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患瓷

2020-03-13 05:00
闽都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溪畔福清

林 肖

究竟为何,一件古旧的薄脆之物会唤起人们如此绵长的思绪?现在,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掌里,我须格外小心地拿捏、翻看。这是一个黑釉的浅碗,底部带有一圈陶土黄,酷似《水浒传》里好汉们用来痛饮的黑酒碗。若不说来由,放在今天怕是无人问津。它如此易碎,却又坚韧异常,经得起万千时光的研磨,从两宋一路走到明清。它盛过饭食、果蔬、粗茶、淡酒,也装过工匠的热望、农人的艰辛、游子的牵念。我凑近它仔细打量,只见幽幽的光泽从器皿身上透射出来。这些源自瓷土中万千石英云母颗粒的光,让所有光线都朝同一方向折射,似在暗示某种诡异的走向;这走向,又因折射而有了曲径通幽之妙,使历史在寒冷处生起暖意。

东张宋窑遗址

闽中秋意渐浓,久未降雨使得福清东张的群山失了几分灵气。无患溪依旧从青山绵延处潺湲而来,水势虽说低落不少,但总归构成了一副山水缠绵之态。这里属于戴云山的余脉,山势渐渐止于舒缓,而溪水则接纳了涓滴之流,默默登程,向着龙江汇聚。

东张窑口外保存的古窑瓷品

4500年前,无患溪畔的小山坡。福清最早的古人类组成若干个父系氏族在此狩猎、捕鱼、种植、采果。这样一个走过漫长渔猎农耕岁月的族群,在数千年后延续着“道”“常”规律,与泥土、水、火焰日夜晤对辨析,追求臻于至上的制瓷技艺,说来也是悟天修道——山生土,土生瓷,瓷生万象。

石坑村和岭下村坐落于无患溪畔。一条村道从山坡下蜿蜒而过,与无患溪对望,若不加以点明,恐怕没人会对这座普通的小山包产生兴趣。午后的秋阳渐生灼热,斜斜映射着无患溪水,也附丽在山间草木上,仿佛有意烘热隐藏其间的宋代遗窑,使之醒转过来。

20世纪80年代初,东张宋窑遗址被发现,一时间,考古队、淘宝者纷至沓来,石坑村和岭下村成为众人寻宝之地。在村落后面约1万平方米的山坡上,发现了10多处古窑遗址。最初时,漏斗型匣钵、瓷片、垫饼、支柱、支圈等古物在方圆2平方公里的地面上随处可见,有的甚至堆积了3米多高。这些古窑始于北宋,盛于南宋,衰于元。据翦伯赞主编的《中国史纲要》记载,东张宋窑为南宋时期福建四大民窑(同安、泉州、福清、连江)之一,多烧制黑釉、青绿釉、灰白釉、兔毫茶盏及其他日用瓷器。这些简单的文字,却在这片不大的山坡地,建构起了千年之前的人间秘密,频频供后人追怀、探究。

我们不妨把这些窑址内的瓷器称为“无患瓷”。既然选择与无患溪为邻,就必然要接受溪水对一个时代、数座窑的抚恤纡解,以及溪畔那曾经纷杂的人影和足迹。

树丛间,几处砖砌窑基残壁清晰可见。未加掩饰的残破定格于历史深处,或是它现在最好的面目,仿佛这样才会隐隐道出那些陌生的故事,而不惊动尘嚣和声浪。但事实并非如此,这里已被人翻过了无数遍,许多瓷器碎片散落在窑旁、树下,如同弃儿。我在碎片堆中反复翻捡,明知不会有完整的器皿,也乐于让指尖触碰这些古老之物,好似轻拾残碎的梦影。它们多来自未及烧就的作品,釉色尚未完整呈现,却几乎在天地之间摆脱了人为修饰而至于纯粹。

“无患”,没有忧患,像是美好的祝愿,除却明媚、恒久,即便有喑哑、苍凉,想必也该化入那一片山色水光中,只见淡然自若了吧。

博物馆里的“无患瓷”盏自然已与山光水色绝缘,只有当保管员打开几重保险柜,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出,置于窗台上,它才重见了天光。

这种茶盏的制作风格与建阳水吉窑的建盏极为相似。釉色黑而润泽,釉质虽不比建盏肥厚,却紧薄有致,硬实刚强,造型精巧大方,口大底沉,胎骨较薄,釉形凝重。釉面则呈现规则的丝条纹,细如兔毛尖,是为“兔毫”盏。这种黑釉盏的独特装饰,以建窑烧制最负盛名,东张窑“无患瓷”盏既与之高度相似,自然不缺变幻莫测的纹理。

这些奇异的釉调,形成于黑铁釉的结晶原理,并受坯、釉、窑温及其还原气氛诸因素共同影响。这是泥土、水和火焰共同完成的魔法。简单说来,在1300多度的高温焙烧中,坯中的部分氧化铁与釉熔融后缓慢冷却,局部形成过饱和状态,并分解生成气泡,当气泡聚集到一定程度,便会连带周围的铁氧化物一起排出釉面。匠人掌握了这一规律,通过控制焙烧温度和铁氧化物聚集,塑造出不同风格的釉面:油滴、兔毫甚至鹧鸪斑、“曜变”。黑釉上的点、片、条状图案由此呈现纵深幻觉,令人为之目眩,惊为天技。

那是属于宋瓷时代的高峰之作,孤绝于前后茫茫时空,却又和青瓷、白瓷一起,共同铸就宋瓷的质地:致密、坚硬、儒雅。这便是黑瓷。

但对于产自无患溪畔的黑瓷,这样的评述仍然只具概念意义。当你伸出手,一次次摩挲,一遍遍赏玩,视觉和指尖所传递的美感与质感,总能轻易占据我们对一件器物的认知,即便交接起它的前世今生,也未必能完全参透其中的重重玄机。我们只能静静与之相对,努力捕捉那一丝呼吸、那一缕生命,哪怕只有一丝一缕,都是千年人生,足以含纳人们对时间的真切敬意,以及滋生于隐秘之中的虔诚。

与其他黑瓷盏一样,“无患瓷”盏缘起茶道,可谓是时运之物。

先让我们梦回宋朝:宋人好雅,盛行饮茶,不但帝王官宦如此,士商及市井细民亦习此风。《东京梦华录》所记汴京茶肆盛况,或可谓奢华无以复加,“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茶之尚日盛一日,“点茶”“斗茶”风靡于京师及民间。如此热衷品茶,自然对茶盏品种格外讲究。茶之常品,其色绿,多“煎啜之”,宜于白瓷和青瓷盏;而茶之佳品,其色白,以黑瓷盏“点啜之”显然更为适宜。黑釉可衬托出茶汤之白,便于观茶色、验水痕。如此一来,包括“无患瓷”盏在内的黑盏得以受宠便在情理之中了。

宋室南渡后,南方各窑烧制黑盏较先前更盛,福清东张窑也声名鹊起。

彼时的南中国,茶事依旧,黑盏热销,然而宋人内心的震动和变化却是微妙的。此前,黑盏为浮华生活的介质,“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所谓浮生若梦,恰如盏中之物。而在南宋,黑盏之中除了寄放暂时的逸乐,更多了时局忧惧下渗出的一丝丝苦涩,它随一杯杯茶水被灌进喉咙,在胃里发酵,继而生成对遥远土地和祖先的思念。

犹如苦酒一般,灼痛整个南宋血脉和神经的是失去的半壁江山——那土地和河流,祖先的叹息萦回其间,此时又因失去而倍感沉重。然而在南方烈焰的煅烧下,曾经的土地和河流得以重生,得以交握于南人之手,延续着看似不变的日常。这一切,有如奉了神谕。许多被迫遗失之物,往往印证着数种转化的可能,隔一个或几个时空与客观世界彼此心照,阴与阳、正与负、偶然与必然、可知与不可知,在盏中叠合。但叠合,便是存在,便是纡解的出世和隐性的安顿……烈日暴雨过后的短暂秋日,“无患瓷”盏和它的黑盏家族,以最接近祖先召唤的质感和纹理,执拗地寻找慰藉和宁静,在残破江山,在敏感而多思的内心。

闽中的飒爽秋意,在千年之前与千年之后或许并无分别,一样在东张的山谷里泛起阵阵遐思,盈满我们手中的杯盏。“无患瓷”,以其耿介、多情应对乾坤巨变,富有尊严地走过荣枯与生死。而在对美和信仰的追求中,福清人关于泥土、水和火焰的理解,早已超脱固形的束缚,充满消融万物的渴望,也让后人在笔墨深情的赓续间,窥见了复杂人世中的那一瞬永恒。

站在无患溪畔,连接石坑村和岭下村的山坡尽收眼中,状似卧龙,又在午后光影浮动中,渐渐复苏,升腾起缕缕青烟……

这是南方特有的窑形,依山坡而建,自下而上,如龙似蛇,内砌多道挡火墙,形成“分室龙窑”。满窑的瓷坯经繁复的工序做下来,已具雏形,装填完毕,最后的命运将托付给狂舞而鬼魅的火焰,等待奇迹降临。窑门封闭后,窑头之火先燃,依次投柴,窑内随之火龙翻腾,热气沿坡度迅猛上升,可达1300多度。人间精品的锻造,耐性、韧性的挑战,都被置于这性命攸关的几天几夜。把装师傅寸步不离守在窑前,眸子里火球滚动……

无患溪水在窑前潺潺流动,山色映入水光,水光必定也映入燃烧的龙窑,附着在黑釉瓷上,使之隐隐闪亮。溪中立着一座座水碓,溪流转动,石碓日夜锤打,将瓷石舂碎舂细,再掺入高岭土,吱呀吱呀,扑哧扑哧,连同流水的潺潺声,不绝于耳,渐又像一曲山歌隐入青山绿水,使这里的一切都成为其中的一滴水、一片叶、一丝悲欣。拉坯、利坯全凭经验和手感,那是窑工与器物、岁月的血缘关系,竹片、刀子、手、神经末梢因而连成肌体。竹片、刀子旋舞之下,呼哧作响,坯花飞溅,坯体越削越光洁,然后晒坯、刻花、施釉……多少个日夜,他们眺望青山,俯视溪流,进逼火焰,心头必定也承受光线的变幻不定:闪亮的、阴暗的、耀眼的,一次又一次,更迭、环复——制瓷,就是烧制无穷无尽的水光山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东张窑黑釉盏

逝者如斯,时间、生命隐喻其中,万水归海,海就是时间和生命的集合。“无患瓷”的生命、窑工的智慧、商旅的热望,曾被不计其数的帆船、竹筏满载,在此登程,顺溪流东去,经过35公里的龙江水道,到达海口,继而转换大船,漂洋出海,将无患溪畔的水光山色分销往日本、朝鲜、东南亚……

12世纪,黑盏出现在日本,其中不少是来自福清的“无患瓷”盏。日本人惊叹之下用“天目盏”来称呼这些神奇的茶道器皿,还根据不同花纹,冠之以“矅变天目”“油滴天目”“禾目天目”等名号。当时日本“茶会”盛行,中国禅院的茶礼被广泛采用,渐成日本茶道的初始形态。14世纪南北朝时期和15世纪室町时期,日本的“茶会”风行鉴赏黑盏等名贵唐物,上流人士纷纷以拥有黑盏等宋代茶具为荣,甚至在茶道点茶中出现了“天目点”,即专门为天目盏点茶而设的一套程序。直到16世纪中叶,日本“茶圣”千利休对“草庵茶”进行改良,使日本茶道进一步庶民化,中国的黑盏才被束之高阁。

一段文明的传奇就此封存。福清的宋瓷文明、海丝之路必经无患溪,一代又一代瓷人出没于此,然后像溪水里的树叶、山花、鱼儿,消失于时间和文字。溪底卵石依然静卧,或如千年以前,溪畔的工棚、货仓、客栈、驿站、农舍早付了云烟,唯余古窑数座,静看溪水流逝如古往今来,人间万事明灭不定,东入海。

四围山色中,一溪残照里。

秋阳渐渐黯淡,山岚水雾反倒更浓,我像宋人一样,在无患溪畔游荡、寻觅。极目向溪流东去处张望,隐约可见水天交接之际泛着海的颜色,而我的体内,也开始出现一盏光亮、三桅帆船及其转化生出的不尽沧海——答案,总向更远处无限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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