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女性精神困境的多个面向

2020-05-06 12:13丁子钧
南腔北调 2020年4期
关键词:乔叶伦理丈夫

丁子钧

乔叶作为20世纪70年代代表作家,因散文写作而进入读者视野,不到30岁就有7部散文集出版。后来,乔叶转向小说写作,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和对于女性精神困境的细腻描写,在河南小说界占据一席之地。面对自己的写作转向,她如此解释道:“如果说我的散文创作是鲜鱼的话,那么作为厨师,我怎么会不知道厨房里还有什么呢:破碎的鱼鳞,鲜红的内脏,暧昧粘缠的腥气,以及尖锐狼藉的骨和刺……这些都是意味丰富的小说原料,早就在我的内心潜藏。现在,小说的种子也经过了漫长的埋伏,已然到了最合适的时候,于是就别无选择,只有破土而出。”[1]作者想通过小说呈现出更为广袤的生活,探究鲜活与美好背后的世界,即使有可能这个世界是灰色的,是不尽美好的或不尽如人意的。

不同于陈染、林白等女性作家着重于对身体的描写,乔叶将着重点置于女性的精神、情感这一维度之上,从而使作品摆脱了“身体写作”的套路,形成自己的写作特色。作者擅长在两性关系中建构女性形象,并着力将男性形象进行弱化。同时,她的作品兼具凌厉与温和两种态度,既有对女性精神困境的深刻剖析,又有对于女性温情一面的细腻体察。在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她》中,作者有意识地进行两个回归:性别回归和地域回归。“她”作为一个性别符号,指的是女性。9篇小说中除了第一篇外,均是以“她”作为主人公,以“她”的视角来结构故事,勾连情节。所以作家李浩说《她》是一个典型的女性文本[2]。主人公没有姓名,统一用“她”来代替,“她”就不仅仅指的是某一个或者某一类特定的女性,而是“每一个人”,是你,是我,也可能就是她。这部小说集,使这些不同的女性面向多个不同的向度:男性,家庭,社会,道德,伦理,甚至是面向自己。这几个方面又常常交织在一起,构成“她们”复杂而幽微的内心世界。作者所要做的,就是通过这几篇形式不尽相同的小说,来展示这种来自于各个方面的压力对于女性内心世界的塑造。在地域方面,乔叶在作品中突出河南特色,展示河南提供给她的深厚给养。这部集子呈现出一种五彩斑斓的样貌,加之作者锋利的笔触,精准的语言,使作品集《她》具有典型的意义和被剖析的价值。

一.面向情感与伦理的冲突

《黄金时间》面向的是情感与伦理问题,主人公“她”的身份是一位妻子,在与无趣丈夫相处时,都在心里暗暗诅咒他,终于有一天丈夫因为自己的恶习突发脑出血,妻子却在救治的“黄金三小时”里选择见死不救,任由丈夫倒在马桶边污秽的纸篓里自生自灭,甚至想了一系列的活动来排遣这三个小时,一小时看电视,一小时洗澡,一小时在儿子床上睡觉。在做这些活动中,她还不停地问:“他要死了吗?”为伪造自己没有目击丈夫突发疾病的证据,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还想本来自己就神经衰弱,况且熟人都知道。虽然妻子并不是杀害丈夫的凶手,可是这样的缜密安排和见死不救几乎与杀人无异。而在日常生活中,丈夫早就在她心中死去,她希望他死。“也许,他早就该死了。他活得这么没有质量,活在这世界上就是浪费资源。可是他就是不死,也没人来杀他”[3]。妻子与丈夫并无多大仇恨,可她就是盼着他死,直到“这一天,终于来了”。作者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她的心路历程,仿佛这就是平凡普通的一天,而带给读者的却是突破伦理的巨大震撼。按照伦理来说,无论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作为妻子的丈夫。在丈夫死后,妻子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和轻松,自己以后会生活得更有趣成了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在如此平静地叙述之下,读者不禁会生出巨大的荒谬感和困惑感。在情感上,丈夫几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的存在。他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无趣,他在外面顺从,回家里霸道。他知行不一,睚眦必报,自负又胆小。他是全面的平庸,让她闷,让她窒息。而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和他一起熬了这么多年,把她的黄金时间几乎都熬干了,他终于成功地把她也熬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当然她可能本来就不怎么有趣。在这彼此都无趣中,他们眼看着彼此一点点变老”[4]。可她呢?她是一个女人,她需要爱,需要关怀,需要浪漫。她不想做婚姻中的一具死尸,而是想要活生生的爱情。可他对这些嗤之以鼻,却又不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让她没有理由抛弃这一段感情。正是这样,不能结束也不会变好,将她变得有些“疯”了,“他在自杀的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地杀她”[5]。而这样的“疯”让她突破了伦理的束缚,做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情。这个“她”并不仅仅是这位妻子,更是众多面对婚姻困境的女性的缩影。她们面对着巨大的超乎想象的伦理压力,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委屈求全,隐忍着自己对于爱的渴望,生活着的每一天都好似行尸走肉,最终,她们总有压抑不住的那一天,而以这样的方式寻找突破口,看似残酷,其实合情合理。这种极端的表达方式,暴露了在当代社会婚姻生活中两性之间愈来愈尖锐的矛盾,以及女性自身意识觉醒之后,故事中人物面对情感与伦理的复杂冲突所做出的选择,也许并不符合伦理道德,但是既有文学张力,又具有现实意义。

二.面向男性与社会的拷问

零点零一毫米,是她买的安全套的厚度。在这一天,这个雨夜,买完安全套,她坐上了一个理着莫西干头的出租车司机的车回家。在回家的路上被“莫西干”强奸,她知道反抗无效,便递给了司机一只刚刚买的安全套。之后,她告诉丈夫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而丈夫关心的竟然是她有没有反抗,以及主动给司机安全套的问题。他只关心她的贞洁,而没有一句安慰体贴的话,仿佛只有反抗一番被打得头破血流才算是贞节烈女。丈夫一再追问事情细节,以至于她直白地点破丈夫所思所想:“这么问来问去,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很贱吗?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很愿意被他强奸?”[6]她说完之后仿佛自己也被扒层皮一样放聲痛哭起来,她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无论自己怎样冷静,还是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伤害,而丈夫作为所谓的亲人,对于她来说,简直不能更陌生,也不能更遥远了。

徐则臣评价乔叶的小说时说:“《零点零一毫米》里的女主人公给整个男性世界提了一个问题,一般人经不起这样的考验。”[7]这个问题就是:“你希望我冒着生命危险拼死反抗,还是希望我现在这样安全回来?”[8]而这篇文章中的男性显然没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他选择了前者,相比于妻子的安全,妻子的贞操更为重要。乔叶笔下的男性,在某些层面上具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无趣、自私、冷漠的动物,常常拖着女性一起坠入深渊。这样的灵魂拷问,是尖锐的,直指两性中最敏感的地带。面对这样的拷问,男性应该作何回答?故事中的女儿提道:在外国,女孩子的包包里常备着安全套以防不时之需,这本来就是一件为自己安全负责的做法,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对于女性的伤害。而现在,她做了正确的事却要被非议,被误解,被二次伤害。在到处都在呼吁女权的今天,女性还是处在弱势地位,造成这种处境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男性,可能是社会,甚至可能是女性自身也会对同性抱有不友好的看法。在这样的情形下,女性常常选择了不报警,就让这件事慢慢淡化过去,这是大多数人的做法,也是生活本身。真实是有力量的,真实就是锋利和穿透,就是直指人心。她让我们震撼,让我们难过,从而让我们能更好地反思。

三.面向女性与自身的和解

与前面两种类型不同的是,作者以一位女性特有的敏感,把握到了在女性身上特别突出或者说是闪光的地方。《深呼吸》是一篇以抗日为背景的小说,她本来有一个安稳幸福的家庭,日军杀害了她的哥哥,母亲也因此惨死,自己更是在战场上被日军刺破了肚子,刚刚两个月的孩子葬身腹中。她恨,恨战争,恨日本人。被追捕时她偶入一日本军官家,想杀了妇人和小孩偿命。可妇人却懂得她的恨,她的不易,让她穿上自己的和服躲过一劫。“穿罩衫的时候,女人指指她身上的伤疤,又拍拍自己。她点头。女人又看见了她肚子上的伤疤,指指孩子,指指她,她摇头。把手放在脖子上。女人又指指自己,她点头。她看见,女人的眼圈红了”[9]。作者用十分细腻的笔触,写出危难时刻两个“仇人”的惺惺相惜,国仇家恨是为大,但在此刻,女性自身特有的母性与同情的光辉熠熠生辉。多年以后,她想到那个日本女人,还会想到那纯净得如祁连山上的雪一般的眼睛。女性在这篇小说中是伟大的,同为女人的惺惺相惜,也使得这份姐妹情谊更显珍贵。在这个过程之中,爱的力量使她与自己的仇恨和解了。

《煮饺子千万不能破》处处氤氲着来自家庭的温情。母亲喜欢包饺子,还喜欢教她。可是她年少的時候并不能理解母亲的苦心,觉得“这不是闲极无聊是什么?”宁肯不吃饺子也不乐意包。而当她慢慢长大之后,也开始乐于包饺子,尽管麻烦也绝对不吃速冻饺子,这才理解了母亲的苦心。再后来,母亲的眼睛看不见了,每次回去看母亲,她都一定要张罗包顿饺子,不怕麻烦地一个个修正母亲的饺子,哪怕都煮烂了也赞不绝口。饺子可以说是母亲与她沟通情感的桥梁,自己与母亲是那样相似。在两代女性之间,通过一个小小的物件——饺子,传递的是一种不求回报、简单熨帖的温情,就像冬日里的一把小火,不够炽热,但足够温暖,让读者感受到的是凡尘俗世之中最朴素又最珍贵的爱。这样的爱,不似男性的爱深沉宽广,这种爱带着浓郁的女性特质。

在突出女性自身特质的同时,作者也着力表现女性特有的内心挣扎。《良宵》将故事发生的场景聚焦于一个人和人得以赤裸相见的场所——澡堂。主人公“她”是一名搓澡女工,与丈夫离异,独自一人带着儿子。她虽然做着三份工作,但有房子有存款,孩子马上上大学了,自己又能赚钱,日子看似越来越好,但是一场小小的闹剧却打破了生活的平静,自己的顾客竟然是前夫的现任妻子,就是这个女人破坏了自己的家庭,这使她感到异常的屈辱与恶心。“这个狐狸精,贱人,骚货……她想骂,什么都想骂,却一个字都出不了口。这些话在喉咙里挤成一团,堵塞交通”[10]。她想骂别人,也恨自己没出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信心和对生活的希望在此刻分崩离析。但是她手里还拿着女人偶然落下的玉镯,还与不还,是自己送还是让女人来取成了尊严问题,在内心极度纠结和煎熬之中,她还是使出全身力量,对即将离去的女人喊出了“哎——”,在这一刻,她已经与自己内心和解了,与她的爱和恨、尊严和痛苦和解,明天将还会是属于她的充满生机的日子。在作者笔下,女性好像总是有这种特殊的力量,她容易受伤也容易原谅,她期待爱也敢于爱别人,她自尊也尊重他人。

《妊娠纹》写女性在爱情中的精神困境,她已经40多岁了,生活平常得近乎平庸,丈夫既懒惰又谨慎过头。在她进入更年期之后,觉得这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的时光,就像无声无息沸腾滚绽的开水,在她的心上烫了一串串灼疼的燎泡。可是真的就这样一天天看着自己老去吗?她不甘,她觉得总得做点什么抵御这种凌迟一般的日子,裸奔、骂街、杀人、打架,她不敢,唯一敢做的就是偷情。苏是一个不错的对象,人有趣,知进退,也不用负责任。可是她始终没进行实质一步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肚子上的妊娠纹,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满意,觉得这样的纹路不会有男人喜欢。当苏点出“不是借口吧?”她才反思,真的是因为身体吗?当她真正踏出这一步时,她发现了自己的怯懦,她没办法和苏做爱,她始终没办法突破自己心理的障碍。她渴望爱情,渴望有趣的生活,但是她的心却早已长了老茧,默默接受了平庸的日子和漫长的时光。她也成功地与自己和解,只是这和解背后藏着多少暗暗流下的泪水。故事以苏离开划上了结尾,一段婚外恋戛然而止,而她也觉得自己在瞬间变老了。她想冲破这样的生活,可是却被身上所背负的责任所累。故事残酷得竟然让人有些悲伤,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会不会变成《黄金时间》中见死不救的妻子?可是作者与读者都无法决定她的选择,只有她自己才可以救赎自己。

此外,作者在语言方面的功力也同样可圈可点,乔叶是写散文出身,在她的小说中也不可避免地透露着自己散文作家的气质。在回忆与描绘情境时,抒情化的语言随处可见:“这套和服是淡绿色的,上面的图案是一枝枝的梅花,白色的梅花像星星一样绽放在奇异的夜空中,浅褐色的枝干结实温存。”[11]“女贞树边的空地上扎着一圈矮矮的篱笆,篱笆上拖着一些南瓜的黄花。母亲生前,也是喜欢种南瓜的。”[12]抒情化的语言可以轻易地将读者拉入到回忆中或者作者创设的情境中去,故事性与行文的优美性二者兼备。在刻画女性人物心理时,乔叶的语言同样精准敏锐。她擅长用简洁而明了的对话,让我们洞悉主人公心中所想,有时又直接点出主人公内心深处的“隐”,点出她潜意识里的话语,常给人一种一语中的之感。“她和丈夫的日子就是所谓的平平淡淡白头到老,完全有可能终结成为‘最浪漫的事。很抱歉也很遗憾,她不稀罕这个。不过,她当然也知道,她想要的爱,也不稀罕她。”[13]这些话将她的心理活动和盘托出,一种难以掩盖的冲击力就随之而来。

总之,作者在这部小说集中常常提到“最浪漫的事”,而“她”或者说“她们”都对这所谓“最浪漫的事”持一种怀疑和不屑的态度。“如果没有意外,以爱情的名义和亲情的内核,他会以驾车的谨慎和穿内衣的懒惰精神,以那种一成不变的疲沓步伐,将和她相伴到底,成就一段白头到老的佳话”[14]。这样的白头到老,根本就不是“她们”想要的。“她们”害怕变老、害怕在无趣的生活中日复一日消耗自己的生命,她们面对着来自于家庭、社会、道德、伦理的压力,她们同时又有着闪光点和独特之处,她们想要改变,她们需要被爱。她们是一类女性群体的缩影。她们中有的选择了隐忍,有的选择了和解,有的选择了突破,无论是何种选择,作者与读者都应给她们应有的尊重,因为她们就是我们,这部小说中的男人、女人,就是现实生活中最为平凡和普通的男女。作者为她们说话,剖析她们的内心世界,书写她们的精神困境,其实是在书写烟火味和真实,书写人心中最为隐蔽和不被发掘的存在,从而使得我们可以正视自己,正视欲望,正视人心。在《她》出版之前,乔叶就从“地域女性人格特质发掘者这一角度丰富了新世纪的女性文学”[15]。而以女性的视角出发,发掘出一种超越性别视角的更加深广的价值,才是《她》的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1]董晓明.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财富——对话乔叶[J].江南,2016(2).91-98.

[2]任瑜.《她》和她们,以及我们[J].花城,2019(4).

[3][4][5][6][8][9][10][11][12][13][14]乔叶.她[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137,141,138,210,209,33,95,32,26,126,53.

[7]见2019年6月1日北京单向街书店乔叶新书《她》分享会,分享会主题为女性的困境、梦境和心境,特邀嘉宾为小说家徐则臣、张楚。这个评述为小说家徐则臣的即席发言内容。

[15]张明,杨红旗.论乔叶小说的女性伦理构建[J].当代文坛,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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