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恬
每年胡枝子含苞、盐肤木开花的时候,就有外地人来卖菜籽,有的是永春人,有的是大洋人,有的是霞拔人。永春属于闽南地区,相距永泰甚远,但他们的菜籽早已赢得乡亲信赖。大洋、霞拔是永泰县的两个乡,可谓乡里乡亲,彼此互信,也在情理中。
菜头籽、包菜籽、花菜籽、白菜籽,但凡村里种过的蔬菜种子,他们的货担里都有。
菜籽是一份一份地量,一份一份地卖,而不是一两一两地称,一斤一斤地卖。量具呢,有的是酒盏,大小不一;有的是竹筒,小的像酒杯,大的像米管。一份多少钱,由他们说了算。每份一两块钱罢了。一户人家至多买三五份,没有多少钱,不大计较价格,计较的往往是量得满不满,锥不锥。
他们的买卖也不一般,并非一手收钱,一手交货,而是一律拍赊,落落大方。有人看他们做小本生意不容易,当场就掏出钱来,但他们不肯收,还说:“等到收成了,再来拿,你放心,我也放心。现在收了,要是包菜不包,花菜无花,白菜不白,菜头冇头,怎么办?”既在理,又顺溜,引来一片莞尔。都说“做媒人不能包生囝”,而他们却旦旦承诺,即使叫你怀疑,也觉得不好意思。他们随身带一本账簿,姓甚名啥,要么你报他写,要么你自己写。寥寥几笔即成玉律,胜过所有文书。那是最可靠、最纯朴的诚信。谁也没有疑虑,谁也毋庸置疑。届时,没有一个人赖账,双方高高兴兴,又赊出新一茬菜籽。
掘了早薯的园地,割了中稻的田地,大多不闲置,有的种菜头,有的种小麦。
菜头是极其重要的蔬菜。一户少则种三五分地,多则种一两亩地。饭桌上,整年飘着菜头的味道。
菜头多种多样。我说的菜头不是绿的,不是红的,不是紫的,不是圆锥形的,不是扁圆形的,也不是壮如牛脚的大菜头,而是普普通通的——内心洁白,表里如一,长圆锥形,最大也比不过锄柄的那种。
菜头其实是萝卜。但在我的老家,没人叫它萝卜。
有关菜头的文字记载,最早大抵是《诗经•国风•邶风•谷风》,那句“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中的“菲”字。菜头跟番薯一样,也有许多别称。《王祯农书》里说,北方人谓之萝卜,一种而四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谓其洁白如酥。此外,萝白、荠根、地酥、芦萉、雹葖、紫花菘、温菘、萝瓝瓝、仙人骨,这些头衔也都属于它。当然,它还有一个高雅的名号:莱菔。菜头就是凭借这个名号,蜚声于五彩缤纷的中药世界。菜头可谓名、字、号俱全,比名人还名人。
顺带说一下“葑”。葑,芜菁古称,即蔓菁。那么,蔓菁为何物?唐人韦绚笔记小说《刘宾客嘉话录》写道:“诸葛所止,令兵士独种蔓菁者何。”所以它又被称为诸葛菜。乡亲们习惯叫它香炉头。事实上,许多人分不清芜菁和芜菁甘蓝。它们都属于十字花科芸薹属植物,成熟后,地里均有可观的肉质块根。它们很像兄弟姐妹,却非孪生,只要仔细观察,就不难区分。从叶片上看,芜菁是翠绿的,而芜菁甘蓝则是淡蓝的;从块根上看,芜菁像小香炉,呈白色,而芜菁甘蓝则像大纺锤,呈蓝色。
其实菜头是一种极平凡的蔬菜。它的种植方式跟小麦没什么两样,也是整地、起垄、啄堀、下基肥、播种,还有锄草、追肥、霗水、收成。如果说有所不同,就是在它发叶三四片时,要间苗一两次——拔去过密或弱小的,每堀保留两三棵。
菜头苗
间苗跟拔稗一样费工,但心情却有天壤之别。因为稗是不能吃的,而菜头苗不仅可以吃,而且好吃。菜头苗有个美丽的别名:菜囝面,极言其幼、其细、其嫩、其柔。“幼面面”这一俗语,也许就来源于此。恰逢蔬菜青黄不接,菜囝面的到来正当其时。一条瓷白的主根,擎着几片碧绿的嫩叶,用不着搓洗,过过水,就干净了。切也罢,不切也罢。炒也好,焯也好。幼小的菜囝面一样维护着菜头的清高,如同它的名字,总是嫩的、绿的、清甜的、爽口的。
保留下来的迅速生长,几日不见,就大了许多。当它们刚刚长到镰刀柄那么粗时,母亲便开始打它们的主意——先拔一些,并不多,一大把而已,抓在手里,径直回家,要么连叶一起煮,要么择去缨子,切成椭圆形薄片,或者擦成丝,干炒,没有味精,却像拌了糖,清甜、缠绵,配起饭来咕咕吞。半大不小的,拔了,确实可惜。可是,面对清汤寡水的饭桌,如何是好?能应付一顿算一顿,能敷衍三顿过一天。
白白嫩嫩的菜头越发膨大,努力向下钻探,以增加生命的深度;努力向上挺拔,以增加生命的高度;努力向周围扩张,以增加生命的宽度。此时此刻,如果仅仅说它们从泥土里探出头来,显然是小气了——不妨说它们大半身屹立在外面。是的,它们不怕风,不怕雨,不怕霜,不怕雪,不怕天寒与地冻,气宇轩昂,英姿飒爽,有如雄兵列阵。
一看那些胖嘟嘟的样子,就知道它们是早熟的,将要抽薹。抽薹是许多植物发生质变的标志。菜头一抽薹,它们的内心即告虚空,外围的肉质也渐渐纤维化,像纱布,像蚕茧,裹住自己,不能食用,顶多开些或白色或淡紫的花,送给蜜蜂,送给蝴蝶;再结一些瘦小的荚,留下一些干瘪的籽。
于是,视其成熟程度,分批拔起,好让那些尚能长大的菜头充分长大。收获总是喜悦的。每次跟大人去拔菜头,都会想起那首从外村听来的儿歌《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嘿哟嘿哟,拔萝卜。嘿哟嘿哟,拔不动……”跟着我一起快乐的,还有两条如影相随的小黄狗。
晾晒菜头
腌制好的菜脯
若要整条腌制,就让菜头在地里曝到七八成干时,再收回。择去缨子。根须留也行,不留也罢。清洗干净,将它们腌于木楻或水缸,每隔一层撒些盐巴,两个月即可熟透。想吃的时候,搛出一条,取其一半,足够你啃食一顿,同时附赠悦耳的脆响。
若要切片腌制,相对麻烦些。择去缨子和根须,洗去泥土,切成小拇指大的菜头爿。摊于箖或崎箳,曝上几天。抓起一把,感觉软而不黏,润而不湿,那是正好的。收起来,摒于箖,撒些盐巴。光着脚搋,又蹅又搓,又踏又揉,反反复复。直到它变得软绵绵、湿漉漉了,将它装入瓮或糟菜筒。一层层捶实,撒盐。装满,赭土封口。那一截直径四五寸,高三四尺,中间竹节掏空的糟菜筒,它的粗大,它的原始,它的简洁,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腌个把月,即可启封,有一股浓郁的菜头香味扑面而来。呈现在你面前的幽香淡黄的菜头爿,已经拥有另一个名称:菜脯囝。掏出一些,清洗,拧干,放入沥了几滴茶油的热鼎。轻轻拨动,文火炒片刻,即可出鼎。又脆又香,淡咸之中有微甜。难怪人们在谈某事可望玉成的时候,往往会说:“有点菜脯味。”口气里透出耐人寻味的欣喜。若嫌个把月的腌制时间太长,就用开水烫一烫捼好的菜头爿。拧干,装入小瓮,置于灶眉催熟,两三天便可应急。只是味道不如自然腌熟的纯正。
若要做咸菜脯,那就把洗好的菜头加盐熇熟。捞起,或沥干,或焙干。贮存,随吃随取。若想吃干菜头爿或干菜头丝,那就把洗净的菜头切成细条,或擦成丝,曝干。清甜是它们的共同优点。
至于菜头缨子,最简单的做法是焯熟曝干。其实许多青菜都可以曝干贮存。比如菜豆干、芥菜干、包菜干、牛皮菜干。这一点,与鲁迅先生写到的绍兴颇为相似:“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只是,我所感受的储藏干物,既不关涉曾经的饥馑,也不关涉不虞之患,完全契合《诗经•谷风》中“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的初心,仅仅是贮存方式的创新,恰恰彰显农民的节俭与聪慧,更何况它别有风味。不过,菜头缨子大多用于腌酸菜。腌菜头缨子与腌菜脯、腌芥菜相似。酸菜头缨子要比酸芥菜好吃。它的酸度没有那么高,纤维也没有那么多,口感良好。母亲淘洗酸菜头缨子的时候,那飘散开来的味道,常常把我吸引过去。她知道我想要什么,随手扯下几个薹子给我。她也会叼一个在嘴角,半咬半嚼,慢慢品味。而我却像牛羊吃草,迅即吃完,又跟长臂猿似的,将手伸到她面前。她要么翻来覆去地寻找,再扯几个薹子塞到我手上,要么直接从自己嘴角抽出一个应付我。还有酸菜头缨子羹——少许茶油正在鼎里冒泡,撒下几粒盐巴和一撮虾米,再撒下一把酸菜,摒入米饭,烧开。有点白,有点稠——说它是乳汁、琼浆、玉液也不为过。对我来说,饭桌上有了它,其他的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酸菜头缨子
台湾著名学者蒋勋先生在《从巴黎到池上乡村,我找回了平衡》一文中写道:“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像储藏着宝,14年的橄榄,18年的菜脯,市场上买不到——不是价格昂贵,而是时间珍贵。在一切求快的时代,我们失去了对物质等待的耐性,没有耐性等待,会知道什么是爱吗?”在我的老家,再也见不到大片大片的萝卜景致了;虽有零星栽种,恐怕也没有人自己腌制菜脯,尤其是用缨子腌制酸菜了,因为超市里的小包装多得很,尽管品质一般,口味也不地道,倒也敷衍了人们对传统酸菜的思念。“18年的菜脯”,我是不敢奢望的。我心灵中的许多失衡,能够找回吗?除非待到告老之后,过上亦耕亦读的传统生活,步入随心所欲的田地。
我的童年关于菜头的暖色记忆大抵如此,虽然显得寒酸,但它却像母亲亲手泡好的酸菜头缨子羹,其中酸甜,足以品味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