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有贼

2020-05-01 07:44
青年作家 2020年7期
关键词:文星张军

禹 风

异国他乡,张军额沁豆大汗珠,牙咬酱红护照。他站在小火车站购票窗口,一手拿几张印度卢布,一手倏然伸进裤子口袋……

心头一紧,他摸到一只空口袋!张军扭头望向群羊般的印度人,那些黑乎乎的脸像波浪般泛起亮光,星星点点的眸子,正饶有兴趣地观察他。钱包几秒钟之前还在,现在没了!

卖票的深黑肤色小个子露出困窘表情等待张军,被几条俗艳纱丽点缀的长长买票队伍也同样困惑地等待他。张军感到血液完全飙进了脑壳:完了!这下子完了!

有那么三四秒钟,他满怀热望期待自己醒来,证明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现实一如既往。可一分钟过去了,他下意识咬出了下唇血,钱包依然没来亲吻他手指。

卖票的家伙小心翼翼用印度腔英语唤他:“先生,先生……”

一个穿西装扎红头巾的锡克男人关切他:“你不舒服吗?”

张军额头上的汗喷淋般流下来,湿了他的衬衣领。他终于张开痉挛了几十次的喉管:“我、我的钱包被偷了!就在这里!就刚才!”

购票厅发生一种奇特反应:印度人听见了他的呻吟,他们的表情如同被击打了的动物,脸盘苦恼地皱缩成一团。卖票的从小小拱形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手里是张军那张车票。扎红头巾的男人回过头,对身后波涛般的人群喊:“中国人的钱包被偷了!”

如一句集体梦呓,这句话变成一条在水面上游泳的小蛇,乘着风和光,向四周蜿蜒出去。每个人都压低了嗓音对身后说:“中国人的钱包被偷了!”

张军痛恨自己的疏忽,怎么会顺手把钱包塞进裤子口袋?平时他只把钱包放胸口。想到胸口口袋,他怔了一怔,那里鼓鼓囊囊,塞着自己花钱从小旅馆电脑上下载的火车时刻表。跟卖票的费了半天口舌后,他把时刻表随手塞进胸口口袋,摊开掏出来的皮夹,摸过几张卢布。

这下可好,他几乎所有的现钞,外带信用卡,落贼手了!

绝望是种动物,它有脉搏。这脉搏如越来越多的鼓点,渐渐同步,往一个节奏上敲。张军的心脏受不了了,他软下来,捂住额头,坐到了地上。周围全是陌生的族类,他们对他充满好奇,却不是同情。

背包客的勇敢旅行戛然终止了。在这个蓝色城市的小火车站,车站外就是蓝城堡和民房,张军确认:始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面对现实!”他低着晕眩而疲乏的头颅,感到汗水冰凉了颈窝,心在喊自己,“不是噩梦,这是现实!”

邓文星和张军常结伴出游。朋友一起出游,据说是绝交的捷径。邓文星还好,他近距离看张军,没到不可忍受的地步,只感觉有点滑稽。

邓文星经过考虑,回绝了张军一起背包游印度的邀请。但两个月前,他俩曾结伴游欧洲。

邓文星回家,先没说什么,只说玩得好!过了一星期,和老婆喝咖啡吃下午饼干,他摇摇头对老婆说:“张军这个人,看来不可能遗失任何东西。”

老婆在吃邓文星从马德里带回来的熏火腿,她嘴巴鲜得不想说话,咕哝:“别在背后说朋友坏话。”

“哪里是坏话?”邓文星眯缝起眼睛笑了,“夸他呢。”

“他为啥不会掉东西?”老婆问文星。

“因为他心里那根弦绷得紧。”文星喝口咖啡,笑了:“他那个双肩背包,每个拉链上都挂把小锁。摸个餐巾纸,也得对密码。”

“在欧洲大街上走,满眼看不完的风景呀。可张军两只手,在身上摸个不停,这个口袋摸到那个口袋。要是任何东西不在该在的地方,他就大惊失色。”

文星看见老婆笑了:“那不是好?人家才不像你,自从我俩结婚,你丢了多少东西?”

“我是爱丢东西,”文星说,“可他东西没丢,丢了份自在。”

“亏得人家细心,你跟着出门,才没灾没殃。”老婆咂嘴说,“感恩吧你!每个人能自在,都是别人不自在了换的!”

“你话外有音了。”文星收起嬉笑,决定不再说下去,倒要勾出老婆怨言。

他沉默着,不免自己瞎想,想起在马德里马约广场吃了午饭,背着双肩包,和张军一起闲逛。有两个小丑在广场上表演,四周围了一大堆人。红脸的小丑拼命把许多道具挂到白脸小丑颈上,还唤他“桑丘”。最后竟往“桑丘”头上套了只火箭模型。文星喜欢那一阵热闹,即便听不懂西班牙语,他也像只鱼鹰,不停扎进人堆挤出人堆,苹果手机拍了好些图片。张军不那么起劲,在人圈外等文星,当然忍不住也举高Ipad 闲拍几张。

他俩摇摇摆摆踱回几百米外的旅馆,张军把双肩包从背上褪下来,顿时喊一声糟糕。

最外面的一层,也许吃完饭忘记挂锁,现在大大地敞着口。张军急忙翻看一下,吐口气:“什么也没丢。”

邓文星一脸不由自主地嘲讽:“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他从肩上褪下包,脸刷地红了:整个包,全部三层拉链都敞着口,变成一张吐舌头的狗嘴。他伸手只一翻,包几乎已给掏空了。连围巾帽子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只左手手套。

张军倒在感谢贼:“这贼还算手下留情,没拿我手机。否则我好多事都办不成啦!”

邓文星的贵重物品和护照放在衣服里袋,只是包包里物件被偷个精光,叫他恼羞成怒:“别给小偷脸上贴金,他肯定没发现你手机。”

张军抬起一张若有所思的脸:“小偷都练过,眼睛比你我尖。手脚这般多,我俩可一无所感啊。”

“那么你说,”邓文星又好气又好笑,“他干吗给我留下一只手套?”

印度人叽叽喳喳用他们急促的语调交谈,面对张军的这个售票口关闭了。不急着买票的人围着张军,他们的手在他身周挥舞,但不碰到他。

张军抬起头,眼前黑色并飞舞的金星渐渐褪去,他浑身冷汗,血也凉下来。戴红头巾的锡克人始终站立,此刻低下脸朝张军微笑。张军这才看明白锡克人那一部剪得细巧的络腮胡,繁复精致有如当地细密画。锡克人用放慢的英语对他说:“别走开!就在这里等着!贼也有一颗心!”

“贼也有一颗心?”张军被这句话刺激得想跳起来打人,“贼要有心,还会出来偷?”他虚弱地伸出一只手,去背包唯一不上锁的插袋里掏小手巾,在眼睛上捂了捂,擦自己的额头。他意识到现在绝不能打开背包上的锁,背包里锁着的是他的救急钱和回国机票。这些钱只够维持他三天食物和短途交通,他必须在这时限里坐上回国班机。

浪漫的次大陆探险旅行,将提早终结。

张军不明白这些来买车票的印度人怎会有空陪着他。他们绕一圈围住他,席地而坐,仿佛是他请来的危机顾问,拼命用急促而连珠滚的语言为他出谋划策。

“恐怕都是些连裆模子,小偷的托吧?”他警惕地扫视他们,尤其戒备那戴红头巾的锡克人。

红头巾锡克人不停看自己的腕表,他对张军露出温和的微笑,不过眉头越皱越紧。像所有锡克族男人画像那样,他的眉眼是俊秀的,只是俊秀中显出烦恼。一起坐在地上的另外那些印度人穿陈旧的衣服,脸庞布满风霜劳碌之色,他们看张军时的神情琐细又苦涩。

一个男孩从车站门口走进来,犹犹豫豫望着这边这堆人。坐着的印度人立刻都站了起来,端详这孩子。锡克人若有所思地望着男孩,抬起手腕看看表,温和地抬起手,朝男孩做了个含混不明的手势。

男孩跑过来,从褴褛衣服里伸出手,他的手背满是污痕,手心潮湿。张军看见了自己的钱包,钱包干瘪了,夹在男孩手指间。

他伸出手,一把抓过钱包,打开。现钞分文没有了,信用卡整整齐齐插在原来的地方,他和妻子的合影依旧在塑料框里没移动,国内的身份证也在。

红头巾锡克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对张军说:“但愿你的损失有限。”他看看表,转身离开。

张军看着那一圈印度人全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要走,他困惑地对远处锡克人喊道:“他们拿走了我全部的现钞,一点都没留下!”

锡克人缓缓回过头来,看看张军,然后他彻底转身回来:“是的,我很遗憾,先生。不过,我几乎可以担保,他们没动你的信用卡。这件事就此结束了。你的损失应该到此为止!”

地上站起来的印度人都跟着点头,他们小心保持着和红头巾锡克人的距离,他们和锡克人一起回到排队买票的队列后面,再次排队买他们的车票。

张军和邓文星没马上回客房去,他们处在某种亢奋和不甘交织的情绪里。张军说:“我请你喝咖啡。”

两杯小黑端上来,冒着热气。

张军说:“我想起件事。上月有个大学师兄在上海被闯了空门。师兄始终住在高层公寓顶楼,从没担心有飞檐走壁的小偷。他随老婆孩子去丈人家住了一晚上,没关洗手间窗户。回来,家里被偷个精光。首饰、金块、现金还有三个电脑都偷走,不过,贼把一切打扫干净,还抹了桌子,桌上给他留下最常用的那台电脑。”

“啥意思?”邓文星没听明白。

“没意思。”张军说,“就是个真实故事。”

“你暗示小偷体贴你师兄,给他留着常用的电脑?”邓文星皱着鼻子笑起来。

“我什么都没有暗示。”张军说,“我是想,小偷之所以只是小偷,因为他们多少还有些人性。”

“那么大偷呢?”邓文星捧着小咖啡杯,觉得心情回转了些。

“大偷偷你的前途。”张军说,“还让你一辈子蒙在鼓里。”

“什么?”

“大偷偷你的爱。”张军说,细细舔着有咖啡香的嘴唇。

“嗯?”邓文星忍不住一声叹息。

“大偷不偷你钱包,大偷偷光你积蓄,偷光你投资,对待你像对待一只麻袋,掏空,往地上一扔就走。”

“你说得有点意思。”邓文星点点头,“古人云: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

张军放下咖啡钱,又掏口袋找个一欧元硬币放下当小费,淡然说:“为什么给你留下一只手套?这个不需要瞎想,因为他得留一只手干活,都戴手套没法工作。”

“那么,”邓文星也灵机一动,“不要你的手机也有道理,你那手机好土,又不是苹果,不要也罢!”

两个朋友在小偷光顾后没半小时就大笑起来,因为,小偷不需要解释,需要解释的是被偷盗的。

“对待被偷最好的心态是什么?”邓文星问。

“不可能有什么好心态。”张军断然回答。

“我们去抓小偷吧?他们肯定仍在马约广场对游客下手。逮住一个就往死里揍他。”邓文星说。

“是的,这也是我想的。只是我们没时间,更没这胃口!”张军说。

张军突然敏捷地站起身,把钱包塞回胸前口袋,他衣兜里还有买车票的纸币。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小车站,看见那孩子低着头在臭水坑旁边走。张军疾步赶上去,臭水坑带酸奶味儿的臭气熏得他想吐。他一把捏住小孩子瘦肩骨,中国腔英语说:“带我去见给你钱包的人!”

小孩并不怕他,他圆圆脑袋上有对小小黑眼睛,如豆黑眼珠打量张军:“亚洲人,他们宁愿杀了你,也不会把钱还你。”

张军从口袋里掏出买火车票的钱,在小孩眼珠前挥舞一下:“你要这钱吗?把我带到偷钱人那里,这钱就是你的。”

“不可能给小孩子这么多钱!”小孩轻蔑地戳穿张军的把戏。

张军看了看手里的钱,抽一张五十元的卢布在小孩鼻子前晃了晃,一指头塞进小孩衬衣领子:“快走!没人跟钱过不去!”

小孩摸着纸币掩饰不住高兴,哈哈笑起来。他抬起头打量张军:“亚洲人,你到了恒河,也不相信有来生呢!”

路越走越臭,灰乌鸦越聚越多,都在小灌木丛上飞舞,纷纷一头扎下去,抢什么东西果腹。张军被奇怪的臭味熏得呕清水。一下子看清了,乌鸦抢食一头烂开了膛的死牛。

歪歪斜斜的棚子出现在眼前,一个连一个。这些棚子是用黄色的黏土和干草搭的,很多头颅黑乎乎地挤在棚户窗洞里,一对对失神眸子陷于眼眶,死死盯着视野里的怪物。

孩子指着唯一搭在水泥地基上的那棚子说:“他们在里面。”

张军死死抓住孩子的肩膀:“你当翻译,他们不会说英语。”

棚子门打开了,一个披散灰色长发的褐皮肤老头站在门口,对张军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张军看着这老头。张军是愤怒和威武的,不过,这愤怒忽而减轻,威武消失了,他感觉害怕,他从老头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

“告诉他,把钱还给我。我是穷人!”张军对孩子说。

孩子说着印度语,老头皱着眉头听,嘴唇一下子笑得咧开了,黑色碎牙和焦黄色牙床露出来。他挥舞手臂,说了一句。

小孩翻译:“所有外国人都是富翁!”

张军被这句话狠狠弹了一下,他喉结上下起伏,说:“那好!让我亲眼看看你们能有多穷!”

小孩把他的话叫嚷了一番,周围烂棚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躲在棚子里的人都笑嘻嘻探出了皮包骨头的黑脸庞。张军向四周扫视一番,看见这么多形销骨立的饿鬼,顿时毛骨悚然。

老头含笑看张军,响亮地又说一句;他的话,引得周围棚子里发出鬼怪般的笑声。

小孩翻译说:“请你以仁慈的心,把你的钱当成施舍吧!”

张军吞咽着自己的喉结说:“不!我也是穷人。没这些钱,我就没饭吃!”

老头垂下苍老的脸庞,他的颧骨在干涩的皮肤下凸起,他说英语了:“那你进来吧。去,去把这村里种姓最高的人请来。”

张军抓着小孩的肩膀,防备他溜走,他在小孩身后走进灰头发老儿的棚子。外面是肮脏的,棚子里却洁净,点着一支藏香。靠里侧墙放一张床,床很大,木架子古老,还有米色的蚊帐。房间外侧有一张茶几、一个五斗橱和旧而不破的转角布沙发。

一名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头颈里戴金黄花环的黑肤老头走了进来。小孩说:“放开我吧,他们会说英语!”

中年男人挥挥手,让小孩出去。

张军对小孩说:“在外面等我。”他站在门口,固执地说:“我是穷人。请把我的钱还给我!”

天黑之后,他俩还是回到了马约广场。

没任何抓贼的计划,他们是去礼品店旁的小酒馆吃晚饭。已经去过一次,那家的西班牙小吃不错,跑堂的老头还会讲英语。

“阿米哥!”会讲英语的跑堂老远朝他们张开双臂,“晚饭有新到的大菱鲆!”

邓文星喜爱西班牙熏火腿,对鱼不在乎。张军跟着跑堂去看鱼的工夫,问他:“马约广场上那些贼是你们西班牙人吗?”

“喔!上帝作证,那些人都是外国人!”跑堂的把一双手捂在心上,“马德里人绝不偷盗!”

“抓到那些贼,警察会怎么对付他们?”张军问。

“那些人没居留权。也许会把他们送回罗马尼亚去!”跑堂讨好地说,“你们丢东西了吗?”

“没丢什么,丢了围巾和手套。”张军耸耸肩回小店堂里,坐下来吃饭。

吃过饭,喝过血红色“桑格里亚”,付了小费。两个人逛荡出来抽当地的褐色烟卷。他们靠在广场中间塑像下,冷风吹打他们的脸。广场上人没白天多,可还是有个饿肚子的小提琴手,打开琴盒子,在清冷的风里拉小夜曲。一群美国人热热闹闹地卷过广场,在提琴手周围立住了脚,带着怜悯的神情,听他演奏。

邓文星说:“这几天我火腿吃多了,浑身冒火星。”

“还好,你没学西班牙人,火腿涂上生蒜橄榄油一起吃,那是本地最灵验的壮阳方子。”张军笑他,眼睛却盯着美国人看。

邓文星扭头望望白天惊艳过的那些壁画,壁画在夜色里湮灭无影。他眼角看见一些晃荡的人影,他喜欢他抽着的褐色烟,仿佛自己成了个丛林里的庄稼汉。

张军目不转睛地看着美国人,也许痴笑的美国女人吸引住他。他对邓文星说:“你没围巾冷不冷,要不要去哪里再找一条?”

邓文星漫不经心地回答:“也无所谓,我那条羊绒围巾戴了好多年了,等看到好的…..”

话没说完,他茫然接过张军塞给他的背包,惊诧张军以六十米跑的速度冲出去,皮鞋在石板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张军在美国人身后两米的地方跳起来,平飞出去,夜色里看不清楚,只看见他压在一个矮小的人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张军按着那个小矮子,竖起上身喊英语:“贼啊!贼啊!”

美国人发现了自己被扯开的背包,在矮子身下找到了赃物,他们行侠仗义的天性被激发了,勇猛如狮子一样与冲上来救同伙的马约广场帮扭打在一起,连美国女人也挥起拳头。西班牙警察穿着蓝制服从广场周边狭弄里冲出来,挥舞警棍,揪住马约广场帮,一个个扯过空旷广场,塞进红灯闪烁的警车。男女警察困惑地向美国游客敬礼,搞不明白一场骚乱从何而起。张军推开向他连连致谢的美国女人,拉着邓文星落荒而逃;一边疾步行走,一边兴奋地向四周张望,生怕有人盯梢,弄明白他们的身份。

张军比三个印度人都要高大,这使他产生了幻觉,觉得面黄肌瘦的印度人并不可怕。他定了定神,仔细看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灰发老头其实有部蓬松的大胡子,胡子颜色不是灰的,是暗金色。张军这才意识到老头的毛发上扑过一层灰粉,把暗金底色全遮没掉。瘦长中年人忽然朝张军转过脸,他脸上浮出一种生动而凄苦的表情,说了声英语。张军没听明白,中年人又连着重复两遍。透过浓重的印度口音,张军终于明白他在说“我饿了”。头颈戴花环的老头笑着点头,他在额头和胸脯上都用雄黄之类的东西画了好些符。

张军义正辞严:“把偷我的钱还给我,我这就走。”

瘦长中年人伸出手晃了晃,他的手指干瘪细长,指甲长得往前垂下来。他说:“不吃饱就走?这不是我们的风俗。”

戴花环的老头也会讲憋足的英语,他微笑说:“我们以前住在恒河边的瓦拉纳西,很久没招待外国人啦!”

三个人忙乎起来,从角落里捧出一个瓦罐,传来一股酒糟气。张军正口渴,却怕酒里有蒙汗药。迟疑间,吓一大跳,汗毛根根竖起来,越来越硬。三个印度人满不在乎地掏出四个死人头骨,放在茶几上。张军看他们往倒放的头盖骨里倒酒,瘦高个把一个堵住鼻孔的头盖骨端起来,要给他。

张军倒退到门口,发现门外没人把守。他定定神,看瘦高个失望地把头盖骨放回了茶几上,他嘟哝着:“中国人,奇怪的中国人……”

灰头发的老头开始赤手掏一个口袋,往茶几上四个空盘子里放掏出来的食物。张军起先看不明白是什么,像动物干肉,紧巴巴不好啃。突然看明白了,一种很原始的恐惧叫张军战栗起来,甚至马上发生了小便要失禁的前兆。

盘子里是几只干瘪的人手。

张军疯狂地吸了一大口空气,空气里已弥漫出死尸气息。他猛一把推开门,浑身虚汗,冲了出去。

天还没黑,甚至黄昏也才刚刚莅临。张军没看见领他来的男孩,他朝棚屋村的村口奔去。现在,仿佛这村里的居民都对这偶然来到的中国人失去了兴趣,没人窥视他。唯一妨碍他的是棚屋周围各种各样不堪的垃圾和粪便,千奇百怪的臭味争先恐后涌入他急促喘息的鼻孔。

张军跑出了棚屋区,没人追他。他靠在大路口的一株杨树上,觉得内裤也被汗水濡湿了,不过还好,没尿。

“食尸族?”他冥思苦想。忽然灵光一动,那挂花环的老鬼说自己是恒河边迁徙来的,莫非这些人是盛传的食尸族?来印度之前,张军看过《国家地理杂志》的恒河报道,里面提及愤怒的焚尸亲属沿着恒河追打偷食他们亲友尸体的怪物。

这些人偷盗成性,连尸体也偷食,竟然还被归类为一种当地宗教的教民,他们认为吃尸肉可以获得某种神秘能量。

张军靠在树干上,越想越怕,拔腿向城区狂奔,害怕会被那些人捉住,杀死晒成干肉。

他们的旅馆就在阿多查大街上,离马约广场不远。走到旅馆门口,张军还难抑兴奋,他拍邓文星的肩膀:“明天你得去警察局,认领围巾和手套。”

邓文星说:“可惜我们房间没有窗户,否则倒可以眺望马约广场。”

张军愣了一愣说:“你提醒我了,这家旅馆其实也偷了我们的钱。”

他笑嘻嘻走到柜台上,向值早夜班的中年女人喊了声“喔拉”,问道:“记得是您给我们派的房间?我们发现房间没窗户。订房网站给我发的客房照上可有落地大窗!”

女人露出一丝苦笑:“房间都是同样价格,给你们的是阁楼房,安静。”

“我们是游客,需要风景,不光要安静。”张军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虚空,“网站发给我的照片上写着我名字,注明了是我的房间。”

“你们入住的时候,别的房间都还有客人,只这两间阁楼房空出来。”女人分辩说。

“喔!”张军夸张地低下头,用手掌撑住自己的大额头;他抬起头,看着那女人说:“我们在马约广场被贼偷了。现在,我发现我高价买下的窗外风景也不见啦!”

邓文星看见旅馆的女人僵住了,就上来打圆场:“我朋友开个玩笑,别当真,他喝多了!”

女人感激地朝邓文星笑笑,她哆嗦着手指写了一张卡片,递给邓文星:“这是一楼酒吧的免费饮料券,我代表旅馆表示一下歉意。我马上在电脑上备注,先生们下次入住,一定给你们留有落地长窗的房间。”

张军诡秘地对准那女人笑了一笑,这笑,那女人回敬不了,她僵直了脸,一副可怜相。两个朋友走进酒吧,把饮料券放在酒保面前,酒保说:“好的,先生们喝什么?”

张军要了一杯莫熹多,邓文星要一杯咖啡。邓文星笑说:“你真行,特别会维权。”

张军喝一口莫熹多说:“在国内练的。”

邓文星哈哈说:“不肯吃亏。”

张军忽然苦了一张脸:“亏?从小到大吃得多了!可以维权的,那都是小亏,让你吃大亏的人,你连面也见不到,哪有什么肯不肯?小偷怕被抓。大偷吃定你,个个风度翩翩。”

邓文星心里一动,点点头:“你说的是。”

“就是,”张军说,“谁真有胆气去惹马约广场帮呀?我那是借着抓野猫,出一口老虎那儿受的气罢啦!”

“抓的还是外国野猫。”邓文星嘻嘻笑。

张军直接跑进火车站,今天没钱住旅馆了,只能在车站混一个晚上。可是,车站到处是尿臊气和粪便臭,让他一边恶心一边走投无路找干净角落。只见车站横流的尿液上蹲着脸涂得五颜六色的苦行僧;警察追着跳到铁轨上的猴子跑,猴子抓住电线晃荡,警察吃得滚圆的肚子溢在褐色警用皮带外头……

好不容易跑上茶馆二楼简餐厅,终于闻不到臭味。张军又饥又渴,一身臭汗,背包都被汗水浸湿了。他要了一壶锡兰红茶,掏出几块饼干来啃。

周围坐了几个西藏僧人,个个红光满面,肌丰肤白,红黄相间的僧袍长长地垂到脚踝,头颈挂着佛珠。他们喝着达吉岭茶,吃素餐。张军听不懂他们的话,对视了几眼,僧人对他并不怀恶意,他们看他的眸子是空空的,仿佛没看见中国人。

张军不习惯肚子那种被胃液消融着的饥饿感,他从没挨过饿,他总不愁温饱。他也没在公共场合合过眼打盹,他怕自己一睡着就睡死,会有人进一步将他偷到一文不名。

想到这里,张军猛然警醒:在车站过夜是不明智的!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糕。尽管印度大部分店家餐馆拒绝让客人使用信用卡,这个小城市尤甚,但总该有几家接待外国人的酒店会接受信用卡吧?这就去找!

他招招手,跟招待员要了一份咖喱饭,吃饱了,又加热水多喝一泡茶。站起来,他踱出车站,向夜色里行去。

到处没路灯,街道高低起伏,路中间都是土包。暗夜里行人倒不少,张军朝前头光亮里走,走近了,是一些奇怪的店铺。店主人都盘腿坐在地上,店的开间只有一两米宽,客人蹲在店门口,和店主人一起抚摸一些面料,不知道谈些什么。

张军吃力地朝光亮里走,他找到了几家附属餐厅里坐着西方人的旅馆,走进去投宿,可每家旅舍都不肯让他用信用卡。

“现金!”他们狐疑地上下打量张军,“印度卢布!”“美金?”

张军疲乏地摇摇头,走出来,靠在街道的电线杆上。他倦了,走不动了,靠着电线杆坐在旅店的灯光里。头一歪,睡着了。

他刚刚睡过去,几个黑影就从周围无路灯的浓黑里分离出来,慢慢向他靠近。

邓文星没和张军一起去印度,他留在家里,有要打理的事。

他一天比一天确信,有陌生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看。

对面那栋住宅楼,朝向邓家的这一面,上上下下有四五十个窗口。这些窗口里至少混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时时刻刻观察邓家动静。

邓文星从不神经过敏,他觉得好朋友张军是个风一吹草就动的人,自己不是。自己好比大树,再大的风来,也不过像树叶哗啦啦应酬一番,绝不露出表情。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邓文星感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自己周围旋绕,一定有什么鬼名堂。

他不露声色,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小小的焦虑。每天开窗关窗的时候,他装作不经意地朝对面的住宅楼眺望几下。他保证自己的眼神是散漫的,如抽烟人百无聊赖对四周视而不见。不过,每一次,他都把余光投向自己盘算过要观察的某个窗口,一个个窗口挨个观察过去。他相信,至少他在三四个窗口里看见值得怀疑的光线和物体,暗示那里可能有一架高精度的望远镜或摄像镜头时刻对准了他家。

要让邓文星提防一份没被证实的危机几乎是不可能的。老邓已越过了退休年龄,这一辈子凭自己处变不惊的心理,已经可以说到达彼岸啦!他感激上帝赐给他一种安稳耐心的气质,任何东西急匆匆撞在他身上,都像撞到一团棉花。他从不攻击人,哪怕心里厌恶至极;他从不批评时政,甚至打心眼里同情执掌权力的人,觉得他们承受一般人不能承受的压力,至今大家日子过得太平,反倒该感恩;他也不担心别人算计他,他有很多喜欢他的人保护他。这是个良性循环,他向四周释放善意,也被浓厚的善意包裹。别人很容易体会到的压力和恶意,突破不了老邓心理周围那圈软垫。老邓温温乎乎笑望人生,人生也安安生生不添他烦恼。

邓文星看张军,张军算他忘年交:张军心思敏锐、愤世嫉俗、爱憎分明,是一种惹麻烦的性格。不过,邓文星欣赏张军,张军又像支明快的箭,划出清晰的轨迹,在晴朗的空中飞,给老邓带来一股子久违的朝气。

邓文星还没弄明白自己的新感觉,住进大城中心这套高档住宅的时间还不长,他沉浸在一种模模糊糊的开心得意中,没意识到空气和以往有所不同。

从崭新落地窗户眺望,他可以细细欣赏自己新拥有的一片城市风光:视野的中心是家开阔的公园,公园的天空时刻飞满了风筝;公园左边有标志性的帆船楼,弯曲的楼身被玻璃幕墙装饰着,映出远处另一片城区;公园右边是红色瓦片的老公寓区,红色瓦片形成高楼中一片洼地,上面白的飞鸟是和平鸽子。

每天下午,夕阳西落时分,邓文星都眯着眼,站在自己的小阳台上看风景,嘴叼各式各样烟卷,有时是从机场免税店买的雪茄。

在雪茄的烟雾中,老邓舒展四肢,表达自己对生活的肯定态度。也许就是这种特别放松的姿势,有一天下意识地回馈给他大脑一个信号:羊开心的时候,狼近了。

邓文星一下子觉得不舒服,他说不出为什么,反正有种沉甸甸的感觉挂到了他后脑勺上,不肯消失。

老邓和老婆一起喝下午茶时渐渐被烦躁控制,他喝掉一杯红茶,每每就不想碰糕点。他讲不清什么地方变化了:他想到小时候翻看张乐平的漫画书《三毛流浪记》,漫画书里有个胖子在咖啡店吃冰淇淋,窗外寒风中浑身发抖的流浪儿三毛趴到玻璃窗上,死死看这胖子吃。老邓就觉得自己是那倒霉的胖子,但凡一开始享受生活,就感到周围有一双乃至若干双眨也不肯眨的眼睛狠狠凝视自己!

张军当初说起印度,态度兴奋之极。他说:“老邓,去吧!那是印度!你会掉进时间的漩涡,被激流卷回两百年前去!”

邓文星也充满了好奇心,可他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完美无瑕的自得和安全感,他不想离开自己的新居,他要努力找出让他心生不安的原因。

十一

张军梦见自己泡在自家浴缸里,摄氏四十五度的热水将他泡得晕晕乎乎。他的手边还有个木茶几,上面热气腾腾的是太太给他沏的普洱茶。

有种声音在窗棂上响,张军扭头去看,看见窗玻璃上有只压扁的鼻子,他发现有只猴子在窗户外兴致勃勃端详着他。张军想从浴缸里跳起来,可四肢无力,无法动弹。猴子看见什么了呢?另一只泡在热水里软得像面团的猴子?

张军觉得愤怒,他不明白上帝为何允许一只野猴子如此窥探他的隐秘。他忽然失去了包裹自己很久的妥协感,同时,他感到一种异常的沸腾血气回流他脊梁,他从热水里坐起来,朝窗外那猴子发出一声怒吼。

张军睁开了眼睛,看清一堆散发臭气的小人儿正围拢他身边,竭力要将他绑在胸前的背包从他怀里夺走。这是一群身材像孩子的中年男人,一个个黝黑瘦削,额头上绑着布带。他们眼睛放着光,嘴吐咖喱臭。

张军想给他们一记猛击,可他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被什么东西系住了。他朝一个小个子踢了一脚,小个子闷哼一声,用他尖细而有力的手指按住张军膝盖。

张军感到背包正在离开自己,像一节滑向悬崖的列车车厢。一股绝望的黑色情绪喷向他脑门,他发疯般挣扎起来,顿时拉断了右臂上绑的布条。他顺手将一个矮子的头颈捏住,死命按到地上。

张军抽松了另一只被捆绑的手。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扑上来,力气大得惊人,他扯断了背包带,把张军的背包顶在头上。张军只看清自己背包下有肮脏的红头巾,那人和背包就飞出了几丈外。

“啊!”张军发出瘆人的呼喊,他跳跃起来,将拉扯他的两个矮子击打得飞出去撞在地上,他朝背包消失的方向冲去,如同跳进一条陌生的黑夜的河……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张军觉得过了长长的几个世纪。他周围一片寂静空旷,他抱着一棵树,无声地流眼泪。衣服还在身上,护照贴身放着,除了护照,什么都被抢走了。手机、信用卡、回国机票、最后一点钱币,所有的用品,所有属于他的贴身物件,全落入了贼手。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冷得发抖的他,明天只有寻找中国大使馆的份。而大使馆,远在新德里,他没钱,没手机,如何获得帮助?

他一遍遍回想自己被偷窃和抢夺的瞬间,那种被人剥夺的痛苦是锥心的。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窃贼和强盗都是铁了心的人,他们下手从无一丝一毫犹豫,那是他张军这种人无法揣摩的恶意。或者说,上帝本来造了两种人,一种是怀着怜悯不肯对人下手的,另一种恰恰相反。张军,他今天落在另一种人手里了。

张军在暗夜里听见印度灰乌鸦扑翅的声音,这种成群结队的乌鸦对受害人非常敏感关心,想必它们常常找到罪案带来的福利,扑到受害者身上,饱食一顿无助的血肉?

张军用衣袖抹掉了眼泪,愤恨使得他坚硬起来。他在树下整理自己的衣服,扎牢自己的裤带。然后,凭他记忆中的方向感,他缓步向一个地方走去。

有好几次,他害怕自己迷失了方向,不过,他终于嗅到了那些各各不同的臭味,路上的污物带领他走到了棚屋村的村口,村里微微的一些油灯光,让他看清暗夜里的小径。

十二

出生以来第一次,邓文星失眠了。老邓仰躺在床上,并没翻来覆去惊扰老伴。他困惑大于烦躁地试图确认自己是否处于某种病态。他悄悄从床上起来,穿好睡衣,打开落地门,坐进阳台藤椅,点燃了一支白万。

对面的住宅楼关熄了所有灯火,如一块巨大的黑墓碑,矗立天穹下。邓文星睁大眼睛,瞪着让他不安的这个水泥体。

自己害怕些什么呢?邓文星扪心而问。已经有很多年不感到害怕了,原本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害怕。也许正如张军说的,生命里有些重要的东西看着安全,其实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之中。邓文星的确没有设想过自己成为一个退休的前企管人员,在他鲜艳过的整个青春里,他都坚定地认为自己迟早是个出色的钢琴师。

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大偷偷走了他心里的乐符。他的心和手在钢琴上开出初花的日子,他的狂喜便戛然而止。钢琴老师夫妻被遣送下乡,父亲和母亲也偷偷在家里焚烧了字画与契据,他们主动把钢琴抬到弄堂口,任由收旧货的踩着黄鱼车拉走。邓文星放下乐谱,进了街道工厂。

后来,既然上帝指引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邓文星是顺服的,他真的像一只绵羊,乖乖地做任何别人指示他去做的工作。这顺服让灾祸无从降临,让他的路越走越宽。他从没预料到四十岁之后的自己能被上峰赏识,从公司获得的报酬又如此优厚。他早已忘了乐谱在他心头划出的伤痕,他已懂得爱惜和得意自己在尘土里的成功。

可是,退休了,到达彼岸了,心里何以又泛起年轻时那种不安呢?还能有什么大偷来偷他的安宁和舒适?

邓文星对着浓重的夜色吐出泛白烟雾。他告诉自己,也许有人窥探,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对于命运已不在乎了,现在这样的年纪,只要身体健康,心里没负担,就是终极的成功。

虽然如此,邓文星的忧虑却如春天的枝叶,越来越芜杂茂盛。日甚一日,他的惊恐有增无减。他完全没理由没依据,却处在很纯粹的紧张之中。他害怕大偷再次临到他的生活。不知道大偷会偷什么,反正,结果都将是邓文星无法接受的。

“因为我已经年老了。”他暗暗在夜的深处独自叹息。

太太起夜的时候,发现老邓歪着脑袋,在阳台藤椅里打盹。她心疼地拍了他一下:“最近你怎么怪怪的?男人也有更年期吗?”

十三

唯一拥有水泥地基的棚屋根本没锁门,里面还透着微微的油灯光。周围棚屋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如池塘里的蛙鸣。张军屏息站在棚屋门口,向四处张望,夜深人静。

他推开门,走进棚屋,屋子里并没死尸的臭味;相反,一支藏香送出阵阵让人舒缓的香气。

张军的眼睛一旦适应棚屋里的光线,不由得吃了一惊。屋子里有不少人,不过这些人个个聚精会神,忙乎着自己的事。他们在棚屋点着油灯的那一头,落在光亮里,所以看不见张军这边暗里的动静。

除了白天的三个男人,房间里还有几个少年。他们的供奉已放在桌上,灰头发的老头把一卷卷偷来的钱分格子放进一个特制的抽屉,瘦高个男人记着账,戴花环的老头负责把报酬分发给小贼。

他们专心致志地做他们的工作。张军悄然坐在了那张破沙发上,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缓、越来越轻。

交接完毕的贼工们从那一侧的小门走回自己的棚屋去。屋子里除了张军,只剩下灰头发老头。老头把抽屉送进抽屉格子,坐到床上。他两条大腿翻卷到额头上,把自己的头颅夹在当中,开始某种修炼。

张军不敢贸然行动,他等灰发老头入睡。只要他及时入睡,张军就可以拉开他那抽屉,找到自己被偷的那份钱。

老头入定般毫无声息,张军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心里又冒出黑色的惊惧,生怕食尸人的睡眠就是举着腿的练功。

噗一声,那边的门又推开了。张军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干瘪身材灰黑肤色的中年女人摸了进来。灰头发老头像一个静候已久的情郎,立刻开花般软下身肢,端坐到床榻上,伸手搂过那妇人。

张军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坐在了戏院包厢里。其实,并非所有做爱都扇动观众感官。张军看见的是两具干尸的交合,也许这其中还有他不了解的仪式,灰发老头干柴般的手臂摆弄着肌肉松弛的女体,似乎按某种韵律在做操。

张军慢慢移动自己,靠近五斗橱,轻轻拉开那放钱的抽屉。不用担心被看见,对准他的是两只撅起的干瘦屁股,像触电一般震颤不已。张军看见了自己那卷钱,有卢布有美金,还间杂着一些粉红色人民币。他把自己的钱拿起来放进胸前口袋。他目光犹豫地扫过另外那些偷来的赃款,有些赃款下面还压着偷来的各色护照。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拿一些,弥补自己被抢劫的损失,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厌恶地最后一次扫视那两具裸体,倒退到房间的幽暗部分,打开门走了出去。黎明已隐隐在树梢上浮现,他快步走出泥泞,盼望不会有追兵,盼望能顺利回到新德里。

跨进小火车站的那一刻,他心跳加速,在黎明微熹里,那些抢劫犯竟然按他们的江湖规矩,把他的背包端端正正放在正门台阶上了。张军拿起自己的背包,里面除了现钞,什么也没缺少,机票也在老地方。抢了他钱币的强盗,装模作样地在他背包里放了一瓶可口可乐公司生产的净水和一塑料袋干馕。

十四

邓文星作出如此惊人的决定是极其反常的,不过,邓太太按自己一辈子的行为准则,无条件顺从丈夫的任何决策。她对老邓说:“想明白你就做,你是男人。我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张军从印度提早回国,邓文星是他旅印故事的第一批听众之一。

两个忘年交朋友特地开车到达上海市郊一个人造湖边,走进熟识的茶坊,在看得见湖面的茶座上聊天。白鹭鸶从他们头上飞过,证明此地江南。

“我觉得这是一种天启。”张军额头发亮,精神抖擞,“逃是逃不过的。再小心,贼也要来。”

老邓沉吟。刚完成大动作搬到郊区和张军当了邻居的他,拿捏着字句,不肯轻易发话。

“说一说那种瞬间的感觉吧。手摸到空口袋的时候,仿佛飞机确认要失事了!你的福祉被阴险的家伙偷走了。你呆若木鸡,他们却在窃笑!”张军一只手舞在半空,嘴巴半张,怅然若失。

“是的。”邓文星咽了口口水,“那种突然间被人阉割掉的感觉!”

“可是,你不甘心!”张军愤然,他亮闪闪的眸子紧盯着老邓,“你还有机会,贼还没时间远走高飞,他们就在你附近,你不能认输啊老邓!你要抹掉冷汗,拔腿追上去!”

“小心。别把自己的一切都搭进去!”邓文星说,他喝口热茶。

“我说过,老邓,不要害怕同你面对面的坏人。贼好歹也是人。不是说他们动善心,而是说他们也有弱点。你不害怕,就有扭转局面的机会。”张军神经质地笑了。

“如果我在印度碰到这种事,我就没辙了!”邓文星说,“我老了!”

“所以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搬家。”张军叹道,“在丛林世界,衰老是一种邀请,邀请那些虎视眈眈的鹰枭,准备好饱餐一顿。”

“在西班牙的时候,记得我们讨论过大偷无形。大偷如风卷过,只要你一阵疏忽,你的前程、你的爱、你的财富就都被卷走。”邓文星把茶杯推向一边,抚摸着桌面的木纹。

“老话说:千年防贼。飞着的鸟比较不容易被蛇吞掉。只要飞得动,老邓,就别停下来,这是自然界的铁律。养好身体,保持智力。”张军呷口茶,“必要时,还得反抗。”

邓文星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到我这年纪,反抗恐怕无力了。我的选择就是逃,但凡我能逃得远远的,我就逃。无论大偷小偷,他们都在人多钱旺的地方,我就落荒而逃吧。不管世界越来越荒凉,平安度日就好。”

张军咂咂嘴,回味了新茶,也回味了老邓的话。

觉得也没什么好说了,他问邓文星:“怎么样?还一块儿出去玩吗?”

“去哪里呢?”邓文星搔搔头皮,“哪里安生点?”

张军咧开嘴笑了:“去日本好了,据说日本路不拾遗。又近,即便有麻烦,几小时就飞回家啦。”

“嗬嗬,好。”老邓连连点头,“怪不得这么多人去日本旅游,我们也去。”

“就怕去日本玩得开心,家里没人,贼伯上门!”张军揶揄道。

老邓忽然抬起他的粗黑眉毛,眼睛看定了张军:“小老弟,有句话你听好,这是我的一句诤言。”

“请说,洗耳恭听。”张军拱拱手。

“既然那看不见的大偷偷我们的幸福,我们从来束手无策,逆来顺受,那又何必真心在意被小偷再偷掉点膏粱呢?生为羊,被剪羊毛。生为狼,食肉饮血。这本是人世的真相呀!”

老邓说着,举起茶杯:“听老哥一句话。躲开虎狼远点,吃吃青草望望天。”

张军品着茶,苦笑,无言。

印度又在他脑海里浮现了。

张军刹那间很冲动,他准备再去一趟次大陆!要去,就去据说更乱的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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