展为期20天的实地考察,共访谈了30位驻村干部、10位村干部、6位村民、5位镇级干部、3位县级干部,调研主要采取深度访谈和参与观察的方式进行。

二、叙事情境建构:“诉苦”的策略

基于学界已有研究,本文中“诉苦”指个体遭遇苦难或陷入困境后,通过采取“叙事”(或称“讲故事”)方式把苦感向外进行传递的一种行为,常发生在人们日常生活和工作中。“诉苦”策略是指驻村干部在“诉苦”过程中使用的一系列技术化手段、方法和行为方式。驻村干部“诉苦”使用的主要策略就是建构叙事情境,通过情境要素的互动和配合与“观众”进行信息交换,完成苦感外传。

叙事强调将个体微观的行动故事作为核心载体,通过对过去生活的故事化处理,讲述“故事”和呈现“故事背后的逻辑”。布鲁纳(Bruner)认为叙事的核心要素分为三个方面,即故事、话语和讲述。(23)布鲁纳:《故事的形成:法律、文字、生活》,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8页。故事是系统关联的事件序列;话语是体现在特定媒介中的陈述;讲述是叙述故事的行动。梅思(Maines)认为叙事具备三个基本要素:一是聚焦和评选过去选出的事件;二是通过情节、背景和刻画,赋予所选事件结构、背景和脉络,将之转化为故事要素;三是创造事件的时间顺序。(24)D. R. Maines,“Narrative’s Moment and Sociological’s Phenomena: Toward a Narrative Sociology,” Sociological Quarterly, vol. 34,1993,pp. 17-38.巴特(Barthes)认为“似乎人类所有材料都适宜进行叙事;叙事承载物可以是口头或者书面的语言,是固定的或活动的画面,是手势以及所有这些材料的有机汇合。”(25)张寅德:《叙事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2页。从以上学者的分析中可以得出,叙事蕴含着两个重要的元素:其一,以故事为核心载体的讲述;其二,以多策略和多媒介方式进行故事呈现。

叙事情境是叙事人讲述故事所需的辅助环境,它是特定时间和空间内众多情形结合的境况。叙事人通过对个人“前台”(如:衣着、年龄、性格、表情、举止等)、“后台”的控制进行个体“仪式化”表演,呈现角色形象。(26)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11页。驻村干部为了塑造角色形象,使观众相信事情就是它所呈现的那样,必须采取多种策略保持叙事过程的稳定。他们通过身份和话语建构出舞台的前台区域,呈现精心策划的角色形象;通过事件建构出舞台的后台区域,流露鲜为人知的深层自我。

具体而言,驻村干部通过特定身份的扮演、话语体系的调整和典型事件的讲述,将个人苦境和难处蕴于特定的叙事情境中,表达自己的情感需要和利益诉求。事件建构作为身份建构和话语建构的有效载体,通过事件的讲述不仅可以展示驻村干部的特定身份,而且能依据叙事对象在情境中的反应及时调整话语体系。身份建构决定话语建构,面对不同身份的“诉苦”对象,选择恰当的话语体系。话语建构形塑身份建构,选取何种话语类型进行叙事和对话则形塑了自己的身份选择。身份建构、话语建构与事件建构是“一体两翼”的关系,事件作为叙事情境建构的“体”,身份和话语作为“两翼”,三者相互统一(如图1)。驻村干部“诉苦”的对象大致可分为三类:上级人员,主要包括派出单位领导、县乡扶贫办领导、评估检查机构人员等;同级人员,主要包括驻村队员、村级干部等;其他人员,主要包括媒体工作人员、贫困户、一般农户等。

图1 叙事情境建构的逻辑路线

(一)“夹心性”的身份建构

“身份”指的是一个人在社会结构当中所处的位置,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一个人的社会定位。(27)项蕴华:《身份建构研究综述》,《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第5期。布迪厄(Bourdieu)指出,身份是和位置、地位、权力结合在一起的,身份是为了服从实践利益的需要。(28)P. Bourdieu, 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p. 69.无论选择是否具有计划性或意识性,人只要开口说话必然作出身份选择,身份建构决定话语建构。驻村干部处于“夹心”关系的结构中,面临“上压下顶”的困境。就“上压”而言,驻村干部作为扶贫政策的最后执行者,身处扶贫系统的最末端,面临自上而下的体制性压力,时常面对上级考核,受上级紧“压”。就“下顶”而言,驻村干部遭遇自下而上的贫困户的“冲顶”。私人生活的充分自由与公共生活的严格限制,导致村庄“无公德个人”(29)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3页。出现。一方面,贫困户将扶贫资源看作是自身应得,个人需求随脱贫工作的推进而不断扩张。另一方面,贫困户个人需求的无限化与干部帮扶能力的有限化之间存在张力,最终使驻村干部受到贫困户的责难。

面向不同群体“诉苦”,驻村干部在身份选取上具有差异。面向上级人员,常选取下派干部身份,以制度约束和任务指标展现身上背负的巨大压力。县文化馆一位领导表示:

“我们单位下派的驻村干部经常会向我叫苦,每个指标的完成都要付出很大努力,作为分管领导我很理解他们,但是脱贫是必须完成的任务。”(访谈编码:GX-20180802)

面向同级人员和外界媒体,常选取“夹心”的双重身份,凸显“上压下顶”的双重压力。H镇D村村委书记表示:

“驻村干部是我们工作的搭档,扶贫压力会比我们大一点。他们平时也会说些闲话,大概意思是,上面要哄好领导,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下面遇到不讲理、不配合的贫困户,工作开展时常受阻,夹在中间办事,真是左右为难。”(访谈编码:LM-20180808)。

面向贫困户或一般农户,常选取基层服务者的身份,注重自我和基层的联系,强调群众工作的难处。H镇M村一位贫困户表示:

“驻村干部会讲他们是来服务百姓的,吃住都在村,让我们多多配合扶贫工作,理解他们……确实,现在干部不好当。”(访谈编码:ZHS-20180814)

(二)“动态性”的话语建构

“话语”主要是指语言在特定社会情境下的使用和表达。(30)陈新仁:《语用身份:动态选择与话语建构》,《外语研究》2013年第4期。叙事者可以通过非话语的方式(例如:眼神、动作、衣着等)来传递信息,但话语是传播效果最好的方式。话语的动态性就是对话双方为了使关注的问题达成共识,通过对话过程中动态的话语调整,将他人的概念视阈融入自身个体意识。为了确保交流的顺畅与情感的一致,驻村干部会根据“诉苦”对象的身份和反应引入政治话语、法律话语和道德话语,(31)石任昊:《当代中国纠纷解决的三种话语及实践探析》,《中州学刊》2016年第7期。并依据情景发展和对话需要进行话语体系转换,将遭遇的苦境更好地呈现出来。

具体而言,驻村干部向上级人员“诉苦”时,囿于特定的科层关系,常运用政治话语融入政治目标和利益,将工作中的艰辛与为人民服务和奉献基层联系起来。Y镇L村一位驻村队员表示:

“向领导主要汇报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和当前遇到的困难,生活上的事说得少,讲困难也要保持政治意识,不能过于负面,我们多一份辛苦老百姓就多一点幸福。”(访谈编码:LWF-20180813)

面向同级人员时,由于处于同一活动场域以及拥有相同的工作、生活体验,常运用法律话语进行“诉苦”。以“权利—义务”为中心,将干部埋头苦干看成自己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但是繁重的工作和任务压力又使自己权利得不到应有保障。H镇J村一位驻村队员表示:

“法律规定一天工作8小时,由于我们手头的工作太多,常常处于‘5+2’‘白+黑’的状态,应有权利得不到保障。”(访谈编码:DC-20180812)

面向贫困户和一般农户时,为贴近群众生活,拉近彼此距离,常运用以人伦孝道为核心道德话语进行“诉苦”。驻村工作使家庭人伦关系得不到良好维系,没有尽到子女的孝道和家长的责任,易造成家庭矛盾。Y镇K村一位贫困户表示:

“驻村干部经常会与我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我们村一个姓刘的干部,他孩子出生时就来村里搞扶贫,娃儿都是他老婆带大,孩子现在快两岁了,由于平时见面少,都不喊他这个亲爸。唉,都是为人父母,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访谈编码:HX-20180804)

(三)“典型性”的事件建构

“事件”主要是指在特定时间与空间被观察者感知为起始点和终结点的动作、活动或者变化。(32)M. V. Lambalgen , F. Hamm, The Proper Treatment of Events, Blackwell: Blackwell Press, 2005, p. 89.驻村干部建构的叙事情境是一种行动叙事,他们将故事作为叙述行为的产品,通过零散典型的故事讲述完成社会交往和角色互动。情境中至关重要的部分来自诸多用以例证的事件样本,叙述者借助语言或者其他媒介再现已发生在特定时间和空间的事件。典型事件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事件具有普遍性,即能否代表和反映已出现的大部分问题,这决定所选取的事件能多大程度上引起“观众”的共鸣,代表性强的事件往往能与“观众”产生强烈的互动。二是事件具有理性,即判断事件是否合理,包括事件的连贯性和逼真性。在叙事过程中,故事整体需保持一致和完整,以及故事内容的贴近与充实。能成功吸引他人注意力的事件往往都具备好的价值分享,即故事内容符合人们的生活经验和价值观念,而非生搬硬套的推理和说教。

普遍性事件意味着大面积的和有共性的,通过普遍性事件的讲述,引发“观众”遐想,将事件延展到更多个体身上,形成群体印象。面向上级和外界媒体时,为了营造群体“苦”境,常选取普遍性事件进行“诉苦”。Y镇W村一位驻村队员表示:

“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尴尬:满腔热血去给贫困户寻找出路、宣传政策,而人家却不屑于听你讲解,抱着‘无所谓’态度,更不会感激你,这让我们很寒心。”(访谈编码:ZJL-20180811)

此外,事件样本的选取要具有典型性,蕴含驻村工作鲜有人知的苦境和难处,从而实现被认同和接受的叙事价值,使前台形象与后台区域保持一致和平衡。面向贫困户和一般农户时,为刻画出更多的故事细节,增加故事的可信度,达到以情感人的效果,常选取典型性事件进行“诉苦”。H镇G村驻村第一书记表示:

“我们经常和一些关系好的农户聊天,讲一些具体的事例,比如:自己的父母亲身体不好,哪些贫困户不太配合工作等。这样将心比心,慢慢地农户就把你当自己人,就能理解你,支持你。”(访谈编码:BGS-20180807)

三、多维苦难叠加:“诉苦”的诱因

一般而言,分析和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从事物运动演变的现实表征解析出事物演变的多重诱因,并深入分析多重诱因的作用机理。因此,除了把握驻村干部“诉苦”的策略外,还要探清苦境和难处形成的诱因,即考察哪些因素导致苦境和难处被不断地生产和扩大。综合来看,主要诱因涉及三个方面:一是“结构之苦”,各级政府对扶贫环节、扶贫效率和扶贫信息的“强控制”与“硬约束”,压力型体制下驻村干部深陷科层结构之中;二是“能力之苦”,标准化的扶贫政策与复杂化的乡土场域之间存在张力,权责不匹配下驻村干部陷入个人能力困境;三是“身心之苦”,政策无法完全预设驻村干部在基层工作和生活的环境,驻村制度下驻村干部面临派出单位和家庭的双重压力。

(一)压力型体制下的“结构之苦”

“驻村帮扶”体制本质上就是韦伯(Weber)强调的官僚科层体制,非人格化特征下通过对权力的统一调配,使得驻村干部服从科层权威,按照既定的工作安排达到组织目标。政策推进中,政府会施行一套行之有效的目标考核制度,其实质是压力型体制的一种表现和实施手段,以建构目标体系和实施考核奖惩作为其运作的核心,将指标层层细化和逐级加码,以保证目标达成。(33)王汉生、王一鸽:《目标管理责任制:农村基层政权的实践逻辑》,《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2期。正因于此,地方政府会尽可能调动自身最大能力和资源完成政治目标,否则年终考核失利会使当政者政治仕途受到影响。同时,地方政府在追求脱贫效率和政绩双重目标时,施以政治压力推进日常工作,处于压力型体制最末端的驻村干部,承接上级部门的任务压力,深陷科层结构之中。

压力型体制下“结构之苦”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军令式”扶贫管理体系。压力型体制之所以能短时期内解决社会管理面临的问题,主要是短时期内能调动和集中大量资源,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政府职能部门对公共政策的反对和抵制。(34)邢成举:《压力型体制下的“扶贫军令状”与贫困治理中的政府失灵》,《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政府将扶贫作为首要的政治任务后,还会设置相应的责任追究与考核机制,引入第三方考核机构和大众媒体监督,弥补常规治理中政府能力不足,最后扶贫的“政令”变成必须完成的“军令”。由此,各级政府开始建立细致完备的扶贫管理考核体系,对基层干部工作和职责作出明确的规定和要求。地方政府的“甩包袱”逻辑开始将部门工作权责下放,使得实际工作交由基层驻村干部落实,导致驻村干部不仅要承接繁重的上级“政令”,还需肩负巨大政治压力与责任。最后,“军令”式的扶贫管理模式可能会导致驻村人员投入巨大精力在扶贫工作的数量获取上,而相对忽视质量保证,进而阻碍脱贫工作的高质量推进。

2.文牍主义的运作逻辑。文牍主义是指作为工作手段的文牍案卷掩饰和遮蔽了工作本身,其表现是文件泛滥、冗长和不切实际。为确保实体正义和程序正义,组织的良好运行需通过各类载体对基层信息进行控制,使数据满足计算、推广和考核验证的需要。具体来说,部门工作需“留痕”管理,扶贫体系需建立详尽完备的文档材料(如图片、签单表、书面报道材料等),以便备查和佐证。“痕迹”管理有助于政策的实施落地,提升政府治理效能。但是,过量的“留痕”要求导致基层工作资料繁杂而重复,流程化和形式化倾向较严重,同样的会议多次开,类似的文件报表重复上报,过多的QQ群、微信群变成新负担。此外,文牍主义的运作逻辑下,强调正确办事程序而弱化组织目标实现,驻村干部日常大部分时间忙于搜集和整理各类文字表格材料,无暇或者只能留出少部分时间深入基层,入户走访,过于依靠文书表格解决问题,收集扶贫资料过多过滥,形成数字化或文字化的脱贫模式。H镇S村驻村第一书记表示:

“检查像‘赶集’一样,市级每半年检查1~2次,县级每个月2~3次,镇级、村级每个星期都要检查汇报,这还不包括各种暗访暗查。现在,最让我们头疼的就是整资料,每个部门都催着你交资料,有些工作安排时间太紧,只能牺牲休息时间加班来做。”(访谈编码:PDQ-20180810)

(二)权责不匹配下的“能力之苦”

权力与责任是嵌入科层制中的一对关系,维护公共利益是权责统一的价值取向。然而,在科层运作中常会出现权责不匹配的“反功能”运作倾向和权责不匹配情况。权责不匹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行政人员拥有较大权力但承担的责任相对有限;二是行政人员承担较大责任而拥有的权力相对匮乏。基层实践中第二种表现更为明显。驻村干部既要承担扶贫责任,又要肩负“加强基层组织”“为民办事服务”“提升治理水平”的责任,其职责涵盖了农村工作的方方面面。受派出单位和乡镇党委的“双重”领导,驻村干部下派后又实行“脱产”管理,没有配备与职责相匹配的权力,扮演更多的是政策“执行者”和“协调者”而非“决策者”,经常出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现象,陷入个人能力困境。

权责不匹配下的“能力之苦”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权力配置不均衡。推动精准扶贫是驻村干部的第一要务,此外,还需要帮助农村解决“软、散、乱、穷”等基层组织建设问题。不同系统和部门选派的驻村干部对扶贫资源的吸纳能力具有差异性。对行政级别低和非核心部门的干部来说,由于所拥有的权力有限,掌握的政治资源和社会资源相对不足,存在“先天资源禀赋”劣势。同时,一部分驻村干部在乡土社会中结交不深、对村庄信息掌握不足,需依赖村干部和村庄精英开展工作,使得驻村工作能力发挥受限。扶贫部门条块化分割的特点导致驻村干部在项目实施上受制于各部门的条例和规定,执行效率会打折扣,造成“后天可行能力”约束。

2.责任下沉精准化。驻村干部依附于官僚体制,接受扶贫系统和部门自上而下的“垂直管理”,处于整个扶贫组织架构的最低端,不仅需要完成上级政府安排的扶贫任务,而且要承接来自任务背后的责任,出现“权力在上,责任在下”的局面。调研发现,县级政府为更好完成上级任务、提高行政效率,往往将属于县级部门的权力“租借”给乡镇政府,而乡镇政府继续将工作转移到村级,于是压力和风险全部下沉到驻村干部,致使村级事务增多,责任变大。责任激增下,驻村干部为避免被追责,即便有能力也会对扶贫政策选择性执行。这样导致驻村干部能力受到裹挟,责任下沉成为约束驻村干部个人能力的“包袱”。驻村干部特别是第一书记成为事实上压实扶贫任务的责任人、政策落实落地的承办人和各级检查问责追责的第一责任人。多重身份与责任的交织使他们分身乏术,常常面临多方面的问题与难处,遭遇上下级的压力与责难。Y镇Z村驻村第一书记表示:

“我们村一直想建一个茶厂,大概要花费20万元,一直没有批下来。隔壁村的茶厂建设项目就批下来了,据说县里一个大领导在那边挂职扶贫……现在工作追责比较厉害,谁办事谁负责。本来村里扶贫事情就多,工作队还要经常下乡统计水利、医保缴费、房屋情况、三留守等,上报的表格都是我们签字,我们担责,真是巴掌大的权力,天大的责任。”(访谈编码:HJ-20180806)

(三)驻村工作制度下的“身心之苦”

脱贫攻坚工作作为当前重大的政治任务,本着“中央统筹、省负总责、县抓落实”原则,各级党委政府都制定出相对应的工作安排,以政策文本的方式规定脱贫任务、脱贫年限、脱贫考核标准和脱贫具体方法等,并设置机构、成立专班开展扶贫工作。驻村工作制度作为脱贫考核体制下的产物,对维护驻村工作队日常运作和明确各自职责发挥重大作用,保障了脱贫工作的顺利开展。但是,驻村制度依旧延续科层制度的特点,其制度化的理性预设和信息沟通的低效性忽视了对复杂实践的反应,无法及时应对政策执行过程中的困境。

驻村工作制度下的“身心之苦”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脱离原生单位。政策规定:干部驻村后不承担原单位工作,党组关系必须转移到所驻贫困村,以此确保驻村干部能全身心专职驻村工作。一方面,干部驻村后与派出单位脱离,随着组织关系的转移,易导致人际关系断裂和社会关系弱化。加之一些原单位对干部驻村工作结束后的政治保障不足,则会更加影响干部驻村时的工作状态。另一方面,长期扎根扶贫工作,原单位锻炼的业务能力不能完全在基层扶贫工作中得到发挥,工作条件艰苦和枯燥诱使部分驻村干部缺乏工作的激情和动力,扶贫情感日渐消减。

2.脱节家庭生活。政策规定:干部驻村任期一般为两年,每星期、每月必须驻村相应天数。各级政府和扶贫办不定期随机抽查干部驻村情况,一些地方会采取签到、打卡、GPS定位等方式来管理驻村干部。长期驻村意味着不能经常回家,无法享受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生理和心理都无法得到及时满足,容易造成情绪沮丧,产生心理上的孤独和抑郁,不仅不利于身心健康,而且不利于和谐家庭构建。尤其是居住外地或深处偏远山区的驻村干部,所遭受的困境和面临的难处更为突出——回家和返乡之间路途遥远,来回交通费时费力费钱,再加上自然条件恶劣、信息闭塞,长久待在山里,更易诱发驻村干部的心理问题。Y镇副镇长表示:

“现在我们镇里驻村干部最担心的就是回原单位以后怎么安置,两三年的时间里,原单位很多人际关系、职位都发生了变化,对他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常年驻村在外,家庭矛盾很大,我们镇有个商务局下派的干部,去年年底妻子实在受不了,抱着孩子到原单位找领导,要跟他离婚。”(访谈编码:XC-20180803)

四、别样苦乐交织:“诉苦”的功能

功能主义大师莫顿(Merton)认为“功能即有助于一体系之顺应或适应,而为我们所观察到的后果”,(35)罗伯特·金·默顿:《社会理论和社会结构》,江苏: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91页。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功能主义分析范式,将其分为正功能和负功能。正功能是指有助于某系统群体的整合与内聚;负功能则指对某系统或群体具有拆解和销蚀作用。(36)周怡:《社会结构:由“形构”到“解构”——结构功能主义、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理论之走向》,《社会学研究》2000年第3期。驻村干部作为分散的独立个体,一方面,苦境和难处的向外述说是其作为政治人的情感需要和价值诉求;另一方面,受个体对苦境认知差异影响,“诉苦”所呈现的功能也不尽相同。大致可分为两种功能:一是正功能,以苦境为快乐即以苦为乐,将“诉苦”作为自我基层奉献的有力证明,化苦为甜,以为人民服务吃苦而感到快乐,实现资源和情感的双重动员。二是负功能,以面临苦境而感到痛苦即以苦为苦,长期面临的苦境无法得到改变,驻村干部身心受到煎熬和损害。

(一)正功能——以苦为乐

1.日常诉苦增强角色意识,获得社会认同。国家自上而下采取“委托—代理”结构,将任务发包给基层干部。驻村干部“诉苦”作为国家与基层信息传递的有效中介,能弥补委托人对信息收集不足的缺陷。面向外界媒体和社会人群时,“诉苦”能展示驻村工作中更多的苦点和难处,向外界传递真实的基层扶贫现状,弥补扶贫工作中的信息不对称,进而使驻村干部获得社会更多的理解与支持。驻村干部通过建立“能吃苦”和“为人民吃苦”的社会认同,增强自己作为公职干部为民服务的角色意识,获得外界对自身职业的尊重和理解。此外,他们还通过个人苦境与群体苦境的结合,利用政治性话语强化“吃苦”的正向功能,引起全社会共鸣。对其自身而言,苦感的适当外传能激励和鼓舞自己,增强服务基层和奉献社会的使命感,实现人生价值。

2.日常诉苦裹挟悲情叙事,产生情感动员。所谓悲情叙事,是指“诉苦”过程中把悲情作为情感动员的核心,将个体面临的苦境和难处通过悲情描述产生叙事张力,并通过深描具体事件和情感注入,诱发“观众”情感共鸣,促成悲情体验。驻村干部的“诉苦”以个体“苦”和“难”为样本,进行个体与“观众”和社会的互动,引导其去探究苦难内部的深层原因。面向贫困户和一般农户“诉苦”时,驻村干部一般采取示弱态度,通过平实的言语和真实动情的故事,拉近与群众之间的距离,以便争取村庄内部更多的理解与支持。面向同级人员“诉苦”时,其功能主要表现在情感激励和道德表彰两个方面。情感激励上,相互间的倾诉能保持情感上的一致与平衡,一定程度上促进情绪的宣泄、调节与疏导,进而释放压力,理清思路。道德表彰上,“诉苦”能得到其他干部的安慰与表扬,将“吃苦”与“模范人物”“光荣事迹”等结合起来,满足驻村干部精神上的需要。

3.日常诉苦推进资源动员,建立倒逼机制。驻村干部在诉苦过程中的“哭苦”“哭穷”“哭累”,会产生集体内部和外部资源动员的推力,引发外界对基层脱贫工作和驻村干部的关注和关心。对驻村干部而言,苦境的技术性表达是其向上进行扶贫资源争取的重要手段。特别是面向上级领导“诉苦”时,倒逼效果更为明显,驻村干部借“诉苦”展现体制压力和制度短板,不仅能为后期制度调整提供重要参考,而且能引起上级领导的情感关注,获得更多的扶贫资源。对基层政府而言,群体式“诉苦”倒逼其向下进行扶贫资源的再次分配,以弥补初次分配的不足。驻村干部对政策执行过程中出现的不合理以及工作中遭遇的困难进行“抱怨”和“倾诉”,倒逼着政府调整和完善扶贫体制机制,形成“下有反馈,上有调整”的良性反应,不断优化扶贫政策。

(二)负功能——以苦为苦

1.日常诉苦滋生负面情绪,不利心理保健。驻村干部的“诉苦”行为背后夹杂着负面情绪的增长,不仅影响干部心理健康,而且影响驻村工作的效率和质量。从心理学角度看,“诉苦”所产生的抑郁感是无效应对生活压力的后果,以情绪失调为核心,包括沮丧、无价值感、躯体活动水平下降等一系列身心不适。同时,负面情绪影响人的思维、认知和行为特征。驻村干部若长期处于苦境之中,易滋生心理挫败感,产生精神萎靡不振等问题。

2.日常诉苦强化苦境记忆,诱发职业倦怠。职业倦怠是一种由工作引发的心理枯竭现象,表现为工作热情低、态度消极和成就感低落三个维度,驻村干部的职业倦怠变现在具体工作中就是“懒、散、庸”,对岗位产生抵制、逆反心理。日常多次的苦难倾诉,会强化驻村干部的苦难记忆,诱发职业倦怠。政治压力下,价值关怀缺失极易导致干部工作成就感低落,出现情绪衰竭状况。特别是基层扶贫运作中,追责多于奖励容易激起干部消极懈怠的工作情绪,进而演变成一种按部就班式的“被动脱贫”,不利于干部个人业务能力培养,违背驻村帮扶的初衷。

3.日常诉苦催生群体效应,渲染苦难阴影。苦难可分为个体苦难和群体苦难,个体苦难和群体苦难之间可相互转换。驻村干部的“诉苦”行为易引起群体的苦难传递,渲染大范围的苦难情境。对于无苦境抑或轻度受苦的干部来说,造成负面的示范效应,传递或加重苦境包袱。田野调研发现,干部们常会在工作之余相互倾诉、抱怨工作中的痛点,聊天氛围也多处于苦难的阴影之下,这样的工作环境会消磨驻村干部扶贫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增强干部的苦境意识。长此以往,基层扶贫弥漫着苦难氛围,驻村扶贫动力呈消减之势。

“诉苦”的“正负”功能促使我们对驻村干部遭遇的苦境和难处进行理性思考。一方面,驻村干部急切渴望个体辛勤的基层工作能最大限度被外界认识,故通过不断弱化个人形象,强化苦境意识来增强社会认同。另一方面,“诉苦”行为背后折射的可能是扶贫体制机制的不健全和不完善,他们将“诉苦”作为技术化手段为村庄争取更多的扶贫资源,其目的也是为了扶贫工作的顺利开展和脱贫任务的早日完成。

五、结论与对策建议

驻村干部作为外源式力量嵌入乡土扶贫场域,在促进贫困户稳定脱贫和贫困村内源发展上具有重要作用。随着脱贫攻坚的深入推进,贫困地区的驻村干部面临严峻的困难与挑战,“诉苦”不仅是他们排解压力和倾诉苦处的常用手段,也是外界了解驻村干部群体的“窗口”,更是各级政府倾听基层扶贫声音和密切干群关系的渠道。本文以深度贫困的民族地区为调查样本,探求驻村干部的“诉苦”策略,剖析驻村干部的“诉苦”诱因和功能。研究认为:其一,驻村干部面对苦境和难处时,常借用“身份”“话语”和“事件”建构具体的叙事情境,进行角色表演与自我呈现,完成苦境诉说与苦感传递;其二,驻村干部“诉苦”的诱因来源于压力型体制下的“结构之苦”、权责不匹配的“能力之苦”和驻村制度下的“身心之苦”;其三,驻村干部“诉苦”的功能大致可以分为“以苦为乐”的正功能和“以苦为苦”的负功能。综合来看,本文的创新点在于:(1)捕捉了驻村干部在扶贫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现象——“诉苦”,为学界提供了新的研究内容;(2)窥探了驻村干部“如何诉苦”“为何诉苦”以及“诉苦的功能”,并结合个案访谈作为例证,为政府部门扶贫工作开展和基层扶贫环境优化提供切入口。

基于本文研究,为充分发挥驻村干部基层扶贫作用,优化基层扶贫环境,减缓驻村工作中面临的苦境与难处,提出如下建议。一是优化考核模式,减轻基层工作负担。政府部门在研读相关政策要求基础上,按需简化表格或材料,弱化数字化和文字化的考核方式。扶贫部门间加强协作,共享扶贫资源,促进扶贫资源的优化整合。二是平衡权责关系,增强驻村制度适应性。优化扶贫资源配给,适当进行资源二次分配,补齐特困地区资源短板。加强驻村干部之间的交流轮岗,拓宽干部沟通渠道。三是加强人文关怀,增强驻村干部后勤保障。县、乡政府和派出单位应给予驻村干部充分的价值关怀,加强对干部的心理辅导。提高干部后勤保障,在迎检或年度考核时,有针对性提高驻村干部奖励和补贴。四是加强干部的政治思想建设,强化敢于为人民担当的责任意识。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追求,坚持群众路线、凝聚共识,将脱贫工作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一环,不断提高政治站位和思想觉悟。

猜你喜欢
驻村村干部话语
做好驻村第一书记的“六字经”
驻村博士
从脱贫攻坚转向推进乡村振兴刘志杰在驻村帮扶点说了些啥?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村干部带头 流翔高钙助力 共建大美乡村
山西旅游扶贫示范村干部培训班开班
这里的村干部,是这样“上班”的——略阳实行村干部“四化”管理
人大驻村扶贫工作队的一天
当前村干部职务犯罪高发的思考
话语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