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

2020-05-06 12:13陈清华
南腔北调 2020年4期

陈清华

十八

〖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品读】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一切文学,我爱用血来书写的人。”李煜的词,真的可以说是用血来书写的了。宋徽宗赵佶的《燕山亭》词略微有点相似。但赵佶只不过自己说自己的身世悲戚罢了,李煜则俨然有释迦牟尼和耶稣基督背负人类罪恶、拯救世人的感觉,两者境界的大小不一样。

A说:南唐后主李煜,看见花谢,受不了那种“谢了春红”的悲凉,写下《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顾随先生论后主,以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盖明喻不如暗喻,一语道破“如”“似”,意味便浅。

按顾随先生的说法,那么,“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没有了“如”“似”,便没有了这种微疵,独自寻味,没有“比喻”之迹,而有“比喻”之实。更高一层矣。

花格就是人格,对于一个(诗)词人来说,心物是相通的。这是一种非语言的交流。

落花这样的事,不同的人看了有不同的感伤和悲哀。李煜则写下“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样自然率真、情真意切而又强力感伤的词。李煜说,满林的花都“谢了春红”,春天的红色花朵,美得让人心疼,这么好的花,说凋零就凋零了,而且是全部凋零,未免“太匆匆”了。红花,这么美好的花,生命怎么如此短暂!太残忍了吧。“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美好的花迅速地凋零已经“太匆匆”,还有更无奈的事情:早晨还要承受寒雨,晚上还要忍受寒风。从早到晚,不是寒风就是冷雨来摧残,不分时辰,没完没了。花犹如此,人何以堪?芳华难驻,此恨无穷,而无情东逝之水,不舍昼夜,“淘尽”之悲。

宋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赵佶。赵佶(1082—1135),在位25年。金兵南下攻宋,赵佶内禅,将皇位传给太子赵桓(即宋钦宗),他自己被尊为教主道君皇帝。靖康二年(1127)正月,北方金国攻破了汴京,徽宗、钦宗二帝被俘北去,史称“靖康之变”。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这首词即是作于北行途中。

在狼烟阵中马蹄声里,长达167年的北宋王朝寿终不正寝,徽宗的第九个儿子、钦宗的弟弟康王赵构于同年5月,在应天府也就是今天的商丘登基做皇帝,苟延残喘152年的南宋拉开序幕。赵构也就是宋高宗。

来看看宋徽宗赵佶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初开的杏花,那种清香那种娇美,连美丽的蕊珠宫女都自愧不如。只可惜“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风流总要被雨打风吹去。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此恨无穷,没几个人能明白。双燕可以传书,但书中的言语它完全不明白。“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我曾经住过的宫殿在哪里呢。“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谁不想家呢,但如今,也只在梦中能回家。“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如今,哽咽中,连梦中都不回家了。

王国维说:赵佶“不过自道生世之戚”,不过是身世之叹。相比之下,李后主词,正像老王所言“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后主词则超越了单纯的身世之叹,境界高下自分。

B说:我讲课时,能感觉到,有的学生提的问题非常有趣,比方说,为什么陶渊明写《桃花源记》,而不写《菊花源记》?桃花美好,难道菊花就不美好?虽然你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你会觉得这问题有意思,估计上“知乎”会有很多用户讨论。我的意思是,这个问题至少颠覆了“有趣=甘于平庸”的偏见。

既忙里偷闲,又從容务实,是高人。既得所当得,又舍所当舍,是明白人。既不带感情肯定,又不怀私念否定,是实在人。既赢得起,又输得起,是大度人。启用自性,觉而不迷,为智慧人。

C说:人的境界有高有低,理解诗词的感觉也不一样。水深则缓流,语迟则人贵。说,是种能力;不说,是种智慧。当脾气来的时候,你的福气就走了。用嘴巴伤人,是最愚蠢的行为。嘴贱偏生话唠,不好。人丑就该多读书,有道理。

十九

〖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品读】冯延巳的词虽然不失五代风格,但格局特大,开启北宋一代词风。中、后二主(李景、李煜)的词皆未逮其精诣。《花间词》成书于后蜀孟昶广政三年(940),后蜀赵崇祚编纂。《花间集》独不登正中的片词只字,这和文采无关,主要是冯延巳不在他们的朋友圈内。

A说:我觉得读词的感觉,借用作家苏童一本书的名字,叫“活着,不着急”。苏童在最近出版的散文精选集《活着,不着急》中传递出这样一个文化意蕴:生活需要宁静和安然,不必着急。当急躁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通病,凡事追求速成反而不成。我们不妨以不疾不徐的姿态行走于世间,收获的是洒脱和简静。他在书中回忆过去的岁月,这样说:“那不是一个美好的年代,但是在一个并不美好的年代,会出现许多美好的夜晚,使你忽略了白天的痛楚和哀伤。一切都与生命有关,而与生命有关的细节总是值得回忆的。”他把一切苦难和不幸比喻为“白天的痛楚和哀伤”,而把幸福和快乐比作“美好的夜晚”,传递出豁达和从容的生活态度。“毕竟生活就像呼吸一样,不曾有一刻停止,又何必着急,反而是那些急躁的人,越着急,生命便越显得枯燥与短暂。”苏童说[1]。

B说:朋友圈流行一句话,叫:你的才华配不上你的野心。圈养好自己的野心,修剪好自己过分膨胀的旁枝,让理想让渡给生活,不啻是一份不咸不淡的心灵鸡汤。

C说 :在我看来,好的词汇总是能写出人性的纠结,就好像性的需要,双方企图占有对方而不能,双方向对方求同也不能。这种骑虎难下的特殊张力,使得两性之事成为不解之谜和永恒主题。

二十

〖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品读】冯延巳的词除《鹊踏枝》《菩萨蛮》等十数阕最煊赫外,其他还有很猛的,比方说《醉花间》中“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这一句,要我说,韦应物的“流萤渡高阁”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这些高手都比不上冯延巳。

A说:先来看一下冯延巳的《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金杯,别离多,相会少。”

孟浩然说:“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唱完,“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这话记载于唐《孟浩然集》序:“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王国维说“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胜于“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

“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高树鹊衔巢”,高树上鹊衔巢的声响,那声音应该有5分贝吧,按照今天的声音指标检测,两个人面对面正常说话的声音是40分贝左右。“高树鹊衔巢”与“疏雨滴梧桐”的声音差不多吧,静谧的氛围,更衬清寂;“斜月明寒草”,斜月的光落在寒草上,轻,轻,轻,冷清凄美,悠长疏远。5分贝的声音,清冷宁谧,这意境之中浸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落寞与孤独。王国维所推崇的,正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评论诗词,独不提李清照,可能他不喜欢李清照的词。吴文英的词,王国维也不喜欢,但至少还提了吴文英,虽然提到吴文英都是批评的语气。

B说:我也不喜欢李清照。觉得她太过注重技巧。一个人的词能成为一种“体”,想来多少有些技巧的成分在内。易安(李清照)给我的感觉是太过注重她所追求的东西,不管这个东西是一种技巧也罢,或者是为人的一种态度也罢,就不会把自我的心性放在第一位了。很遗憾,这就是我感觉的易安。所以,觉得她在宋朝诸词人中的排位最多也只落了一个中上。你看她论词“别是一家”,天然地给词画了框框,是一种自我限定,这是有意识的而非无意识的。就是说,她写词常给人的感觉是,她要向他人表达什么,是向他人,而不是自我叙说的需要。所以她的许多词看起来像一场表演,就是这个原因,不喜欢她。

含有这种表演成分的词,无论是“富贵气象”还是“寂寞孤独”,都是个人表演,你喜欢吗?感觉别扭。

C说:如果像今天的报刊策划者,非要弄个词人的排名,要我排的话,应该是:冯延巳、李煜、欧阳修、辛弃疾、秦观、姜夔、晏殊、苏轼。纳兰该怎么排呢,还没想好。很难排的,冯延巳与李煜,哪个更好,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对于我来说,少年时更喜李煜,现在更喜冯延巳。辛、秦、姜就更难排了。感觉哪个都好。在很多词的爱好者研究者心中,苏是垫底的。感觉这么排,还不如不排呢。词,喜欢就好,何必要弄什么排名呢?

二十一

〖二十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品读】 欧阳修《浣溪沙》词中有这么一句:“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说:只这一个“出”字,就说出了后人所不能说的味道。殊不知,冯延巳早已在《上行杯》中写过“柳外秋千出画墙”,只不过,欧阳修的词更工巧罢了。

A说:欧阳修《浣溪沙》原文如下:“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那么,点赞欧阳修《浣溪沙》的晁补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号归来子。济州钜野人。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与秦观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

冯延巳的《上行杯》原文如下:“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欧阳修的《浣溪沙》,充满欢喜。“堤上游人逐画船”,其中,这个“逐”字写出了游人多而且喜悦;“拍堤春水四垂天”,春水拍堤,天幕四垂,这是欧阳修画的一幅春意图。“绿杨楼外出秋千”写完了外景,开始写细节,“出”字耐品,杨柳楼外吐绿,秋千上的少女青春生动,春天就这么有生机。“白发戴花君莫笑”,欧阳修说,我这么大岁数、头发都白了,还没个正型,白发戴花,大家别笑;“六幺”即“绿腰”,曲调名,听着音乐,觥筹交错,喝喝喝喝。叹息,人生苦短,“人生何处似樽前”,一生之中又有什么比樽前更欢乐呢?

B说:那个时代的文人墨客可爱,还时常流露出真实性情。古代文人墨客无论是发思古之幽情,还是表闲愁遗恨,达相思之苦,大都“爱上层楼”。登高临远,天地悠悠,或喜或悲,一吐为快。如:(唐)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州。”(唐)白居易《长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南唐)李煜《拟破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这三种“倚楼”,都是以“愁”“恨”“思”之类的思妇为题材,但倚楼的时间、心境却不同,抒情也各有韵味。因无人倾诉,无人会意,只好“倚栏干”,写出凄苦、孤独、盼望与忧怨,把倚楼人的情感写得别有一番风味。

C说 :“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喜欢这一句。古人眼中都是花啊,月亮啊,就连心事都可以跟花说说,跟月亮聊聊。现在的问题,住在城市里,在高楼大厦之间穿梭,别说星星了,连月亮都被高楼遮蔽了。我们距离自然越来越远。前几年,我还有个习惯,到一个城市,先逛逛城市的各家书店,现在呢,没那个心情了。君不见,实体书店即使变着花样卖咖啡、搞民宿,也还是一家又一家地倒闭,奄奄一息,这也是大势所趋,全球如此,不用讨论。最终的根源,有人说都怪电商,其实这话也不全对,应该说是电商恶性竞争的机制没有得到有效制止,这才是根源。如果电商不搞恶性竞争,书市不会这么糟糕,只要限制新书打折销售(这也是很多国家的惯例),书价就会回归合理(现在只有五折以下),书店能正常卖书有利润,就能够活下来,这样也就不用靠各种政府补贴了。

二十二

〖二十二〗梅舜(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又)了。满地斜(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品读】梅尧臣《苏幕遮》一词有“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句。刘熙载说:秦观一生似乎专学这种风格。要我说呀,冯延巳《玉楼春》词中云:“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欧阳修一生似乎专学这种风格。

A说: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北宋初期的诗人,致力于北宋詩坛的拨乱反正,就是反对过于雕梁画栋形式主义,回到质朴的生活当中来。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宣城古称宛陵,世称宛陵先生。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同样写伤春,梅尧臣的词,非常通俗易懂,意境上呢,有感怀之伤,却无幽微之恨。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批评梅尧臣的“矫枉过正”,他追求平淡,但往往平淡得没有劲,没有味。梅尧臣要矫正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习气,就每每用一些笨拙的、不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比如聚餐后害霍乱、上茅房看见蛆、喝茶之后肚子里打咕噜之类。可以说从坑里跳出来,又掉到井里去了。

B说:梅尧臣《苏幕遮》是借青草的一生来写人生的无奈,人这一辈子,是去是留,最终受制于各种因素,是身不由己的。世事如棋,南朝、北周、西魏、南陈,政权变幻莫测。表面上,名满天下的才子在任何政权下,都不必忧心个人前途,因为越是动荡不安、越是分崩离析,越会珍重人才,但实际上这个想法在现实面前太想当然了。“秦观一生似乎专学这种风格”,不仅指诗词,也指那种使人失去抗争能力的因素,老百姓叫“命运”。

冯延巳在《玉楼春》中写道:“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莫为伤春眉黛蹙,表面上是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活在当下,吃到肚里才是赚的。北宋初年的官员欧阳修“一生似专学此种”,一生就学描写及时行乐、活在当下的词吗?北宋初年,天下初定,歌舞升平,当时官员的薪俸是历代最高的,享乐主义流行可以理解。与其说欧阳修学的是享乐主义,不如说,他学的是享乐主义(对酒当歌)背后的某种悲怆,明知道春天一定会离自己而去,明知道个人之力无力抗争命运的无常,但在输给命运之前做出最后一点搏击,多少给人生加上一点意义。

C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等句,总是有幽恨有愁绪,我觉得这才是人生的底色,至少对我是这样。

古人有闲情、有文采。之前我看《人间词话》时,不过作为消遣以“杀”时间。现在,我更喜欢品读诗词中的味道。每个人对文字的理解总是不一样的。我喜欢看不同的人理解。不在于定论,而在于启发思维。

二十三

〖二十三〗人知和靖《点绛唇》、舜(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品读】众所周知,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和欧阳修的《少年游》三阕词,历来被称为咏春草的佳作,却不知已先有冯延巳《南乡子》中的“细雨湿流光”五字。这些词句“写尽春草之魂”。

A说:林逋爱动物胜过爱人,“梅妻鹤子”说的就是他。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长年隐居于杭州孤山,不娶不仕,种梅养鹤,号称“梅妻鹤子”。谥和靖先生。有《林和靖诗集》传世。

看看林逋的《点绛唇》:“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金谷,是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所建的豪华别墅。江淹《别赋》中有“送客金谷”之说。后指送别之所。金谷、芳草,均含离别之意、离别之愁。沧海桑田的深沉感慨。沧海桑田,如今富豪石崇在洛阳所建的豪华别墅“谁为主”?乱生春色之中,多少曾经的繁华如梦一般,烟消云散,只剩得断壁残垣。春草无情,年年还生。“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就那么点余花,满地凋落。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看不见的离愁,长亭又日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那些所谓的贵族已去,只剩萋萋春草,长满东西南北路。

这人要是愁起来,就连眼前的春草都是愁绪满满。

梅尧臣的《苏幕遮》风格上有了一点亮色:“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露堤平,烟墅杳。”那些宅屋弥漫在如烟的迷蒙春色中。“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雨后天晓的清朗,萋萋春草的生机。“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庾郎指南朝梁代名士庾信,少年成名,“年十五,侍梁东宫讲读”。这个青年才俊在一次出使北朝时,被强留,仕于魏,从此再难回到故乡。这里借指离乡为官的青年才俊。春袍及地,春袍的颜色像青草一般,想当年,何等春风得意。

“接长亭,迷远道。”春风得意的阶段过了,年龄渐长,开始倦鸟思归。此句化用李白《菩萨蛮》“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之意。“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宦海沉浮,勾心斗角,没意思,厌倦了,也许早该归去。“落尽梨花春又了”,化用唐代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之句:“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梨花凋尽,人生也到了悲秋的年龄。“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满地残阳,春草的翠色也在如烟的暮色中,慢慢老去,不再翠绿欲滴。人生日暮,没了嫩色,已经开始凄迷黯淡。心情不是舒畅,而是低落、低沉、忧郁、惆怅,对,是相当惆怅。

B说:“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这句甚妙。欧阳修的《少年游》写得更愁苦:“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谢家池上”,说的是谢灵运《登池上楼》中名句“池塘生春草”。“江淹浦畔”,指江淹的《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C说 :我更喜欢冯延巳的《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这句真美,春草甫长,青翠欲滴。就像少年的你。细雨蒙蒙,沾湿春草,愁绪淡淡。“细雨湿流光”妙不可言。“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鸞镜鸳衾两断肠。”烟锁阁楼,心事无限。“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醒后倍感悲戚。“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门半掩,痴心等待薄悻之人。人家不来你怎么办,只好对斜阳。斜阳也留不住,负你残春泪几行?“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这句写出了春草之魂。作家雨果说:“有时我们的眼睛可以看见宇宙,却看不见身边的悲惨世界。”

二十四

〖二十四〗《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品读】《诗经》里面有一篇《蒹葭》,这首诗的作者情真感挚、朴素自然。晏殊《蝶恋花》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一句的意境和《蒹葭》比较接近。只是,前者洒落,后者悲壮。

A说:《蒹葭》的原文如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音素)洄(音回)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音兼)葭(音加)凄凄,白露未晞(音希)。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音眉)。

溯(音素)洄从之,道阻且跻(音季)。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音斥)。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音肆)。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音止)。

用今天的话来说,大意如下:

河畔茂盛的芦苇荡,深秋的露水凝结成白色的霜。

我所思念的那个人呀,她在河水那一边。

逆流而上跟踪追寻她,绕来绕去道路险阻又漫长。

顺着直流的水道去找她,心上人仿佛在那水中央。

河畔茂盛的芦苇随风摇,深秋的露水珠还没干。

我所思念的那个人哪里寻,她在河水对岸。

逆流而上跟踪追寻她,越走地势越高难攀登。

顺着直流的水道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小洲上。

河畔茂密的芦苇荡,晨露还在未干透。

思念的佳人何处觅求,就在水的那一头。

逆流而上跟踪追寻她,沿路险阻又弯曲。

顺着直流的水道去找她,好像藏身在河中沙洲边。

这是一个追求“伊人”而终不可得的凄清故事。我与她隔水相望,朦胧又神秘。

故事发生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地点是在河边,不知道是男人在追女人还是女子在追男人,总之,就是在找,在追寻,沿着河流找。“白露为霜”,说明是深秋,天相当冷,浓密的芦苇上露水还没干呢,早早起来就找“伊人”了。

“伊人”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秋天,是一个容易让文人产生伤感情绪的季节。秋风、秋雨愁煞人。所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一个深秋的季节,有这么一个孤独的人,行在河边。全无佳人在怀时的浪漫,倒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忧伤与失落。说失落吧,其实也不准确,这人一直在追寻,根本放不下,一直在求索、追寻,哪怕看到的只是幻觉,也还是在追。

诗中写到失恋了吗?没有。写到抱怨与哀愁了吗?没有,甚至全诗都没有一个“怨”“思”“愁”“求”字,但诗中全无喜悦之情,处处带着惆怅的情绪,连沿途的风景都是白露般的冷若冰霜,满带凄清与感伤。

一改秦风慷慨悲壮、粗犷质朴的格调,《蒹葭》写得情思迷离、意境空灵,让人产生共鸣。诗写得虚无缥缈,有企慕之情,有恍惚之境,更有惆怅之思。“伊人”住的地方更是恍惚而缥缈:四面秋水环绕,仿佛置身在水中央的小沙洲,很近又很远,可望而不可即。诗到底是在写爱情,还是另有所指?比如是君王求贤才、君子思念故友?亦或者,“伊人”原本就是一个不愿意出世的隐士?无论君主怎么找,隐士就是不肯出来?

《秦风·蒹葭》堪称中国最早的朦胧诗。因为没有人猜到诗究竟在说什么。连朱熹也坦率地说,他没弄清楚:“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朱熹《诗集传》)

也许,诗人要追寻的是终极“情人”——人类的终极价值。

好的诗就是一种人类的童年状态,就是一种纯粹的美好,连标题都不需要。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宋词好不好?好。宋词里面晏殊算是“上材之士”了吧?可是在王国维看来,他的词和上古风人在境界上还是有差距的。别的不说,《秦风·蒹葭》中的那种豁达,晏同叔就逊了一筹。王国维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最得风人深致”怎么理解?是指《秦风·蒹葭》的作者情真感挚、朴素自然。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对李后主的词评价很高,他这样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还引用尼采的话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但是,我们拿李后主的词和《诗·蒹葭》比一比,也难以达到洒落的境界。《诗·蒹葭》有着心灵放飞的气象和风韵,其境界可以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言有尽而意无穷”,留给后人的是心灵美学的浩瀚,以及无尽的思考。

B说:《诗·蒹葭》之所以洒落,是因为它有一种遗世独立、飘然出尘的气质。那个在水之一方的伊人,不断地上下求之,非常执着,无怨无悔。之所以说他“洒落”,是因为他“虚己以游世”。

C说: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伊人眼中充满理想主义,他不是“佛系”,更不是“硬核系”,他是理想系、诗和远方系。这和“望尽天涯路”是殊途同归的。

二十五

〖二十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品读】《诗·小雅·节南山》中云:“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是诗人忧生之作。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和《诗经》中的这一句相似。陶渊明《饮酒》中说:“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是诗人忧世之作。冯延巳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和陶渊明的忧世之作相似。

A说 :“忧生”,是恐惧感,是没有方向;“忧世”,是忙忙碌碌而没有归宿。《诗·小雅·节南山》中写道:“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举目四望,局促,没法驰骋,找不到出口,没有路。那感觉就像古诗中所写: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也是这种感觉,害怕孤独又注定孤独。读晏殊的词,感觉人生不过是“譬如朝露”,只是那无限中的一瞬。面对永恒的时光流逝,晏殊却总是“一曲新词酒一杯”。晏殊的词,风流蕴藉、闲雅温婉。

看看陶渊明的《饮酒(其二十)》: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大半在命运的旋涡中潦倒而坎坷,不如归去,在山壑林泉之间徘徊,用原始生态的自然山水洗涤喧嚣的肺。目睹家乡风物,没有了撕心裂肺的內心纠缠和生死契阔的命运抉择。漫步山水之间、花影之中,其乐陶陶,其醉悠悠……内心深处一直有这种闲适出尘之想。嗯,那就接受眼前的“苟且”。暮色正在四合,倦鸟的翅膀也黯淡在巢里。我不由想起天子重臣、《永乐大典》总纂修解缙,在一个寒冷的雪夜里永远地走了。“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成了千古文人从政的一个可怕谶语。

再看看冯延巳的《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缭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非常喜欢乡村特有的隽秀和静谧,无声地端正和安抚着一代代人躁动的心魂,使他们有了一方精神的栖息之地。

B说:千江有水千江月。想起自己喜欢的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这诗真诚而美好。想起一个“70后”朋友在微信中说的话:今晚失眠了。记得以前自己倒头就能睡,也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前两天刚过了自己的生日,迎来了自己的第四个本命年。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过生日不喜欢呼朋唤友了,只想静静,似乎静下来就能让时光慢点。狄更斯说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生活在一个剧变的时代,人很难不焦虑。记得刚进入社会工作的时候,有时候周末会回去看最疼爱我的外婆,老人家身体不好,每次看我回来都高兴得不得了,做了一大堆我爱吃的东西。但是话不多,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要小心,社会乱”。当年记得刚进入社会,心中充满革命激情,口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啥事都不是事”。所以根本不能理解外婆的心情,走着走着我们慢慢地也满头青丝,慢慢地也从放眼世界到看天看地看自己,最后才发现其实自己能够负责和最应该负责的只能是自己和家人。最近比较流行的一句话就是说自己有本领恐慌,在会上老是听到领导们互相都在用这个词,似乎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我想我外婆当年其实也是一种本领恐慌,她对这个变化太快、她不熟悉的社会担心和紧张,所以她很担心我们。活到这把年纪,终于理解了她老人家的话,只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不能让我好好地去倾听她老人家的唠叨了。我也真的老了,这个社会变化也很快,我又要开始操心自己的子女,又要在他们耳边絮絮叨叨了,但他们能理解么?我想肯定是不能理解的。午夜了,期盼岁月静好,你我不老、人间白首。

C说:学者唐逸先生说,幼年的生活,乃是塑成人格和思维方式的紧要关头。一旦定型,终身难改。有的时候,我走在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里,观察周遭的人与物,想找到些许我曾熟悉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切如此陌生。我不得不说,时代变了。然而果真变了吗?比如,思维方式变了吗?一系列荒谬思维的运作,导致一系列荒谬的作为,变了吗?……两性之事,自古以来说不清。本来,有性生殖是自然的需要,没有什么神秘,也没有什么复杂。但人的欲望是理念化的,纠缠在复杂的文化、伦理、经济的网络结构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欲望总是要占有对象。食欲总是要把食物分解消化,变成我的身体。性的需要,其对象既是物(身体),又不是物;既是意志,又不是意志;既是人,又不是同于我的人。性的情感和欲望必须是双方同时同样需要,才能真正满足。而双方在生理、心理上是如此不同,各有各的目的,怎么能常常乃至一贯有共同的需要,以致可以共同生活呢?其他欲望是主体占有对象,而性需要是双方主体企图占有对方而不能,双方向对方求同也不能。这种骑虎难下的特殊张力,使得两性之事成为不解之谜和永恒主题。

我们为什么要学习文史哲?龙应台说,就我个人体认而言,哲学就是,我在绿色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晚上降临,星星出来了,我从迷宫里抬头望上看,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哲学,就是对于星斗的认识,如果你认识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宫,不为眼前障碍所惑;哲学就是你望着星空所发出来的天问。其实,所谓走出思想的迷宫,走出历史的迷宫,在西方的的历史里,已经有特定的名词,譬如说,“启蒙”,18世纪的启蒙。所谓启蒙,不过就是在绿色的迷宫里,发觉星空的存在,发出天问,思索出路、走出去。对于我,这就是启蒙。

很多人出问题不是出在才上,而是出在德上;成才不易,修德更难。读书多不一定有智慧,没脑子、没“识见”、没“主见”、没“灼见”、没“预见”,读再多的书充其量亦不过是“两脚书柜”而已。学生问王阳明为什么许多人知道孝悌的道理,却做出邪恶的事情?王阳明说:“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王阳明所指知而不行的“未知”就是“知识”的层次,而素养,就是“知行的本体”。

王阳明用来解释“知行的本体”的四个字,其实和王国维对诗词的审美是一致的,那就是:真诚恻怛。

二十六

〖二十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品读】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境界。这些话,不是大词人说不出来。但这样来解释诗词,恐怕晏殊、柳永、辛弃疾诸人是不会允许的。

A说:这一章,成了最流行的引用语言,“三种境界说”知名度颇高。古往今来“成大学问者”,不是整天飞来飞去,今天上这个论坛,明天上那个讲坛,那是娱乐圈,是流量明星,是网红。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境界,说的是孤独无助、彷徨与求索的阶段。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话出自《蝶恋花》:“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的著作权有争议,有人说是柳永的,也有人说是欧阳修的。王国维认为是欧阳修写的。“成大学问者”的第二階段,即使处在乱世的“丛林法则”中,即使周围都是狼、都在认可并标榜狼性文化,“我”依然在陋室中安放一个安静书桌,一心治学,把自己喜欢的学问当成“伊人”,心甘情愿地“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句话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读书、做学问,甘做冷板凳,经历了前面两个阶段之后,读书能够跳出来,能把厚书读薄,从中拎出一二三个要点,仿佛释迦牟尼眼前的那棵菩提,坐在树下,悟世间法,豁然开朗。

B说:辛弃疾,与苏轼并称“苏辛”。王国维的境界说实际上包含着两个部分:“美”的境界和“真”的境界。王国维提出了“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两个概念,它们分别被称之为“以物观物”“惟于静中得之”的“优美”之境,以及“以我观物”“于由动之静时得之”的“宏壮”之境。

C说:自然是美的境界。王国维将境界的内涵首先理解成人格境界,然后再以人格境界推演到诗学境界。曾经听一个老中医讲过他理解的境界,他是这样说的:张仲景重视阳气,叶天士珍惜阴津,钱乙补肾,李杲补脾,张景岳全面调补五脏气血阴阳,都把保护患者的机体放在首位,并且作为治愈疾病的先决条件。平衡调节与扶正驱邪方法,是对“对抗治疗”的一种很好的补充。以细菌引起的急慢性炎症为例:在急性炎症阶段,西药抗生素确实具有强大的效力,但是,使用多了,使用时间长了,往往产生耐药性,疗效降低,转成慢性炎症之后,抗生素几乎完全无效。中医的仙方活命饮、五味消毒饮、清瘟败毒饮、黄连解毒汤、犀角地黄汤等等,对很多急性炎症引起的疾病也疗效卓著,但是,其中的任何一味药,甚至任何一首方,杀菌的实验研究结果,却远远不及抗生素,因而又出现临床疗效与实验结果完全不同的巨大困惑。这至少说明:中医方药不是通过对抗治疗取得疗效的。转成慢性炎症之后,中医在扶正驱邪的总原则下,治疗的方法极其丰富,疗效也不错。因而在慢性鼻炎、咽喉炎、食道炎、胃炎、胆囊炎、肠炎、膀胱炎、尿道炎、盆腔炎等等一系列慢性炎症领域,中医药大有用武之地。再以癌症为例,西医目前采用的手术、放疗、化疗三大常规治法,目的是尽可能多地杀死癌细胞,然而,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证明,癌细胞是不可能完全被杀死的,只要有一个,就可能克隆出新的癌肿来。

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

在古人那里,形容男女交欢的词还有“敦伦”“苟合”“入巷”等等。《金瓶梅》里把男人的“那个”叫“那话儿”,意思是那说不来的话。

风雨呀、云雨呀,其实都是睹物思情。

乱世也会思君子嘛,这是天性。

当然,《郑风·风雨》一诗写的也可能是说男子与女朋友之间的恋情,男子与情人(小三)久别重逢的感觉,喜不自胜的心情。总之,是男女之间的恋爱与思念。

B说:“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出自屈原的《九章·涉江》:“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诗人仰望而不见,求索而不得。

C说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出自王绩的《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诗写的是田园牧歌式的闲适淡逸的心境。“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这诗有灵性。灵性是无形的,英语叫“soul searching”,就是说灵性需要寻找,需要发现,以求安宁。灵性可以表现在敬畏上,也可以表现在神秘主义上。人往往喜欢给自己不善于理解的事物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使它愈发不可思议。一道绚丽的彩虹,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乃至一棵参天大树都可以成为神秘化的对象。比如,古语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秦朝崇尚黑色,皆因“德水”之故。张仲景《伤寒论》在理中汤类方中有三个著名的方:1.理中汤(本方可治疗消化系统疾患及其他脏器病变属中焦虚寒者,如胃溃疡、慢性萎缩性胃炎、肠炎、溃疡性结肠炎、慢性菌痢、慢性肾功能不全、小儿多涎症、盆腔炎、冠心病心绞痛及风湿性心肌炎、变态反应性鼻炎、男性不育症等。本方合黄连、茯苓等治疗慢性菌痢;合制附子、白芍、陳皮、乌梅、赤石脂等治疗急慢性肠炎;合大黄甘草汤治疗慢性肾功能不全;合益智仁治疗小儿多涎症;合四逆汤治疗冠心病、心绞痛;合六味地黄丸治疗男性不育症等)。2. 吴茱萸汤(本方可治疗神经血管性头痛、神经性呕吐、耳源性眩晕、胃肠炎、胃十二指肠溃疡、妊娠恶阻、肝炎、高血压、神经官能症、肾功能不全、青光眼等属上述证机者。本方合霍香、佩兰、青皮、黄连、竹茹等治疗神经性呕吐;合川芎、酸枣仁等辨证治疗头痛;合焦白术、防风、陈皮、黄连、薏苡等治疗肠炎;合当归、川芎等治疗痛经等)。3. 真武汤(本方可治疗慢性肾小球肾炎、心源性水肿、肝硬化、甲低、慢性支气管炎、肠炎、肠结核、美尼尔症等属脾肾阳虚者。本方加葫芦巴、仙灵脾治疗慢性肾功能衰竭;加肉桂、仙茅、大黄治疗慢性肾炎尿毒症;和当归、川芎、黄芪等随证治疗肾积水;加味治疗心力衰竭;加黄芪、巴戟天治疗窦性心动过缓;合薤白、枳壳等治疗心房纤颤;本方和防己茯苓汤加减治疗阳虚型高血压;加减治疗感冒、眩晕、过敏性鼻炎、阳虚不寐等;加全蝎、钩藤、生龙骨、牡蛎为基本方治疗不宁腿综合征等)。

这个真武汤就是治水的方。功效 :温阳利水。主治:脾肾阳虚、水气内停证。我学习时背的歌诀为:真武汤主肾中阳,茯苓术芍附生姜;小便不利水湿停,阳虚水肿急煎尝。《伤寒论》第82条云:“太阳病发汗,汗出不解,其人仍发热,心下悸,头眩,身目闰动,振振欲擗地者,真武汤主之。”第316条云:“少阴病,二三日不已,至四五日,腹痛,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者,此为水气,其人或咳,或小便利,或下利,或呕者,真武汤主之。”

三十一

〖三十一〗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 :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诗与词的气象相似,但又不相似。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品读】南梁昭明太子萧统说:陶渊明的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唐代诗人王绩说:薛收的辞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可惜词中少陶渊明诗、薛收赋这两种气象,前者只有苏轼,后者只有姜夔略得一二罢了。

A说:萧统(501—531),字德施。梁武帝萧衍长子。2岁即被立为太子,未即位而死,谥昭明,世称昭明太子。辑有《文选》30卷。

陶渊明过着菊花与酒的隐居生活,他的诗“此中有真意,时人未识之”。陶渊明(约365—427),一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东晋与南朝宋年间大诗人。

王绩(589—644),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初唐时诗人。

薛收(约591—624),字伯褒,蒲州汾阴(今山西万荣)人。生父为隋代诗人薛道衡。初唐文人,颇受李世民赏识,但未等李世民即位就病逝,年仅33岁。

这几人,个个才华出众,只可惜都不长寿。

B说:词之为体,不同于诗,不同于赋,因此词在气象和风格上不同。爱、关心、悲悯和宽容,都是感情的直接表达,太理性了反而不太好,因为这些感情本不属于理性的范围,而是灵性的体现。灵性自身是非理性的,正如爱是不能分析的一样。所有对爱的分析都不过是猜测。对于灵性的分析,也仅仅是猜测而已。这包括柏拉图、亚里斯多德、阿奎那及康德等人的论述。

C说:苏东坡词,也经历了几个阶段:从“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的淡远,到“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的平和,再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超逸。

三十二

〖三十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于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品读】词的雅和淫,在于神韵而不在于面貌。比方说,欧阳修和秦观的词虽然也写艳语,但终有品格。比之于周邦彦,便有了淑女与倡伎之别。

A说:“雅”与“郑”本为音乐术语。“雅”为雅乐。“郑”为郑国民谣。大家知道,《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分。“郑风淫”这个说法,大概因为《诗经》中《郑风》《卫风》多涉及男女情事,在礼乐治国的儒家看来,这有点不像话,一点也没有道德教化的担当。颜渊问孔子如何治国,孔子说了好多条,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放郑声,远佞人”。在孔子看来,“郑声”就是靡靡之音,和“佞人”是一类的。后以“郑卫之音”代指浮靡粗俗之作。

周邦彦的部分词显得轻佻,比如《风流子》:“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B说:元曲中有这样的句子:“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关汉卿《仙吕·一半儿》),更轻佻。

C说:王国维晚年的观点发生大转变,转而高度赞扬周邦彦,甚至称周邦彦为“词中杜甫”“集大成者”“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三十三

〖三十三〗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品读】周邦彦,没有欧阳修和秦观那么深远,只在言情和体物方面,穷极工巧,所以仍不失为第一流词作者。只恨他在创新曲调方面的才高,而创意方面的才低。

A说:周邦彦(1057—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精通音律,常自创新曲。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人。欧阳修四岁丧父,其母以芦杆代笔,在沙上写字教他读书。曾参加庆历新政,晚年官至参知政事。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高邮人,苏门四子之一,是苏轼最得意的弟子。

B说:“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这是周邦彦《浣溪沙》中的句子。“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是秦观《浣溪沙》的句子。“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这是欧阳修《采桑子》中的句子。三个人都是高手,个人还是喜欢那种“始觉春空”的感觉。

C说:周邦彦的词《浣溪沙》厉害,“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可能唱出来的感觉更美,有一种一往情深的力量,只是现代人无法听到那个调了。据说,周邦彦的变调很有难度。

三十四

〖三十四〗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品读】词,忌諱用替代字。周邦彦《解语花》中的“桂华流瓦”一句,境界极妙,可惜用“桂华”二字来替代“月”字。到吴文英以后,用替代字的人更多了。之所以这样,不是意不足,要不然就是语不妙。因为如果意足,根本没有时间去找替代字,如果语妙,根本没有必要去找替代字。秦观曾经使用替代字而受苏轼的讥笑。

A说:“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秀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指的是秦观入京见苏轼,苏轼问他近作何词,他举了这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轼就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这段话,出自俞文豹的《吹剑三录》。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雕琢堆砌,弄得晦涩难懂,喜欢不起来。你看,“明月如霜,好风入水,清景无限”“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些话,非常好懂,类似白描,没有任何“隔”,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就是“不装”。

B说:先看看周邦彦的《解语花》:风消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再看看秦观的《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C说:“桂华流瓦”,这个描写猛啊,月光在屋瓦上盈盈流动,多美好的画面。

三十五

〖三十五〗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品读】南宋沈义夫在《乐府指迷》中说:“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就好像惟恐人不用替代字似的。如果只有他那样写才叫工巧的话,那么古今各类书都在,干吗还用词呢?难怪他后来被《四库提要》所讥笑。

A说:填词就填词,谁定了一个不成文的标准:不用替代字就不是好词?这个圭臬不打破,如何自在表达?偶然用一下替代字可以理解,但过度使用,就令人反感了。袁寒云《感遇(其一)》诗中说:波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这诗让我想起北京财经大学老树(刘树勇)老师的一个演讲,这个演讲视频在网上影响比较广,视频大意是说:谁牛叉谁傻叉。再通俗一点说,就类似王朔说的“成功,不就是挣钱让别人知道么”,就是炫耀,嚷嚷,让别人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存在,把自己夸大、放大。这种人的内心世界肯定是不安静的,人家是“佛系”“硬核系”,他属于“表演系”。真正的牛叉实际上是一个自处的问题。真隐士(假的不算)是拥有一种自处能力,解决了“人怎么自处”的问题。既是自处,你干吗让别人知道?弄一个光头,像出家和尚似的,就是说,连发型都已经六根清静了。你假设一下,假如说从宇宙来看,人不过是一粒尘埃,或者,从哲学角度看,假如有个人告诉你:你就是一个梦,对,一个梦,这就是生命真相。你说你还折腾个什么劲?还弄这个那个的,瞎折腾什么。

老树的画在朋友圈颇有影响,他在一幅画中写道:眼前两碗米饭,心中一粒飞鸿。就是说,先解决温饱问题(两碗米饭),才有所谓的诗和远方(一粒飞鸿)。此事不成,遑论其他。人不要先有一个形,你想成为方的,然后在社会中正好找一个方的空间,搁下你,没那么巧的事。人最好要无形,跟水一样,流到低处,流成什么形狀就什么形状,这叫“随物赋形”。现在社会就是信息太多,看得人眼花缭乱,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都想尝试,结果对什么都没多大兴趣。很多年轻人貌似爱好太多,却没有一个足以支撑自己灵魂的爱好。你知道爱好有多重要吗?这么说吧,有时候仅仅一个爱好,就足以支撑自己上班的疲惫以及挨老板骂的委屈;仅仅一个爱好,就足以支撑自己的生命。有了这个爱好,你就不会觉得没有灵魂。你看莱昂纳德·科恩,这个老歌手,他一辈子就爱两件事:女人和写歌。没女朋友的时候,他憋着,往往就能憋出几首好歌 ;一旦有了女朋友,他就没灵感了,写不出歌了。越憋越出好作品。还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也是这样。没地方宣泄,反而憋出了好作品。想想我们年轻时,那真是可怜,从物质到精神,都极度贫乏,我们能怎么办?忍着,憋着,只是,没有憋出好作品来。

B说:看破,不说破,其实也是表达的苦衷。《桃花源记》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替代字 :“桃源”,或者叫“世外桃源”。当然,学术一点讲,“桃源”应该叫文学的语码。杜牧曾写《斑竹筒簟》:“血染斑斑成锦纹,昔年遗恨至今存。分明知是湘妃泣,何忍将身卧泪痕。”后用湘竹代指竹簟。这个“湘竹”也成了文学语码。鲁迅创造了“阿Q”,这也是文学语码。王国维的意思是:词和诗相比,应该更性情,更鲜活,你堆砌一串替代字,那岂不成了僵尸文字?说到这里,想想现在咱们教的部分学生,你听他们讲话,一开口就是:“我们的祖国,今天到了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我们都要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不过是面对面聊天,他说的话都这么宏大。你说,谁教他这么说话的?你让刚毕业的学生写个销售产品的文案。你会发现,他写的是一种很“规范”“很合格”的文字,一套一套的话,全部都似曾相识,好像很多人都在写同类的文体,没有一点生气。写得很长,却没有内容。文字很漂亮,但是,你看完之后一点都不记得他到底写了什么。我感觉,他们怎么还没年轻就“老”了呢。也许,根本就没有年轻过,那文字太成熟了。年轻人迷茫是正常的,如果连老人都迷茫就奇怪了。怎么有的老人也活得不安生呢?我们小时候,好动,父母亲总是抱怨:你还让不让人安生呢?当然,现在,你也别总说年轻人不安生,别总说年轻人太懂得趋利避害,应该反问我们自己:我们是不是也这样?有的中年“油腻男”,奉行什么“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这其实深通游戏规则之后的滑头。

C说:词的文字,用字太晦涩不好,没了生气。太粗俗了也不好,成了俚俗小曲,唱出来就没有了音律和谐美。太直露也不好,失了余味。

三十六

〖三十六〗美成《青玉案》(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品读】周邦彦《青玉案》(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句,这句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而姜夔《念奴娇》《惜红衣》二词,就好像隔雾看花,实在可恨。

A说:先看看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再看看姜夔的《念奴娇》《惜红衣》:

念奴娇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荫,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惜红衣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柳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在姜夔眼中,不是写花,而是写人了。荷花已经不是荷花,是思念佳人之苦(思念那位合肥女子)。荷花的摇曳清香,早已化成伊人的一颦一笑。

周邦彦《苏幕遮》中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他说荷叶上昨夜雨后的水珠,在初阳中慢慢地变干。风吹水面一圈清圆,片片荷花荷叶被风“举”起来、跳舞。

B说:“红衣半狼藉”好像在说你我。我们也经历过人生的春天,如今,到了人生的秋天,花落残败,“红衣半狼藉”让人不忍卒睹。

C说:《念奴娇》中“只恐舞衣寒亦落,愁入西风南浦”,美人迟暮,不忍卒睹。美人只恐红颜老。

非常喜欢《别赋》创造的“南浦”这个古老的文学语码。当我们表达惜别之情,就想到用“南浦”来替代。《别赋》是南北朝作家江淹的名篇,开篇一句印象极为深刻: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三十七

〖三十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品读】苏东坡《水龙吟》咏杨花,本是和均,却好像元唱。章质夫的词,比如《水龙吟》,咏柳絮,本是元唱,却好像是和均。所以说,才华不可强求。

A说:记得年少时读《人间词话》,读到这里,就想当然地以为“和均”二字肯定写错了,应该是“和韵”。年少不懂事,还轻狂,现在想起来,很惭愧。后来才知道,“和均”是步韵,就是照着他人作品原韵的唱和之作。两个好文友之间,感情好的时候,不是喝酒,而是互赠诗歌,你步我的韵,我步你的韵。这才叫雅。词,是用来唱和的,也是当时的社交手段。通过词来表达情感。和均(步韵),是社交、是应酬,所以,想写出传世之作,很难。

苏东坡,大名鼎鼎,不用多说,大家都知道。章质夫,即章楶,不大为人所知。章楶(jié,音杰)(1027—1102),字质夫,建州浦城人。宋英宗二年(1065)进士,曾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大败西夏军,是一个以书生建立战功的传奇人物。看看章楶的《水龙吟》: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B说 :“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这句好,杨花于青青春林中轻盈飞舞,自由自在。“全无才思”出自韩愈《晚春》:“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就是说,杨花榆荚一无才华二无心思,不与群芳争艳。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这个观察细致。杨花落地,又被风扬起。南宋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说此句“曲尽杨花妙处”。

下阙写美人醒来,“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怪春衣上沾落的杨花似雪,“才圆却碎”,情碎心亦碎。

C说:看看苏东坡的步韵之作《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似花还似非花”,独自飘零却无人怜取。感觉还是苏东坡写得虚实难辨,恍恍惚惚,不知道他是在写梦、写人还是在言情,高,实在高。白居易的《花非花》诗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也是这个迷离、飘落之境。美人如杨花,随风飘荡,一梦万里,只为追寻心上人的踪迹。正如唐代金昌绪《春怨》中所写:“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说不尽的离思别苦。

王国维把苏轼比作词中李白,欧阳修、秦观如王维,柳永如白居易,周邦彦如杜甫。

三十八

〖三十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品读】咏物之词,以苏东坡的《水龙吟》最为工巧,史达祖的《双双燕》次之。姜夔的《暗香》《疏影》,格调虽高,却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没有一句写出梅花的神韵。我们不妨体会一下古人的“江边一树垂垂发”,这样的诗句,大家说怎么样?

A说:看看姜夔的《暗香》《疏影》: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爱梅花,其词幽冷而有余香。《暗香》《疏影》两调,调名起自于林逋《山园小梅》中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如水的月光下,想起以前数次对梅吹笛的往事。月光依旧,心情已非。对梅吹笛,只为唤起玉人。思绪宛如繁花,怅惘愁绪。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雪夜,独对寂静江天,叹路遥难寄一枝梅。“寄梅”这个典故,出自陆凯的诗句:“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思绪万千,“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想起伊人身姿,“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良辰美景,终随风而去。朵朵香销,片片玉殒。孤独的人,在悲冬独行。当年西子湖畔的伊人,似一缕梅香,雪藏了。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姜夔与梅花在他乡不期而遇。“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起昭君出塞,她在漠北苦寒之地能不想家?梅花落眉间,人花两相若。

B说:“江边一树垂垂发”,出自杜甫的《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的最后两句为:“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人过了55岁,莫名有了岁暮之悲。垂发随风,似催人老,不胜希唏。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惜其香,爱其影,不愧千古咏梅第一名句。因为太喜欢安静,我在周末选择住在农村,白天看到少女们那天真烂漫的笑,心生羡慕: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而我却想用一声声琴声平复孤独,殊不知,琴丝,一声声更苦。陈延焯《白雨斋词话》中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到了夜晚,经常可以听到蟋蟀的叫声,那声音非常舒服,比什么古琴声好太多了。蟋蟀,就是促织,那叫声类似织布纺纱的声音。古时很多女子都是伴着这一声声无眠的虫鸣,孤灯寒窗,秋风暗雨,怎么不思念远方的“狠心人”?“夜凉独自甚情绪”,夜凉如水,独自一人,孤灯无眠,思念之苦逃不开避不掉。天凉更甚,冬衣未织,这种愁肠百结的情绪,也许只有思妇才能深深体会得到吧。闺中怨妇也成了织机边上的那个人。李白《子夜吴歌》有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织衣和捣衣都让人顿起别离之叹,无论是织衣还是捣衣,都深深浸透着一种别离之苦。正所谓“天涯共此声”。

C說:我更喜欢“竹外一枝斜更好”。

“竹外一枝斜更好”,出自苏轼的《和秦太虚梅花》,诗的最后两句为:“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春暮时节,竹外一枝斜更好,总有希望在前头。说竹林风景,我还是喜欢江西。有人说,王阳明的心学理论中为后世所推崇的造诣与动力,如果追溯其精神发微处,应该就在江西。他的一生与江西有着无法割舍的诸多情结,包括在南昌不知去向的新婚之夜,主政赣南期间理学体系的建立,以及在大余扑朔迷离的病逝。一破山中贼,二破心中贼,他由一名不起眼的青年书生,却走进明代理学的最高殿堂甚至创造了儒学史上的一座最令人景仰的高峰。

三十九

〖三十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品读】姜夔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至于史达祖、吴梦英等人写景的弊病,都出在一个“隔”字。都说北宋风流在渡江南下以后就绝了,莫非真有运会存乎其间么?

A说:“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出自姜夔的名作《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和“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分别出自《点绛唇》和《惜红衣》。

看看姜夔的《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再看看姜夔的《惜红衣》: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柳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湖畔数峰孤清苦寂,似乎在酝酿一场黄昏雨。“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高柳上蝉鸣数声,似在传西风消息。

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中国古代文人想实现自身价值,总是一心一意追求被社会认可。如果撞了南墙,知道回头,还算有智慧。试过了,此路不通,那就生出归隐田园之心。最怕那种撞了难墙不回头的主。不能兼济天下,还不能独善其身么?陶渊明《归去来辞》有诗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南宋词坛巨擘史达祖在《满江红·书怀》中化用陶渊明这两句云:“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三辅决录》中有记载说:汉代蒋诩隐居,在房前的竹林中开辟了三条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两位高士来往。虽然有点掉书袋,但感觉并“不隔”。

B说:“隔”与“不隔”,怎么理解呢?不隔者,望之即明;隔者,思之方见。

C说:能把深奥的道理说浅了,是本事。把浅显的道理说深奥了,那就是“隔”。掉书袋就是隔了。抒发苦闷,不平则鸣,直接鸣出来就是,何必要“隔”?

四十

〖四十〗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 《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于“仗酒祓清愁,花消(销)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品读】 问 :“隔”与“不隔”之间有什么区别?答:举例来说:陶渊明、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之的诗就有点隔了。苏轼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就有点隔了。“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它的妙处就在于不隔。词也一样。如果用一人一词来评论的话,欧阳修《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所写的“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每句话都好像就在你眼前,这便是不隔。至于写到“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夔《翠楼吟》所写的“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这便是不隔。还有,写到“仗义酒祓清愁,花消(销)英气”,也就隔了。但是,南宋的词作虽说有不隔处,与前人相比的话,还是有深浅厚薄的差别。

A说:“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两句真好,如一幅画,质朴。高妙之笔,是为“不隔”。“谢家池上,江淹浦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来自谢灵运的《登池上楼》,一个来自江淹的《别赋》,理解起来费劲,“隔”了。

B说:看看姜夔的《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栏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还是过去的生活有意思啊,一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感觉生命多么美好。“仗酒祓清愁,花消(銷)英气”,花也好,酒也好,能消愁,也能消磨人的意志。仗酒消清愁,花消英气。这话呀,你得跟上了岁数的人说,他们才懂得。所以,这句“隔”了。

C说:“不隔”,即自然。东坡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这样的句子,自然晓畅,没有强烈的刻意雕琢之痕,否则就是败笔。你在诗句中加入典故,过于注重技巧,这一掉书袋,就“隔”了。

(未完待续)

参考文献

[1] 苏童.活着,不着急[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