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爰”族字

蒋毓璐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汉字在孳乳分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系列在形、音、义三方面都有密切联系且具有共同文字发生源的一组字，称为汉字字族。蔡永贵先生认为，构成汉字字族的每个字都由同一个“母文”孳乳出来，这些“同族字”都是在“母文”的基础上加注类属偏旁，或在以母文的意义为义核加注类属标志符号而形成的一组孳乳字［1］。母文是这一系列孳乳字的核心，承担了一个字族的核心意义，即义核。义核或为母文的本义，抑或是引申义、假借义和基因义素。

本文根据汉字字族理论，以王国维《补高邮王氏谐声谱》为参考，对《说文解字》和《钜宋广韵》中以“爰”得声的14 个字进行分析归纳，试探讨它们与母文之间的联系。经过分析归纳得出，以母文本义“牵引、援引”为义核的字共四个：瑗、 、媛、 ；以母文引申义“援助、帮助”为义核的字共两个：楥、煖；以母文引申义“缓慢的样子”为义核的字共两个： 、湲；以母文引申义“变易、更换”为义核的字一个：諼。此外， 、喛、蝯、鍰这四个字难以确定与母文的联系，暂将其看作母文表音字。

一 “爰”字释义

爰，甲骨文作 ，像上面的手持棍子（绳子），下面的手抓着棍子（绳子），慢慢拉引。甲骨文又作，上面的爪（手）与下面的手中间有棍子（绳子），其中“丿”表示拉引的方向。金文作、，加箭头，突出拉引的方向。篆文作，中间的“ ”讹为“于”。隶变后楷书写作爰。根据甲骨文、金文的字形可以看出，“爰”的本义为“牵引、援引”。《说文· 部》：“爰，引也。从 ，从于。”［2“］引”，《故训汇纂》引：《孟子·告子下》：“君子之事君也，牵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焦循注：“言君子事君之法，牵引其君以当正道者，仁也。志仁而已，欲使慎子辅君以仁。”孙奭疏“引，即牵也”［3］。“ ”，《说文· 部》：“物落，上下相付也。从爫从又。”［4］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爰，引也。从 ，从亏。 者相付。取相引之意。亏亦引词。”［5“］于”和“亏”同源。由此可以看出，爰的本义为“牵引、援引”。

“为了让下面的手能够抓住棍子（绳子），上面的手在援引棍子（绳子）时，需慢慢拉引才能使下手抓住”，故由“援引”义引申出“缓慢的样子”之义。《诗经·王风·爰兔》：“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毛传》：“爰爰，缓意。”《尔雅·释训》：“绰绰、爰爰，缓也。”郭璞注：“释曰皆宽缓也。”［6］这里“爰”都是指“舒缓、缓慢的样子”。“上面的手牵引着棍子（绳子）”，是为了帮助下面的手可以抓住棍子（绳子），故“爰”还可以引申出“援助”义。如《史记·六国年表》：“（秦历共公六年）绵诸乞援。”裴骃《集解》：“《音义》曰：‘援’，一作爰。”帮助是为了改变原有的状态，故“爰”还有“变易、更换”义。《小尔雅·广诂》：“爰，易也。”《甲骨文合集》13555：“戊戌卜，贞：其爰东室？贞：弗其爰东室？”《尚书·商书·盘庚上》：“既爰宅于兹。”俞樾《群经平议·尚书二》：“爰之言易也。”《左传·僖公十五年》：“晋于是乎作爰田。”孔颖达疏：“服虔、孔晁皆云：‘爰，易也。赏众以田，易其疆畔。’”《史记·酷吏列传》：“〔张汤〕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裴骃《集解》引苏林曰：“爰，易也。以此书易其辞处。”司马贞《索隐》引韦昭曰：“爰，换也。古者重刑，嫌有爱恶，故移换狱书，使他官考实之，故曰‘传爰书’也。”

由于篆书中将“ ”讹为“于”，所以被借用为虚词，用作连词，相当于“于、于是”。如《诗经·大雅·卷阿》：“凤凰于飞，其羽，亦集爰止。”郑玄笺：“爰，于也。凤凰往飞，亦与众鸟集于所止。”《诗经·小雅·斯干》：“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诗经·邶风·击鼓》：“爰居爰处？爰丧其马？”这两例中的“爰”都是连词“于”。“爰”也被假借为语气词，相当于“曰”。《诗经·邶风·凯风》：“爰有寒泉，在浚之下。”郑玄笺：“爰，曰也。曰有寒泉者在浚之下。”《尚书·洪范》：“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颜师古注：“爰亦曰也。”

二 “爰”族字释义

（一）以母文本义“拉引、援引”为义核的“爰”族字

援，《说文·手部》：“引也。从手爰声。”［7］《诗·大雅·皇矣》：“以尔钩援，与尔临冲。”《毛传》：“钩，钩梯也，所以钩引上城者。”孔颖达疏：“钩援一物，正谓梯也。以梯倚城，相钩引而上，援即引。”《广韵·元韵》：“援，援引也。”［8］《广雅·释训》：“掸援，牵引也。”王念孙疏：“掸之言蝉连，援之言援引，皆忧思相牵引之貌。”［9］“爰”假借为连词和助词后，另造“援”来表示本义“拉引、援引”。“援”原用“爰”来记录，后加类属标志“扌”而有了“援”字。“爰”是“援”的本字。

瑗，《说文·玉部》：“瑗，大孔璧。人君上除陛（阶）以相引。从玉爰声。”［10］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人君上除陛以相引。未闻。瑗引双声。孙卿曰：‘聘人以珪。召人以瑗。’”［11］《尔雅·释器》曰：“好倍肉谓之瑗，肉倍好谓之璧。”郭璞注：“瑗，孔大而边小。”［12］王筠《说文解字句读》：“瑗，从玉，爰声。王眷切，爰者，引也，声兼意。”［13］瑗是一种璧孔大边小的玉璧，古时帝王上下台阶时，侍臣不能直接接触帝王的手，此时需用玉器来牵引。玉器在古代的作用之一是用来牵引的，故在母文“爰”加上类属标志“玉”孳乳出“瑗”，表示用来牵引的玉璧。

，《说文·见部》：“ ，大视也。从見，爰声。”［14］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大视也。目部曰：‘ ，大目也。’”［15］故“ ”为大视。《说文·見部》：“视，瞻也。从見、示。瞻，临视也。从目詹声。”［16］临视为从上向下看，“大视”意为“雄视”，傲视群雄，即从上向下看。古时一些地位高的人常常站在或坐在高处雄视一切，位居低处的人牵引着位居高处人的视线，所以在母文“爰”的基础上加表示“看到”的“見”，孳乳出“ ”，表示从上向下看。

媛，《说文·女部》：“美女也。人所援也。从女从爰。爰，引也。《诗》曰：‘邦之媛兮。’”［17］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美女也。人所欲援也。《鄘风》‘邦之媛也。’传曰：‘美女为媛。援者、引也。谓人所欲引为己助者也。’郑笺诗云：‘邦人所依倚以为援助也。援媛以 韵为训。’”［18《］韩诗》：“媛作援，助也。”人们往往会被一些好看的女性所吸引，并且想要帮助这些好看的女性（美女），或者引美女为内助。因此，在义核为“拉引”的母文“爰”上加注类属标注“女”表示美女。

，《说文解字·頁部》：“ ，面不正也。从頁爰声。”［19］頁，《说文·頁部》：“頁，頭也。从 ，从儿。古文 首如此。”［20］徐中舒《甲骨文字典》“頁”字条后按语：“，正像人并突出其头首之形。”［21］因牵引致使面不正。

（二）以母文引申义“援助、帮助”为义核的“爰”族字

楥，《说文·木部》：“从木，爰声。”［22《］类篇》：“於眷切，木名。枊，一曰栏也。”［23《］尔雅·释木》：“楥，柜枊，一曰篱也。”［24《］集韵·元韵》：“楥，木名，柳，一曰栏也。”［25］韩愈《守戒》：“今人有宅于山者，知猛兽之为害，则必高其柴楥。”“楥”指栅栏、篱笆的支柱。古代人家的栅栏、篱笆多用木头制成。因此，在以“帮助”为义核的母文“爰”的基础上，加上类属标志“木”表示用木帮助栅栏立起来。

煖，暖的异体字。《说文·火部》：“煖，温也。从火爰声。”［26《］广雅·释诂三》：“煖，煗也。”［27《］说文·火部》：“煗，温也。”［28］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今通用煖。”［29《］集韵·缓韵》：“煗，或煖、暖。”［30《］广韵·缓韵》：“煖，同暖。”［31《］说文解字句读》：“以煖为煗，又别作暖。煖，鲁语，海多大风，冬煗。”［32《］孟子·尽心上》：“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饱，不煖不饱，谓之冻馁。”《墨子·辞过》：“当今之主，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煗，夏则轻清。”这两例中的“煖”都是“温暖、暖和”义。用火（阳光）来帮助取暖，会感到暖和。故在义核为“援引”的母文“爰”上加类属标志“火”表示温暖。

（三）以母文引申义“缓慢的样子”为义核的“爰”族字

，緩的异体，后又简化为缓。《玉篇·残卷》：“ ，或为緩字，在糸部。”［33］緩，《玉篇·糸部》：“緩，迟緩也。”［34《］尔雅·释言》：“舒，缓也。”郭璞注：“谓迟缓也。”［35］又《尔雅·释言》：“宣，缓也。”郭璞注：“谓宽缓。”［36］宽缓，即缓慢，如《周礼·考工记·弓人》：“丰肉而短，宽緩以荼，若是者为之危弓。”《说文解字·素部》：“繛也。从素，爰省。緩， 或省。”［37］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繛也。糸部曰‘紓、緩也。’然则緩、紓也。 或省，今多如此作。”［38］繛，《说文·素部》“：繛， 也。”［39］意为“迟缓、缓慢”。糹（糸）小篆作，古文作，是蚕所吐的细小之物，蚕所吐之物时而直时而曲，形成过程较慢，且“糸”被吐出用时较长，整个过程很慢，故在表示“缓慢”义的母文“爰”上加类属标志“糹”，孳乳出“緩”，即“ ”。

湲，《说文·水部》新附：“湲，潺湲，水声。从水爰声。”［40《］玉篇·水部》：“湲，潺湲。”［41《］经籍籑诂》：“潺湲，流水貌。《楚辞·湘君》：‘橫流涕兮潺湲’朱熹注：‘潺湲，流貌也。’”［42］水流动时很慢，在义核为“缓慢的样子”的母文“爰”上加类属标志“氵”，孳乳出“湲”，表示水缓缓流动的样子。

（四）以母文引申义“变易、更换”为义核的“爰”族字

諼，《说文·言部》：“諼，诈也。从言爰声。”［43］《广雅·释诂》：“欺也。”［44《］说文解字注》：“诈也。《公羊傳·文公三年》此伐楚也。其言救江何。为諼也。何曰：‘諼、诈也。’”［45］欺骗他人要换用其他言语才能达到目的。在义核为“变易、更换”的母文“爰”上加类属标志“言”，孳乳出“諼”，表示欺诈、欺骗的“諼”。

（五）“爰”表声，与“爰”的本义、引申义、假借义无联系

，《说文·目部》：“ ，大目也。从目，爰声。”［46］《康熙字典》：“《说文》大目也。韓愈《陆浑山火诗》：‘电光磹頳目 。’”［47《］玉篇》：“ ，大目眥也。”［48］眥，《说文·目部》：“眥，目匡也”［49］，即眼眶。 ，则为大眼眶。“ ”指“大眼眶”，“瑗”是指“璧孔大两边小的玉璧”，这二者都是孔大边小，具有相似性。但“ ”与“爰”的本义、引申义、假借义都无关。

喛，《广雅·释诂二》：“喛，恚也。愁也。”［50《］方言》卷六：“喛，恚也。楚曰爰，秦晋曰喛。皆不欲应而强答之意也。”又《方言》卷十二：“喛，哀而恚也。”［51］恚，《说文·心部》：“恨也。从心圭声。”［52］《类篇·口部》：“喛，惧也。”［53］“喛”意为“怨恨、忧愁、恐惧”。

蝯，《说文·虫部》：“善援，禺属。从虫爰声。”［54］《玉篇·虫部》：“蝯，或作猨。”［55］《尔雅·释兽》：“蝯者，俗作猨。”［56］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善援。以叠韵为训。援者，引也。《释兽》曰‘猱蝯善援。’许意以蝯善攀援、故称蝯夒则蝯之属而巳（已）。故不言夒禺属。甶部曰‘禺、母猴属。’蝯即其属。属而别也。郭氏《山海经》传曰：‘蝯似猕猴而大。臂脚长，便捷，色有黑有黄。其鸣声哀。’桺子厚言猴性躁而蝯性缓，二者迥异。干禄字书曰：‘猿俗、猨通、蝯正’。”［57］《玉篇》：“禺，兽似猕猴也、目赤尾长。又母猴属也。”［58］蝯应是一种与猴相似的动物。

鍰，《说文·金部》：“锊也。从金爰声。［59］《罚书》曰：‘列百锾。’”锊，《说文·金部》：“锊，十铢二十五分之十三也。从金，寽声。”［60］《玉篇》：“锾，六两也。”［61］《周礼·考工记·冶氏》郑玄注引许叔重《说文解字》云：“锊，锾也。”吴大澂《说文古籀补》第十四：“古文锊锾为一字，锊，月部；锾，元部。月元对转。”［62］王力《古汉语字典》：“锊、锾。二字同源。”［63］鍰是古代的重量单位，1 锊合6 两多。

、喛、蝯、鍰这四个字与母文“爰”的本义、引申义、假借义之间的内在联系已难以考证，故将其看作母文表音字。

汉字的形成是一个动态、历时的过程，如果仅从共时的平面上探寻汉字的形、音、义，有时会考究不全。汉字字族则可以将一个汉字放在其所在“族群”中进行考辨，进而分析出它的语音与语义。“爰”族字是由母文“爰”加注不同类属标志而孳乳出的一系列与“爰”的本义、引申义有关的分化字。这些分化字或字形同源、或古音相同（近），或字义相近，构成了一个以“爰”为核心的字族系统，其内部又孳乳分化为五个不同的层次。其关系表示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