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 螺

2020-05-01 07:44
青年作家 2020年7期
关键词:刘青领导

若 非

人类发明手机后,有两样事情最让人讨厌,即清晨的闹钟,和深夜的来电。只感觉耳膜一阵刺痛,刘青立即像一条抽搐的蚯蚓,在被褥里扭动几下,挣扎着翻转过身子,伸手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了过来。谁呀,大半夜还打电话?小晚翻了一下身,一只手搭在刘青的后背上。张局长,没事,你接着睡。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来电,刘青心里燃起一阵无名火,犹豫了半会儿,想了想,虽有不情愿,但还是深呼吸了两下,接了起来。电话一接通,嘈杂的声音就灌入耳朵里来。刘青赶紧调低音量,把手机凑在耳边。张局的声音含含糊糊,听起来已然半醉,你来河边一下。那语气斩钉截铁,像命令。现在?就现在,我正和省里的几个领导消夜。刘青顿了一下,小声问,哪一家?张局说,还能哪一家?刘青说,好。张局说的河边,是单位常招待客人消夜的地方,位于市区中心,一条蜿蜒河流的边上。他们每次去的都是同一家,据说是一家具有八十年历史的老小吃店,每天客人爆满,去之前都需要订座。刘青的那句“哪一家”纯属多问。

挂了电话,刘青颓然靠在大床靠背上,心里感慨万千。这两年,政府出台禁酒令,一切接待皆不准上酒,别说酒了,连含酒精的饮料也不能上。这倒好,原来接待时吃吃喝喝没有两三小时消停不了,现在一顿饭小半个小时就收场了。但消夜却免不了,下级单位想要讨好上级来人,消夜是其中一大手段,说是自己出钱自己带酒,其实末了都走了公账。当然消夜饮酒原本也是禁酒令明文禁止的,但毕竟是黑灯瞎火里的事儿,你不说我不说,便也没什么人知道。刘青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确切地说,是经常。谁让他是主持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呢?

刘青轻轻将小晚的手拿开。动作够小心了,但小晚还是醒了来。或许她就没睡过去。刘青说,我得出去一趟,你好好睡。小晚叹了口气,少喝点。翻过身去睡了。刘青起身坐起来时,感觉到一阵心悸,像有一个铁箍死死地箍着心脏,怪难受。他忍住那感觉,抱着衣服蹑手蹑脚出了卧室,打开客厅的灯,灯光晃得他一阵眩晕。他反复睁眼闭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下来,心悸的感觉也慢慢消失了。电视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快凌晨一点。刘青为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他有晚上饮水的习惯,每晚睡觉前必须在床头柜放上一杯水,半夜渴醒喝上一口。好养生的人告诉他,晚上不能饮水,肾脏承受不住,还影响代谢,但他改不了这习惯。刘青穿上衣服,快要出门时,想起张局说正陪省里的领导,心里一动,又折回洗手间,打理了一下因睡眠压翘起来的头发。刚出门,电话响起,张局来电催,这次的语气听起来,又比方才含糊许多,到哪里?刘青赶紧说,张局,我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到,马上到。他挂了电话,心里竟然慌起来,踩着鞋跟跑去按电梯,等电梯的空儿才蹲下去将鞋跟拉上。

穿过小区中心广场时,刘青看见老头还在那里打陀螺。老头刚从某局局长上退下来,据说心理不适应,入夜就心慌,十来点就下楼打陀螺,有时候四五个小时不得消停。这事持续一月有余了,小区里的人们怨声载道,又碍于他曾经的权威,不敢直言。刘青有时候觉得,这老头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有永恒的绝望。刘青从边上走过,那一声声啪啪啪,像抽打在自己身上,让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虽已凌晨,但河边依然人声鼎沸。沿河一带都是夜市,白日里冷清人寂,夜幕降临后又是另一番模样,一家家店面彩灯闪耀,一个个人头来回晃动;沿河不是烙锅店,就是烧烤店,招揽客人的老板和小二不时跳出来,吃东西吗?吃东西吗?刘青轻车熟路地找到老地方,柜台后面冒出一头,刘主任来了?刘青点了一下头,那头说,在青云。青云是包房的名字,平步青云的意思。这家老店名声在外,各单位招待客人,大多来此,老板深明世故,把包房命上巧名,深得来客喜欢。刘青便往青云去,要经过矮矮两道楼梯,真有点平步青云的意思。地面油腻,步履间发出吱吱的声响,有些滑,让人不得不想起卖生鲜的菜市场。到青云门外,刘青深呼吸一口,推门进去,朗声笑道,领导们,久等啦,久等啦!

包房里的人酒至浓深,耷拉脑袋的,瞠目发呆的,托腮自语的,皆依次排布,像摆在菜市场案头待购。烧烤架上,蔬菜已经烤焦,排骨正吱吱冒着油。见刘青来,张局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刘,我们刘主任,这可是大酒量。客人共三人,有胖、有老、有秃,形象都极具辨识度。见张局介绍,纷纷睥睨。张局介绍,三位客人来自省局,其中一人为人事处长。刘青都未曾认得。机构合并尚不到一年,别说省局了,市局里不少人刘青看起来还是生面孔。他一一握手,说些客套话,握到人事处长,多了句,请多关心。人事处长回他,小伙子,有前途,有前途。说是酒喝多了,但语气平淡,话语清晰,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刘青罢了手,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斟满,先自罚一杯。客人见状,来了精神,唤他,再喝,又补刀,一杯哪够诚意呀,我们都喝了快三瓶了。刘青有些为难,张局拿眼神示意他,他便硬着头皮自罚了三杯。三杯酒下肚,浑身热了起来。然后逐个敬酒,大抵喝了二十来杯,烧烤架上的排骨彻底没油了,像一段段焦炭。客人纷纷招架不住,准备鸣金收兵,回酒店睡大觉。张局看起来醉意深沉,却意犹未尽,非得再喝,被刘青劝住,张局啊,酒要天天喝才有意思,下次吧下次吧,明天还开会呢。他们把三位客人送到酒店房间外,依依惜别后,只剩下刘青和张局两人,大口吐着酒气杵在酒店走廊里,一时间竟有些落寞的意味。

出了酒店,刘青要送张局回去。张局不允,我没醉,没醉,自己能行。刘青坚持要送,张局便不再推辞。两人在酒店外大道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刘青打开车门,扶着张局坐到后排,自己坐在副驾上,带上门便自觉把车费付了。车发动,张局在后排发出打嗝的声音,刘青便问,没事吧张局?张局咽了口水,没事,大爷的,这三孙子太能喝了。刘青不好接话。张局突然把话说到刘青身上来,小刘啊,你得好好表现。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凡在外应酬,没喝酒时张局对他都是一口一个赞,若是酒至半酣,就换了个人样,开始给他上课,不是批评他工作不积极,便是批评他不会表现,每次内容都一样,他耳朵都听出老茧了。说就说吧,刘青装着没听到,靠着假寐。十多分钟后,车就到了张局家所在的小区外。刘青扶着张局,把他送进小区,走到单元楼下,进了电梯,来到门前,帮他打开门,看到他摇晃着身子进去,才发声,那,张局,您早点休息。张局回头冲他摆手,回去吧,回去吧,又语重心长地说,要学会表现。

凌晨三点多,刘青回到家。他感觉有些眩晕。虽然喝得不多,但喝得急,身体有些许不适。他蹑手蹑脚穿过客厅,打开卧室门,看到小晚侧躺在床上,睡得很安静。他叹了口气,回到客厅,和衣在沙发上睡了。

时已是五月,天已然入夏。办公室位置特殊,早上没有光照,倒也凉爽,日头过了一点多,阳光就落在窗台上,再往下午走,阳光就慢慢往屋里移动,照在打印机、显示器、办公桌和人身上。一晃一晃的白光,照得人烦躁。烦躁倒也不都是烈日的缘故。有没有烈日,刘青的心里都是烦躁的。一连几日都是。

刘青是五年前到市局来的。在此之前,他在县局,换了几个股室,最后到了办公室。那时候,小晚在另一个县局工作,都是一个系统的,两人凑一块,俗称内部消化。赶上市局遴选,他考了上来,在办公室做行政秘书。当时张局还是副局长,分管办公室,他们常因工作有交集。四年前他和小晚结婚,张局还亲自带队到乡下老家吃酒席,鼓励他好好工作,都是一个系统,小晚调到市里来,是迟早的事情。不料几年过去了,小晚调动的事情毫无头绪,一把手求稳,不敢乱动人,只叫他等机会。他知道不是机会问题。问题出在他身上——太单纯,以为努力工作,领导就会看到。同样在县局的不少人,都调到市局或区局,或者不远的开发区局,偏偏小晚这里没动静,申请倒是交了几次,每次都毫无音讯。张局安慰他,没事,熬着,局长迟早要走,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张局为他关心,至少嘴里是关心的。两年前,单位职务晋升,他成了办公室副主任,一年后主任退休了,他开始主持工作。他心想这下可以了吧,以前人微言轻,现在好歹算中层干部,再去找一把手和分管人事的领导,好话说尽,得到的答复是,我们会考虑的。会考虑就是没结果的意思。去年春天,局长终于走了,张局上任,眼看机会在握,不料中央一纸文件,机构改革来了,一切人事调动冻结。两个单位合并,按照政策,两局一把手资历老的任党委书记、局长,资历轻的屈身二线,任党委副书记、副局长,他也从主持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变成了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四个字抹了,另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任了新机构的办公室主任。说来也是巧,不到半年,主任身体抱恙,到医院检查,查出了肝癌晚期。他又成了主持工作的副主任。

这几年呢,小晚一直在县局里,过得也是尴尬。局里都流传她要调走,可是这话传了几年,人还雷打不动地杵在那里。从一个部门换到另一个部门,从一个岗位换到另一个岗位,部门越换越差,岗位越换越边缘。小碗猜测,是因为知道她想调市里,领导们觉得她心不稳,不给安排重要工作了。有一年,小晚想考出去,还没交申请,消息传到分管人事的副局长那里,副局长传话来,说想考出去,没门。一句话断了她考到其他单位的念头。那副局长姓田,是更年期妇女,虽然长得偏丑,但看来也是和善之人,小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热情地张罗,要把小晚介绍给她侄子,并利诱她,如果跟她侄子好,想调动和升职,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办妥的。小晚最终选了刘青。田副局长此后再也没搭理过小晚。尴尬的事也不止这些,但都雷同,让小晚很是纠结。小晚常对刘青说起这些事,刘青也跟着纠结,甚至火冒,但火冒归火冒,又不能做点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调离,一来小晚摆脱尴尬境地,二来市里的房子装修考究不住可惜,三来孩子迟早得过来读书,夫妻俩都在市里会更方便照顾孩子。

机构改革之后,新机构一把手胆大敢为,刘青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逮了机会就找他汇报,想把小晚调过来。一把手听罢,爽朗答应,缓一缓,这个事我记在心里了,你现在就在市局,我们一直是不主张夫妻俩在一个单位工作的,等下一步,调到区局或稽查局去。所以改革后调动一批十几个人,名单里就没有小晚的名字。小晚气恼,向刘青抱怨,人人都可以调,就我不行,就我不行。刘青无奈,只觉脸上无光,毫无底气,老板说了,夫妻俩不合适在一个单位,等下一步调你去区局。老板是合并之前另外一个单位对局长的称呼,刘青所在的单位是没有这种习气的,但机构合并后他还是很快就学会了这一招。小晚气一时也下不去,下一步下一步,这都下了几年了。这话让刘青心里慌得紧,是啊,这都几年了,小晚调动的事情,还是没有眉目。他心里愁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一把手找他谈话,说分管人事的肖副局长有意见,发了话,小晚调动的事情彻底是没戏了。“除非我不在市局了。”这话,是肖副局长的原话。分管人事的肖副局长,就是合并前刘青单位的副局长,他在市局任职快七年了,一直分管人事,没挪窝,根基深厚,发了话,作为一把手的也不便多说,毕竟不可能为了一个普通职工的事情影响班子团结。刘青闻过大怒。大怒只是心理活动,像静水深流,底下在暗流涌动,面上还是得带着笑。转身出了一把手的门,脱口就是一句“靠”。

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肖局长,刘青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把这几年工作接触梳理了一遍,愣是没有头绪。原本就没有直接工作关系,按理说得罪的机会都没有,偏偏就让这人把小晚调动的事情给堵死了。难道真是因为自己不会来事,没给他送礼?刘青早就听说,谁谁谁过节去领导家了,谁谁谁又请领导吃饭了。可刘青做不来这事,骨子里,刘青还是一个清高的人。想来也是命运弄人,县局分管人事的领导这样,市局分管人事的领导也这样,真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权重一级能要命,叫刘青没法给小晚解释,只是憋在心中,一日日的,像火山一样,时不时地想要爆发一下。但他毕竟在体制里混,从县局到市局,从科员到副主任再到主持办公室工作,知道情绪害死人的道理,虽有想法,也都隐隐在心,不曾显露。后来市局又调了些人到区局和开发区局,刘青照例写了申请,结果照例落空。小晚委屈得哭了。刘青只得再去找张局,张局出面,把小晚借用到了稽查局。虽不是调动,但分阶段长期借用,也相当于在市局工作了,只是工资还得县里发,张局叮嘱他,你工作能力强,但就是情商低,该表现表现。张局说得隐晦,表现表现,不如直接说成表示表示。张局说的不是没道理,人家见到领导都会点头哈腰献殷勤,你倒好,一米八的大个子杵在那里,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领导;又说,人家做完工作都会给领导汇报成绩,你呢,埋头耕田,犁头坏了几架子,田犁了几亩,磨破了肩,全成了挥鞭的功劳;再说,人家逢年过节懂得走动,时令水果上市时常会串门,你只是窝在家里看书,或者自己出去逍遥……刘青越听越气馁,有一刻,竟对自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恨不得抽自己几大嘴巴子。

凌晨赶去救酒局的第二天下午,张局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让他去一趟办公室。刘青想了想,猜到是干部选拔的事情。单位早有传言,人事部门正在做前期工作,将开展一轮干部选拔,为空缺的职位填空。果不其然,就是这事。张局压低声音,上午老板找我商量,近期要选拔科级干部几名,机会摆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刘青搓着手,我一定努力。张局说,你咋努力?刘青竟一时无话回答。张局说,你能不能由负转正,就看这次了,他试探着,不行,走动走动?

一连几日,刘青烦躁和纠结的,就是这么个事。

小晚来微信时,刘青正埋首写材料。次日上午九点,市政府要召开一个会议,点名必须一把手参加,会议议程清楚明了地写着刘青所在的单位作经验交流发言。会议通知是下午上班才到的,要求下午五点半之前,将发言材料发至指定邮箱。可是到了五点,各个业务部门的素材才收齐。刘青弄了会儿,眼看五点半交稿铁定来不及,只好打电话到市政府办对接科室求情,再三保证,一旦完稿,必第一时间交稿。对方叮嘱,不能太晚,十一点之前我都在办公室,再晚不能超过这个点了。刘青保证,最迟十点给你。刚挂了电话,小晚来微信,老公,下班后我等你接我。刘青看着微信,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回,老婆,今天得加班,你自己打车回去。小晚很快回复,今晚要去参加同学婚礼,上周就跟你说好了。刘青才想起这个事,可是想起来也没用,材料今晚必须得交,明早领导开会得用,耽搁不得,何况又是关键时期,这事搞不好,可能直接影响到不久的干部选拔。刘青只得继续硬着头皮,没办法啊,老婆,你知道的,我这个位置,身不由己。小晚没有回复。刘青写了两段,小晚还是没回复。刘青说,老婆你先去,我完了就赶来。小晚一会儿后回,不用了,你忙吧。

初稿写完,刘青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他将稿子传给老板,发了短信去,提醒老板看稿。稿子得经老板审核,确认后才能外传,这是规矩。十来分钟后,老板回,可以,你再过一遍,校对一下。刘青松了口气,直接将稿子打印了一份放在桌面上,又发了一份到政府办指定的邮箱,边关电脑边拨通政府办人员电话请他查收,并说了些抱歉的话。然后迫不及待地赶去车库开车,直杀小晚同学结婚的酒店。刘青去迟了,他把车停下,便给小晚发微信,问她在哪。小晚淡淡地回,回家了。刘青只好开车往家里赶。

小晚着实是有些不高兴的,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电视正放着新版的《倚天屠龙记》,几大名门正派正围攻光明顶。刘青进了门,小晚也不应他,像没看见一样。刘青坐下来,张无忌该出手了吧?小晚不说话。我记得老版的这时候张无忌就该出手了,不过可惜,等下他得受上周芷若狠狠的一剑。刘青边说边偷偷观察小晚的神情。小晚闷着脸,只看电视,并不看他。刘青便坐到她身边,老婆,今晚的材料要得急,你知道的,我们做秘书工作的,工作有很多不确定性。小晚还是不说话。刘青说,这样加班又不是第一次,你知道我也很不愿意的,但是没办法啊。小晚这才开口,忙忙忙,苦成老牛老马,也收不到一点回报,你算算,你放了我多少次鸽子了?开口就好,刘青知道,开口意味着要开始发泄,发泄完了就没事了。刘青说,都怪我,但是也没办法,你说现在这么关键,我可是一点链子都掉不得的,现在掉了链子,指不定给人落了口舌,下一步升正科影响就不好了。小晚不知道市局要选拔的事情,正科?刘青说,张局给我说了,过阵子就要选拔,如果我能转正科,那办公室主任就是我的了,所以现在得好好表现。小晚沉默了一会儿,估计也就是陪跑,那个姓肖的缺心眼副局长盯着你和我,你能有什么机会?刘青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态度我得拿出来,我得把工作做好,尽力而为嘛。这话题一谈,小晚倒把刘青没陪她去参加同学婚礼的事情给忘了。

晚上临睡前,小晚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动走动?你看人家,四分局杨局长、机关上的李科长柳主任,还有县里面的卢局长,这些人能有今天,不都是因为跟这个姓肖的走得近吗?还有好些人,工作上没啥本事,偏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肯定私底下没少走动。刘青犯难了,老婆,可是,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小晚确实知道刘青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她以前从没提过这一茬,可是如果不走动,还有什么办法?她说,人人都这样,就你不,你累死累活没回报,最后都说你情商低、协调能力差,这种理由很明显就是敷衍人的啊。刘青沉默了。小晚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他刘青干不来这种事。以前他一直以为,只要埋头苦干,把事情干好,干出成绩,领导会看在眼里,一切都会有回报。可现实不停地打他的耳光,现在还能怎样?难道真的要守着那点可怜的清高,默默地顶着这些委屈和不甘吗?小晚在旁边说,你怎么想的嘛?刘青只好说,这事,我仔细想想。小晚很快睡去,刘青却难以入眠。

早上起床,刘青直觉脑子懵懵的,太阳穴紧紧的感觉,像被什么死死夹住,有些微的疼。小晚说你不会是感冒了吧,就你那身子骨,还一顿一顿大酒,喝得天昏地暗。刘青说孙子才想喝酒呢,可不喝酒又能怎样?小晚说,也有不喝酒就能把领导哄好的,人有的是办法,就看你想不想。刘青说那你希不希望你丈夫是那种削尖脑瓜骨想门路的人?小晚说,以前不想,现在想了,人要没办法,什么都没法。刘青一时语塞,刮胡子的手一晃,下巴刺疼了一下,很快从白色剃须泡沫里面渗出红色的血液来。收拾完毕,小晚已经在客厅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了,她站起来,磨磨蹭蹭的,比我还慢。刘青边穿鞋边说,下巴给刮了个口。小晚紧张起来,啊,严重吗?她说着要去掰刘青的下巴,被刘青躲开。她一向如此,刘青身上蚊子叮一口都会大惊小怪,刘青早已见怪不怪,没事,已经止血了。刘青在下巴上贴了创可贴,说话时下巴很不自然,他开了门,请吧!两人出了门,等电梯,下车库,刘青照例送小晚先到稽查局,再继续往上,大道尽头掉头,拐进单位停车场。如果小晚一直在稽查局工作,那倒也挺好,夫妻俩上下班几乎在一条路上。但问题是小晚只是临时借用,借用就有个借用时间,借用时间满了就有讲究,是继续借用,还是回去?得看表现。表现是什么?此时对刘青来说,这表现二字,含义很深,质量很重。

刘青停了车,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钥匙,刷开电梯间安全门,正与肖局长碰了个正面。他慌了一下,知道没法躲避,他便开口道,肖局早啊!肖局长面不改色,轻轻点了一下头,早。刘青杵在他旁边,眼睛盯着电梯,显示屏显示电梯还在五楼,不知道被什么耽搁,愣是没动。刘青心里急死了,不知道说什么,那电梯越是耽搁,他心里越是万千只蚂蚁爬似地煎熬。但不说话也不对,刘青只好憋出一句,肖局不吃早餐吗?肖局说,吃啊,这就去。这时电梯动了,往下走。刘青说,还早哈?肖局说,八点过了,正是早餐时间。刘青出了一身汗,电梯到了二楼。刘青又憋了一会儿,听说市局最近要选拔?问完又后悔了,觉得这样很是不妥。不料肖局长说,是的,全市系统都要选拔,市局有几个名额。刘青说,是时候了。这时电梯就开门了,电梯里出来几个人,刘青赶紧伸手挡住电梯,肖局请进。肖局迈步进去,你也到一楼吧?他按了一楼。刘青嗯了一声。肖局说,你也准备一下,大家都有机会的。说完这句,电梯在一楼开了,刘青跟着肖局脚步出了电梯,好,谢谢肖局关心。肖局没回他,自个儿往食堂走。刘青又说,肖局你先走,我去打个卡。打卡时,刘青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他用手一摸,手心里都是汗。以前刘青见到不熟悉的领导,都尽量避免打正着,因为确实找不到话说,嘴笨舌头大,心里也虚。这次一是没办法躲开,二是心里也想都交流一下,换点好印象。不料几个回合下来,肖局波澜不惊,刘青千山起伏。刘青在打卡机磨蹭了一会儿,确认肖局已经走远了,才慢慢往食堂走。

重感冒让刘青感觉自己顶不住了。都是鼻塞头晕身子软,但程度不同,日日见长,到了第三天,竟有种随时都要昏睡过去的感觉。感觉像是也发烧了,量了体温却正常。之前在小区外社区门诊捡了些药,吃来吃去跟吃饭一样,量是去了,疗效却无。刘青只好去输液,也不敢去远,就在单位对面的诊所,挂上水没半小时,老板来电话,说有材料,急需,问在哪里。刘青说在诊所,挂着水呢。老板一拍脑袋想起来,忘了,你给我说过的,那你挂完水就回。挂完水已然下班,刘青还是在路边随便吃了些东西,回到办公室。材料有关科室已经弄完毕了,等着刘青润色把关,老板也等在办公室,说要看了定稿再下班。

刘青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修修改改,算是把稿子定了,发给老板。便去敲老板的门,提醒他看一下稿子。我改了一些地方,不多,主要是逻辑上顺了一下,有些提法也斟酌着改了一下,刘青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领导把下关嘛。老板从斜靠的椅子上弹起来,坐正身子,嗯,你坐。刘青还靠着门,啊?老板说,你坐,我马上看。他指了指办公室靠窗那个皮沙发。刘青有些受宠若惊,犹豫了一下,走到窗前,坐在沙发上。刘青是第一次坐这张沙发。沙发得有两米长,皮质松软,弹性很好。原本是合并前另外一个单位买的,搬家时老板特意叫人从原单位搬了来,足见他对这张沙发的喜欢。沙发摆在那里,偶尔来客时供客人坐,中午时老板用来午休。刘青进进出出数十次,还尚未见得本单位哪个处级以下的职工屁股落在上面过。刘青心里隐隐生出些欢喜来,老板让他坐,定是对自己满意的。他悄悄瞅着老板,心里暗忖,不行,再提提小晚的事?

老板看稿看得认真,他的头一动不动,脸凑近电脑屏幕,距离约摸三十厘米。刘青从侧面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想老板的眼珠子一定是死定死定的。刘青在心里酝酿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道,领导,怎样?老板像没听到一样。刘青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瞬间溃败如泥,想再唤一声,那舌头却软弱无力,心里回响千万遍,嘴皮子却终究没发出声音。老板看了会儿,像是突然发现刘青似的,啊,刘主任,喝杯热水呗。他站起来,要给刘青倒水。刘青见状慌忙站起来,领导,不用不用,我在办公室喝着呢,不渴。老板这才退回座位上,刘主任经手的稿子,我是放心的。他指了指电脑,经你这一润色,比原稿就提升了一大截,就这么定了吧,你把字号调大点,打一份纸质的给我。刘青站起来,好的,局长。话是说了,人也站起来了,却不见得迈步。老板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指了指沙发,坐,坐。刘青又坐了回去。老板说,感冒几天了?刘青说,三天。老板说,没好好看去?刘青说,看了,没用,你说现在这些药啊,吃来吃去就是不见好。辛苦了,重感冒还跟我加班,老板弯腰在抽屉里翻出一个药盒,从里面抽出一板药,这个,试试,我感冒都用它。刘青赶紧站起来,走到老板办公桌前,毕恭毕敬地接过药,看了一眼,只见一堆外文,没一个字认识。刘青为难地说,谢谢领导,不过这药不认识呀。老板说,你管它什么,我也不认得名字,反正每次一颗,饭后吃,见效快。刘青再谢过领导,谢谢领导关心。趁着热乎劲,刘青说,领导,那个,还是想给你汇报一下情况。老板说,你说。刘青支支吾吾,还是我媳妇那事,现在借用在稽查上,请领导们多关心,借用结束后,解决一下夫妻异地的问题。老板正色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亲自给你说过的,这事我记在心头了,有机会会给你解决的。刘青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说,谢谢领导,那我先回去,给你把材料打印来。刘青出了门,领导突然在身后说,刘主任,你是很优秀的,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好好干好工作,其他的水到渠成。刘青只得再谢了一次领导关心。

没精打采地回到家,小晚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平时他们都在单位食堂吃,这两日刘青感冒,小晚就让他别在单位吃晚饭了,说单位晚饭火锅辛辣炒菜油腻,不如回家吃清淡点。桌上的菜是挺清淡的,青椒土豆丝、排骨汤、鸡蛋羹,卖相很棒,香味扑鼻。小晚的厨艺没得说,自从小晚借用到稽查到今天共两个月,刘青长胖不少,便是最好的例证。两人围桌晚餐,小晚边吃边说,下午出去查案的时候,遇到开发区局的谁谁谁了,那人和她老公去年底才一起调开发区的。她无不感慨,说什么夫妻俩不能在一个单位,都是搪塞人的,只要关系到位了,什么都办得成。小晚说的那人,刘青早有耳闻,当时小晚没调动,有要好的同事来问,举例就说开发区谁谁谁夫妻俩还一起调动了呢,转话又说,不过据说人家父母都是市政部门的,后台硬,领导也要买账的。这事刘青倒也没记多久,毕竟水有水路、陆有陆路,天底下也没绝对公平,他虽不能接受,但毕竟早就见多不怪,很快就给忘了。小晚再提起来,刘青的心里却突然又梗起来,说我们的事情,慢慢等吧,今晚加班老板还说一直记在心里的。小晚叹了口气,我这事,不知道要折腾多久,不过眼下最紧要的,是你的事情,如果这次你能顺利上主科,那我再委屈几年也是值得的,怕只怕你上不去主科,我也调不动,两手都没抓住。刘青胃口顿失,这种事,看天意吧。他狼吞虎咽地吞掉剩下的饭,起身去洗澡。小晚说,说什么呢,不能看天意,这次,我们要主动出击。

洗完澡,烧了一杯水,窝到沙发里,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刘青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他准备看会儿电视,喝完一杯水,然后吃药,睡觉。小晚洗碗抹盏,又去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拿着手机,边走边说,刘青,快看看微信。刘青打开微信,看到小晚分享了一篇文章,标题叫“如何讨好领导”。无聊啊你,刘青丢下手机,拿着遥控器调台,网上竟然还有人写这种。小晚却兴趣盎然,我们俩都不是那种能讨好人的主,但现在该好好学习了,你看,我又找到一篇。她把手机塞到刘青眼前,刘青不看,她便收回去,自顾自地读起来。小晚共读了三条,包括要主动替领导分忧解难、利用好领导的爱好去安排活动、公共场合多赞美领导。开始刘青还有些反感,后来却听得认真起来。小晚说这是百度经验,还有知乎问答,她要读,刘青就让她分享来,自己看。电视里放什么刘青无心注意了,倒是在手机上看了三四篇关于如何讨好领导的文章。说得都差不多,就是要拍好领导的马屁,刘青喝完了一杯热水,换上半杯,对小晚说,精华我们都懂,但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呀。他使唤小晚,帮我在外套衣袋里把药拿一下。小晚拿着那板写着莫名其妙外文的药,这什么药啊,不认得,是英文吗?刘青说,是英文好歹还认得个一二三,但眼看着也不是英文啊。小晚说,感冒药?刘青说,老板给的,说效果好。小晚立马来了兴趣,老板给你药?人家关心你呀?刘青说,一点药而已。小晚说,可不能这么说,看来呀,这次主科,你机会大,最近我们都努力努力,好好表现。见刘青不答,又提高音量,听到没啊?刘青赶紧说,知道啦,我不一直都很努力吗?小晚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我说的努力是你说的那种努力吗?

老板说得没错,他那药还真有效,隔日刘青醒来,感冒已经好去了一大半。去上班的路上,刘青在心里酝酿了一段话。进了办公室,刘青特意开着门,时刻留意着。老板办公室在走廊那边,上下班都要从刘青办公室门口经过。快八点半时,领导的身影终于闪了过去。刘青赶紧起身,先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手,顺了一下发型,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会儿,再去敲老板的门。网上说,要多赞美领导,那就赞美赞美。早啊,看到刘青,老板说,身体怎么样了?刘青赶紧倒水一般,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谢谢领导,已经快好了,您这药,真是神丹啊,现下精神越来越好,您这有什么事,就请吩咐我吧,我一定竭尽所能、克服困难、不折不扣地完成!他说得太顺了,顺得老板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啊,刘主任这一早,练朗诵呢?刘青脸上瞬间着火一般炙热。老板立马又说,药效再好,也抵不过你多注意身体,现下没事,有事的时候自然得劳驾你。

这下老板都客客气气的了,刘青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晚上快十一点,刘青才回到家。小晚正在看电视,还是《倚天屠龙记》。茶几上摆着翻了一半的业务书籍,看来开电视之前,她曾在业务题海里面奋战。她问刘青,要不要吃点什么?刘青说,不了,晚饭在食堂吃过。刘青换了身衣服出来,电视没声了,像默片。小晚正拿着手机,和儿子微信视频,余光扫到刘青,对着手机说,我们看看爸爸好不好呀?手机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好。刘青走过去接过小晚的手机,看到视频里丈母娘抱着儿子,两人都使劲长着嘴,两张嘴巴在视频里有一些变形。刘青冲儿子说,儿子,你乖不乖啊?儿子晃着手,乖,乖。小晚凑过来,来,叫爸爸。儿子闭着嘴。丈母娘提醒道,叫爸爸。儿子张了张嘴,爸爸。刘青笑着,小晚笑着,丈母娘也笑着,只有儿子一脸懵。保姆从旁边把儿子抱走,说要去洗澡。刘青问,妈,怎么这个点了还不睡呢?丈母娘说,别说了,晚饭后出去玩,跟人家抢车车,兴奋得很,回来就一直要玩车车,不睡。刘青又问了些问题,丈母娘逐个回答,都是关于儿子的情况。末了,丈母娘问刘青,小晚说你要升正科了?刘青有些愣,啊,不是。丈母娘说,那小晚说你就要升正科了。刘青赶紧解释,是单位准备提拔一些人,每个人都有机会。丈母娘满怀希望地说,你要是升正科就好了,到那时,小晚调过去,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了。刘青说,妈,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丈母娘说,那就把这一撇写上。

挂了微信视频,刘青直觉心里闷着一口气。一直以来,他都极不愿旁人问他两方面的事情,一是自己升职,二是小晚调动。因为两者都是痛点,是他刘青工作多年的软肋,最亲近的人问也不行,虽然面上好好回答,但心底里是有不耐烦的。等小晚洗澡出来,他有些不高兴地问小晚,我说你怎么乱说话,这才什么时候,你就告诉妈说我要升正科了。小晚啊了一声,我没说啊。那妈刚在视频里问我,你没说难道她还能掐指算上一命?我可没说,我就中午打电话时说现在是你关键时期,有希望上正科。刘青憋了一股气,被小晚这回答给挡了回来,心里还是不甘,以后这种事少说,这些年你调动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就是没管住自己的嘴。小晚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没调动还是怪我了。刘青说,没调动不是怪你,但别走到哪都一副老娘这就要调走了的姿态,聪明的人把事干成了才被人知道,傻子才会没谱就到处巴拉嘴,最后事没干成,话倒是传了几千里。小晚气咻咻地坐在沙发上,刘青,说出心里话了吧,这个时候不去想办法,反倒来怪我了。刘青说,不是怪你。小晚说,不是怪我,不是怪我,你这一句句的,哪句不是怪我?刘青心里更烦躁了,我只是告诉你一个道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谨言慎行。小晚歇斯底里地打断刘青,去你的谨言慎行,你倒是谨言慎行地干个事给我看看。说罢,眼泪竟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刘青心里突然后悔了。倒不是说刘青觉得自己错了,他后悔的是不该吵架,即便自己是对的也不该吵架,因为吵完了还得花时间去哄。在工作中、生活里,遇到不公和不顺,他都心里暗示自己忍一忍、忍一忍,然后自我安慰一会儿,心情就好了。但偏偏在小晚这里,常常兜不住嘴,吧拉吧拉说了一通,结果吵起来了。刘青杵在客厅与走廊的过渡地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去哄吧,明明自己心里翻江倒海,还有一堆怨言没说呢,不哄吧,他又于心不忍。刘青杵了得有三四分钟,深深吸了几口气,叹着气,去哄小晚,好了好了,我错了,不怪你,怪我,怪我。他伸手去搭小晚的肩,小晚甩开他,颤着音,滚。刘青说,你这让我滚哪去?小晚说,你就只知道怪我,什么都怪我。刘青无力地说,我没有。小晚说,给你买衣服不喜欢怪我,孩子身体不好怪我,下大雨家里没关窗怪我,领导不喜欢我怪我,现在就连调动不了你也怪我……小晚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刘青,把他打得七零八落、千疮百孔,一蹶不振。他知道抗争无用,索性沉默,一言不发,默默地为她抽纸巾。像一场绵长的战争,慢慢落下帷幕,虽然看起来已然平静,但还时不时地响起一两枪。小晚没好气地说,傻坐着干嘛,还不赶紧去洗澡,也不看看几点了。刘青心里想,我要是自己去洗澡了,那你还不用眼泪给我当洗澡水了,嘴上说,这就去。

这一闹腾,已经十二点过了。刘青拧开水龙头,凉水从花洒里冲出来,浇得他一个激灵,他调了好一阵,才把水温调到合适的温度。流水声急如马蹄,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刘青却无心洗澡,双手有气无力地在身上忙活着,人却心不在焉。水龙头一关,卫生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换气扇的呼呼声悬在头顶。刘青突然听到小区里传来“啪——啪——啪——”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他趴在卫生间窗户上,看到小小的小区广场上,那个老头一下一下地抽打着陀螺,他扬起手,又使劲抽下,扬起手,又使劲抽下,像一场充满仪式感的表演。小区里除了他,空无一人,夜色很静,就他一个人喧闹着。刘青看着看着,竟然有些看呆了,眼前的状景,竟变得无声,高楼间狭窄的灰蒙蒙的夜空,矗立的高楼上少量的亮灯窗口,轮廓模糊的小区路径,分不清颜色的绿化树,一盏孤寂的路灯照着打陀螺的老头,他反复的动作像无休止的不倒翁……

刘青感到一阵悲哀,一阵莫名其妙无可言状的悲哀。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枚陀螺,不停地旋转着,有无形的大手,无时无刻不挥动着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自己,让自己马不停蹄地奔忙、日夜不息地转动。他有过疲倦吗?有过反抗吗?有过吧!但渐渐竟习惯了,好像不知疲倦地旋转,才是他的终极使命。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西西弗斯,是的,西西弗斯,就是那个反反复复推着巨石上山的神话人物。作为一枚陀螺的自己,和西西弗斯,有相似的命运,都背负着某种宏大的咒语,在毫无希望的重复与无意义的希望中麻木地奔忙着。

正在出神间,小晚猛地打开门,被刘青傻乎乎趴在小小窗口上的样子吓了一跳,老公,你这是怎么呀?刘青回过神来,我没事。小晚拉开刘青,也趴在窗户看,边说,业主群里已经很多人表达意见了,也有人给物业反映过了,可这老头丝毫不收敛啊,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刘青答非所问,睡觉去吧。

刘青上了床,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一点。他枕着床靠背,若有所思地打开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为了一个材料,反复查找资料,核对数据,终于圆满收工,晚安!发送之前,他把可见范围设置成了“部分可见”里面的“单位领导”分组。而后他又刷了会儿朋友圈,正好刷到肖局长的动态。肖局长发了一条视频动态,视频中他正在厨房掌勺炒菜,下面跟了一大堆点赞,三十余条评论,都来自单位同事。刘青想了想,点了个赞,又评论道:领导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那晚,刘青做了个梦,梦到肖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了好多问题。天亮后却想不起来问了什么,只记得梦里肖局长一直笑着,淡淡地笑着,看不出来他是什么情绪。他打开微信,看到“发现”那里有数据,兴奋地点进去,却发现没有一条肖局长的回复。老板倒是在他的动态下评论了,他说:刘主任好样的,要注意休息!他赶紧回:谢谢领导!为工作,辛苦点没事!有了领导的关心,再辛苦也是幸福的!刘青发完,心里想,不就是恶心人的话吗?老子也是会说的。

到省里培训一个星期,刘青一直在处理材料。人家出来培训都是休息去的,他倒好,只不过换个地方加班,人家下课都出去逛街吃喝,就他一个人闷在房里,改没完没了的材料。这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是主持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呢,为了下一步能把“主持工作”和“副”这几个字删掉,只能埋头干事。现在,刘青已经习得了一套方法,就是充分利用好朋友圈。朋友圈是个好东西呀,两个人即便相距千万里,有了朋友圈,就像左邻右舍一样了,真是打开朋友圈,天涯若比邻。他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在朋友圈发布工作状态,设置领导可见,一旦发现领导动态,必第一时间点赞评论。这样他换来不少关注,老板和张局评论他的动态最勤了,肖局偶尔也回复他一两句。眼看朋友圈形势一片大好,刘青心情也不错。

培训周五上午结束,刘青盘算着,下课后就直接回市里了。张局突然来电话,让他先别回,刘青不解。张局说,老板家在哪里你知道吧?刘青说,这不就在省城吗?张局说,那我家在哪?刘青说,难道你要回省城的家?张局说,我说你傻呢,你还真傻,你先别回来,我下午去,老板今天也要回去,今晚我们吃个饭。刘青心里感动得噼里啪啦,谢谢领导,那我这就找个地儿。张局说,你抓紧点,名义上是我去省城,我约老板吃饭,老板肯定会觉得自己应该做东,所以你灵活点,别让老板把钱付了。刘青说,好好好,一定。张局说,吃饭时什么也别说,用心招呼好就行。

晚饭选了一家口碑和人气都不错的酒楼,刘青托了朋友,预订了几个拿手菜,特意叮嘱,乌鸡一定要纯正农家土鸡,牛蹄筋必须提前炖上,来不得半点马虎。六点半,刘青准时来到包房,安排服务人员备好茶水。一会儿张局就来了,两人聊了会儿,张局叮嘱刘青,吃饭就吃饭,不要提工作,更不要提媳妇调动和接下来的正科选拔之类的事情。刘青一应应承。后来又来了些人,正有前段时间到市局检查工作的省局人事处处长,见到刘青,态度与上次截然不同,很高兴,呀,小刘,刘主任,好久不见,我记得,你大酒量。刘青半弓着身子和他握手,处长好,谢谢您记得。七点整,老板准时到了。老板看到刘青,愣了一下,刘主任也在?张局说,这不,刘主任这周在这培训嘛,我就让他等一等,一起吃个饭,别说刘主任还真行,就这酒楼,算是选得非常好,您看那菜单,点的还真都是拿手菜。老板笑,都是我喜欢的,来来来,刘主任辛苦,坐坐坐。

酒一喝开,场面就热闹起来。刘青既要当好服务员,又要当好陪酒员,压力很大。他尽量少说话,听着老板和人事处长在桌上胡侃,迎合着点头微笑,适当的时候举杯敬酒。酒到一半,刘青趁着尚清醒,先去结账处交了1000 块钱,告诉服务员,多退少补,其他人来付钱一律不接。刘青回到桌上继续伺候一桌人,酒一圈一圈喝下来,刘青渐渐就感觉头晕起来,只感觉所有人都喝多了,依次在眼前晃,一张张脸,很满意地笑着。刘青想这一桌,应该都是满意的,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开心。这么想时,刘青的心里就美滋滋的。

饭后老板要去付钱,刘青抢在前面。老板说,刘主任,这样可不好。刘青说,您能赏光来吃,吃饭,已经很好了,哪能让您破费。服务员也说,这位先生已经付了。老板推辞了几下,批评道,你这人,这样不好,不好。嘴是这么说,手却在刘青的肩上拍了几下,语重心长的样子,脸上温和地笑着。刘青去结尾款,抓了一把钱递过去,又收回来一些,但到底花了多少、退了多少,他是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中午刘青从酒店醒来,只感觉头痛欲裂、口干舌燥。昨晚那顿酒他喝得太多了,现在胃里还难受得很。他洗了把脸,回忆起昨晚的场景,大多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整个过程中闹哄哄的。唯有两点,刘青记得清晰:一是结束时老板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看似批评实则夸奖的样子;二是席间领导们聊到兴趣爱好时,老板说肖局长最喜欢石头,各种奇怪的石头最得他爱。刘青想到这里,脑子里灵光一闪,便想起乡下老家那块石头。

打小起,刘青就见那块石头放在房檐下。石头不大,抱起来十来斤的样子。父亲说是爷爷以前去背磨石,在河沟里捡到的,觉得好看,就背了回来。一直放在房檐下,很多年过去了,竟没有半点风化的样子。石头呈暗红色,粗看像一只兔子,脊背、腿、尾巴、头、耳朵,怎么看怎么像。小时候他们常搬到地上玩。后来长大了,刘青也再也没关注过那块石头,不知道现在什么样了。他当即给母亲打电话,那石头怎么样了?母亲说,什么石头?刘青说,就我爸放在房檐下那个石头,像个兔子那样的。母亲说,我看看去。手机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母亲说,被一堆破衣服盖住了,还在,你要干什么?刘青说,好好看好了,我有用。母亲说,一块破石头,能有什么用?刘青说,你看好就行了。

回市里的途中,刘青脑子里一直在想石头的事情。如果肖局长真的喜欢石头,那家里那块石头就能派上用场了。但他又搞不清楚那石头到底好不好,万一自己觉得稀奇,人家觉得平常,那不如不送。到了市里,收到张局短信,说老板昨晚很开心,你小子看不出来啊,以前老实本分的,昨晚局上表现就挺好啊,只要一开窍嘛,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加油。刘青看着张局的短信浑身不自在,这话既像是夸奖,也像是嘲笑,让他心里挺不是滋味。是啊,他刘青以前不是这样的,很少和领导一起吃饭,就算吃,也常常脑子不在线,自顾自地吃着,敬酒除了大口喝酒,愣是说不出几句连转的话来。人人都说他刘青清高,可昨晚的他与清高的形象相差千里万里。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刘青心里感到一阵难受。

小晚周五下午就回县里了。刘青回到空荡荡的家,心里有一阵说不上来的失落。他一个人傻傻坐在书房里,回想起参加工作这几年的种种,心里梗得不行。想一想,到底是输在了自己那点读书人的习气上,如果不是固执己见,如果不是骨子里不与人同流合污的清高,小晚的调动也不可能被一推再推,推得不了了之。可是可是,如果骨子里那点坚持都没有了,往后的人生又将如何持续,在庸碌的俗世生活中,又将如何安慰自己逐渐失去原真的灵魂?刘青矛盾极了。满书房的书,每一本都曾给予他美的享受,每一本都曾为他建立起强大的精神世界添砖加瓦,可如今,现实生活的无奈轻易就将他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和自以为是的倔强击得支离破碎。精神,在现实面前,是多么脆弱和无力啊。

刘青一个人在书房呆了很久,失魂落魄地下楼开车去县里。小晚和丈母娘带孩子在学校操场玩,看到刘青,都有些讶异。小晚说以为你不来了呢。刘青说,在市里也没事。丈母娘说,小晚说你昨晚在省城请领导吃饭。刘青说,嗯。他也没多少话,心里闷闷的,儿子跑到他身边,拉他的手,爸爸爸爸,我们坐滑梯。稚嫩的声音,轻柔地击中他的耳膜。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心里的阴云突然散去。

后来,儿子玩累了,回家的时候趴在刘青的肩膀上睡着了,口水将刘青的T 恤打湿了一大片。刘青心里却很轻松,他拍打着儿子的后背,心里想,为了孩子,就放一放那些坚持,又何妨呢?

聪明的人都在平时做好铺垫,到了关键时期反倒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偶尔还推一推身边的人,说说好话,反倒给领导和同事摆出一副高风亮节。刘青很清楚,那些到了利益的关键时期才想到走后门的,多半会留下目的性太明显的坏印象。道理倒是都懂,就是从未付诸实践。这一次,他觉得必须说干就干,立马出招。

刘青给张局打电话,征询张局意见,是不是该到肖局那里走动走动。张局说你小子开窍了,早该走动了,虽然他上面还有我和老板,但毕竟一个班子,如果他据理力争,加上他多年来分管人事积累的根深蒂固的权威,为了班子团结,在会上连老板都会考虑他的意见,你只要把他那里走通了,应该就十拿九稳了。刘青说,知道是知道,就是不知道怎么走动好。张局顿了半天,这个,你自己决定,今天这电话,你也就当没给我打过。刘青挂了电话,心里犯难,问小晚怎么办?石头肯定是要送的,小晚说,但单送石头不行,万一那石头根本就不值钱呢,所以还要加筹码。刘青叹了口气,容我好好想想。

转眼五月就结束了,没几日就要端午。刘青打定主意,端午小假是个好时机,回了趟家,把那块石头搬到城里,洗干净,晒干,石头在阳光下泛着光,很漂亮。临近端午,他又去了烟酒店,选了烟两条、酒两瓶,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品牌,花去了近六千块钱。他把烟酒放在办公室保险柜里,坐等端午到来。那几天,他坐在办公室,常常出神,想到两米外的保险柜里面的烟和酒,心里常常犯难,有时候他心想算了算了,但很快就又想到了小晚和儿子,就又对自己说,只一次,一次就行。有时候呢,他又神经质地想,是不是该加点钱,塞在烟盒里,好歹一两万,毕竟这点烟酒还不如人家一个月工资呢,想了想,又打消了念头。在这样的境况下,那几日他过得极为煎熬,好像保险柜那里长得一双尖锐的大眼睛,死死地拷问着自己。

熬到端午放假,所有人都走了,刘青却一个人傻坐在办公室。直到夜幕降临,小晚打来电话,催他回家,说儿子和外公外婆都到家里了,饭菜也早好了,就差他了。刘青这才回过神来,他编了一条短信,发给了肖局长。他说:肖局好,端午将至,祝您端午安康,阖家幸福!从老家带了些粽子,明晚您若有空,我给您送点去。写短信的时候,他的手指有一阵子迟疑。他将短信发出去,便下班回家了。到家时,收到肖局回复:谢谢刘主任,明晚八点在家。后面附了自己家的地址。他回:好的,那明晚见。吃了晚饭,一家人坐着聊天,肖局突然又来短信:刘主任,不好意思,明晚八点不行,你要可以,九点后,我腾半个小时出来,在家等你。刘青赶紧回复:好。

上门的时间约好,刘青反倒轻松了。看来肖局是接受自己的,这么说,就是有机会,只要肖局接了礼,也就意味着他接受了其他,比如他的升职,比如小晚的调动,二者至少要成其一,不可能双双滑落的,当然最好是好事成双了。白日里上街购物、菜市场买菜、厨房忙活、带孩子玩,脑子里都轻轻松松的,没有半点杂念。晚饭特意吃得早,六点就开餐,七点左右就吃完了。刘青帮着小晚收拾家务,看着八点到了,便抱着那块石头要出门,正要穿鞋,又想起粽子来,让小碗将丈母娘和老丈人带来的粽子装上点。装多少呢?小晚问。刘青说随便,一二十个,粽子就是个借口,谁在乎你这点粽子呢。小晚真就数着装了二十个。

刘青将石头放在副驾驶上,开车去单位拿烟酒。一路上走走停停,竟然晃得他心里紧张得很。副驾驶上那块石头倒是稳如泰山。到了单位,八点四十多分,刘青却发现保险柜打不开了。他试了几遍,确认钥匙、密码都没有出错,偏偏就是扭不动。他越扭越紧张,偏偏那锁盘,像被铁焊住了一样,无法动弹。单位大楼一片寂静,整栋楼只有他开保险柜的哒哒声。嗒半天就是嗒不过去。刘青感觉自己出了一声汗,一看时间,快九点了。他在网上搜了几个开锁的电话,第一个打过去,停机,第二个打过去,没人接,第三个接通了,人家说到乡下过节了,问他明早上十点过来开行不行。刘青挂了电话,瘫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他想问问小晚,又觉得小晚那脾气,不如不问。想问问张局,又觉得不合适。他又试了几下,都毫无反应。他感到这一绝望,难道,老天就不让我走这一趟?这时候肖局长来电话了,他来不及多想,接了起来,肖局问他到哪里了,家里茶水可都烧好了。他谎称在路上,堵着,马上到。

挂了电话,刘青心里一横,打不开就算了,边走边看看,在路边现买吧。他开着车朝肖局家走,一路上倒是遇见几家烟酒店,都没有合适的拿得出手的,一眨眼就到了肖局家小区外。肖局又来电话,刘青说到小区外了,正在找车位。他停了车,知道这时间点要买到之前买的那些好烟好酒,是没有希望了,于是又心一横,心想给肖局说的是送粽子,又没说要送烟酒,他看着怀里沉沉的石头,知道它使命艰巨,竟紧张起来。刘青绕到小区外面,又买了些水果,转进小区里,往肖局家去了。

打开门时,肖局满脸堆笑,刘主任,来了,不好找吧?刘青唯唯诺诺,还真有点,您这小区好,进来都查了两道。刘青套了鞋套,把水果放到餐桌上。他迟疑了一下。餐桌上摆满了好几个袋子,黑色的,形状各异的袋子,像是来不及收拾,杂乱地堆放着。

肖局看出了他的迟疑。热情地招呼他往沙发上坐,辛苦了,我给你把茶倒上。刘青哪里敢让他给自己倒茶,赶紧说,不不不,我不渴,不渴的。肖局还是坚持给他倒茶,边倒茶边说,刘主任啊,谢谢你,大端午的还记得我。刘青说,端午嘛,我们也没回乡下,想着,是该来给您报个到的。肖局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你看我,只顾着给你说话。他站起来,你稍作歇息,我去弄点水果。刘青说,好,领导您忙。肖局站起身,走到餐桌前,提着刘青带去的水果和粽子进了厨房。

刘青打量着肖局的客厅,发现客厅各个角落还真摆着不少石头,看来肖局对石头是真爱了。他的目光扫到餐桌上。

他看着看着,心里隐隐担心起来。

一会儿,肖局从厨房出来,拿着一个苹果。刘青用余光瞟了一眼,看到肖局铁青着脸,他的心悬了起来。肖局这一出来,面色前后可真是天差地别,他板着脸,把湿漉漉的苹果递给刘青,语气像被冰冻住一样,刘主任,难得来一趟,还是吃上一个吧。这一声,无异于平地惊雷,击在刘青的心里。

晚上十一点多,刘青才极不情愿地回到家。在此之前,他一直呆在办公室里。他不想回家,是怕小晚问起去肖局家的情况,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穿过小区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围在小广场上。刘青好奇地走过去,发现那个打陀螺的老头处在最中心。小晚也在。小晚看见他,跑到他身边,回来了。他敷衍道,嗯。小晚问,怎样?他说,说不清楚。他只能这么回答了,这种事,哪有铁板钉钉的?为了转移小晚的注意力,他问小晚,这是在干什么?小晚说,邻居们约着围攻老头,不许他打陀螺了。刘青隔着几人看见那老头一手拿着陀螺,一手拿着鞭子,一脸倔强,也不理大家,任人们七嘴八舌地数落他。刘青心里感到一阵难过,他拉着小晚,回家吧。

那一夜,刘青听见楼下不停地传来打陀螺的声音……

端午假期结束,科级干部选拔任用方案就印发了。刘青按照要求报了名,他告诉自己,不管怎样,态度还是要拿出来,至于成不成,随天意了。开始那几天,刘青心里都七上八下,害怕见到肖局,也害怕见到张局,不,确切地说,见谁都想躲得远远的,好像全单位都知道他大晚上去了领导家。后来呢,他又安慰自己,反正都这样了,随他吧,境况已然这样了,再坏,也不能坏到哪里去了。说来也是奇怪,那晚上死活打不开的保险柜,节后上班刘青想着试一下,竟轻轻松松打开了。刘青想起这事,心里直犯哆嗦,大抵这便是命了,是命运不许他刘青这么干。

单位科级干部选拔任用的工作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刘青也懒得去关心了。这件事情,既然只能听天由命,那就听天由命吧。

六月下旬的一天,刘青休了半天假。那天下午开党委会,刘青是知道的,党委秘书就是同办公室的副主任兼任,会议通知他早看过,知道党委会最后一个议题,就是讨论人事问题。刘青知道那个议程,就是要决定出本次科级干部任用人选。他懒得去管,索性休了假,在家里看看书。说是什么都懒得管,其实心里又是痒痒的,书看不进去,心思都在那党委会上,一时绝望地想反正都没戏了,一时又抱了些希望,万一呢,万一呢。

到了五点多,他尚未看去几页书,便起身做饭。做到一半,张局来电话,小声在那边说,会上通过了,恭喜你。他有些错愕,什么?张局说,正科推荐人选,我在会上极力推荐了你,肖局长也没什么明确的表示,你就入选了,明天一早就公示。刘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边,张局说,你要是早点去走动,哪里轮得到现在才上来嘛,不过总算是成了一回。刘青想起什么,赶紧说,张局,我没有。张局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没走动,我现在给你打电话,也是不符合规矩的,这个电话,也烂在肚子里,我从没给你打过电话。

挂了电话,刘青心里窃喜,但喜归喜,面上却要绷着。晚饭小晚问起,说听说开党委会了,不知道情况如何。刘青说下午请假了,不清楚,上没上议题都说不准呢。他先安住小晚的心,第二天上班时,果然见广告栏贴着公示,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下,他才放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晚。细细一想,深感不可思议,人生中的这些事,说起来真是诡异,你苦苦追求吧,却往往求而不得,你放之任之吧,反倒来了,说起来,还真是有意思。

刘青想着,该找肖局长道个谢。如果他坚决反对,自己是没有任何机会的。可是迟迟见不到肖局,他的办公室房门紧闭,问同事,大家都说没见到。

那一天里,刘青很矛盾,心里是窃喜的,但面上要保持冷静,偶尔又感到难堪,好像办公室外来来往往的人,都特意地看上自己一眼,相熟的同事遇见了道声贺,说祝福你呀刘主任,他听着总是刺耳,心慌得紧。一天过得很是难熬,浑浑噩噩的,像梦一样。熬到下班,他找了个理由,向尚在加班的老板请了假,逃回了家。

小晚特意买了菜,做上一桌好菜,两人开了一瓶酒。看着酒在杯中荡漾,小晚笑得合不拢嘴,这下你是正科了,下一步就是我调动的事情,咱们不能得意忘形,要打起精神来,再接再厉。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微醺。小晚来了感觉,勾住刘青的脖子,绯红的脸盖了上来。

电话响了,张局不合时宜地来了电话。张局依然小声地问,接电话方便吧?刘青看了小晚一眼,用手指将手机音量调低了很多,方便,领导有什么吩咐?张局问,你那天送了肖局长什么?刘青一愣,这时候问这干嘛,嘴上说,一些粽子,几斤水果,怎么了领导?张局说,说实话。刘青一时说不上话。张局说,我们见一面。刘青说,现在?张局说现在,非得当面说。刘青看了一眼小晚,有些犯难,额,领导您就先透露一下什么事,我现在确实是走不开。张局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内部消息,肖局被纪委带走了,就今天上午,说是早上正要出门,就被纪委的堵在了家门口。刘青感到非常震惊,禁不住发出一声,啊?手机差一点掉在地上。这人这些年,他应该捞了不少,被抓是迟早的,只是你运气不好,第一次就碰上。刘青愣愣的,肖局的话,听来缥缈无比,半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我,我真没有……他说着,语气软下来,渐渐竟彻底恹了。

通话时小晚竖起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只恨刘青没有打开扩音。但刘青脸色变化她是看在眼里的,等他挂了电话,急切地问,怎么了?刘青愣愣的,啊,啊,没事,没事。刘青感到后背一片潮湿,虚汗密布。他长长地嘘了口气,端起酒杯,使劲喝了一大口酒。

大约是酒精使然,刘青早早就上了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置身肖局家客厅中,在一大堆石头里,自己送的那块石头,泛着冷冷的幽光。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向他扑来,他逃出肖局家,一直逃一直逃,怎么也逃不掉。后来场景一换,竟然坐在一个审讯室里,对面坐着两个人,没穿任何制服,看不出是什么部门的人。两人死死地盯着他。一人说,老实交代吧,争取宽大处理。刘青挣扎着,想要伸手,才发现自己被拷在桌子上,我没有,没有。另一人冷笑两声,不要嘴硬,没点证据,我们怎么会请你来,赶紧说,你送了多少钱?刘青急得要哭了,没有,没有啊,真没有,我真的没有……刘青歇斯底里地挣扎着。

刘青突然惊醒过来,小晚正紧紧地抱着自己。怎么了?她心疼地问他,做噩梦了?刘青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没事。刘青有些发愣,像经历了一场鏖战,梦里的那场审判,反复浮现在眼前,让他了无睡意。小晚试探地问,梦到什么了?刘青想了想,喃喃地说,肖局被抓了。肖局被抓了?小晚说,你还真会做梦。刘青不说话。肖局,小晚惊坐而起,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刘青说,今晚张局打电话来,说的就是这事。黑暗中,小晚傻傻地坐在床上,一句话也没说。好一会儿,刘青说,没事。小晚说,什么没事?他被抓了,为了宽大处理,随时都可能供出你。刘青说,没有,我没有。小晚说,你说我们这是什么命啊?以前他肯定没少收人贿赂,谁都没事,你这一送,就出事了。刘青喃喃道,没有,我真没有。没有?小晚焦急地追问,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刘青笨手笨脚地一手抱着石头一手提着水果往肖局家走,到单元楼下,肖局又来了一个电话,他将水果袋子勾在抱石头的手指上,腾出一只手去接电话,正滑手机屏幕的时候,抱石头的手晃了一下,石头掉落地上,瞬间摔成几块。肖局电话里催得急,刘青只得心一横,提着一个袋子,上了肖局的门。

小晚盯着刘青。黑暗中,刘青看不清小晚的表情。小晚说,刘青,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纪委的人又不是吃素的,姓肖的被抓了,他的嘴很快就会被撬开的。刘青说,我都说了,我没有送,没有送,钱、烟酒、石头,都没有送,我就送了点水果和粽子,这还能犯法了?我们得把说辞好好推敲推敲,小晚想了想,试探地说,要不,要不我们去纪检上主动说明吧,争取坦白从宽,不要等肖局咬到我们身上来,那样就太被动了。刘青感觉非常难过,他不知道怎么说小晚才会相信他,也许他越是解释,小晚越觉得他的话是被吓坏了,情急之下拼命想对策找借口,编出的拙劣口供。他爬起床,算了,你快睡吧。

刘青出了卧室,坐在客厅沙发上抽了一支烟。窗外隐隐约约传来打陀螺的声音,他发了一会儿呆,披上一件外套下了楼。

夜深人静了,小区里只有夏虫吱吱吱的声音和打陀螺有节奏的啪啪声。刘青走到广场边,看到那个老头,正卖力地挥着鞭子。他的脑子里又一次闪现出西西弗斯推着巨石反复上山的情景。打陀螺的老头发现了他,怔住了。对不起,他说,吵到您休息了,我这就停手回去休息。他说话时,一点也不像曾担任处级干部的样子。刘青说,我也想打一会儿。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他重重地点头,对,给我打一会儿。老头迟疑着。他又重复说,给我打一会儿,好吗?他急切地哀求他,求求你,给我打一会儿。好吧,老头把鞭子给了他。

深夜里,广场边上高耸的路灯下,刘青的身影被拉长。那身影一晃一晃的,挥着鞭子,狠狠地朝地上的陀螺抽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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