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民
(国家开放大学 安徽池州分校,安徽 池州 247100)
在唐代的池州(以下简称池)梅根冶,其文学活动,主要有晚唐冶监官罗则子侄中罗隐、罗邺的文学创作(以下简称隐、邺)。他们均留下了各自的诗歌创作,其中邺诗歌在当时比隐声望大。而隐的创作样式较丰富,诗歌和散文都有较大的成就①。他们二人在为人或文风上,都打上了梅根冶铸冶文化的深深印记。尤以隐表现最为鲜明。其涉池的几个问题,一直未能明了,这里我们选几个主要问题,依次讨论之。
虽然文学史习惯将罗虬、罗隐和罗邺并称三罗,其实,与池有关的,只有邺[1]P2和隐,因此本文讨论只涉及二罗。二罗生平中较为重要的,就是其长幼顺序。
隐,据《吴越备史》和《罗给事墓志》,隐生于大和七年(833)[2],与罗邺同宗且为堂兄弟关系,已为文学史研究者共识,无须讨论。但二者谁年长,大家有争议,这里有澄清的必要。
《江南通志》载:“罗邺墓在梅根浦上流之岸”[3],邺是明确葬在梅根冶的。隐虽没有葬在梅根冶,但他在梅根冶居过十年,即是说,他与邺共同在梅根冶居住的重叠时间是十年(见后文)。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称:“罗邺,隐之弟”[4],未知何据。按《全唐诗》称:“应物,大中时江南诗僧也。尝与邺唱酬作九华山记诗二首”[5],且他也作过《费冠卿书堂》诗,隐也写过《九华山费征君所居》[6]。二者活跃于同一时期,年龄相差应该不会太大③。邺父为罗甫,字令则(以下简称“罗则”)。据新发现的隐宗叔《罗甫墓志》:罗则乃大中八年(854)进士。依闻一多说,邺生于825年[6],此时年已三十。而墓志言此时罗则于大梁贞明五年(919)卒,年八十六。以此推其大中八年中进士时为二十七岁。若墓志所记卒年为真,则邺大其生父八岁,岂非荒谬。《中国婚姻史》引《新唐书·食货志》:“(开元)二十二年,诏男十五,女十三以上,得嫁娶”,该制度延续至宋[7]。设使罗则十五岁(大中二年)结婚生子。大中三年(848)许,应是长子罗鄂出生,则邺不会早于大中三年。如果邺大中三年生,大中八年即是十六岁。因邺生年不早于大中三年(849),故至少比隐小十六岁;结合前述其与活跃于大中时诗僧应物酬唱,邺也不可能再小到什么地步,至多也就再添一两岁,即邺小于隐十四至十六岁左右。因此,“罗邺,隐之弟”,是符合事实的。
从邺最终归葬梅根的情感看,其年轻时就一直生活在梅根监的。根据《罗隐年谱》,隐与邺为堂弟兄[1]P6。其父为罗修古,曾任池之浦县尉。隐大中六年(852)二十岁时来池[1]P11居住于府治齐山,一面读书,一面炼丹④。这时,罗则还没有中进士,不可能住在梅根。隐作为余杭人,为什么住池?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父亲正在县尉任上,《明一统志》云:“罗隐,本余杭人,父仕于池,因家焉”[8]。《新唐书》卷四十五“选举志下”云:元和中“宰相李吉甫定考迁之格,诸州刺史,次赤府少尹,……文武官四品以下五考”,县尉任期自然也少不了五年。因此,隐直到二十四岁(大中十年),都一直在父亲卵翼下生活。
隐二十四岁时,罗则三年守选结束[9]P15-68,可以出仕。罗则在池州做“盐铁小吏”,就只能是梅根监的冶官⑤。梅根监的前身是梅根冶,始于三国孙吴,是铜铁皆冶的冶炼基地。自三国至隋,其铜冶与铁冶都由梅根冶统一管理[10]。梅根冶至少在唐元和年间(806—820),已升为监⑥,即在罗则来池州的几十年前,梅根监就已存在。唐之梅根监,虽一名而两监:即梅根冶监和梅根铸钱监。前者 “掌铸兵农之器”,真属少府管理;后者掌铸钱,归地方管理[11]卷四八·百官三P1271-1272。罗则应是归少府管理 “掌铸兵农之器” 的冶监官,故可称为“盐铁小吏”。唐代惯例,唐代进士初仕,基本都是从八九品级别的官阶做起(也有少数例外)⑦。按《新唐书·百官三》“诸冶监”条云:“令各一人,正七品下;丞各一人,从八品上;掌铸兵农之器……监作四人。”[11]P1271故罗则为梅根监丞的可能性较大。罗则是进士出身,为“吏”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其所谓“盐铁小吏”,是延续梅根为冶时的世俗称谓。
罗则的到任正值隐父任满调离。隐二十四岁(856),其子塞翁已七岁[1]P5,属上学年龄。由于其父离任,孩子需要教育,据《罗隐年谱》,谓罗则,“隐子塞翁教育成才,多赖之”[1]P7,故其二十五岁时,不得不移居梅根监。所以叔父的到任,既解决了其依靠问题,又解决了孩子教育问题。由前述计算可知,此时邺如随父任上,年龄不超过十四岁。由于年少,还很难和隐谈到一起。《唐诗纪事》云:隐“隐池之梅根浦”⑧,《十国春秋·罗隐列传》也云:“初寓池州梅根浦”[12]。在屡举不第之后,隐于中和四年(884)离开梅根浦,投奔吴越王钱缪(详细考证见后文)。
邺居梅根监,前期属于随父赴任。父离任后,仍居此地,直至老死,仍葬于此,原因蹊跷,有待探索。
隐到底住在梅根浦何处?其《下山过梅根》能说明这一点:
岸叶经秋坠晚枝,袅烟凌鬓促征期。
家从泽国谁能问,路在侯门自不知。
但恐老侵多病日,每忧忙过少年时。
可怜江上人堪笑,独倚残阳弄钓丝。
所谓“下山”,周边,与隐有关的山,除了九华山,只有梅根监所在的“梅根山”了。但梅根山,就是江边的一个小丘,只有十余米高,因为附近都是水面,它才有机会称为“山”。隐下的“山”,不可能是它。其一,它不配单独称作“山”,其二,如果是指梅根山,那么题目就是“下梅根山过梅根山”文理语法皆不通。故此山只能是九华山⑨。且“下山”只有一条路,即沿着梅根河(即今九华河)而下。河在梅根冶(梅根山)东侧的山脚下。所谓“过梅根”,就是经过梅根冶的山脚下。那么“过梅根”,到底是去隐住地梅根浦,还是旅游经过梅根呢?从“家从泽国谁能问”看,显然是去居住地梅根浦。如前引《唐诗纪事》和《十国春秋》皆云,隐寓“池州梅根浦”。“浦”为吴语,谓水边较大面积的滩涂之地。如池州之秋浦,即是此类。梅根河南来入江,“过梅根”就说明其梅根浦居处不在梅根南,结合“可怜江上人堪笑,独倚残阳弄钓丝”,以及其《别池阳所居》的“雨夜老农伤水旱,雪晴渔父共舟船”和《秋浦》的“还有渔舟在,时时梦里归”,基本可确定,其所居在梅根北江边之梅根浦。按常理,隐就居在梅根浦离梅根监较近之地。因为这里离李娥庙⑩较近,夜间才可就庙里长明灯读书,隐有一首诗题目就是《长明灯》,他对长明灯充满感激之情(见后文)。但今江水已直抵梅根山正北山脚,其东北与西北,残余之浦尚存。按,唐之梅根浦,应被江水剥蚀大半,离梅根山最近的西北方向的部分,已没入江水。隐所居之处,今是否也没入江中,抑或在东西残浦?有待进一步探索。
罗邺可以居在他父亲那里,因为冶监官在梅根监应有官廨。二罗相距大概不会太远,可能也就四五里左右。
也许是为孩子读书,同时也为增加自己考前学识储备。隐一直在梅根浦住到大中末(859)才出山应考[1]P11。这一年,隐二十七岁,其子已十岁。而此时,罗则即将任满三年,可能迁官,离开梅根监;隐子已大,可随叔祖任上读书。故隐无事一身轻,可以考虑自己的前途了。按唐代一般规定,如罗则需五年为任满,隐即居梅根浦五年。无论如何,隐居梅根浦最低不少于三年,不排除居住五年的可能。
我们将隐居池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前已叙述,先是随父居贵池五年,接着又随叔父居梅根浦至少三年,共计不少于八年。
第二阶段,是避黄巢之乱,居池之梅根浦。前后居过六七年。在878年前后(黄巢部于878年4月入池),隐还未迁走(“干戈已是三年别”罗隐《忆九华》)。他在《得宣州窦尚书书因投寄》中说“双鱼迢迢到江滨,伤感南陵旧主人”,说明他还在江滨。而窦尚书就是曾在池做过刺史(池旧为南陵郡县治所在地)的窦潏。他们成为诗友,宣城人窦潏于乾符六年(879)八月,黄巢部队离池第二年,来池任刺史[13]。《唐诗纪事》云:“罗隐,字昭谏,余杭人。隐池之梅根浦。自号江东生。广明中,池守窦潏,营墅居之。”[14]卷六九P14窦到宣城老家任职,已是黄巢乱池后好几年。故隐在诗中说“寻知乱后尝辞禄,共喜闲来得养神。时见齐山敬亭(敬亭,代指宣城)客,不堪戎马战征频”,诗的最后一句是说“可惜现在是战时”,言外之意是,“要不然,我一定来看您”。窦潏是乾符六年(879)来池,他离池,至少在中和元年(882)。而窦回了老家宣城,隐还在梅根浦的“江滨”,说明隐至少883年或884年初,仍在梅根浦。所以,他的“火耨刀耕六七年”,应该是指黄巢乱中的六七年,不是以前随父亲和叔父在池州住的八年。在那八年中,有父亲和叔父官俸接济,根本不必火耨刀耕。之所以要亲自去“火耨刀耕”,是正值黄乱(875-884)且已四十七(879年),不再有长辈关照,只能自食其力[1]P108。(按:在梅根和罗隐一起隐居的,还有罗邺及其兄罗鄂)878年4月黄巢寇池,8月即渡江北上[11]卷二五三·列传一百五十下·黄巢传P6453。这种短暂的劫虐,他并没有来得及搬家,只能暂避。他还上过九华山。隐有《忆九华》云:“九华巉崪廕柴扉,长忆前时此息机”。隐大约五十二岁时(884)离池[1]P84-124。以884年倒推,六七年前,就是877年许。即859年离开梅根浦,877年为避黄巢乱,再次来梅根浦。一边苦读,一边躬耕陇亩。所以再次选择此地栖隐,也证明罗邺一直居在梅根。否则无亲无故,隐也不得贸然在此落脚。884年后,隐再未回池。
如此算来,隐前后居池,不少于十五年,不多于十七年。除去居池城五年,至少有十年时间居在梅根浦。
参之以李定广先生《罗隐年谱》,将其未明确的涉池诗数量及相关几首诗的时间地点问题,逐一加以讨论。
隐涉池诗,包括其在池所作或在外地写池之诗。在隐诗集中,能确切指证其涉池作品并不多。尽管,隐曾居家于此,但大部分时间在外漫游,很少在池;而漫游思家之作也不多。虽然如此,隐在池作品,按理也不会太少,但要在隐文集中甄别出来,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们现在据隐诗的内容和其相关时代背景,先列《罗隐年谱》确定是写于池或与池相关的诗,总计有二十八首。如前面列举的《下山过梅根》,还有《题石门》《文选阁》《九华山费征君所居》《文孝庙》《贵池晚望》《秋浦》《秋江》《别池阳所居》《忆九华》《寄池州郑员外》《寄进士卢休》《得宣州窦尚书书因投寄二首》《题石门》《题金鸡石》《遁迹》和《岁除夜》[1]P94-113。这些都是在池作品。涉及池的作品,有《途中送人东游有寄》《广陵春日忆池阳有寄》《送臧濆下第归池州》《送顾云下第》《中元甲子以辛丑驾幸蜀四首》和《往年进士赵能卿尝话金廷盛事见示叙》《金陵寄窦尚书》[1]P100-116。其未言及者且有明显迹象表明为在池之作的,有《江边有寄》《长明灯》《村桥》《文孝庙》《姥山》《送臧濆下第谒窦鄜州》,计六首。两起共计三十四首涉池诗。
依据李定广先生《罗隐年谱》(以下称李谱),下面就其未系年或系年、地点不明确的几首隐涉池诗,作逐一考辨。
1.《忆九华》等六首涉池诗的写作时间
忆九华
九华巉崪廕柴扉,长忆前时此息机。
黄菊倚风村酒熟,绿蒲低雨钓鱼归。
干戈已是三年别,尘土那堪万事违。
回首佳期恨多少,夜阑霜露又沾衣。[15]P135
李谱未系年。从诗意看,隐来九华居住,就是暂时放松自己,没有任何仕进的念头,故曰“此息机”。他说“九华巉崪廕柴扉”,就说明他在九华是有房子的。这是要住三年五载的打算。以隐念念不忘功名的人,忽然说“此息机”,不是不得已是绝不会说这种话。这种不得已,唯有战乱,才会发生。故隐必是因战乱而避九华。形势稍缓,他就下了山。估计他是急切切地要去赴京赶考。《下山过梅根》就是这次下山的作品,因为他说:“岸叶经秋坠晚枝,袅烟凌鬓促征期。家从泽国谁能问,路在侯门自不知”。而所谓“促征期”就是他秋天就急着赶回梅根,准备赶到长安,参加第二年的春试。如果我们推测不错的话,这一年(878)正是黄巢入池。黄巢四月来,八月即离去,正是中秋时节。从隐的“岸叶经秋坠晚枝”,可知,他是晚秋下的山。也就是说,黄巢一去,他观望不到一个月,见时局初稳,就匆匆回家。此后三年,他依然屡屡碰壁,也许就是那一刹那对下山的后悔,他写下了这首诗。此诗所作的时间,如果按878年下山,三年后,应该是881年。这年正月唐僖宗幸蜀,黄巢入长安,科举无望。他感慨地说:“尘土那堪万事违”。他很后悔那次匆匆地下山去赶“佳期”,“回首佳期恨多少”,前两年去考,名落孙山,现在想考,又考不了。故该诗作于中和元年(881)。
贵池晚望
稂莠参天剪未平,且乘孤棹且行行。
计疏狡兔无三窟,羁甚宾鸿欲一生。
合眼也知非本意,伤心其奈是多情。
前溪好泊谁为主?昨夜沙禽占月明。[15]P136
李谱将此首诗系于880年,似不确。又以为是“隐居九华为羁旅漂泊”更有误[1]P105。隐居池时,“贵池”一直为水名,全称贵长池;落水季节变成一条河,即秋浦河。贵池是长约六十里,宽约三十里的巨型水面。《水经注》称“贵长池”[16]。其间芦苇丛生,便于船只隐藏。是战时短暂避难的好去处。878年八月,黄巢虽去,但局势未稳,故隐来此暂时避难。诗中“稂莠参天剪未平”,既为比喻,又为写景,似仲秋草木茂盛之时。故在九月左右初入贵池作此诗。其《秋江》诗也写于此时,云:“秋江待晚潮,客思旆旌遥。细雨翻芦叶,高风怯柳条。兵戈村落破,饿俭虎狼骄。吾土兼连此,离魂望里销”。这首也作于878年8月黄巢离池后。从思绪稳定看,是《下山过梅根》之后,已无安生之忧,他才考虑到战乱带来的凋残,想到自己求仕不得,归乡不能(作者故乡在杭州),客居池江浦,内心十分痛苦。从诗中“细雨翻芦叶,高风怯柳条”体味,与前诗时间相同。只是地点略异,在江边。不过“秋江”即是与贵长池并行的一段江,以一列里许宽的山丘为界。 故《贵池晚望》《秋江》均写于878年九月左右,其时漂泊在贵长池一带。
秋浦
晴川倚落晖,极目思依依。
野色寒来浅,人家乱后稀。
久游身不达,多病意长违。
还有渔舟在,时时梦里归。[15]P155
李谱系于879年,未是。应为878年继《秋江》《贵池晚望》秋后于冬季作,地点也在贵长池。前已述,贵长池冬季落水时即是秋浦河,故诗名《秋浦》。诗中云,“野色寒来浅,人家乱后稀”,显然是初冬的样子,又是乱后,即878年8月以后。结合隐自述:“还有渔舟在”,乱后,啥也没有了,只剩渔舟了。现在还在秋浦河里晃悠。这就是黄巢略池之后不久的情景。带着一家人在船上,漂泊秋浦河,显然是无家可归,但终非长久之计。只有在该年初冬才会是这样的景象。若黄巢去后的第二年冬天,还在秋浦河的可能性不大。一是,梅根浦残破的房子,修补,需时很短。二是,一家人无衣无食,在船上不可能待上一年。三是,梅根浦有隐的“火耨刀耕”的田产。秋浦河距梅根浦有约七十余里,长年飘在秋浦河,无法回去耕作。因此,这首诗毋庸置疑是写于878年的初冬之秋浦河(贵长池杜湖处),黄巢虽去,尚有余部在秋浦县黄屯畈[13]卷—P8,故于此徘徊。
寄进士卢休
半年池口恨萍逢,今日思量已梦中。
游子马蹄难重到,故人樽酒与谁同。
山横翠后千层绿,蜡想歌时一烬红。
从此客程君不见,麦秋梅雨遍江东。[15]P70
《罗隐年谱》系于880年,未确。该诗写于879年四五月的池口。隐之来池口,根据《秋浦》诗,是在878年秋冬之际。池口是秋浦河的入江口。隐是在黄巢该年八月渡江后,才来这里。一是局势未稳,想在这里先徘徊一两个月,等局势稳定,再回去。二是,这一带芦苇面积极广,如黄巢再杀回江南,也有躲避之处;还可酌情逃往江北,也很方便。故隐在秋浦河的池口一带漂泊了十个月(879年春在安庆宿松一带)。这一时期,他写有《文孝庙》《文选阁》(均在杜坞山,离秋浦河二百多米)《姥山》《金鸡石》(二者都是在其去安庆宿松江路上)。来池口避难的人很多,隐正是这时在池口遇见卢休。唐朝中期,春试一般在一月,三月左右放榜,即知结果[9]P51-68。如按消息到池恐不早于四月上中旬,故该诗作于四月中下旬至五月。隐得知卢休中进士,如按诗中所言,“半年池口恨萍逢”,则卢休与隐相见是878年的十月底左右。卢休也许就是唐池州诗人卢嗣立。
广陵春日忆池阳有寄
烟水濛濛接板桥,数年经历驻征桡。
醉凭危槛波千顷,愁倚长亭柳万条。
别后故人冠獬豸,病来知己赏鹪鹩。
清流夹宅千家住,会待闲乘一信潮。[15]P40
李谱系于833年,未是。诗表述的是隐春试后回家路上,在广陵与友人盘桓,一时不能回家,就先寄了一首诗回去,告诉家里人别着急,他会找空回来。他在诗中回想起自己为求仕进,多年在外漂泊(“数年经历驻征桡”),总是在家门口的板桥边上船。一边是在外的自己“醉凭危槛波千顷”,一边是妻子家人“愁倚长亭柳万条”。他还想到了池府友人,一个在别后升官“别后故人冠獬豸”;还有一位知己是时任池刺史的窦潏,在隐最困难的时候,给他营造了房子,即所谓“病来知己赏鹪鹩”(鹪鹩,取庄子“鹪鹩巢于林,不过一枝”之意,这里指窦潏给他造的房子)。这里要补充的是,这句诗告诉人们:此诗作于881年,即中和元年。《唐诗纪事》云:“罗隐,……广明中,池守窦潏营墅住之”[14]P1033。广明年号只有三年,即880至882年。广明中即是881年,窦潏为隐造屋,而现在已成回忆,说明诗写于881年造屋之后。882年窦潏已经离开池赴宣歙观察使任[17]。隐对家乡人事变动,知晓很快,连朋友在他走后升作法官这样的细节,竟了如指掌;要是窦潏已升为观察使,他怎会不知道,还以为在池呢?故此诗不可能作于882年,只可能作于881年(广明二年)窦潏为其造屋之后,最大可能作于该年年底。因为窦为罗造屋之后,只有该年还在池刺史任上。故诗作于881年。
最值得注意的是“清流夹宅千家住”。这是隐想念其住居之梅根浦。一面是清流绕宅,一面是千家汇聚。一个小小的梅根浦,既非城又非集市,为何住这么多人?我们知道梅根冶就在梅根浦边,这里的千家,不是别人,正是冶炼工人的住家。只有冶炼工人有这么大的群体。以一家五口计,千家就是五千人口,除去老幼,劳动力应该有两千人左右。根据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铸钱”条,铸钱的工序很多道。每道都要多人协作,才能完成。要融冶、制模、配料、浇注、冷却,打磨和装箱等等[18],每一炉都需要不少人。按《新唐书》,梅根冶与宣州南陵合铸五万缗钱,即使梅根冶分摊一半的任务——二万五千缗,也是一个相当繁重的冶铸任务。故梅根冶两千工人的需要量并不为多。这是反映当时梅根冶铸冶规模的一则珍贵资料。
2.《江边有寄》《长明灯》《村桥》的写作时间和地点
江边有寄
江边旧业半凋残,没轸归心即万端。
狂折梅花山店暖,醉听村笛酒楼寒。
只言圣代谋身易,争奈贫儒得路难。
同病同忧更何事,为君提笔画渔竿。[15]P63
李谱未系于池,不确。这首写于梅根浦。他感慨自己,投身举业,却荒了田园。原以为仕进很容易,田园抛荒去仕进,却一无所获。田园也已荒芜,以至不能复垦,而仕进则遥遥无期。作者调侃自己和朋友,“同病同忧更何事,为君提笔画渔竿”——无官无田一身轻,学钓鱼去吧。
这首诗里,看不到一点战乱的影子,应该写于其在池第一段时期,即二十七岁至三十岁(859—862)之间。这时,其叔父罗令则已离任梅根冶,隐在梅根浦,除了有堂弟罗鄂、罗邺之外,已经失去了依托,因而动了归念(“没轸归心即万端”)。
长明灯
破暗长明世代深,烟和香气两沉沉。
不知初点人何在,只见当年火至今。
晓似红莲开沼面,夜如寒月镇潭心。
孤光自有龙神护,雀戏蛾飞不敢侵。[15]P80
李谱未系于池,不确。这首诗可以确定的是写梅根浦李娥庙长明灯。第一,隐把这盏灯写得十分崇高——“破暗长明世代深”;又十分神圣——“孤光自有龙神护,雀戏蛾飞不敢侵”;还十分圣洁——“晓似红莲开沼面,夜如寒月镇潭心”。这超过了一般寒士对长明灯的情感。古代寒士要想夜间用功读书,家中点不起油灯,就去依靠庙里的长明灯来夜读。有的还在庙里蹭饭吃。这往往招致僧人的厌恶。他们本身对长明灯的好感,也被庙里僧人的情绪淡化了。但也有些有才学的寒士是僧人喜欢的。这往往是那些应酬和香火较多的庙宇。僧人们需要寒士用他们的才学给庙里撑门面。或用他们来应酬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的诗文唱和,或让他们来教僧人们诗文。这两种情况,在池州九华山较为常见。所以,唐代中后期,上九华山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较多,相应的上山依庙读书的寒士也增多了。像杜荀鹤、周繇、殷文圭、张乔、顾云、李化文等寒士,都是靠庙里长明灯读书的;而且庙里还供吃喝。对于特别穷困的寒士来说,庙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一步也不能离开。例如殷文圭,就是一直在庙里读书下不了山的人,以至被人们误认为是青阳人。所以,对这些寒士来说,他们离不开庙,僧人们也巴不得他们住在庙里。因而,在这种环境中,他们对长明灯也不会有特别深的情感,不可能把长明灯看得那么圣洁。对于隐,则不然。首先,他前期在梅根的时候,毕竟还有父亲资助,后期,自己也在梅根浦有点田产:吃穿是可以勉强应付的。还没有到非上九华山不可的地步(尽管他也因乱上过九华山,但不多长时间他就下山了)。但夜里点灯读书耗油,可能对在温饱线边徘徊的隐来说,有些奢侈。而梅根浦附近只有这座李娥冶神庙是正常开门的,因为她是冶工们每次开炉所必祭的炉神。故庙的香火自然很旺,点长明灯的油当然也是多了去。所以,隐要在梅根浦夜间读书,此庙的长明灯是当然的选择,不仅因为这里是少有的能正常维系的庙宇之一,还因为庙里有油,点得起灯,会长年不断,是最有利于读书的地方。为此,他特地住得离庙很近(《下山过梅根》)。这盏长明灯,前期就陪其度过五年的长夜。那时罗邺住在梅根冶官廨,不需到这庙里来读书。所以庙中的夜里,只有隐一人伴着那长明灯苦读,长明灯是他苦读的见证。所以他对这盏长明灯感情很深。其次,他希望这位庇护冶工的神灵也能保佑他一举高中。他写长明灯,实际上就是歌颂冶神李娥。所以,他把长明灯看得很神圣。
第二,他说“不知初点人何在,只见当年火至今”,也很吻合梅根冶冶神庙的情况。这座庙不同于一般的佛教或道教庙宇。佛道二教的庙宇,因各种原因,庙中香火不定,甚至庙宇本身也时被毁弃。可以说,没有哪一座佛道庙,没有遭受过中断或毁弃。因此,这些庙里的长明灯更不可能从立庙一开始就一直不断地被点下来。而梅根冶神庙则不同,庙中冶神一直被冶炼工人们奉为至高神明,每年要来祭祀若干次。每次开炉冶炼,都要来祭祀[19]。只要冶炼工人一直在梅根冶,祭祀就不会间断。而从三国设梅根冶以来,历两晋南北朝隋唐,这里的冶炼就没有间断过。故冶神庙的祭祀也就从没有间断过。长明灯,自然也是从三国设冶庙开始,一直亮到隐那时。所以,他说“不知初点人何在,只见当年火至今” ,任何一座佛道庙,都会因战乱或政治因素(如武昌灭佛)导致香火中断过,只有李娥庙的香火不会中断:因为无论社会怎么变化,对铸冶都是需要的;而冶工开炉又必祭炉神,故其香火不会断绝。
第三,之所以说是隐前期隐居梅根浦的作品。因为此阶段,他很少外出,所以读书时间较多,同样,去庙里夜读的时间也多,对长明灯的情感也自然是此时最深,写出这首诗也就不意外。后期虽还居梅根浦,但大多时间都在外漫游。对长明灯的记忆会渐渐淡去,更不会去为它写诗。故此诗写于大中末(859),隐该年准备出山应试。
村桥
村桥酒旆月明楼,偶逐渔舟系叶舟。
莫学鲁人疑海鸟,须知庄叟恶牺牛。
心寒已分灰无焰,事往曾将水共流。
除却思量太平在,肯抛疏散换公侯。[15]P133
李谱未将此诗系于池,不确。诗中写自己虽是酒钓之徒,却依然保持高洁,只是希望天下太平,自己还能建功立业。这首诗所表达的情绪是在失望和希望之间。这只有在黄巢迫近长安或已下长安,科举已停,唐王朝急于逃命,隐觉得仕进无望,才会有这样的情绪。对于以往,他感觉自己“心寒已分灰无焰”。但也不是绝对失望,他觉得战乱一旦结束,天下恢复太平,依然有一番作为(“除却思量太平在,肯抛疏散换公侯”)。此时,黄巢已去,其功名心只能暂歇,应是考虑生存,以耕田为务的时候。隐在梅根浦有自己垦荒的田产。综上分析,该诗作于广明元年(880)之梅根浦。该年正是黄巢入长安,唐僖宗迁蜀避难之时。
二罗居梅根的时间较长,尤以邺最长。故他们浸润梅根冶铸冶精神很深,不独影响他们的做人风格,还深深渗透在他们的作品中。邺是“初无箕裘之志训,顿改门风,崛兴音韵,驰誉当时”[20]。就是说,最初,他没有继承先祖事业的打算,后来才“顿改门风”,在诗歌方面狠下功夫。这里“顿改门风”颇耐人寻味,邺的门风是什么?他父亲尽管也是进士出身,但他却做着梅根监的监官。无论古今,工人群体都有着讲话直来直去,做事直截了当,为人讲义气,爱打抱不平,好急人之难的共同特点,梅根的铸冶工人也不会例外。梅根冶人的这种精神,被东晋陶渊明盛赞为“义风”,它深深地影响了罗邺。这大概就是邺的门风了。显然,这并不合官场情调。故邺要改掉它,增加其斯文品位,就发奋学诗。结果“崛兴音韵,驰誉当时”。邺虽然表面改了脾性,并成为当时很有声望的诗人,但他骨子里的耿直,时时在诗中流露出来。其咏物诗,像“唯有春风不世情”“春风不放过江来”之类愤愤不平的句子,比比皆是。他的心中依然充满着正义,难以掩抑,诗中时露真容。这正是铸冶工人的“义风”在邺身上延续的结果。
梅根冶的“义风”,对隐的影响也根深蒂固,不独体现在他的诗风文风的好讥讽上,还表现在他有改不掉的“口过”[14]P1033-1034。正因为这两点,隐屡试不中。每当皇帝要录用他时,总有受过他傲视的权贵站出来说他坏话。
总之,梅根冶的“义风”在二罗身上,一直未歇。
概而言之,隐是邺之兄。二者相差十余岁。他们有一段时间共居于池,隐从大中六年(852年)至中和四年(884年)的三十三年间,居池至少十五年,有诗三十五首;他在池州的活动轨迹是,初居池州城,并于齐山炼丹。后居梅根浦读书。黄巢之乱时,他在梅根浦耕种,黄巢入池,他又上九华山避难。黄巢离池初,他又沿长江池州段及秋浦河一带活动,先后到过秋浦附近的昭明庙和文选阁,黄湓河边的姥山、东流县的金鸡石。邺则终身居池。他们的诗文都有一种共同的风格:语含不平,长于讥刺,风骨凛然。这些都是继承梅根冶铸冶精神所致。
[注释]
①鲁迅《小品文的危机》云:“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见鲁迅著、王得后编注《鲁迅杂文全编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页633。)。《罗隐集》,页348,[元]方回《谗书》跋云:罗隐“愤闷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
②还有罗邺之兄罗鄂,但目前还未清楚罗鄂是否有文化贡献。
③近人闻一多定罗邺生于825年,李定广《罗隐年谱》定罗隐为833年生。依此,则邺大隐八岁。不确。
④汪春才《齐山志》,黄山书社,2011年,页277。齐山尚遗有炼丹井一口,也称百花井,元杨培基有诗。
⑤[唐]王定保《唐摭言》卷一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页77。唐代的池州府,无盐监,除梅根监外,也没有与铁有关的部门。故其只可能是在梅根监任职。
⑥[唐]李吉甫著,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志》卷二八,中华书局,1983年,页682。“梅根监在县(南陵县)西一百三十五里。”
⑦《新唐书·选举志下》,页1173,“明经,上上第,从八品下;上中第,正九品上;……进士、明法,甲第,从九品上;乙第,从九品下。”又云,“应入五品者,以闻”,即是说,新科进士授官,一般是按规定操作,但有关部门有权将少数进士任为五品以下官阶,且不需告知皇帝。罗则因娶驸马郑灏之女,受其眷顾,官阶上略有照顾,是正常的(见《罗隐年谱》,页256-257)。
⑧[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六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页1033。梅根浦即在梅根监附近。
⑨虽然梅根监东南几十里外就有一些山,但它们与罗隐生活无涉,且在《罗隐文集》中也没有相应的诗文言及。唯一有关联的只有九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