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舸争流待后生

2020-03-13 05:00
闽都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木排杨师傅船工

林 敏

大樟溪自西而东贯穿永泰全境,流经9个乡镇,最终汇入乌龙江,流入东海。永泰境内群山林立,沟深谷狭,多激流险滩,《永泰县志》记得详细:“全程有169处滩濑,其中35处为险滩孽濑。”

在如此险恶的水上作业,无异于“虎口夺食”。如果说古代嵩口的繁华昌盛离不开水运的繁荣,那么,在大樟溪上跑船的船工、排工就是英雄,历史该给他们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笔者走访了几位曾经的船工、放排师傅。他们回忆起曾经跑水运的经历,自豪之中仍留有余悸。

船工:帆樯如云竞樟溪

贯穿永泰全境的大樟溪

通往古渡口的小拱门,上书“群贤毕集”四个大字

直街近古渡口处有一拱形门洞,上书“群贤毕集”四个大字。再出去就是德星楼,几根红漆木柱左右排列,支撑起三层楼房,也打开了古街往古渡口的一楼通道。在中山村林书记的引荐下,我们在德星楼下走访了两位老者。一位是曾经的船工林登华,今年80多岁,亲切温和;一位是在此设了个小摊点卖些嵩口特色食品的林开进,土生土长嵩口人,今年70多岁,颇健谈。

此时正值炎热的7月午后,阳光炙烤,但这里不仅阴凉蔽日,时时还有溪风穿街而过,凉爽舒适。我们就此无拘无束地打开了那段并不久远的历史。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樟溪帆樯如云。各埠头木帆船数量,包括沿岸各支流的共有200多条,其中嵩口就有30多条。嵩口是周边5县10多个乡镇的中转站,集散各地的土特产品,如李干、茶油、笋干、香菇、茶酒等,数量庞大,品种繁多。这些货物常常由挑工肩扛到渡口,经由大樟溪水运到县城、省城。返航时,再装上油盐酱醋、布匹干货等生活必需品及化肥农药等生产物资,用木帆船运回。由于嵩口物资丰富,除了嵩口本地船之外,梧桐、赤溪、县城等外地船只也时常往返于此。嵩口人以一种开放的胸襟、包容的姿态共同促进大樟溪水运的繁荣。

嵩口船工是专职行业,多为月阙村林氏。船家的上司是商家老板。商家老板各姓氏都有,船家的收入由他们商定,但可以讲价,给付的方式是货到即付(运费)。但这一趟下来,假如船与货中途有损失,船家必须赔偿。回忆起当船工的苦与险,两位老者滔滔不绝。

“当地有句俗语,三种男人不像‘子’:衙门人、戏子、撑船人。”乍一听,不解其意。细听来方明白:衙门人生性风流不是正经人;戏子因条件所迫,男女一起睡舞台,外头人觉得不像话;那船工呢,一旦上了船,下半身穿条裤衩甚或连裤衩都不穿,也“不像子”。这是因为水上作业,全程(往福州8小时左右,回程3-5天)与水打交道,身上无一时一处是干爽的,没有穿的必要。另外船工生活拮据,怕衣服长期泡水易损,舍不得穿。寒暑皆如此。沿岸漂洗衣服的女子见到有船只近前,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这一“不像子”饱含了船工多少的心酸苦泪。

旧时大樟溪上的木帆船和船夫

嵩口古渡口

在大樟溪上跑船的船工,除了膂力过人,还得胆大心细,熟记全程中的险滩恶濑位置,以不同的手段对付。即便如此,危险仍无处不在。

跑水运的船都配有一根桅杆,上挂帆布。顺流而下时无须张帆,从下游返航,遇到有风时帆布张开。后面来风效果最佳,船借风势便能获得前行的加速度。如果是左右横向来风,在有经验的船工手里,也是可以利用的。但多数情况下,风不可能如此便利,最怕迎面风不止,或遇到激流险滩时,船工就必须下船拉纤。为了节省人力,经常三条船结伴而行,每条船上配备3名船工,3条船就是9名。林老形容拉纤船工就是“四脚爬的动物”,苦不堪言。说到此,一直静静聆听的林书记忍不住接过话茬:“我爷爷就是在返程拉纤时,由于前面纤绳断裂,船往后退,压在了船后的爷爷身上,所幸大难不死,但身体严重受伤,从此不再跑船。”

拉纤出事只是个意外,最危险的还是“三门斗瓮”,即如今界竹口水库坝址处,那可是有名的险滩。水面到此突然收窄,水流骤然变急,溪流拐弯处,三组石头夹着中间水流,船行至此,像醉酒似的兜来拐去,不听使唤,剐蹭是难免的,一旦操作不当,就易被激流卷到“瓮”里去,那可是九死一生了。永泰邑人鄢既齐曾作诗一首《忆洑溪归棹》曰:“三门斗瓮涛何急,巫峡瞿塘浪不粗。四十年前轻买棹,惊魂此日尚挠夫。”描绘的就是这一惊险。过了“三门斗瓮”,所有的船工都可以庆幸地松一口气。

告别了两位老者,我们来到水运起点——古渡口旁,望着溪中那块象征“航船启程标志”的大石头,想象曾经千帆竞发的场景,心里百感交集。

放排工:乘风破浪走樟溪

嵩口属山区,盛产樟木、杉木和松木。樟木是远洋船龙骨的珍贵木材,杉木是船身的木料,樟杉松都是建筑良材。在陆路交通不便的年代,通过水运把木料“放”出去,也就是“放排”。所谓“放排”,是借助水流运送木材的一种方式。放排不仅可以降低运输成本,而且无须把木材截断运输,可确保材质的完整性。

嵩口排工师傅多是渡口对岸的山后自然村杨氏。因此,古渡口就形成了半边放木帆船,半边放木排的格局。在山后村,我们走访了杨德云、杨德发兄弟俩,他们都曾是排工师傅。哥哥68岁,相对沉静温和,弟弟67岁,热情善谈。据说弟弟杨德发还多次上电视台说放排故事。

1972年,大樟溪上排工放木排

知道我们来意,杨德发师傅打开了话匣子:“我13岁放排尾,15岁就放排头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放排最盛。放木排就是将木材用藤条、篾缆等索具(藤条、篾缆还有个作用,如果中途休息,将此系在滩头或桥头的树木上,以防木排漂走)编扎成排节,根据河流状况,或再将若干排节纵横连接成排架,顺水漂下,完成运输过程。木排呈喇叭形,排头4-5节,然后逐渐增宽,中间最宽处约5米,尾巴最小仅两节。木排长度一般约20米,称为一架。每架2个放排工,一个撑排头,一个撑排尾。排头要精熟水道,掌握木排的航向;并要注意排与排的间距,以免追尾(最多时大樟溪过排200多架);还要随时观察并应对紧急情况的发生。因此,撑排头的必须是经验丰富的老排工。

“15岁还是个孩子,您都不怕吗?”我忍不住发问。

“城隍边上的人不怕鬼,溪边长大的人不怕水。”杨师傅哈哈大笑,“放排又辛苦又危险,但工资高啊!”接着他给我们算了下账,当时一位公务员年薪不足千元,而排工一年的收入达两三千。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但像杨师傅这样年少就放排头算是勇夫中“天赋极高”的了,而且他还曾入选10人组成的一班“老虎队”呢,顾名思义,那是最生猛、最勇敢的放排队,据说同道见了都纷纷让路,难怪他提及往事语带自豪。杨师傅乘兴给我们哼唱一段排工歌:“永福小县好南山,南门近来六角坑。起早走上界竹口,芦潭过去白龙坑。”原来他所唱的是县城到嵩口的水上线路,其渡口就有19个之多,用朗朗上口的民歌形式熟记沿线水路,也是排工的一种智慧。

“老虎队”成员不仅放排是行家里手,救人也当仁不让。杨师傅说,他在大樟溪上来来回回这一生,直接或间接救下的少说也有几十人次。其中最惊心动魄的要数20世纪80年代那一次:那一天,杨师傅兄弟出工放排,乘风破浪一路行至梧桐白埕附近叫小坪的地方时,溪上的排越来越密集,达到了11架之多。行在前三的是洑口排,第四排是杨家堂哥,杨师傅随其后。如同“汽车追尾”事故,堂哥的排撞上前面的排,直插前排底下去了,堂哥慌乱之下忘了“跳水”(放排工最佳逃生方式),人也被卷到排底下去了。杨师傅立马喊人一起用斧头砍散木材,救出人时,已没有了呼吸。凭经验杨师傅给堂哥实施人工呼吸,30分钟后,堂哥七窍流血,大喊一声:“好痛啊!”此时,算是救回了半条命。继而杨师傅就近借了张竹椅,众人脱下衣服,将人固定其中,用拖拉机运回嵩口,在医生的医治下,终于救回了堂哥一条命。

“放排是把生命系在裤带上的职业”。排工每日早餐不分筷子(意味不吉:散排用筷子撬),碗上不搁筷子(随带餐也都是饭团)。一家人不多言,力避与搁浅、翻排、撞散、折断等险情有关的词语和动作。

嵩口船工、排工师傅早起第一炷香敬奉“社头工”,即嵩口当地人水上“保护神”——德星楼林公大使。每年抢着到德星楼帮忙做义务工,给压岁钱,以求水上作业时能平平安安,寄托着人们对水的敬畏和希望。如今水运日渐式微,但人们对林公大使的崇仰热度不减。

嵩口:百舸争流待后生

嵩口先人择水而居,大樟溪也给嵩口人福祉。经过像船工、排工这样祖祖辈辈的辛勤奋斗,留下具有丰富水文化内涵的宝贵遗产:如明清古厝建筑,向我们诉说嵩口曾经的繁荣;因水而盛的嵩口圩市,为“海上丝绸之路”、海外贸易做出了贡献;水文化孕育了地灵人杰,诞生了月洲“进士村”,走出了像张元幹这样的诗词大家……

行船巧借东风力,百舸争流待后生。嵩口这艘“航船”,在嵩口新一代“船工”们的努力下,必将走得更稳更快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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