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宇涵
(纽约大学,美国 纽约 NY10000)
意象是中国文学在抒情领域所独创的一项审美范畴,它是主观之思与客观之象的结合体,是内在感情和外在物象的统一体。“马”意象在迟子建的创作中出现频率非常之高。在众多作品里,马往往具有不同的形象,在各类环境中扮演着多样角色,寄寓丰富的情感主题和象征内涵。本文主要根据“马”意象在文本中的所处环境,将其分为草原之“马”、山林之“马”、乡村之“马”和战场之“马”这四个类别,阐述其多元形象及背后内涵,并结合其他文学作品中的“马”意象进行对比分析。
迟子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县,成长于大兴安岭,后迁居哈尔滨。她行走于北国的原野上,对东北边陲的自然景致和乡村生活十分熟悉,草原之“马”因而在她笔下频频出现。中篇小说《草原》以主人公王子和的视角,讲述了巴尔图草原上一个牧人家庭的故事。王子和出差去归还工厂债务,露宿在红花尔吉时遇见了牧民阿尔泰,并得知对方打算卖掉他家最出色的一匹马——天驹,来筹款支持孩子的歌唱梦想。出于同情和对草原马的热爱,王子和将钱先借给了阿尔泰,由自己出钱归还工厂的钱款。这类以天驹为代表的“马”意象,具有“神性”,是理想的化身,寄托着人们对草原的热爱和游牧文明的信仰。文中“它飘逸的长鬃轻抚着草原,犹如一抹斜阳漫过”“那马真叫漂亮,削竹耳,悬铃眼,油光水滑,马鬃飘起来像团火,晃人眼”[1],都是在强调马本身完美、理想化的形象。此外,天驹在每月十五那天会格外勇猛,速度惊人,仿佛能跑到月亮里去。这种月圆之日,马会变得格外兴奋、英武且倍通人性的设定,无疑赋予了马一种“神性”,仿佛它和天地运行规律有着冥冥之中的联系,承载着信仰的力量。短篇《别雅山谷的父子》中的父亲告诉孩子们,“鄂伦春人不管春夏秋冬都骑马……他们的撮罗子里还供奉着马神昭路布如坎”[2],显然也是在强调马在草原文化里的重要性,神化的“马”和民族信仰有着紧密关系。
游牧文明的特殊性,注定了日常生活中人与马之间的密切关系。草原之“马”的意象,往往承载了这层亲密关系,传递出人和马心意相通、亲密无间,甚至生死相依的情感。《草原》中的阿尔泰一家都是牧民,他的母亲因牧马坠入冰湖而死,父亲则选择在马房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和哥哥青年时期只能靠管理马厩谋生。因为至亲的死亡和马有关,阿尔泰最初恨马,但最后还是本能地干上了这一行,他喜欢放马,喜唱放马情歌,将天驹视为最爱的马,最后在追赶偷羊贼的过程中和天驹一同死去。在散文《马背上的民族》中,迟子建谈到鄂伦春人被称为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骑马善射,而且人和马的性情往往密切相连——“马很怪,它的脾气往往跟主人相随”[3]。这显然异于人和一般宠物的亲密关系,也不仅仅是一种伙伴关系,而更像一种自性情深处缔结的密切联系。
东北多山林,崇山峻岭间的隐蔽小镇往往人烟稀少,交通闭塞,马因而是当地居民重要的交通工具。迟子建在《群山之巅》《微风入林》等作品中塑造了山林之“马”的意象。这类马常常扮演着陪伴者的角色,从始至终地陪伴着山林中的居民经历命运的坎坷,忍耐人生的痛苦,直至老去或死去。《群山之巅》中的绣娘孟青枝喜欢骑马,一生中的四匹马陪伴她经历了人生的不同阶段:年轻时绣娘最喜欢骑马穿梭在山林间打猎,马是她玩乐的好伙伴;而随着政府收缴猎枪,丈夫安玉顺放弃与她合葬,绣娘逐渐放弃爱好,对生活感到灰心,全靠马同她作伴,驱散孤独寂寞;后来,白马陪伴她经历种种坎坷变故,为她救回了儿子安平。于是绣娘和白马成为彼此依赖、精神相通的陪伴者;安雪儿被强暴后,安平最终骑着母亲的这匹白马抓到了犯人辛欣来,白马却失去踪影,只于数日后在“岸边白桦林里发现的一副马骨架”[4],而听闻白马死讯的绣娘也随即逝世。显然,在这个故事中,迟子建赋予白马以陪伴者的使命。它伴着绣娘行至生命的尽头,送其家人到最后的复仇地点后,选择返回山林中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人与马之间彼此依靠的情感令人感动。而山林之“马”的意象贯穿文本,串起人物坎坷起伏的一生,向读者讲述山林中的一个小人物及其家庭的悲欢。
在温情的陪伴之外,山林之“马”同样是人们恩怨纠纷和感情的见证者,目睹人性的善与恶,在情节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群山之巅》中的鄂伦春马,见证了龙盏镇的人性矛盾和利益争斗,也见证了辛开溜为自己“复仇”的全过程和三代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四条情节线在这个故事里彼此交错:警察和安平一家在追捕强奸犯辛欣来;辛开溜想要洗刷几十年来自己身上的“逃兵”称号,给镇上的官员和警察一点颜色看看,费尽心思藏起孙子辛欣来;沉迷宗教的龙盏镇镇长唐汉成发现了山中的无烟煤矿藏,却因怕影响建寺庙而不想开发,选择和辛开溜秘密交易;陈家人希望早点找到辛欣来,为重病的陈金谷换肾,于是派人跟随辛开溜骑马的踪迹。而鄂伦春马正处于几条线的交轨点上——若是没有马,一开始辛开溜便无法藏起辛欣来,故事也就没有开端。当追捕行动画上句号时,马则以“被卖掉”的结局悄无声息地退场。对利益的贪婪,对声名的渴望,欲复仇的热血,在这场山林逐马的过程中逐一出场,悉数落入山林之“马”的眼中。“马”见证了种种世态,承载多重思想内涵,并在推动情节发展,收束故事结尾时起到重要的结构作用。
此外,山林之“马”也是人世间复杂感情的见证者。在小说《微风入林》中,迟子建以写意的笔法描绘了风景优美的山区罗里奇,安排马见证方雪贞和孟和哲这对男女之间的不伦爱情。文中三次描写了二人偷情的具体过程,而每一次马都在场。“马”意象贯穿二人感情的始终,如同一个隐蔽的符码,象征着孟和哲的到来和性爱关系的开启。对方雪贞来说,这段不伦恋情是灰色生活里的精神救赎,是她获得生命朝气的机会。“马”意象帮助记录了她在每一次相会时的美好体验,承载了她的精神寄托,向读者传递出她在日复一日的绝望生活中渴望生机、追求幸福生活的内心情感。
乡村之“马”意象形象比较统一,往往是为主人家一生耕耘,全心奉献的老马。它们天生就是劳碌命,永远在干活,直至老死才停歇。这类意象取材于现实,因而描写贴近日常生活,极具烟火气息。《一匹马两个人》写了一户平凡农村家庭的故事:儿子两度犯法进了监狱,一对老夫妻独自在乡下生活。马年轻时帮主人干农活,衰老后尽心尽力地负责载老夫妻出行,为二人生活提供保障。直至老夫妻死亡,马还坚守在麦田,试图从恶邻手里保护主人家的财产。文中描写道,老头在死前还想着“他们一家三口就是他、老太婆和老马”,而马即使衰老到了“不停地打着哆嗦,同人害了感冒发冷一样”的程度”[5],也坚持挡在前来割麦的邻居面前。作者赋予乡村之“马”以守护的使命,使它弥补儿子缺席后的空位,守护和保卫着这家人。
然而在大部分作品中,马虽然为人们干活,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更不会肩负精神层面的使命。张贤亮在《绿化树》中描写一匹拉车的枣红马,说它“永远在拉车,流血,拉车,流血……直到死亡”[6],却没有人关心和怜悯其境遇,就连和马打交道最多的车把式也只是冷漠地扬鞭催它前行。同样是描写在乡下常年拉车干活的老马,张贤亮所构建的“马”意象却和迟子建作品中的截然不同。后者通人性,和人的关系是温情的。而前者的形象是黯淡的、麻木的,带着绝望的气息。这匹受苦受难的枣红马,恰象征着那些在“文革”中流放到西北地区的知识分子,他们在困境中饱受折磨和摧残,却只能放弃自尊、逆来顺受,在苦难中煎熬着活下去。萧红《生死场》中的“三老马走近屠宰场”这一经典情节,则塑造了充满悲剧色彩和启示意味的“马”意象。马为主人家服务了一生,因耕种变得瘦削孱弱,却还要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献出马皮为地主赚取钱财。这也反映出农村社会底层百姓的普遍命运:他们一生辛苦劳作,却被剥削至生命最后一刻,地主们连一块铜板也不会花在它们身上。对比之下,萧红笔下的“马”更多地具有现实意义,承载着辛辣的讽刺和悲凉的哀叹,能让读者感受到那个时代贫农逃无可逃的悲剧命运;而迟子建笔下的“马”意象则更多地承载着情怀,能带来生命的哲思和情感的抚慰——即使所有人都经历着苦难的折磨和考验,人和马之间的美好情谊却是无比真实,不容做假的。
东北地区地处边境,是近代历史上诸多战役的发生地。迟子建笔下的战场之“马”常常是牺牲者的形象,它们作战勇敢,不惜以死亡为代价去守护正义,或是献身以解决逆境中的困难。在《伪满洲国》中,杨靖宇所带领的抗日队伍弹尽粮绝,只能在一片悲伤和沉默中,吃下最后一匹战马的肉以谋生存。此处的马实现了牺牲自我的使命,为战火中的故事增加了壮烈的悲情氛围。随后,军队内部出现了叛变的奸细,杨靖宇选择把生的希望留给其他几个队友,独自留守山中。他梦见眼前的草根变成了军队梦寐以求的军火物资,而最后一棵草,则“化成了那匹威风凛凛的战马,马鞍上配备着精良的武器,他骑上去,在电闪雷鸣中杀出重围,摆脱了日伪军的层层堵截……后来笛声把黑夜吹散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呈现在他眼前”[7]。战马承载着胜利的希望,在杨靖宇的梦境中“死而复生”,由此重燃了他作战的信心,开启对光辉灿烂的未来的期待。由此可见,战士和战马的形象是一体的,他们都肩负着相同的使命,燃烧着同样的作战热血,战场之“马”的形象,是勇敢无畏的,也同样烘托着那些坚忍不拔的战士的形象,为读者展现出抗战年代的热血燃情。
其次,战场之“马”也象征着外来文明和本土文明的矛盾,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碰撞。东北地区长期存在着多民族聚居的地理格局,许多少数民族形成了自身稳定的文化和独特的信仰,排斥现代化变革,反感新事物。对于少数民族部落来说,马是外来社会和文明的象征。《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描写马为日本军官吉田带来的“外来物”,鄂温克族群中的依芙琳认为它会给部落带来不幸,后来拉吉米在骑马时真的遭受了灾祸,冥冥中应验了这一说法。《群山之巅》中的鄂伦春马,是镇长唐汉成为避免现代工业文明入侵龙盏镇而给予辛开溜的“封口费”。唐汉成希望龙盏镇永远保留山清水秀的风貌,不被煤矿业的烟尘和工业器械的工作声所污染,因此从不让大众知道本地无烟煤的存在。这背后反映着人类社会所永恒面临的矛盾:自然与经济,保护自然风光和发展现代工业。“马”意象可以说是连接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绳索。迟子建借助“马”意象书写,一方面寄托对传统文明的追忆,另一方也是表达对现代文化的审视,以及对新旧文明矛盾冲突的思考。
无论是理想化、富有神性的草原之“马”,见证人物命运、故事发展的山林之“马”,宿命劳碌、投射隐喻的乡村之“马”,还是象征牺牲与文明冲突的战场之“马”,其形象都绝非迟子建首创,而是可见于众多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已然形成一个特定的文学传统。
为人熟知的“千里马”一词,源于《楚辞》中的“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一语,后在史书、小说、寓言故事、散文等多种形式的文学作品中被不断书写。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神马”形象因此不断强化,所承载的内涵也不断延展。中国古典名著还描写了许多“神马”,它们极其雄俊,日行千里,能在危急之时救人性命或力挽狂澜。《三国演义》中的的卢、赤兔、绝影、照夜玉狮子等等,都是留名千古、家喻户晓的名马。刘备被蔡瑁追杀之时,只见“那马忽从水中踊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玄德如从云雾中起”,连追兵也只能感慨“是何神助也”[8],的卢马于危难中救主的光辉形象显然得到了“神化”。《西游记》中的白龙马本就是西海龙王三太子,犯过后遭玉帝贬谪,由神化为马身,充分体现了马的神性渊源。在典故“伯乐相马”中,孙阳替楚王寻找千里马的过程,象征着选拔和培养人才的过程。于是在后世,马常常用来指代不可多得的人才。韩愈“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之言拓展了该语境,借“马”阐述要善于识别和爱惜人才的道理。唐代诗人李贺的《马》,“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更是美言咏马,再借马喻己,表达胸怀抱负但不得重用的困顿。由此可见,这一文学传统不断发展,起初是聚焦于马本身,极尽能事地描写马的神性,构建出理想化的完美形象,随后逐渐转向人和社会的语境层面,被用来承载个人情感,抒发思想和引发相关讨论。
迟子建笔下的“马”意象,在传统的承传中有所创新,是一种返璞归真而又别具一格的书写。她从北国文化的基因中提取灵感,将关注点重新放回马本身和生死相依的人马关系上。她没有描写宏大的战争场面以突出马的英勇形象,而是淡淡着墨,从草原生活的日常描写中展现马的灵性与神性,同时温情地描写人和马共同生活、彼此依赖的亲密情谊。她关注马在山林小镇和乡村家庭中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生动地逐一展现马扮演的陪伴者、见证者、牺牲者等角色。她也留心硝烟中同人类英雄并肩作战的战马,书写它们的无私牺牲与奉献,匠心独具地把战马形象和英雄形象结合起来描写。在原有文学传统的基础上,迟子建拓展了“马”意象描写的深度和广度,为读者打开了全新的视野。
方守金在《北国的精灵——迟子建论》中谈道:“迟子建在小说写作的叙述视角、结构形态、语言操作、意象营构、时空处理诸多方面皆具特色,从而表现出她鲜明的个体风格和个性特征、一贯的民间立场和文化态度,以及她浓郁的人道情怀和唯美追求等等。”[9]的确,迟子建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叙事意识和文体自觉性,她善于将自己的人生经历整合并融入作品,在创作中寻求多元化的表达和具有特色的叙述方式。在构建“马”意象时,她切换叙述视角,时而以人为主体展开叙述,时而又以马为主体展开描写,在丰富文本内容的同时,以拟人技法突出马的灵性,且注重描写人马对话,从细节出发对人与马之间的亲密关系进行生动刻画,带给读者多层次的阅读体验。
从人的视角出发来描写动物,是比较传统而常见的叙述方式。《群山之巅》中提及了许多匹马,不管是否重要,迟子建都会点明它们主要的外貌特征,诸如黑鬃黑尾的红马、金鬃的栗毛马、银鬃银尾的白马等。还会从主人的视角出发,给马的性情做出定位,是性情坚韧、温顺可靠还是活泼好动。通过这些具象化的细节描写,一匹匹马变得血肉丰满,模样跃然纸上,为后文的详细叙写奠定了基础。进一步来说,人还会主动关心马的情感,揣度马的想法。例如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气息奄奄的骏马驮着已经冻死的主人拉吉达回来,族人们认为那匹马一定是察觉到主人出事,所以才不惜一切返回营地;《伪满洲国》中的日本士兵细川康平目睹了母马所生的小马驹被扔下火车,将心比心地安抚母马,一边担心她会抑郁病死,都体现了人眼中马的重要性。
不难发现,迟子建笔下的人物一般都将马视作通灵性、有感情的个体生命,而不是无情的牲畜或劳动的工具。以人为主体展开的叙述往往贴近现实,以众多细节描写勾勒出马的形象,描绘人和马日常相处中的点点滴滴,同时浸染着淡淡温情,寄托着丰富的思想情感。其他作家也常会从人的视角写马,文字间却缺乏这一种温情。例如莫言在《马语》所描写的马,虽然身躯伟岸、四肢修长、任劳任怨,却被塑造为一个冰冷无情的个体形象,如同“一块没有温度的铁”。人与马之间虽有少量平淡的对话往来,却无法实现精神层面沟通,更没有结下深厚情谊。在这样的人物视角下,人与马呈现出疏远的关系,缺乏互动性描写,同迟子建作品中的叙写截然不同。
基于“万物有灵”[10]的观点,迟子建有时特别地选择以马为主体展开叙述,用马的眼睛来观察人和人世万物,展开情节描写。由于被作者赋予了人的感情和使命,马对人类世界的描述生动细致,处处充满着人情味,它的所思所想亦能提供一个看待世间万物的新视角。短篇小说《一匹马两个人》从始至终以老马的视角展开叙写,文中有大量马的内心世界描写。例如 “它走得心事重重的。它也在责备自己……它在拉车的过程中少了分量,应该有所察觉的。可它什么察觉也没有。它是个废物了。马觉得自己最好就此不要吃草了,就这么完结算了。[5]”这些描写细腻地展现出马纷乱冗杂的内心思绪,它为老太婆的死感到深深的歉疚不安,甚至欲以死谢罪。而故事结尾处,老马知道老头断气后,一边嘶鸣着返回村庄,一边心里“不时地祈祷老天可千万不要下雨,那样会淋湿它的主人”[5],更突显出马对主人的真挚感情和虔诚心意。这种特别的叙述视角,完全将马人格化,用马的所见所闻贯穿全文,推动情节发展,引发高潮和转折,感染力更强。也是通过“陌生化”[11]手法,让读者有机会重新审视稀松寻常的乡村生活,获得新奇的阅读体验。
人马之间的关系描写是“马”意象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迟子建运用多种方式展现人与马之间的密切关系,而人马对话描写是其中常见,且最具感染力的一种。人在诉说,马在聆听并给予回应,心意相通地开展互动,本质是两个个体在精神层面的沟通交流。《群山之巅》中绣娘骤然面临家中变故,迁怒鞭打了马,而后哭着道歉,“老伙计,对不住,我心里再疼,也不该抽打你啊”,马也眼含热泪望着她发出鸣叫,不含责备之情,只默默陪伴她度过悲伤。人与马之间对话语气熟稔,称呼亲密,显示出心意相通,共同面对困境的关系。《一匹马两个人》写到了老马和敌视老人一家的邻居之间的对话,邻居怒斥道“你真的比狗还忠诚啊”,“你的主人都死了,他们扔下你不管了,你还管他们的闲事干什么”[5],马却还是倔强地制止她们割主人家田里的稻穗,于是被镰刀割伤,倒地不起。马愿意牺牲生命以守护主人家的领土,这段对话衬托出了人马之间超乎生命的情谊,邻居单方面碾压式的斥责更是烘托出一种马死前的悲壮氛围,让故事更加具有感染力;《伪满洲国》中的人马对话,则展现出人与马之间彼此救赎的关系。军官羽田每天在火车上巡视时,都为车厢内横躺竖卧的马叹息。当产驹的母马对他面露悲哀之色,发出哀求的悲鸣时,羽田便拍它的脊背安慰说“都会过去的,坚强些。”[7]这种关怀和救赎并不是单向的。作为长期在外作战的军人,羽田深感漂泊,觉得“战争的目的总是在进行领土之争,而遭遇不幸的却是平民百姓和被硝烟笼罩的自然。”[8]但是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他对于国家发动的战争无能为力,只有深深的悲哀。母马对孩子的珍视,母马和小马驹生离死别后的悲哀,让羽田感受到无私和纯真的感情。他选择照顾母马,和母马对话,也是在救赎自己——他想一步步找回自己丢失的那些情感和良知。
正如茅盾在《文学与人生》中所言,“不是在某种环境之下的, 必不能写出那种环境;在那种环境之下的, 必不能跳出了那种环境,去描写别种来”。迟子建热衷于写马,和东北的自然环境,以及其所特有的地域文化、风土人情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马”意象根植于现实和风土民俗,蕴藏着民间文化的立场和关怀,富有原始的生命力,寄寓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情感主旨。
作为中华民族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东北地区拥有复杂罕见,且特点鲜明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山高林密的北国世界,受自然地理和气候条件限制,交通十分不便。尤其在冬季的冰雪期时,车辆难行,生产生活物资的交通运输和人们的日常出行,都只能依靠动物和雪耙犁等传统工具。因此,作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马自然而然地成为故事里的常客,被构建为一系列的“马”意象;在漫长的历史期间内,游牧业一直是东北地区人民的主要生产方式,游牧部落或氏族往往宿于毡帐,“逐水草而居”。到了明清时期,这种经济生产模式开始发生过渡性转变。东北凭借“三山三水”的地理环境,和肥沃广袤的黑土地获得了农业的快速发展[12]。家家户户在土地上播种收割,生产生活稳定和谐。但与此同时,人们变得过于依赖稳定的小农经济生产模式,缺乏开拓进取精神和开辟新模式的勇气。迟子建作品中的“马”意象,和东北社会的经济模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游牧文明时期,以马为代表的畜群占据着重要地位,在农耕时期,擅长拉车犁田的马则是家庭农活的重要劳动力,见证了农村的落后境况和变迁发展史;在生态方面,东北地区有着雄奇瑰丽的自然景观,孕育出了种种富有灵性的动植物。云雾、河流、山川、森林、草原,为鱼、鸟、鸡鸭、狗、驯鹿、马、熊等动物搭建了自由的活动平台。东北人民追求人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共存,因此人们常对动物怀抱善意,能和它们形成奇妙的共鸣。迟子建写过通人性的狗,会流泪的鱼,有思想的鸭子等各种动物,安排它们和人进行交流和对话。而马则是她笔下最具富有灵性的动物,她在作品中对“马”意象的深情描绘,反映出她在东北文化熏陶下形成的独特观念。
作为我国主要的民族大杂居地区之一,东北地区生活着汉族、满族、蒙古族、回族、朝鲜族、锡伯族、赫哲族、鄂伦春族等众多民族的人民。不同的文化在这里碰撞、交流、发展,最终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多元化面貌。在《树下》《群山之巅》《微风入林》等作品中,迟子建以详细的笔法刻画了鄂伦春马的形象,营构出特色鲜明的“马”意象。这些内容显然来源于她的生活体验和观察,也反映出她对鄂伦春族文化的尊重与热爱,和发掘少数民族精神文化财富的文学追求;由于地处边境,东北地区曾在历史上相继遭到沙俄和日本侵略者的侵略和占领,这种特殊的经历也在迟子建的作品中有所反映。《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等书中描写了战马意象,还刻画了一些日本士兵的形象,都是基于现实所进行的文学创作。
生活在同一时空、同一社会环境中的人们,会在地理环境、历史传承、社会制度以及民俗习惯、宗教信仰等多种因素影响下,共同创造出一种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的人文风俗环境。迟子建在多年的创作中,始终保持着书写东北风俗民情的热情,“马”意象书写贯穿于日常生活的点滴描绘,展现出东北民间独特的风俗和文化传统。小说《树下》详细描写了马在葬礼过程中的作用,反映出东北地区严格的传统丧葬制度:不仅要用四匹马拉载遗体,还严格规定入殓、发棺的时刻,有着种种禁忌。《秧歌》中的王二刀一家为自杀的义夫筹备丧事,在纸钱之外还精心准备了纸马、纸牛等丧葬品。《草原》中提到牧民用马作聘礼,求娶新娘和筹备婚礼的过程。《群山之巅》中反复写到人们骑马出门办事等内容,体现了马在东北人民在衣食住行等领域扮演的重要角色,并无形中反映出饮食习惯、服饰文化、生活居住模式、交通出行的民俗特质。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东北地区的宗教文化,是迟子建“马”意象营构的重要现实根源。萨满教是东北历史上最古老、最富影响力的民间宗教,堪称东北各民族民间文化和民俗形态的共同母源。自古以来,东北地区的各种文学形态和民间艺术形式都深受萨满教的影响。[13]在萨满教的观念里,马是一种具有神性的灵物,它可以把人从此界超度到彼界,也可以把人由彼界召唤到此界,具有使人起死回生的神力。迟子建笔下那富有神性,与生死紧密相连的“马”意象,无疑脱胎于这种萨满教文化,其作品中所写的跳大神习俗,也是萨满文化中一种重要的宗教祭祀仪式,融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等于一体。《伪满洲国》里胡二和紫环的孩子突然抽风, 于是请了一位老萨满为小孩做驱鬼招魂的仪式,效果十分灵验。老萨满索要并收服了胡二刚买回来的那匹烈性的黑马作为报酬,“他慢吞吞地走向那匹黑马, 那黑马也慢慢地将头转向他。黑暗中胡二只觉得一团更黑的东西迅即的飞到黑马身上,接着是清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像灿烂的水花一样四溅开来。”[7]这类具有神性和宗教色彩的“马”意象书写,充分体现出萨满教对作者文化心理以及审美意识的深刻影响。
如吴义勤在《历史·人性·叙述》所说,迟子建创作的成功之处,在于她“建构一个宏大的历史框架时, 其艺术的着眼点恰恰是那些最小、最边缘的东西”[14]。在展现社会现实,表达深刻的思想主旨时,她从不盲目铺陈宏大的历史叙事,而是着笔各色普通小人物的个体命运和他们的生活日常。迟子建在描绘日常生活点滴的过程中构建了各种“马”意象。这些意象在展示民俗文化的同时,背后传递出复杂多样的思想情感主旨,包括亲情友情的赞美,对美好人性的呼唤,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对坚韧品格的歌颂等等。
前文所提到的山林之“马”,扮演着见证者的角色,目睹小镇上人们之间的恩怨纠纷和利益斗争。作者借此展现现实中人性的贪婪、懦弱和自私等缺点,表达对美好人性的呼唤。草原之“马”和牧民精神相通、彼此陪伴的关系,体现出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脉脉温情,寄寓了作者对朴素生活、美好感情的赞美之情。对乡村之“马”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形象的刻画,则反映出对坚韧不屈品格特质的讴歌。《伪满洲国》里的日本军人羽田,在中日战时感到内心迷茫困顿。他目睹了母马的生产过程,以及小马驹被推下火车后,母马奄奄一息的情状,因而在内心产生了情感共鸣,用药救了母马。与此同时,他开始深刻反思战争带来的灾祸,对现实中人性的冷漠、杀戮的残酷产生了怀疑。押送军火结束后,日本军心摇动,很多士兵也同样厌倦了这场战争,认为没必要再继续作战,渴望回到家乡。在此处,“马”意象为这些日本士兵提供了精神指引,让他们想起亲情的美好、家庭的温暖,使他们在内心深处为自己的过错感到羞愧。
此外,“马”意象也和生死主题的书写联系密切。马时常扮演着人类命运的见证者,带来生命与死亡的预示。在小说《树下》中,主人公七斗目睹枣红马抬走母亲的遗体,又反复在梦中见到这个场景,因此将枣红马视为死亡的预示、绝望的象征。但另一方面,她又期待见到鄂伦春人的马队,默默暗恋着马队中骑白马的小伙子,于是将白马和马蹄声视作生命的希望,她唯一的期待。不同的“马”,承载着截然相反的思想感情,让故事情节颇具戏剧性和张力。实际上,马和生命观念的联系早在古时便有迹可循:《庄子·知北游》创造了著名的“白驹过隙”这一典故。所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意思是人的生命时光如同白色的马在缝隙前飞驰而过,转眼就不见了。夸张地强调了时间之快,生命易逝。可见,马的形象早就同“光阴易逝、人生无常”的思想内涵产生了密切的联系。迟子建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加强了马和生命的联系,安排马成为人类生死的见证者,希望和绝望的预示者,从而丰富了“马”的象征内涵。
“马”意象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出现频率非常之高。从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树下》,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一匹马两个人》和《伪满洲国》等中后期作品,马的身影都常常在故事中出现。在诸多作品里,马往往具有不同的形象,寄寓着丰富的情感主旨和象征内涵,且文本呈现方式极为多元。
迟子建的“马”意象书写始终和小人物的命运故事紧密联系在一起。她一如既往地将目光投向边陲之地的普通底层百姓,根植于现实开展创作,描写他们生活日常的点点滴滴,以温情、平和、包容的笔法描绘出具有多重象征含义的“马”意象。这种意象构建丰富了文学世界的深度和文学观照问题的广度,挖掘了意象这个传统的美学范畴所具有的生命诗学与叙事美学功能。作为动物意象的代表,“马”意象寄托着作者对自然生灵命运的同情和思考。人与马的关系,背后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天地万物运行法则的关系。面对现代社会的种种困境,作家呼吁良知和美好人性的回归,鼓励人们敬畏生灵,敬畏自然。
通过研究迟子建的意象书写,解读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和情感主旨,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更加复杂、丰富、广阔的文学世界,更深入地理解作家富有温情关怀和人性哲思的灵魂,体悟文本所传递的现实启示,并收获内心深处真正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