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于荒诞中的真实

闻娟

《错误之境》（原载《山花》2010年第5期）作为墨白的一篇中篇小说，贯穿了其一贯的创作风格和叙述模式，主要讲述了来自偏远农村的主人公谭四清，经过奋斗与打拼，得以立足于城市，但最终因为行贿和女人，身败名裂，身陷囹圄。纵观整部小说，它一方面展示了乡下人进城同样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贫穷状况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另一方面又呈现出人在地位提升和社会变迁的过程中无法抵御诱惑而误入错误之境的悲惨命运。

一.梦幻式表达——神秘与独白

如果说墨白小说建构的颍河镇在主题意蕴上形成的是一种人性悖论和沉沦之后的精神皈依的话，那么与之相联系的，则是其小说独特的艺术形式所带来的一种奇异复调式的梦幻式表达。作为先锋小说的领军人物，墨白的叙述常常颠覆读者的阅读经验，将读者带到一个完全陌生并且独特的世界中去。墨白创造梦幻式特征的主要手段，一是神秘，二是反复出现的内心独白。

神秘在《错误之境》中有两种表现。其一是事件与情景的神秘。人名与人名、人名与地名的巧合和新奇，给整个故事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我”的皮衣的神秘失踪和后来的神秘复位，小眼睛大嘴巴女人半夜的突然出现，以及长发马响的突然毙命，不仅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而且环环相扣，散漫中不失严谨。这些离奇荒诞的情节和难以解释的神秘事件，使这部小说具备了浓厚的诡异和梦幻色彩。其二是人物与人物命运的神秘。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是作为故事、情节的载体以鲜活的个性化方式出现的，墨白是把他们作为一个个神秘意象的符号，以此来表达作者内心生活的隐语和潜意识深处的某种奥秘。谭四清第一次究竟是怎样被揭穿行贿以致入狱，还有第二次他被诬陷杀人将何去何从，我们都无从得知。谭四清的情人马响究竟是不是红马人，被杀的马响是不是谭四清所寻找的那个马响以及长发的马响是如何被杀的，对于这些疑问作者都不曾在文本中给我们答案甚至连暗示都没有。整篇小说读下来，给人一种在阅读没有解释的侦探小说的感觉。

独白也是《错误之境》采用的重要表达方式。独白也称自言自语，指的是将人秘而不宣的心理活动径直地呈现在文本面前，是表露人心理活动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错误之境》中内心独白的方式，是以谭四清一个人的心理视点来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观人阅世并构筑全篇。比如小说通过对他试图尝试多种自杀方法的心理活动的叙述，交代了他对亲人以及家乡的怀念不舍和对情人马响的痛恨，也可以认为是一个人在犯错之后的反省和悔悟。

在《错误之境》中，作者通过营造神秘的氛围与大量的独白，讲述了一个看似荒诞离奇的故事，给人一种或隐或现的神秘韵味。墨白曾经说过：“梦境和我们过去所经历的现实生活，与我们的阅读经验在大脑里具有同等的位置，它们都成了我们记忆里的一部分。同样幻想也具有这种特征。幻想和梦境成了我们最真切的精神载体，这是不争的事实。”实际上，墨白是以梦幻般的方式颠覆现实，让小说本身的情景隐秘化，用梦幻与象征击碎现实中的灵魂和肉体，用开放式结构来展现历史和现实的真实。

二.穿插式叙述——现实与回忆

《错误之境》叙述了一个看似简单但并不完整的故事，故事的讲述者谭四清游离于现实与回忆之中。一方面，现实中的他正在遭受牢狱之灾，被狱警逼迫讲述去红马的过程；另一方面，他在回忆红马之行中交代他与马响的认识交往到后来马响的背叛过程，以及自己对家乡对亲人的怀念和忏悔。

现实与回忆的穿插式叙述，不仅要求作者具备构筑小说的缜密思维和严密逻辑，还要求读者具备敏捷的适应能力，能够做到很快地从一个情境跳跃到另一个情境中，并且迅速地理清思路。小说中有一段内心独白颇具代表性：“我的头被瘦猴按在了尿桶上。一股浓烈的臊臭气扑鼻而来，我看见那桶里漂着两段淡黄色的大便，大便呀！一看见那大便我心里就往上翻，可是瘦猴硬是按着我的头让我去喝尿，我屏着气往外挣扎着，桶里荡起的尿水弄得我满脸都是。我日他奶奶，我记着这个鳖儿，有朝一日在外边你要是犯在我手上，我不活剥了你个鳖孙家儿我谭毛就是妮子生的！可这会儿一闻到这尿骚气我就想吐，我的肚子就往下沉。看到墙角一只尿桶，我就迫不及待地走过去，那是一只干桶，一只没有粪便没有尿液的干桶，可是，我仍然感到有一股子尿骚气从那桶里散发出来，等站在桶边时我的心还一紧一紧的。我回头看一看，我的身后没有一个人，只有地铺上那条孤苦零丁的被子缩在那里，还有那本他们让我写到红马经历的稿纸，其余的就是冰冷的四壁了。妈那个×，让那小子说准了，老子真的二进宫了。”作者没有任何分段或者叙述语言，自然而然地从第一次入狱过渡到了第二次入狱。这里就需要读者自己细心地观察与整理，我们知道瘦猴就是马祥，当谭四清在红马的时候他也在并且不幸被黑马捅了一刀，所以这里既出现了在监狱里的瘦猴又出现了需要交代红马经历的谭四清，是违背故事叙述逻辑的。我们只能认为前部分是回忆，后半部分才是现实。相似的狱中情景让谭四清想起了之前的经历。

三.情感分歧——诱惑与寻根

作为一个先锋小说家，墨白不屑于客观性叙述，而是在作品中透过神秘与独白、现实与回忆的穿插天马行空般创作，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能够发现他小说中流露出来的有关历史。《错误之境》在叙述者讲述自己经历的同时，多次出现叙述者的家乡颍河镇的情景。比如谭四清在寻找自杀的方法的时候想到了投井，由此联想到了自己瘦小身躯的奶奶，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觉得自己如今对不起江东父老，他还想到自己的父亲，一贫如洗且终日劳累的农民形象。

主人公谭四清的情感一分为二，一边是在城市里遇到了美丽的马响，并为了她妻离子散，最终也是因为她身败名裂，马响代表了这个城市对谭四清的诱惑，也代表了他无法逃脱的命运；另一边是妻儿，代表了谭四清的根，是他最终的情感归宿。

谭四清寻根最明显的标志是他的儿子——曾多次出现在他的回忆中的旗——看似儿子的浮现打断了原本顺畅连贯的叙述，实则不然，正是由于儿子的反复出现，使得谭四清的情感发生了变动，反映了他对过去所作所为的悔恨之心。小说以谭四清身处监狱瞭望外围开端，突然想起了儿子，“一想起儿子我眼里就有了泪水”，之所以一想起儿子就有泪水是因为对不起儿子，之所以觉得对不起儿子是因为一个女人——马响，由此引出一系列回忆，并且解释了为什么会出现在监狱里。小说最后同样以想起了儿子而结束，“我不由得叫了一声，旗，我的儿，你知道爸爸现在在哪里吗？一想到儿子，我就忍不住泪如泉涌”。《错误之境》虽然是一部中篇小说，我们仍然能够看出作者匠心独运的结构设计和完美无缺的思维组合。

墨白安排主人公双重情感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强烈的反省意识，谭四清正是因为自身的欲望带来了罪恶与恐惧，暴露了他的弱点与不足。墨白怀着一颗救赎的心，拯救那些误入歧途而悔恨不已的人们。墨白的文字具有对未知命运的焦虑、猜疑而产生的巨大张力，让读者感受到了强烈的心灵震撼，使人们渐趋麻木的灵魂得以解救。墨白小说的表现力度之深令人惊叹。

《错误之境》以讲述故事的方式，展现了墨白恢弘的叙述结构和深刻的思想内涵，表現了他独特的个体生存体验和对历史意识的独立思考，承载了社会历史的变迁和文化记忆的更新。墨白以内心感受为关注点，映射人物强烈的现场感受，反映了社会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更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