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 技

2020-05-01 07:44邱华栋
青年作家 2020年7期
关键词:燕王南京城方孝孺

邱华栋

情况变得紧急了。

燕王的大军一路南下,经过两年多的苦战,占领扬州之后,朝廷里就乱了套。建文帝十分焦躁,满朝文武也很焦虑,却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方孝孺给建文帝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和燕王划江而治,算是割地求和。一句话,长江以北全给你啦,燕王朱棣啊,这还不行吗?

建文帝同意了,派庆成公主前去扬州,和燕王朱棣见面,带去了求和并划江而治的意愿。

庆成公主是朱棣的堂姐,从血缘上和关系上,两人都比较亲近,想来他们姐弟俩是能说上话的。实际上也是这样,燕王朱棣和堂姐庆成公主一见面,场面就十分感人,堂姐弟一下子抱头痛哭,久久不愿分开。稍后,等情绪平复一点之后,燕王说了自己起兵南下,纯粹是被逼迫的,是不得已。那侄子,那建文帝太狠了,向叔叔下手,削藩削藩,不是真削藩,是要他的命啊。

庆成公主也说明了来意,那就是,建文帝想要求和,给出的条件是划江而治。朱棣老奸巨猾,没有正面回答,心里想,现在来谈条件,已经晚了,我都逼到你家门口了,我这两年多的仗白打了?嘴上却说,当年父皇给他在燕北的封地都没有保住,要被削去,现在又冒出来这划江而治的说法,又从何说起?

朱棣告诉姐姐庆成公主说:公主姐姐啊,您就回去告诉我那个侄子建文皇帝,这一次,我燕王南下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清君侧,只想保住大明的江山不被围绕在建文帝周围的那些奸臣所败坏。我没别的企图心。另外呢,我还想给父皇上上坟、添添土、烧烧香,顺带朝觐天子建文帝,求他免去一些亲王的罪责,然后,我就回北平了。

朱棣这么说,庆成公主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又寒暄了几句,也没有心情吃饭,告辞回去。

朱棣送她到门外,又意味深长地说,咱姐弟俩,过几天就在南京见面了。他的话不言自明。

庆成公主回到南京城里,赶紧给建文帝报告了此次前往燕王军营见面的情况,并潸然泪下。

建文帝一听,知道划江而治不被燕王接受,那下一步他肯定要渡江而来。一旦渡过长江,这南京城能不能守得住,就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了。

他又找来了方孝孺,询问他布防情况。

方孝孺这个大儒信誓旦旦地说:“不打紧。我听探马回来说,燕王的部队几年征战,队伍疲乏劳顿,军中疫病多发,士气低落。再说了,叔叔和皇帝侄子打仗,朱棣天理不存。现在是六月酷暑,长江又是天险,怎可能让他燕王轻易过了长江?”

“长江是天险,可也得好好守住才行。”燕王忧心忡忡。

“陛下,臣已经周密计划,布置兵士前去袭击燕王渡江的船队了。朱棣的船队很小,等到他的小船队火烧连营,灰飞烟灭,别说渡江,他到时候想回北平都得问我们同意不同意了。”

“南京总掌长江水师的是哪个将领?”建文帝又问方孝孺。

方孝孺慷慨激昂:“江北铺子口的水师是盛庸在统领,他英勇顽强,作战勇敢。江上水师总指挥是都督佥事陈瑄,他多谋善断,指挥的水师实力强大,肯定能消灭燕王的区区杂牌水师。”

就在燕王的大军占领扬州后不久,我开始四下找寻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武林高手。

我是建文帝的护卫统领,我相信高手还是在民间,而不在庙堂。现在庙堂里他们的本事就在于天天吵架,对实际发生的情况毫无帮助,而我要为建文帝想到最后的一招,那就是出逃。

我隐约觉得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当时我没有说。

有一天,我到南京郊外的集市走了走。那里是引车卖浆者和打把式卖艺人的集合地。我换上平民的衣裳,前去走了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民间奇人,能被我发现。

武林高手素在民间,我就看见了不少练武术的在那里表演。有表演梅花桩的,两个赤膊高手在梅花形的高木桩上游走、对阵。打了一会儿就分出了胜负,其中一个应声跌落在梅花桩之下。

一棵树下,有人在练习沙包功。只见一根绳子绑着一个沙包,沙包来回激荡,一个汉子左右躲避并不断击打沙包。

旁边还有一个人在练习排打功,只见他手拿一块砖往身体各个部位打,把自己的皮肉排打得鲜血直流,嘴里还在不断地吆喝着。

再往前走,看到几个人正在练习轻功,小腿绑着沙袋,加助跑不断地向一面墙壁冲去,试图翻身而上,却不断跌落下来。

看来,轻功绝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得练十年以上。

还有人在练扫堂腿,不断前扫、后扫,用腿横扫一根木桩子。他的腿肯定很坚硬。忽然有个人冲出来,他一阵筋斗翻起来,连着翻了好几个翻,又翻着筋斗不见了。这是翻腾术。

看了一圈,这些打把式卖艺的,我稍微能入眼的,就是空手夺白刃的功法了。只见一个人手拿双刀,舞成了一片雪花飞舞,另一个人表演空手夺刀。这要看眼法、身法和步法的灵活了。只见那人左冲右突,一下就近身而入,顷刻间到了舞刀人身旁,拳掌齐出,双刀被磕击落地。

我鼓了几下掌,扔了几个铜钱。

都不是我想找的人。我继续溜达,看到前面一群人围着看表演。

我走过去,原来是有人在那里表演蹬碗,这就是杂耍了。只见一个漂亮女子躺在一条长凳上,一只脚接旁边一个身穿蓝色粗布衣衫的男人扔过来的碗,一只接一只,都挪到另一只脚上,蹬了十几个碗,没有一个掉下来的,姑娘用力再一蹬,那一摞碗飞向了空中,她从长凳上翻身而下,单手凭空一接,那摞粗瓷饭碗都被她接到了手里,毫发无损,没有一只碗掉在地上。

她向大家躬身表达谢意,但却不出声。难道是个哑巴?

我一看,这个姑娘眉清目秀,留着一条很长的辫子。隐约感觉到她身手不错。旁边那个蓝布衫汉子十分精壮,看年龄是这个姑娘的父辈。

我就上前问:“你家姑娘年方十几?还有什么绝招没有?”

身穿粗布衣衫的汉子看着我:“我家小女红莲,年方二八。绝招?当然有了。但不给钱,不表演。”

我掏出了一锭银子:“这点银子,够不够?不够再给。”

汉子说:“够了!那就让红莲给你表演个绳技吧。”说罢,他从身后的一个袋子里取出一卷指头粗的绳子,交给了红莲姑娘。

红莲姑娘笑吟吟的,朝大家鞠了一个躬,然后就又回到了场子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只见那姑娘来到场子中央,将那一卷绳子的绳头取出来,一点点地解开,解到了一定的长度,她就抓住绳头向空中抛去。

我看到她抛上去,绳子落下来,她再抛,绳子又落下来。她继续抛,那绳子越抛越高,绳头飞着飞着,就不再落下来,而是伸向了看不见的地方,伸向了街巷深处的某地,似乎绳头挂在了那里,姑娘猛地一拉,绳子很吃力,绷紧了,成了一条倾斜向上的绳桥。

姑娘把手里剩下的半卷绳子交给了她爹,汉子把绳子一拉,绳子又绷紧了,只见姑娘腾身一跃,就站在了绳子上,如同狸猫一般轻巧,嗖嗖嗖地就走了上去。红色的绳子在她脚下轻微弹动,依旧绷直着。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一眨眼,姑娘从绳子的尽头消失了。众人看呆了。姑娘凭空消失,这绳技之高妙,我从来没见过。

我们还在诧异中,片刻后,她笑吟吟地出现在我们的背后。

原来,她早就从绳子那一端下来,从我们的身后绕过来了。

我明白这是一位高手。我赶忙拉住汉子,说要和他喝一杯。

我把父女俩拉到了旁边的酒肆中。汉子说,他姓林,是河北沧州人,因北方战乱,燕王起事南下,战事不断,他带着女儿才逃到了南京。

我了解到他还擅长土行术,而他家小女林红莲,最擅长的就是绳技。红莲确实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我问:“她是哑巴?看不出来。您的土行术,是能在地底下飞快地行走吗?”

他笑了,“呵呵。所谓的土行术,不是真的能在土里行走如飞。那是不可能的。土行,是善于在地底下挖掘通道。我的土行术,就是挖暗道,打通各种横井竖井,然后逃跑。这南京城地下有很多明道暗道,还通着水系。我肯定能在南京城地底下挖通通道,自由出入南京城。”

我很高兴,建文帝现在最缺的就是他这样的奇人了。“我需要你帮忙,告诉你吧,我是建文帝身边的人,今天就是为了来找奇人的。我找到了。你家红莲姑娘的绳技,也非常神奇,闻所未闻啊。”

“小女的绳技,今天只是露出一点点,这绳子可以抛得很高,再高的城墙,她都能把绳子抛过去,然后顺着绳子跑上去。”

我简直喜出望外。我想,一旦建文帝遇到了危厄,这对父女就能派上用场了。他们的土行术和绳技都是绝技。作为建文帝的护卫统领,我必须替主子着想。建文帝优柔寡断,燕王朱棣的人马步步紧逼,早晚南京城会有一场谁都无法预料的血腥之战,必须未雨绸缪。

方孝孺完全夸大了盛庸和陈瑄统领的长江水师的实力和作战能力。实际情况是,六月三日,燕王在浦子口江面,一举击败了盛庸的水师。消息传来,建文帝心急火燎,命令陈瑄率长江江南水师立即增援盛庸的部队。

在城墙垛口远远看去,只见陈瑄的水师旌旗招展,在长江之上浩浩荡荡,接天而去。

建文帝说:“这样威武庞大的水师出马,他燕王岂不瑟瑟发抖,立即投降?”

但陈瑄带着水师却不是去增援盛庸的,他是去投降的。

陈瑄要率部投降的消息传入江边的燕王军营中,朱棣大喜过望。

为什么?因为他的部队大都是骑兵和步兵,水军很少,为了渡江战役,他派人从扬州运河上临时拼凑、征集了一些船只,数量少、载重轻,很难完成他的渡江计划。这下陈瑄统领的长江水师不战而降,对于他实在是雪中送炭。

他赶紧下令安抚和嘉奖陈瑄,又悄悄让自己的部将接管了陈瑄的实际指挥权。

这时,南京方面也得知了陈瑄叛变的消息,建文帝一口气没上来,在朝廷里当场晕厥了。方孝孺赶紧让太医来,诊治救护了半天,建文帝才苏醒过来,却愣怔半天,无法言语。

方孝孺征得建文帝的首肯,派兵部侍郎陈植去长江城防部队督战。

陈植作为兵部侍郎,十分焦急,他心里清楚,假如长江防守部队的军心涣散了,士气低迷了,胜败的天平就会倒向燕王朱棣。

他到了长江城防部队里谈话摸底,发现这些士兵都知道燕王朱棣能征善战,心里十分惧怕,加之水师统领陈瑄都迎降了,这对他们的心理冲击很大。这仗还怎么打?普遍认为没法打。

陈植召开军队统领高级会议,有一位姓金的都督也明说了这个仗没法打,自己也想投降,结果被陈植严加斥责。陈植认为,此时金都督不仅不想打仗,还要临阵变节,不顾君臣仁义,简直猪狗不如。

两个人吵起来了。金都督恼羞成怒,在他的部队指挥所里,金都督纠集党羽把陈植杀了,然后金都督率领长江塞防的士兵向朱棣投降了。

这金都督心里喜滋滋的,他以为自己率部投降会得到燕王的厚待,还想邀功请赏。燕王朱棣却十分老辣,他立即下令,杀掉了赶来投降的金都督。他认为,这人关键时刻毫无气节,丧失做人为官的基本底线,应该斥责并严厉惩罚,杀头以儆效尤。

同时,朱棣下令用最好的棺木盛殓被杀的兵部侍郎陈植的尸体,厚葬忠臣陈植,还大张旗鼓地派人把他埋葬在白石山。

六月的渡江战役打响之前,朱棣祭祀了长江之神,同时宣读了一篇誓词。誓词强调,大明的江山社稷是明太祖打下来的,必须要捍卫大明的秩序,保卫大明的子民安危,清君侧而使大明江山不被建文帝身边坏人动摇根基。

这一天天气特别好,江上波澜不惊,天上白云飘飘,燕王下令渡江,渡江战役打响了。

由于陈瑄率领的长江水师已经投降燕王,现在朱棣的水师十分壮大,在长江上一字排开,浩浩荡荡,旌旗招展,万船齐发。船上的士兵盔甲鲜明,兵器闪闪,旌旗猎猎,气势如虹,战船在江上连绵几十里,向对岸开去。

盛庸前几天被打败,并未投降,他重整水师,从高资港口快速出击,迎战朱棣水师。

只见江面上炮声隆隆,水花四溅。这一番战斗进行了一个上午,才分出了胜负,盛庸的水师在气势上矮了一截,他的战船有的被击沉,有的被凿沉,有的逃跑了。盛庸水师败落了。剩下的战船都落入了朱棣的手里,南岸的驻军大营也被燕王的骑兵偷袭击垮。

盛庸逃跑了,手下将士死伤枕籍,大部分投降了朱棣。

燕王朱棣命令,将投降他的所有建文帝水师的船上都挂上黄旗,在长江之上来回巡游,宣示着燕王的胜利。

但他没有急着立即进攻南京。他知道,南京城内还有二十万士兵守卫。再说附近的镇江还有建文帝的精兵守卫,一旦他们从侧翼打过来,朱棣就腹背受敌了。

善于用兵的朱棣决定先把镇江拿下来,然后再给南京致命一击。

长江之上,投降朱棣的建文帝水师船只挂着黄旗来回游走,的确使得镇江的守军胆战心惊,军心涣散。

燕王又悄悄派出说客,找到镇江守将童俊,试图劝降童俊。童俊眼看着长江塞防已经完全解体,建文帝的水军如今大部分都在朱棣的手里了,就横下一条心,率部投降了燕王。

镇江被拿下来,燕王的心里就有底了。他继续西进,到达龙潭,从这里都能看到南京钟山的影子了。

消息传到了南京城内的建文帝那里,他心急如焚。听了方孝孺的建议,将南京城外的居民都迁入城内,无论物品、存粮和各种用具,全都运回南京城内,广积粮,深挖洞,准备进行南京守城保卫战。

同时,建文帝厉兵秣马,一边让人操练城内的十多万守军士兵,口号震天响,以壮士气,一边又派出曹国公李景隆、兵部尚书茹常前往龙潭面见朱棣,继续表达愿意割地求和的心愿。他还派了朱棣比较亲近的亲王谷王和安王一起随同前往。

就像见庆成公主那样,朱棣看到来客,把原来给庆成公主的话又说了一遍,还讽刺谷王和安王,“两位兄弟亲王,建文帝的削藩都削到了你们头上了,你们来做说客,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他们没有任何收获,回来了。看来朱棣发起攻城之战,置建文帝于死地是肯定的了。

一向有些优柔寡断的建文帝,在廷议的时候反而坚毅了起来。他说他倒是不怕死,但担心的就是南京的臣子和老百姓。有的大臣建议,说皇帝陛下得赶紧走,劝说他立即南走浙江,或者去湖南也行,总之南京是要放弃了。

建文帝没有了主意,控制不住情绪,在大臣面前痛哭起来。

方孝孺安慰了他,说必须要死守南京,决一死战,天道在他这一边。一边要守城备战,一边赶紧派人出去,四处寻求勤王。

建文帝让魏国公徐辉祖和弟弟、左都督徐增寿抓紧布防守卫京师城池,一边派人出城,寻求勤王之兵。

燕王的大军距离南京只有一步之遥,他的部队包围了整个南京城,就像是铁桶一样,里面的人插翅难飞。消息说,他即将发起总攻,只要是不投降,就屠杀全部守军。

我在这个时候劝说建文帝,赶紧逃走吧!

但建文帝十分坚决,“不,朕要与南京共存亡。”

等到了傍晚,传来了燕王的大部队从金川门进入南京的消息。连方孝孺都着急了,他跑来劝说建文帝:

“走吧!陛下必须离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勤王的士兵在哪里呢?”建文帝还在盼着勤王的部队驰援南京呢。他不知道的是,他派出四处求援的骑兵信使,都被燕王的部队擒获了。燕王还缴获了密封在蜡丸里面的求救密信,燕王更加痛恨建文帝了。

此时,进入南京城的燕王士兵正在清剿建文帝的队伍。南京城内到处都是喊杀声,尸横遍野。不知道是哪里着火了,火光冲天,滚滚的浓烟飘进了皇宫,南京城到了最乱的时候。

很多大臣力劝建文帝离开。燕王的大军正在一层层地包围着南京城,进城的士兵也不断杀败守城的士兵,在向皇宫逼近。

方孝孺得到消息,燕王密令,见到建文帝先杀了再说,谁先杀了建文帝,谁就是头功一件。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和兵士正在向皇宫这边赶来。

方孝孺又去布置守卫宫城的防卫了。

我劝说建文帝:“人心已经散了,人心都在陛下这里。可燕王如狼似虎,与其死在他手里,不如现在就走吧!”

“好吧,我走。可我怎么走呢?”建文帝愁眉不展,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我们却都想到了这一点。有他的旨意,就好办了。我立即着手实施建文帝出逃计划。

我找来红莲姑娘,让她给建文帝化装。红莲心灵手巧,这个哑巴姑娘是侠女一枚,她随身斜背着一个包袱,打开,都是她用来装扮人的东西。在给皇帝化装之前,我向建文帝鞠躬说:“陛下,请恕罪!”

建文帝眼神空茫地摆了摆手,意思是都听你们的罢。

红莲姑娘手脚麻利,用剃刀三下五除二就把建文帝剃成了一个秃瓢,然后拿出准备好的黄色僧衣,让建文帝穿上。

建文帝穿上了僧衣僧鞋,苦笑了一下:“还真像个和尚。可是我这么出宫,目标不是更明显了吗?”

我们护着建文帝来到了内宫大门,我指给他看站在院子里的人。只见黄压压的几百个和尚,正站在院子里候着呢。我说:“陛下混入他们中间,谁都认不出来的。”

我拉着建文帝,迅速走入了和尚的队伍里。这些和尚一共有三百人,趁着暮色向宫外疾走。

一出宫门,我们就闻到了浓烈的硝烟气息。到处都是奔走的百姓、哭号的孩子和咒骂的老人。南京城乱了,陷入了恐慌之中。人们在大街上奔走,方向却不一样。到处都是逃跑的人。三百个和尚的出现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建文帝混在他们中间,实在看不出任何分别。

第一道城门在混乱中,被我们通过了。大批燕王的士兵和我们相向而行,却并未阻拦这群和尚。

暮色低沉下来,南京城内火光熊熊,到处都是“抓建文帝!抓建文帝!”的呼喊。

我紧紧地护卫着建文帝,我能感到他薄弱的心跳,感觉到他外表很平静,内心里却很悲凉。我也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坚毅在一点点增强。他明白,现在他必须要活着逃出南京,才是对燕王朱棣的最大否定。

眼看到了第二道关,这时,前面已经被燕王的士兵封锁了。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从城里往外逃的人特别多,但都过不去。我们这群和尚有三百个,也在人群中间拥挤着,无法通过。

这时,我要启用我的第二个方案了。

前面说了,红莲的父亲老林是一位土行高手。我早早就让他开始挖掘地下暗道了。他挖的暗道连通了贯穿南京的河汊,还直通秦淮河。

这么一来,从南京城的地底下走,建文帝也是可以逃出去的。

“走,这边走。”我拉着建文帝朝一处街坊疾走。到了一处院落里,我说:“陛下,咱们从这口井里钻进去,然后进入地下暗道,可以一直通达秦淮河,然后再上船,从河道逃到外城,有接应的人带陛下向南走。”

建文帝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才三十多岁,但这几天似乎老了很多。我们下到了枯井之中。这时红莲又取出了一套淡蓝色的衣衫给他换上,脚上也换成了轻便的布鞋,建文帝变成了一个布衣男子。僧衣僧鞋被青莲卷起来,塞到了一处缝隙里。

在枯井中,适应了一阵井下的暗黑,我点亮了油布毡子火把。一阵小风将火苗吹向一个方向。这个时候,我看到建文帝的眼神亮了一下,那是希望的火苗,点亮了逃生的通道。一条横向延伸的地道,出现在我们面前,而在通道的深处,传来了一个沉闷的声音:

“往里面走,我在这边等你们呢。”

原来,那是红莲的父亲。他用他的土行术,在我的布置下,将一条暗道贯通了。

我们猫腰前进,建文帝在最前面,我和红莲跟在后面。很快和老林会合了。

老林拜见建文帝,泪如雨下。建文帝苦笑了一下。我们都知道,此刻的建文帝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皇帝了。

建文帝说:“不必客气了,我也不是皇帝了,从此之后,你们就按照朋友的称呼,称呼我吧。”

老林在前面走,我们喘着气跟着,在地道之下东拐西拐,走了半个时辰,只有老林知道南京城的地下是多么复杂。一条条暗道连接了横井和竖井,有的还是废井,废井又连接了下水道,下水道连接了暗河,暗河连接了明河,明河直通秦淮河。

“真是没有想到,这南京城的地底下,还有这么多的横井、竖井和暗道。”建文帝的体力不支,我搀扶着他,走走停停,走出了暗道,走到了外面,算是过了第二关。

我们距离逃出南京城,就剩一点距离了。

从暗道出来,靠近河道,一条空船在一处渡口等待着。

我们四人上了船,继续朝前走。忽然,岸上出现了一群士兵,看到了我们,大喊:“停下来,检查!检查!”

老林不停,继续使劲划船。

那些士兵开始放箭了。嗖嗖的箭射过来,我手里的刀,红莲手里的短剑在格挡着。我们护卫住建文帝。老林赶紧划船,向另一侧的河岸划去,打算靠岸。只听见他啊呀一声,我一看,老林中箭了。

“你们快走!不要管我!”老林在黑暗吞噬了天空,也吞噬了他的最后时刻,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会永远都记住他的这句话,不要管我,你们快走!

红莲泣不成声。我们停顿了一下,看到老林的身体软了下去,鲜血从后背渗出来。我一看,多亏了他的土行术,我们才到达了这里,而我必须保卫建文帝,顺利逃出南京城。

我们上岸,继续奔走。走啊走,眼看着城内火光冲天。有那么一阵子,建文帝无限眷恋地遥望着皇宫的方向,那是他在里面待了四年时光的皇宫。从此,那里再也不会属于他了。我能够想象到建文帝此刻悲愤和绝望的心情。这时,我听到了遥远之处的厮杀声。

阵阵硝烟飘来,可以想见,守卫南京城的士兵还在继续和燕王的士兵厮杀。而我们要继续出逃,逃出南京城。

我感觉,此刻的建文帝意志坚定。四年多以来,他即位后,削藩,勤政,免税,做了很多好事。他肯定是一个好皇帝。但现在情况变了,燕王的部队已经攻入了南京城,南京城不再是他的了,王朝也不是他的了,就像他现在已经脱去了皇帝的冠冕和服饰,穿着最普通老百姓的布衣,潜藏在民间一样。

我们抵达了城墙边。我知道,此刻我们不能朝金川门那边走。南京城的任何一道城门,都被燕王的部队把守着,进出门洞的人都被严密盘查,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抓住建文帝,不让他跑了。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

面对横亘在面前的高大城墙,建文帝发出了绝望的哀叹:

“这下,我是插翅难逃了!”

“不,陛下,您可以越过这道城墙。因为,红莲有绝技。”我笑了笑。

哑女红莲不动声色,从背包中取出了一卷绳索,还是几个月前我见过的那套绳索。

我说:“陛下,请看。”

“不要再叫我陛下了,陛下没有了,我现在就是无名之人!”建文帝说。

红莲解开了绳圈,然后把半卷绳子交到了我的手上。她站开来,距离我们一丈远,开始把手里的绳头向天上抛。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

她越抛,那绳头飞得越高,直直地飞上天,就好像天上有一个人在接她抛上去的绳子一样。即使在黑暗中,我们也能看见,那绳子抛着抛着,就斜斜地越过了南京城那高大的城墙。我用力一拉,绳子绷直了。

“走了!”我喊。只见红莲把建文帝的手一拉,建文帝就已然腾空而起,红莲在前面腾跃,双脚走着,建文帝在她手拉着手的助力之下,两个人沿着绳子斜斜地向走去。

我看呆了,我确实看呆了。尽管这一切都是我策划好的,可当这一幕终于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看呆了。是的,红莲这绝妙的绳技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又眼见为实,让我长吁了一口气,又短短地惊叫了一声。

我看见红莲姑娘拉着建文帝的手,在那细细的绳子上迅速上升,腾腾腾就跑了上去,跑进了黑暗里,越过了南京城的城墙,然后不见了。

那一天,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城墙的这一端,紧紧地拽着绳子。绳子绷得很紧,我不知道绳子的那一头到底挂在了哪里,这简直是有如神助,是我怎么都想不通的事情。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早就看不到他们了。

我知道建文帝一定逃出了南京城。许久,我感到手里紧绷的绳子忽然一松,眼看着从斜刺里的黑暗中,那绳子猛然地弹缩回来,像一条死去的长蛇没了生气那样掉落下来。

我慢慢地把绳子一圈一圈拉着,收在自己的手里,然后放进背囊。我笑了,建文帝从此逃出了生天,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转身向那火光冲天的内城而去。

在那里,燕王的士兵正在杀伐,而鲜血在泼洒,兵器在格击,火焰在燃烧。我的使命完成了。即使死亡在等待着我,我依然向那个方向返身而去。

猜你喜欢
燕王南京城方孝孺
南京城市中心区生态需水量探析
文人的气节
南京城与秦淮河
被逼上兵变之路的燕王
棘刺雕猴
中国寓言故事:燕王学道
棘刺雕猴
史上最有骨气文人
从南京城墙砖的铭记谈起
日本画家彩绘辛亥革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