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暄
从周浩办公室出来,钱程茫然地走到这里,被眼前一堆沙土挡住脚步。这是一条新开的街道,尚未通车。路边有块石头,上面满是灰尘,他一屁股坐下,从裤兜摸出一支烟来,用唇叼上。远处,夕阳还在彷徨,红得令人心惊。
再摸打火机,不见了。最后一支烟是在周浩办公室抽的,应该是随手落那儿了。没带打火机突然刺激出的烟瘾,让他慌乱了一阵子。抬眼,一片荒凉,别指望有借火的人。他立即正视了这个事实,掏出烟盒把烟插了回去。过滤嘴已被牙齿咬得稍稍变形,还被唾沫濡湿了一丁点。
脚气又钻心地痒起来,这次是左脚第四趾与第五趾的指缝。脚气发作的时候,整个脚掌都痒,但总有一两处特别明显,其它大范围的,便屈从为背景。懒得脱鞋子,用右脚鞋后跟往左脚脚面跺了几脚,舒适了一点点。
马路对面,是刚修好的路肩。路肩那头的边坡,被挖掘机啃得豁豁牙牙。边坡上面,是一大片白色铁皮厢房,簇新,却简陋寒碜。越过这片白色区域顶部,是一个小区高层住宅楼群的上半部分,在夕阳最后余晖的照耀下参差而立,端庄肃穆。
钱程突然觉得,闯入视线的铁皮厢房与住宅楼群,恰是他与周浩的比喻。
钱程与周浩是姨兄弟,初中时,两个人在一个班级读书。周浩父母,钱程的姨姨姨夫,在他们学校驻地镇子的一个工厂里上班。两家大人一商量,钱程就寄宿到了周浩家。
两个人同岁,钱程生月略大一些,一起上学,也是个伴儿。其实学校可以食宿,只是条件太差。
说是姨兄弟,也没怎么在一起玩过。开学前一天,钱程父亲用尼龙包卷着行李,把他领到周浩家。周浩父亲把周浩叫过来,让他喊钱程“哥”。钱程看到,周浩把嘴嗫嚅了一下,到底没有叫出来,反而在他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屈辱和愠怒。
钱程父亲赶紧说,两人一般大,叫名字就好了。周浩父亲笑笑,大一天也是大,规矩不能乱,却未继续强迫周浩,周浩也从未喊过他一声哥。钱程想,这个事情搁在自己身上,说不定父亲的脸早就黑得不能看了。
两个人一起上学,彼此话不多,倒也相安无事。
钱程同桌,外号“对儿眼”。盯人时,两只黑眼珠拼命往一块挤,眼白占据了眼眶的最大面积,让人瘆得慌,也替他臊得慌。仗着自己是镇上人,身材粗大,不断欺负像钱程这样从村子里来的同学。周浩家虽在工厂,但在“对儿眼”眼中,也算得是镇上人,略微客气些。
欺负钱程的方式,是让钱程为他写作业。钱程稍有抵触,他便往钱程桌子上吐痰。痰就吐在两人桌子中线偏钱程这边一点点,腥黄,黏稠,恶心。
周浩坐在钱程后边,有时忿不过,却也没胆量咋样。第一次期中考试,周浩进了班里前三名。班主任钟老师给了他语文课代表职务。课代表算不得班干部,可他是班主任的课代表,到底不一样。
钱程成绩不好,倒数。
又一次,“对儿眼”让钱程给他抄作文。周浩仗着刚刚获得的底气,从后面传话过去:自己写!短短三个字,几乎快要耗尽他的全部勇气,他血液上涌,心跳剧烈。
“对儿眼”扭回头,眼睛一番忙乱后调整好焦距,定定地看着他,肥胖的脸庞像两片快要风干的酱色猪肝,粗糙,黝黑,括住左右不大对称的五官,下巴一颗痣上还挂着一根黑而亮的毛,在窗户投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微微跳动,让周浩看得胆战心惊。
周浩始终记得父亲说的话,只要你学习好,你在班里就有发言权。于是又硬撑着,加重语调说:自己写!
三个字吐音颤抖,被重复说出后,周浩反觉心脏沉到了该有的位置。他预感着会有一只拳头飞过来,砸在他的脸庞或胸口上。躲开当然好,如果躲不及,可算作对方货真价实的一条罪状。罪状,就是筹码。
没有。“对儿眼”只是隆起嘴唇,吸溜一下鼻子,把鼻涕搬运到嗓子里,随后,一口痰吐到了他课本上。
钟老师恰在此刻进来了。周浩起身,让泪水涌满眼眶,把课本展示给钟老师看。
钟老师问原委。周浩从头说起,钱程添油加醋。两人刚说几句,钟老师一把揪住“对儿眼”的一只耳朵就往讲台方向拖。“对儿眼”挣扎着,趔趔趄趄往前走。到门口,钟老师飞起一脚,“对儿眼”如一枚皮球般飞出门外。
兄弟俩先是精诚合作,上演了一出外御其侮的好戏,随后就阋于墙了。
周末钱程回家,母亲都会给他准备一些干粮,火烧、角饼、干馍片之类。小孩子容易饿,正是长身体的时节,餐时吃饱了,有时也撑不到下一顿。上学的时候,两个人都会往书包里带一些,以备下课时填填肚子或解解嘴馋。
时间一长,钱程就不乐意了。心想:凭什么啊,这是我妈给我准备的干粮!眼睛里就带出了不忍与不满。被周浩目光捕捉到,拿干粮的手就会变得迟疑。手一迟疑,怨气接踵而至:你每天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我吃你点干粮又怎么了。目光抵回去,钱程又想:又不白吃白喝你家的,白面大米送你家多少!
怨气发酵,愈发重重。最要命的,钱程成绩差,和周浩坐在一起做作业,相形见绌,心里很是有压力。尤其看到周浩隐而不露斜撇来的讥讽目光,他很是心塞。
有时就想,还不如住校好,逍遥自在。
钱乐乐回来当晚,没有直接回家,先电话联系找到唐依。两个人到一个小饭店,点了两个菜,各喝一瓶啤酒,说了些话。随后,钱乐乐睡在唐依办公室的沙发上。
他们是高中同学。当年,钱乐乐闷头学习,鲜有朋友,唐依与他走得最近。高考后,唐依落榜,自己做起生意。三年下来,俨然一副老板模样。钱乐乐成绩不错,考取了个一本,大学在福建。
从公司出来,唐依犹豫了一下,还是给钱程打了电话。他说,叔叔,乐乐回来了,他遇到了点麻烦,不敢回家,我先和您说一声。今晚没事,让他就住我这儿,您明儿一早过来接他就行。
然后迟疑了一阵子说,他都这么大了,您也别对他太严厉了。
这个突然的事实,连带唐依最后这句话,略微刺激了钱程一下,他没感觉自己对钱乐乐有多严厉啊。面对一个小后生,不可能也不值当分辩什么。钱程问什么麻烦。唐依说,好像是借了许多钱,凭他自己的能力还不了。
钱程稍稍放了心,钱的事,毕竟是小事。却仍是诧异,每月月底,他都会通过手机转款,给钱乐乐汇去两千块钱,一千伙食费,一千零花,够阔绰了,还借钱做什么?而且,从没见他和自己说过钱不够用啊。虽说这孩子和自己交流少一点,可和他妈妈总是微信视频的。
他没有直接问薛云云孩子说过钱的事没有,怕问了,薛云云会逼他立即把孩子接回家。他想让他今晚呆在外面,不知为何。
疑惑还是搅得他睡不成觉。钱乐乐会借钱做什么?也许,是谈了个女朋友,开销大了些?再大,也可以和家里说啊,我又不是不通情理,再说,还有你妈呢。又一想,这种事情,孩子必定不会立即和父母说的。毕竟是这种事情么。
他就躺在床上,暗暗地笑了。
钱乐乐从唐依公司楼上慢吞吞下来,钱程吃了一惊。
还是熟悉的儿子,可似乎矮了一截,瘦了一圈。头发支棱着,脏得厉害。脸上几颗硕大的粉刺,顶端的脓液先于整个面容无比夺目地映入他的眼帘。
钱乐乐抬头,用躲闪的目光看他一眼,随后又垂下。
那个垂头的动作,一下子唤醒了钱程在自己父亲面前的那种感觉,他的心痛了一下。
打小,在父亲面前,钱程就如一只受惊的羔羊般惊慌失措。他的所有错误,或貌似错误,只要被父亲看到眼睛里,或传到耳朵里,都能换来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有时甚至是几记耳光。
一次,他带周浩一起回自己家。父亲又向周浩唠叨,让他别光顾着自己一心前奔,抽空也带带钱程。通常,周浩也只是嗯嗯应着,并未当成回事。叨叨了一堆后,突然问了周浩一句:他的成绩怎么老是提不上来?
周浩随口应了一句:主要是上课不专心吧。
不专心干啥了?
周浩笑笑,光顾着给女同学传纸条呢。
话音甫落,父亲手里的搪瓷杯子就砸向了自己,虽然躲闪及时未被砸中,却因事先连个预感都没有,吓了他一大跳,也吓了周浩一大跳。
泼出来的水,反倒溅在了和他坐得不远的周浩身上。活该!
其实,周浩所言半实半虚,只是小孩子一时顺从兴致开出来的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玩笑。因为着实对学习提不起兴趣,钱程有时的确与周围女同学拉拉扯扯的。不独他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有一批呢,都是些上课就头疼的孩子。正当青春懵懂,刚刚对异性有了最初的兴趣,他们先是壮着胆子,慢慢地便结成联盟,下课对女同学追逐打闹,上课对女同学搭讪骚扰,彼此激励。一些本来就学不进或受了影响学不进的女孩子,也在此中找到乐趣,半推半就,装疯卖傻,弄得课堂特别是自习课波光潋滟,风生水起。苦了周浩他们这帮孩子,一边得紧紧盯着课程,一边又忍不住心猿意马。至于“传纸条”之说,只不过是周浩对他们这帮男孩子行为的一个代指,他们说啥干啥,都是直截了当,才不会傻到用纸条递话呢——那只是周浩他们的思维。
随便一句话,居然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周浩吓怕了。在他眼中,自己父亲决定不会这样对待他的。别说把杯子砸过来,就是大声呵斥也很少见。他也有做错事的时候,父亲脸一沉,他就怕了,父亲的意图,也就领会了。
父亲这种做派,对钱程而言,属家常便饭。曾经,父亲抡着硕壮粗糙的麻绳,抽过他的屁股,麻丝扎在伤口里,半月不能落座。
让钱程真正感到不可思议并由此验证两个家庭果然大不相同的,是一桩类似的事儿。一天,班里一个女同学骑着自行车误打误撞到了周浩父母所在工厂,正巧被放学刚回来的他俩看到了。周浩便邀请女同学来家里坐坐。
在周浩家,女同学手足无措却也欢喜莫名,眼睛晶亮,灼灼其华。走了后,周浩父亲眼睛里闪烁着略带狡黠的亮光,问他俩,女孩是来找你们谁的啊?
其实女孩子与他俩并无亲疏之分,但由于女孩子学习好,且到家里来是周浩邀请的,钱程理所当然认为如果有啥不良后果,也应该算到周浩身上。本来心虚,又生怕再吃一次亏,赶紧抢先说是周浩邀请的。
周浩父亲呵呵一笑:眼光不错,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以后多叫人家来玩儿,说不定哪天成了咱家媳妇儿。
最后一句明显是开玩笑,却撼动到了钱程,完全刷新了他对所谓家长的认识。钱程和父亲,绝不会有一句类似的“闲话”,他们就像两块石头,冷冰冰,硬邦邦,互相避让着,争取不磕碰到一起。
所以,钱程婚后有了孩子,他千方百计从他经验的父子关系中吸取教训,绝不随意责骂孩子,更不会动孩子一个指头。此外,周浩给他现身说法,让他领略到功课对一个人人生的益处,悔悟自己在学校时的蹉跎时光,最终弄得一事无成。具体到行动上,便是紧紧盯着钱乐乐的成绩,咬定青山不放松。
下了最后一级楼梯,钱乐乐站定。
钱程不知该不该过去搂住他的肩膀,或者至少象征性地拍一下,以消除他整个身体传递出的明显不安和恐惧。他从未对儿子有过这样的举动,所以垂着的手掌只是略微舒展了一下,又恢复原状。
上了车,钱程问,欠钱了?
钱乐乐说,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开车门时,一只苍蝇趁机飞进驾驶室,钱程挥手赶了半天也没赶出去。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烦,就像平素生意不顺畅时的那种感觉,虚弱,又无能为力。
欠了多少?
钱乐乐没吭声。
没事,爸爸帮你还。多少?
21 万。几乎是嗓子眼嘟哝出来的,声音低沉到还不及那只苍蝇的嗡嗡声,完全发育成熟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钱程的汗被惊出一身。
刹那间,钱程觉得父亲魂灵附体,一种殴打的欲望突现心间,并以愤怒为介质向手掌发散,手掌不自觉地便握成了个拳头。拳头被最后一丝理智掌控并压抑着,微微发颤。
来的路上,他劝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小孩子家家的,别看个子挺高,却没什么社会经验,吃亏上当受骗难免,莫说三五千七八千,即便是三两万,他也认了,替他还上就是。不过得教育他吸取教训,莫在一条路上摔两次跟头。
谁曾想,是这么大一个数字!
左脚的趾缝间又剧烈痒了起来,他甚至辨不明白这次是哪两个趾头间出了问题。
去年夏天,钱程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向周浩借钱,数字还不小,5 万。
他们这个阶层的人做生意,借钱是家常便饭。熟识的亲友,挨个借过一遍或几遍后,终会借无可借。前些年,他宁愿找周浩父母,也不愿找周浩。
5 万只是他的预期,也是一个策略。如果周浩手头紧张,或不大方便,三两万总是有的吧。
谁想,周浩在电话那头爽快答应了。钱程试探着问什么时候去取,周浩说,你给我个卡号,我用手机银行给你转过去。几分钟后,短信就提示钱已进入他的账户。
他向周浩承诺,借钱期限最多一年,能早则早。
周浩没接他的话,只说了一句,你先用着吧。
周浩的慷慨让他略感意外。
意外过后,心头又涌上一丝温暖。钱程觉得,这么多年他暗地里与周浩较劲实不应该。
当然,只是不应该,并非不值得。正是拿周浩做人生校准器,他才是今天的钱程。特别是儿子终于在人生的第一道关口顺利拿到入场券,他多年的忍辱负重才算卸下一些。
勉强读完初中后,钱程无比坚决地辍学了。为了生计,他开始考取驾照。那时运输业发达,他想做大车司机,据说来钱快。驾校在镇子里,学期三个月,不管食宿。刚离开周浩家的钱程,只好又厚着脸皮住在了周浩家。
周浩如愿上了一中,进了城,只是周末回家。较之初中,周浩对他有了些许客气,但那种客气总是有着一些冷冰冰的意味,钱程感觉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更加生分。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靠自己努力杀出一条血路,多挣钱,挣大钱,看看最终谁过得好!
驾照拿到了。钱程先是给别人跑运输积累了点资金,随后自己又买了车。车簇新敞亮,运输业的黄金时光却过去了。等他四处张罗把车卖掉,粗略核算,只落得个不赔不赚。
又和朋友进城,合伙卖建筑材料。突然一夜间,各式建材店如雨后春笋纷纷冒起,分布在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竞争激烈,利润稀薄,只好不死不活支撑。和朋友合伙时间长了,纠纷和磕绊难免。往往是,越不挣钱的生意,合伙人越难相处,这次他向周浩借钱,就是想转型改做水果生意。
周浩读高中、读大学、考公务员,按部就班,也一帆风顺。如今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挣得个现世安稳。
老天爷是公平的,它伸出魔手,在一代又一代间施展魔法,微调着表兄弟两家的状况。到了钱乐乐这一辈,钱乐乐上了个一本,周浩的女儿周倩倩,只上了个二本。
三年前,周倩倩的中考成绩,要比钱乐乐好得多。高考成绩揭晓和两个孩子的最终着落,让钱程觉得,老天如此安排,是替自己报了隐忍多年的一箭之仇。
不过这话他没对任何人讲,包括老婆。他和周浩是表兄弟,不管内心如何,两人见面,彼此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想可以,说出来,就浅薄狭隘了。
钱程父亲和周浩父亲是连襟,按两人妻子排行,钱程父亲在前。但钱程觉得,周浩父亲举手投足都压自己父亲一头。
以职业论,钱程父亲农民,周浩父亲工人。周浩父亲的工厂,后来在改革大潮中倒闭了。钱程父亲在村里是能人,一直跑着各种生意,均有小成。即使如此,周浩父亲始终保持着他打小艳羡的那种公家人做派,那不是靠挣钱多少能够决定和改变的。及至他与周浩长大成人,偶尔与父辈一起吃饭,单看连襟俩喝酒时的你来我往与“勾心斗角”,钱程也能感觉整个场子,实际是周浩父亲引导掌控,自己父亲在人家手中不过是一个滚动的陀螺,姨夫鞭子抽得快,父亲便转得快,抽得慢,便转得慢。等人家不抽了,任父亲激将、耍赖,人家自是岿然不动,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有那神态,从内向外溢出来的怡然自得。为此,钱程也惭愧,毕竟因为自己发展不及周浩好,给不了父亲底气——大人活到一定份儿上,拼的就是孩子。
以文化论,钱程父亲初中,周浩父亲中专。因为读了中专,周浩父亲成了公家人。公家人的甜头,让周浩父亲打小起就鼓励周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靠书本脱胎换骨,靠知识改变命运,争取成为一个比自己更为炫目的公家人。钱程父亲也知道读书有用,或许愿望更加迫切,行为上却急功近利,钱程在学校稍有差池,一定会用拳脚加以校正。校来校去,终于让钱程一见课本,如临大敌,如丧考妣。就说英语单词,二十六个字母全认识,可为何非要像数学课上他永远也搞不明白的排列组合去千变万化呢,变化以后,还要组句子、段落,最后形成一篇天书,搅得他脑仁子疼。终于子承父业,也是草草读完初中就流落社会了。
对钱程和周浩的发展,钱程母亲后来有说法,说周浩之所以学习好,是自己妹夫底功扎实,辅导得了孩子功课,自家老公却没这个本事。在钱程看来,这纯属无稽之谈,因为初中那三年他在周浩家住,从来没见姨夫辅导过他们功课。钱程认为,姨夫比父亲高明在豁达、开明、民主、对孩子信任,摊上这样的父亲,孩子如果不用心学习,反倒太不像话了。而自己的父亲,表面上对学习重视,却用力过猛,适得其反,最终让他对学习产生厌烦、恐惧。厌烦和恐惧会滚雪球,越滚越大,直至崩塌。
所以后来钱程把钱乐乐的成绩当成大事。人争一口气,他要把自己没能给了父亲的面子,从儿子这里挣回来。
可惜事与愿违,中考成绩揭晓,周倩倩上了一中,钱乐乐只上了二中。在钱程内心规划这场人生格斗的第一个回合,钱乐乐落败了。
钱程觉得,作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他基本都做到了。钱乐乐一上初中,他就不惜代价,给儿子找全市最优秀的补课机构和补课老师,弥补钱乐乐在学校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缺漏。他紧紧盯着钱乐乐的成绩,努力寻找罅隙,博纳各种意见采取切实可行的方案。钱程成年后,生活简单枯燥,他有立地成佛的潜质,自从他发过那个一定靠自身努力赶超周浩的誓言后,就抛弃了以前所有的怠惰和荒唐。他学会了规训自己的思维,所有虚幻的缥缈的不切实际的,统统从思想里剔除。最后剩下两点,就像两只眼睛,一只盯着挣钱,一只盯着儿子功课。钱难挣,那就在分配上下功夫,比例中最大的一块,仍是用于钱乐乐的学习。
看着他显而易见的变化,一次,周浩父母向他父母感叹,程程现在可是出息了。他父母也是不住点头。
还有最重要一点,他从来没打过钱乐乐,甚至连过分严厉的苛责都没有。至多,只是把本来黝黑在风雨奔波中更加黝黑的脸给绷紧了,不笑不说话,不露白牙齿,以此对钱乐乐予以必要的警示。他异常清醒,他要对父亲的教育方式进行清算,革故鼎新。
虽有怨言,但有一点,他是宽宥父亲的,那就是父亲的严厉,没让他走了偏路。他熟悉的好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后来居然犯罪进了局子。严是爱松是害,虽然父亲当年过分了,但他不能矫枉过正,最后落得个收之桑榆失之东隅。
反倒是周浩对待周倩倩的方式,让他心下大为不屑。周浩太娇惯女儿了,那么大一个姑娘,还经常吊着周浩的脖子。还有,作业放在一边,却不停地打游戏、玩手机。女孩子家家的,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比男孩子还贪。
他给钱乐乐准备的,是一只老人机,能打电话发短信就行。
也有窃喜。他曾经艳羡过周浩那种家庭,爹娘不像爹娘孩子不像孩子。物极必反,一桩事情一直沿一条老路走下去,走到尽头就可能路转峰回面目全非。他暗地里冷笑,等那一天到来。讶异的是,相比钱乐乐的冥思枯坐三更起五更眠,学习对周倩倩而言就像吹一块泡泡糖,硕大的泡在嘴唇边吞吞吐吐,轻轻松松,随随意意。他只好在遗传上找原因:周浩夫妇都是大学生,而他们两口子的学历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钱程把目光放得长远。大家都说,越往后走,男孩子越有后劲。他信心满满地投入下一场战斗,也相信钱乐乐一定能发挥后劲,不辜负自己的满腔期望、一片苦心。
话又说回来,如果说他在做父亲方面远远强于自己的父亲,钱乐乐做儿子也明显强于当年自己。二中虽然比一中差一点,却也是重点高中。中考成绩出来后,面对和周倩倩比较产生的巨大失望,他表面上继续不惊不怖不怒,只是从行动上下手,迅速给钱乐乐报了高中预科班。
他为自己能够始终如一如此处理父子关系而满意。
他想让儿子获取更好的教育,否则钱乐乐和周倩倩的比拼不在一个平台。方法只有一个,借读。
办理借读很难。难也要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办。托人,送礼。送礼,再托人。开学两个月后,钱程终于如愿把钱乐乐送进了一中。
钱程知道,凭他的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能让孩子到一中借读,简直不可想象!有志者事竟成,他居然做到了。钱程压抑着内心的得意对钱乐乐说,戏台给你搭好了,就看你怎么唱戏了!
钱乐乐照例不悲不喜不言,就像钱程通常在钱乐乐面前表现的那样。
也好,父子就是父子,成了兄弟如何得了。
偶尔,薛云云对钱乐乐嘘寒问暖得过分了,钱程会给老婆一个白眼。孩子不能惯,惯了不能看,这是老话,有道理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高一后半学期开始,钱乐乐的成绩就超了周倩倩。再后来,钱乐乐学习的赶超速度降了下来,名次一直徘徊在班里中游。本来钱程心里还急,架不住周倩倩成绩一直下滑,他就有些许安慰了。
有时钱程偶尔和周浩见面,他猫哭耗子,给周浩推荐他知道的好老师,但周浩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就像自己的假慈悲,钱程觉得周浩的笑再自然也是装出来的,他理解并同情周浩的不服输。如今高中生家长,哪有不把孩子成绩当回事的?唯在周浩大方夸赞钱乐乐争气时,钱程才略有一星那种暗地里把周浩作为竞争对象的惭愧。
直至这个局面维持到高考,钱乐乐与周倩倩分别以录取院校的昭告,给钱程吃了一颗自以为“最后的”定心丸。
车没发动,父子共同陷入沉默。
起初的愤怒过去后,如今只剩下虚弱,还有绝望。早晨的阳光到了现在,已是白花花一片。阳光的暴晒,加剧了钱程的虚弱感。他看到,钱乐乐也用手拭了一下额头细密的汗珠。
在小心翼翼回避与小心翼翼追问的交锋中,钱程大致明白了钱乐乐如何欠下了如此天大的债额。
只是大致明白,依然疑窦重重。在钱程看来,此刻的钱乐乐,脆弱如浑身裂缝的鸡蛋,他生怕自己哪个词重了,撞击得蛋壳顷刻破裂,流出他再也无法收拾成原形的汁液来。
问出来的只是梗概,那些未曾问出的,在他胸中左突右奔,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它们压抑在心里的一个角落。
上大学前,钱程给钱乐乐买了部苹果手机,五千多块。这是他对钱乐乐争气的褒奖,也是情感的弥补。
面对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薛云云颇有微词。钱程说,人家倩倩高一就用上苹果了。薛云云说,人家是人家,你和人家比什么,那苹果还指不定是不是自己买的。
这话涵括的内容,让钱程心头掠过一阵虚弱。他强装不屑,对薛云云说,你懂个屁!上大学,又是一条起跑线,咱不能让乐乐输在这上头,让同学们小瞧了咱儿子。
却是这部手机惹出的麻烦。
一次上街,钱乐乐把手机丢了。他很惶恐,想和家里说,但一想到钱程的黑脸和薛云云的唠叨,吓住了。他知道有同学在手机上搞过网络贷款,便请教了操作步骤,通过一个APP 贷了7500 元钱。2500 元被人家当做利息直接扣掉,他到手5000,配了点父母打给自己的生活费,又买一部与原型号一模一样的手机。一个月后,贷款到期。正在踌躇如何还款,手机里突然弹出一条推荐信息,又是一个贷款APP,这次,他贷了15000,5000 被人家扣掉,他到手一万,7500 还款,2500 他先留着,以便月头凑钱还账。事实上,到了月头,依旧没什么还钱渠道。巧的是,总在他欠款到期的时间节点,短信、微信里就会有诸多推荐给他的不同的贷款平台。在这些平台中,他斟酌比较,最后选取一家或几家再次贷款,拆西墙补东墙。一旦没有及时还款,催款电话就会打来,语气极其严厉,有时还很恐怖,说会找他们学校,或者直接把他起诉到法院。他只好抓紧时间再贷,别无他法。几个回合下来,终于滚到了21 万。这个巨大的数字,数字背后关联的他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贷款平台,贷款平台背后隐藏的魑魅血腥的放款人和他们低沉却令人心惊的催款电话,大山般沉沉压在他的心头,直至噩梦连连,彻夜不眠。这个月,他终于不敢再靠贷款还款了,就请假躲了回来。
就那么一小会儿,催款的电话果然此起彼伏,钱程试着听完一个,在钱乐乐张皇表情的感染下,钱程也惊恐起来。
回到家,钱乐乐颓然坐在沙发上。
薛云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早先钱程一步去水果店了。钱程给钱乐乐浇了一碗泡面做早饭。钱乐乐打小喜欢吃泡面,钱程认为泡面没营养,限制他吃,尤其高中阶段。
开水涌出壶口,争先恐后跌落面桶里,那急遽与滚烫,给钱程带来一种恶狠狠的感觉。他瞟一下仍然呆怔的钱乐乐,突然觉得他也只配吃这种垃圾食品!父子多年,在没有发生这个事情之前,钱程对儿子是大体满意的。因为他不论提出什么要求(通常是学习方面的),钱乐乐总是很听话,有时几乎称得上逆来顺受。
在这种顺从的背后,钱程隐约感到一块缺失,一块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类似遗憾,或者不安。终于,这一块以这种方式昭然显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震惊,令他愤怒。可他不敢把愤怒表现出来,结果愤怒变成一种尖锐的东西,刺得他胸口一阵一阵发痛。
钱乐乐吃得畏畏缩缩,稍微大胆,就会显得没心没肺,没羞没耻。钱程努力把自身无法适应现状的心痛,转化为对儿子少不更事的怜惜的心痛,轻声说了句,没事,我们帮你还上,上班去了。
出了门,又不大放心,几乎想返回来陪他,可还是狠狠心到水果店去了。
当晚,在钱乐乐帮助下,钱程终于一笔一笔搞清了他欠下的款项,厘清了每个贷款平台的还款日期。眼下已经逾期亟待还款的,有14 万,剩余的7 万,需要在一至三个月内还清。
14 万,钱程苦笑一下。他的银行卡上,恰巧有15万,其中5万,原本是用来还周浩的。
在清理这些贷款中,钱程隐隐意识到其中大部分贷款平台,应该是一家机构或一个后台操作的。就像钱乐乐所言,每到月头,就会有人把新的贷款平台推荐给他,他们如何能够做到信息互通?
他去征询了一个在公安局上班的朋友。朋友说,这种事情多了,公安见惯不怪。案发地在福建,如果你想报案,就得到当地去报。即使人家给你立了案,也未必会当成个事去办。何况,人家的行为钻的是法律空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有,你儿子还在福建上学,身份地址准确明晰,触怒了人家,不要事情没办成个啥样,儿子再遭遇绑架、恐吓什么的,就更得不偿失了。
想想这些,钱程先是害怕了,也只好认命了。
薛云云只是哭,哭中有绝望,也有气急败坏。她心疼那些终将要从这个家里飞出去的巨款。从知晓这一消息的当夜,她就无法睡安稳觉了,一闭眼,二十一捆红刷刷的大钞,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在她眼前飞来飞去。至于被恐惧压榨得两只脸庞分别被削去一刀的儿子,她也心疼,却在其次。因为,她像钱程一样,也对儿子有了不可遏制的愤怒。
薛云云太知道钱程挣钱的艰难了。自儿子出生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做那些有钱人口中所谓的全职太太。这是他们夫妻的分工,钱程早出晚归奔外挣钱,她任劳任怨照看家庭。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儿子上大学了,还是夸得出口的大学。前段时间,两口子商量,稍待经济再宽裕一点,他们就换一套大点的房子。如今的房子,两室一厅,总面积不足70 平方米。周浩乔迁新居,她跟钱程去过,人家是单位分的团购房,180 平方米,四室两厅两卫,房价只是市场价的一半。每个屋都宽敞、通透,功用分明,各不相扰。她从钱程眼中,也能看出隐而不发的艳羡。她瞅准时机,照例打了钱乐乐的名义,说儿子上完大学就要结婚了,咱们也瞅个合适时机换套房吧。她自嘲地笑笑,说有一天儿媳妇登门,咱这房子哪行?她知道他们还没什么积蓄,但她寄希望于钱程刚刚拓展前景可观的水果生意。儿子上大学后,她闲了下来,就在钱程刚盘下的水果店收款。除了支付宝、微信刷给她的数字,那些纸币,一把一把被她放进抽屉,让她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当然,这些钱转变为齐整一点的数字后,除去成本和下次进货的预留,主要用途是还账。但那么多楼盘都可以首付,只需15 万,房子就有可能属于他们了。除了周浩那5 万和其它几笔无关痛痒的,别的欠款已被他们逐渐还清。现在他们手头,已经攀升到了这个数字。他们计划先交了房子首付,然后再还周浩欠款。钱程说过,周浩说他的钱不急的。也就是说,新房子已经遥遥在望——她没敢想那么大,但起码得三室一厅吧。
一切都泡汤了。
因为需要把一笔笔债务打理清楚,钱乐乐暂且还不能离家返校。他们这种夫妻店,虽说雇了几个员工,可白天离开他们两口子谁都不行。还款的事,只能晚上去办。
在清理欠款的过程中,钱程心中的怒火经常会被点燃。这种操作,非得在手机上办理。他的视力开始老花,看着钱乐乐手机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软件,有时他会突然爆发把手机摔掉的冲动,如果摔得不够粉碎,再跺上几脚才能解恨。
钱程引而不发的愤怒,与钱乐乐的躲闪逃避却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能表现为没心没肺的木然对垒着,谁也不想看到谁,却谁也躲不开谁。房间的尺寸似乎因此改变,本来逼仄的房子,变得更加逼仄。
一想到房子,钱程更加怒不可遏。房子里每一件陈旧的家具,角落处堆放的弃之可惜的杂物,都用嘲讽的眼光看着他,提醒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也只能这样了。
钱乐乐上大学离家的这大半年,是钱程最快活的一段时间。多年辛苦终告圆满的大背景,在生意趋好的催化下,钱程觉得这是他四十多年来彻底的一次翻身。谁想,终于还是被这个如今他不想多看一眼却总是忍不住瞥过去几乎感觉陌生的亲生儿子给搞砸了。
钱乐乐的头发已经打理干净,但那种呆滞与颓然已经如影随形。钱程困惑,想找出儿子从前与当下之间的一条通道,找出这条通道,他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如何铸成如此大错!
钱程到周浩办公室,把钱乐乐的事情诉说给他听,详详细细,原原本本。他就是想委婉地告诉周浩,他欠他的那5 万块钱,暂且还不上了。
有那么一刻,钱程突发奇想,周浩是否会客气一句那些钱你不用还了什么的,随即又为自己这个愚蠢幼稚的念头惭愧不已——凭什么啊?
这让他想起当年上学时的一桩往事来。一次学校交学杂费,他和父母要了十块钱装在书包里。第二天班长收钱时,他明明记得夹在一本课本里的,翻检书包却遍寻不见。他一下子懵了,那是怎样的一笔巨款啊,要知道,他每周的零花钱才五毛!他几乎已经能够预见父亲会怎样暴跳如雷了。整整几天,先前的恐惧克服过后,他开始持续地沮丧,神思涣散,怨天尤人。
钱还得交,回到周浩家,他嗫嚅着告诉了姨姨这桩事,姨姨数落着他的粗心,从箱子里数出十块钱给他。先是告诫他可别再弄丢了,随后又再三嘱咐他本周回家,一定要和父母坦白这件事情。他清楚,姨姨这么和他说,是委婉地告诉他这个钱只是借他的。
那一刻,他多么希望姨姨能把这十块钱送给他啊,那样他就不必去面对想来就恐惧的父亲了。
过了两三天,一天晚上做作业,突然十块钱从一本书里抖落出来。看到那几乎是奇迹的十块钱,他高兴得跳了起来。事实上,随后被他惊叫而惊动的姨姨,比他还高兴,一面佯骂他办事马虎,一面满脸溢笑把钱收进自己的柜子里。及至年长一点,他才明白,亲兄弟明算账是人际关系一个颠扑不破的法则。他的钱能够失而复得,让姨姨少了多少未可预期夜长梦多的担心。
当年在学校,钱程背着老师和家长偷偷抽烟。烟从学校门口的小卖铺能够买到,一支几分钱,最贵的一毛钱。他总是担心周浩会出卖他,向不管哪方的家长告状。从周浩起初震惊后来嫌弃厌恶的眼神,他每次抽烟,几乎断定告状就会在当日发生。好在,周浩从来没有。
如今的周浩,抽烟比他还凶。他们一边谈话,一边彼此给对方点烟,钱程用的是一次性打火机,周浩用的是一只做工精美的银色ZIPPO。
周浩说,我不清楚你们父子平常相处模式如何,但从你刚才的话,我有一个疑问:乐乐丢了手机,为什么不敢告诉你?
停顿一下说,倩倩是绝对不会有事瞒我的。
话是经周浩口轻轻说出的,没带任何指责意味,也不是故意拿倩倩和乐乐对比,那种随意和自然,就像他随手轻轻磕掉烟头处已经积聚起来的烟灰。但这句话,醍醐灌顶,一下让钱程意识到了这么多天让他一直困惑的关键所在。
是的,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但钱程不想完全屈从于周浩的这个说法。如果这样,等于周浩轻轻松松一句话,把他对自己父亲教育方式的拨乱反正拉回到了原点,甚至低于原点——当年自己无论如何淘气,却从未给家里惹祸。他在心里顽强举着反证:即使钱乐乐不敢照直和他说,但不是有他妈吗?还有同学、朋友,比如那个唐依。但他偏偏自作聪明自己扛。不是这样的,问题肯定在别处。
他又一次替钱乐乐懊悔,为什么是21万?在5 万、10 万甚至15 万的时候,他还没有被吓怕吗?
他的这种胆子又是从哪儿来的?
有人敲门进来。钱程用眼睛征询周浩他在这里是否方便,周浩摆摆手示意他安心坐着。
进来的人年纪也不小了,但明显是周浩下属,即使在他这个外人面前,也站得笔直。那种恭敬态度,一下触醒了他这么多年来到公家单位求人办事时的那种感觉,一种不忍心不甘心却只能认命的屈辱又袭上心头。
他回回神,让思绪集中在脚气制造出来的痒上。猛抽两口烟,眼睛下垂,看到了光亮洁净的地板砖上周浩脚上的皮鞋。皮鞋乌黑锃亮,一尘不染。他脚上也是皮鞋,虽然后也注重形象,每天出门前总要用鞋油打理一下,至少也要用棉布胡乱擦上几下,但鞋子已经松软、疲沓,年老色衰,徒具皮鞋最后的可怜模样。脚气就更加痒了起来。
短短几分钟,周浩随意抖落出来的东西,都是某种养尊处优的自信,就像姨夫当年在自己父亲面前一样。
自己的事情自己消化,别人又能如何?虽然没说出来,他知道周浩明白他此行的意图了。
钱程又点了一支烟,第一口烟雾吐出来时,他随口问了一句,倩倩在学校怎么样?
当然也不是完全随口,是恰当的必不可少的礼貌。
本来还陪他沉重着的周浩,突然喜上眉梢。
你知道,倩倩上高中时一直贪电脑、贪游戏,如今倒贪出名堂来了。最近她搞了个网络游戏设计,居然在全国获了大奖,已经有公司主动上门和她签了合同,让她课外兼职搞游戏开发。当年她玩游戏,她妈妈也强烈反对,但倩倩这孩子一向诚实,她对我说,她绝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纯粹是玩,她在摸索里面的门道,有时还和我说得头头是道,我就任她去了……
周浩的嘴唇仍在动,说到底,他也是一个父亲,没有一个父亲不为儿女成就而高兴的。但这么多年钱程很少见到周浩的兴奋,终于还是牵出了他压抑心底始终残留未去的那丝嫉妒。那嫉妒从心底出发,发散到面部,嘴角便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好让嫉妒有个出口。
他笑笑,拧灭并没有完全抽完的那支周浩递给他的中华牌香烟,起身,告辞,下楼去了。
那只廉价打火机搁在了沙发上。后来他想,周浩一定会扔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