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舆人探微

2020-05-19 08:48苗冠华
关键词:绛县晋国左传

苗冠华

(兰州大学,甘肃 兰州 730000 )

汉至清的学者多将“舆人”解释为“众人”,自服虔注“舆,众也”[1]P1237以来,注疏者如郑玄、高诱、张晏、韦昭、杜预等都以“众”注“舆”①,孔颖达虽承认“舆”有“众”的意思,但对服虔关于“舆人”的解释疑而不用,批评其“循名求义,不必得本”[1]P1237。由于服虔首倡,杜预袭之,无论是推崇古注还是杜注的后世学者大都同意以“众人”解释“舆人”,并随着经学的发展逐渐成为权威解释,故直到清代,学者们多依据此解。近代以来,随着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兴盛,舆人属何种阶级或阶层成为关注点。吕振羽、憩之等主张舆人为奴隶阶级②,大部分学者主张舆人属于国人,从国人中又分化出士阶层与庶人阶层两种意见,庶人阶层的支持者如黄中业、杨皑、李毅忠等,士阶层的支持者如周苏平、晁福林、童书业、常征等③。关于舆人的职责学者们产生了不同意见,可分为“负责驾车一类工作的杂役不参加战斗”与“驾驶战车和在车上作战”两种观点④。此外舆人是否是一个临时身份、是否拥有自己的财产等问题也是学者们的争论点。古籍中的舆人种类差异明显,不能自洽为一体。不少学者并未区分,且往往混同史料中的“舆”与“舆人”,导致概念使用与论述的混乱。李毅忠的《春秋战国“舆人”辨正》论述最详,区分出“庶人阶层征发而来、具有临时性的人群”[2]与“造车箱的工人”[2]两种舆人,并从第一种又划分出战时与平时两类,但论述舆人的管理制度时“人分十等”的材料处理有待商榷,将舆人管理者与皂隶管理者的关系误认为舆人与皂隶之间的关系,没有将舆人的根本职责与何以被称为舆人的原因讲清,这都为进一步论述留下空间。

一、春秋舆人职责与得名

关于舆人记载可以分为春秋史料和战国史料,战国史料中多指与造车有关的工匠⑤,这点李毅忠已详细论述。春秋史料中关于舆人的记载最多,以《左传》较详,《国语》较略,在两书中舆人共出现了约十三次。具体如下表:

表 1 《左传》[1]《国语》[3]所见舆人

据表可知,舆人分别出现在秦、晋、楚,郑、宋、原、鲁,说明春秋时期舆人普遍存在,不限于一国一地。这十三次记载之中,舆人谋一、诵四、伪装三、修城一、送柩二、驱暴动一、纳冰一。下面具体分析其工作内容。

(一)修城

依据“舆人之城杞者”[1]P1114可知晋舆人有修城职责,《左传》中关于筑城之事可分为两类,一类本地修城,一类随军修城,现将记载稍详者整理成如下表格:

表2 《左传》[1]中修城类别

本地修城宋宋城,华元为植,巡为。城者讴曰:“ 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陈夏,屈建从陈侯围陈。陈人城,板坠而杀人。役人相命,各杀其长。

据表可知,除“舆人”外,修城者的称呼有“城者”“役人”。《左传》言“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邑曰筑,都曰城。”[1]P291可知“城者”为国都修城者专称。华元一事前有“城者讴”,后有“役人曰”,据“城鄫,役人病”[1]P388可知“役人”“城者”都是对修城者的称呼,故华元一事中的“城者”与“役人”当通,役字从“人”从“殳”,在先秦文献中除了作“战役”用外,还有“驱使劳役”之意,又引申出“服劳役之人”之意。杨伯峻认为其是“各种杂事之服役者”[4]P313,《左传》有“蔡公知之曰:‘欲速。且役病矣,请藩而已。’乃藩为军。”[1]P1314;“僖公十六年,齐合诸侯城鄫,役人病”[1] P388;“魏献子属役于韩简子及原寿过”[1]P1532,可知有“役人”“役”两种称呼,“役”可能为前者简称,主要负责筑城、修藩、掘沟之类的力役,泛指服劳役者,其范围包括修城之人,既可以指本地修城者,也可以指随军修城者。史料中无“舆人”原地修城的记载,应属随军修城者,晋合诸侯城杞之事与齐合诸侯城鄫相近,而诸侯城鄫的筑城者称作“役人”,可见“舆人”也可以称为“役人”。至此在筑城一事上理清了“舆人”与“城者”“役人”的区别,“役人”范围最广,是服劳役者的通称,“城者”为国都修城者,“舆人”专指随军筑城者;可用范围最广的“役人”以及“城者”代替“舆人”,不能用范围较狭的“舆人”代替“役人”“城者”,故在筑城一事上“舆人”一词最少见。

(二)纳冰

申丰称舆人负责运冰,他说:“山人取之,县人传之,舆人纳之,隶人藏之”[1]P1198,说明舆人是凌阴制度的一员。据《周礼》记载,“凌人”[5]P130需在周历二月到三月前完成冰块的开采与储藏工作,除宴饮宾客、丧仪承尸、荐尝祭品、保鲜食物的人为消耗外,冰块在运输、取用、储存的过程中也会慢慢自然消耗,故在采取冰块的时候要“三其凌”[5]P130,提前准备三倍的量。在陕西凤翔春秋秦国凌阴遗址发掘简报中,考古队依台体体积公式推算该冰室始藏冰为“190立方米”[6]。根据冰块的密度,可得出所需冰块约171吨⑥。如果再算上因为运输与保存过程中的损耗要准备三倍的量,大致需要运输500吨的冰,即使拥有牛车等运输工具,运输如此沉重的冰块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也意味着需要大量的舆人进行运输,结合筑城这类工程量巨大的劳役来看,可征发的舆人数量巨大。

(三)送柩

舆人还负责运输灵柩,《左传》“二十三年春,宋景曹卒。季康子使冉有吊,且送葬,曰:“敝邑有社稷之事,使肥与有职竞焉,是以不得助执绋,使求从舆人”[1]P1705,此处季康子说自己没有执绋的权力,只能跟在舆人后面,可知舆人参与助执绋。据《礼记》记载:“助葬必执绋。”[7]P78郑玄注:“葬,丧之大事。绋,引车索。”[7]P78在葬礼上拉车、推车有出于实际运输的考虑,《荀子》有:“天子棺椁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8]P359,虽然实际考古发掘并不能与荀子所言相合,但确实存在多重棺椁制度,如山东济宁薛国故城墓地M1,其国君的规格是二棺二椁⑦。尸体、棺椁、陪葬品再加上柩车本身分量沉重,故需要舆人人力牵引。

晁福林主张舆人拥有自己车辆,公室征召舆人时就驾着自己的车前去服役,《左传》有“未葬,子产使舆三十人,迁其柩。”[1]P1373这段材料若用“子产征调舆人,让他们驾驶三十辆车来运送灵柩。”来解释并不合适,从郑韩故城实际考古发掘来看,郑国国君级别的墓葬用车二十二,大夫级别的随葬车辆一到四辆⑧。里析不过是在政治上无太大作为的大夫,未必能以随葬品三十车来送葬,也不能拥有葬车三十辆的待遇;更何况此时只言避火迁柩而未言下葬,不用运输大量陪葬品。结合舆人执绋来看,解释成“子产派遣三十个舆人牵引推拉其柩车避火”更为合适。

(四)随军杂役与伪装

舆人中唯一信息稍详细的是绛县老人,其修建完城墙归来已经七十三岁,如此高龄恐怕不能承担歼敌任务,结合“舆曳柴”[1]P950与《六韬》“令我老弱,曳柴扬尘”[9]P60,可知舆人负责老弱之役,参考《商君书》中“老弱”[10]P74为一军的说法,可以推测舆人在战时主要负责后勤保障工作,不直接参与战斗,军事伪装属于战时的诡诈奇谋,也不作为舆人之主要职责。在修城部分已经分析出可用役人可代指舆人,虽然舆人修城的事例只有一处,但这种孤例可能是由用“役人”代称“舆人”造成的,《左传》中役人负责行军路上的土工,包括掘沟、设篱、筑城等,舆人也应有部分杂役的内容,其工作繁杂而灵活,限于材料不做进一步讨论。

(五)舆人的得名

从古文字学入手分析“舆”的含义,“舆”在古文献中至少有四种基本含义,一是作“车”,二是作“运输”,三是作“基础”,四是作“地”。“舆”从字形上来看,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舁”,二是“车”,“舁”象征两双手抬举的情形,“车”象征车厢或者车轮⑨,故“舆”的字形就有以手推举车厢之意。考量服虔之说,其解释“人分十等”:“皂,造也,造成事也。舆,众也,佐皂举众事也。隶,隶属于吏也。”[1]P1237只是从音韵以及字义联想上推测,“舆”“众”读音相去甚远,可见服虔并不是从读音上解释,目前可见最早将“众”与“舆”联系起来的是《易·说卦传》,其中有“坤为大舆……为众”[11]P310。《易·说卦传》大致成书于战国时期,舆的“众”字义应在战国至两汉期间被学者们逐渐接受,故服虔用“众”去解释“舆”。但甲骨字形中已有“舆”字且与“众”的字义无关,以战国晚生字义去解《左传》“舆人”不妥,孔颖达也指出其牵强附会,故不采信。《左传》僖公六年有“大夫衰絰,士舆榇”[1]P348,昭公四年有“士袒,舆榇从之”[1]P1202,此两处“舆”作动词,有运输拉载之意。由此可知“舆人”可以表达“负责车辆运输之人”的意思。《诗经·小雅》有《黍苗》一篇,其中有“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行既集,盖云归哉。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我行既集,盖云归处。”[12]P922其反映出战时军事运输的本貌,“辇”字字形为两人拉车,《说文解字》有:“辇,挽车也。”[13]P3121段玉裁注:“谓人挽以行之车也。”[13]P3121《左传》有“南宫万奔陈,以乘车辇其母,一日而至。”[1]P248《周礼》有“大军旅,会同,正治其徒役,与其輂辇。”[5]P288郑玄注:“辇,人挽行,所以载任器也,止以为蕃营”[5]P288。以上可证“任辇”皆是以人力运输之意。说明战时的军事运输不止依赖牛马,亦需人力牵引推拉。结合舆人推车扶辇运送灵柩来看,舆人可能随军从事牵引推拉后勤车辆的工作,史料中仅有使用舆人做军事伪装的史料,无舆人战斗之事的记载。《淮南子》有“收藏于后,迁舍不离,无淫舆无遗辎,此舆之官也。”[14]P597可知“舆之官”负责辎重车辆的监察,舆人应负责配合车辇运输辎重,其史料虽晚出,但与《左传》对舆人的记载基本吻合,可能保留了春秋之时军事运输的原貌。

根据舆字的本意,结合运送灵柩,冰块,辎重三事可以确定舆人是运输物资之人的意思,基本可以确定舆人的工作方式,即主要以人力牵引推拉物品。平时为公室运送物品,战时运输物资,其得名舆人正是因为负责搬运物资,取“舆”之“运输”字义。

二、春秋舆人社会地位

春秋舆人的社会地位是舆人研究中的关键问题,学界观点有三种,即士、庶人、奴隶,现分析如下。

(一)春秋舆人非奴隶

各国舆人情形应不尽相同,因晋国“绛县老人”例子稍详以其为主进行分析,赵武认为老人之才足以为政,最后让他做了绛县师。春秋之际有奴隶上升为大臣的例子,百里奚以奴隶出身,被称作“五羖大夫”,但秦晋情形未必一致,赵武执政风格一向平稳谨慎,直接提拔奴隶为政的在当时毕竟还是少数,绛县老人作为奴隶被提拔的可能性有限。哀公二年,在与郑国大规模战斗前,赵鞅起誓,但凡能克敌者,“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1]P1619,“遂”被杜预解释为“得遂进仕”[1]P1619,绛县老人入仕符合“庶人工商遂”的上升途径,而不符合“人臣隶圉免”的上升途径,绛县老人被提拔为绛县师,免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可见入仕即可摆脱舆人身份,无需繁琐程序,并不需要像奴隶那样用烧毁丹书解除关系。史料中也不见随意杀害买卖舆人的例子,曾有学者主张舆人曾被用于殉葬,进一步推断舆人为奴隶,周苏平已指出其论证不严谨。《史记·秦本纪》中虽有“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15]P245,但“子舆氏”在《左传》中为“子车氏”,能否将“子车氏”视为舆人有待考究, 现有的材料并不足以支持将舆人视作奴隶的观点。

(二)春秋舆人非士

学界基本认同士是国人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些学者在国人、舆人具有相似性的基础上,推测舆人是乘车的战士,地位高于一般步卒,童书业先生认为舆人是甲士的一种,同时接近于“役夫”[16]P144,晁福林在认同舆人是战士的基础上,进一步推测舆人是拥有自己的车辆。舆人工作固然与车辆有关,但舆人是否拥有车辆、参加战斗值得商榷,仅从名字来判断舆人有舆并不合适,如圉人所管之圉,山人所管之山都非其所有。使用车辆为公室运输物品并不意味对车的所有权;其次也没有任何材料证明舆人参与战斗,只是作为后勤部队出现,秦军以舆人冒充俘虏说明舆人无甲无兵,不在战斗序列中。目前的材料还不足论证舆人有车以及在车上作战,也不能进而得出舆人是士一级别的结论。

此外有学者依据“取我衣冠而褚之”[1]P1123,认为舆人拥有衣冠,行贵族的冠礼,判断其为士阶层,但“礼不下庶人”只是说庶人没有冠礼,而不意味着没有冠。《礼记》中有野夫可以佩戴的“黄冠”[7]P804,子路在成为孔门弟子前也佩戴了雄鸡装饰的冠以彰显勇猛,可见不止有贵族用来彰显身份较华丽的冠,也有质量粗糙较实用的冠,舆人拥有衣冠也不能论证舆人就是士一级别。

(三)春秋舆人属庶人

史料中舆人与庶人具有一定相关性,舆人多见于战争场合,史料中的庶人也随军出行,如《墨子》有“庶人也必且数千,徒倍十万,然后足以师而动矣”[17]P143。舆人总是用诵的形式评议政治,庶人也常评议政治,如《国语》有“百工谏,庶人传语”[3]P11,《论语》有“天下有道,庶人不议。”[18]P1473考察庶人与舆人之间的关系。在“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1]P1237的排序中,舆被排在士后面,说明舆不是士一级别,很可能与士之下的庶人有关系,黄伟城对人分十等中的后六等做出考察,认为这六类人皆供职于公室,为庶人而非奴隶,是很有见地的。但凡一社会群体,定会分化出少量居于上层的管理者与大量居于底层的普通被管理者,其社会地位不能一概而论,可以作为底层普通舆人典型的是“泥途”中工作的绛县老人,故仍以晋国舆人修城一事分析。与晋合诸侯城杞最接近的还有晋合诸侯城周与齐合诸侯城鄫,晋合诸侯城周与齐合诸侯城鄫分别始于十一月与十二月,前者“城三旬而毕”[1]P1533,后者“不果城而还”[1]P388,其中以晋合诸侯城周之事最详:

冬十一月,晋魏舒、韩不信如京师,合诸侯之大夫于狄泉,寻盟,且令城成周……己丑,士弥牟营成周,计丈数,揣高卑,度厚薄,仞沟恤,物土方,议远迩,量事期,计徒庸,虑材用,书餱粮,以令役于诸侯,属役赋丈,书以授帅,而效诸刘子。 定公元年 王正月辛巳,晋魏舒合诸侯之大夫于狄泉,将以城成周……孟懿子会城成周,庚寅,栽……城三旬而毕,乃归诸侯之戍。[1]P1533

可知在合诸侯筑城之前需要商定日期,确定工程量总量,确定工程量的分配,分配后的准备工作大致需要两个月,筑城时间大致需一个月,关于晋合诸侯城杞具体的开工日期不明,晋平公合诸侯在夏六月,但赐食舆人在来年三月,间隔九个月之长,晋合诸侯城成周也不过用了三十天,晋国不可能合诸侯城杞九个月之久。夏季六月商定了开工日期应并没有立刻开工,《左传》中各国土功之事后常有时与不时的评价,一般以冬为最佳,并没有批评晋国此次“不时”,推测晋国也将开工日期定在了冬天。之所以选在冬天,是为了回避农时,来年晋悼夫人赐食舆人,可见此次出行的人员中舆人占比较高,也证明此次虽为随军筑城,但并非是战斗任务,不需要大量的战士随行。那么回避农时的对象就清楚了,其目的在于不妨碍舆人的农业活动,侧面证明舆人需要耕种土地,而且此次修城与负责纳冰的时间相符,都是回避农时的季节。此外有舆人之诵曰:“我有田畴”[1]P1123,足可证明一部分舆人拥有土地,结合舆人耕种土地的情况,根据“庶人力于农穑”[1]P872可以判断舆人属于“庶人”这一级。其平时需要耕种田地,国家有劳役需求时再临时征发,普通并非专门为公室供职的职事人员,而是一种临时身份,这与“人分十等”中有固定职位的舆臣是不一样的。

综上,舆人不是没有生命权与财产权的奴隶,也不是拥有车辆,可以驾车作战的贵族。应属国人中的庶人一级,未必所有的舆人都是庶人,其内部也定有区别,这样的归类有简单化、贴标签之嫌,但限于史料暂且认为舆人以庶人中的青壮年男性为主。

三、春秋舆人的管理

(一)战时征发

从军修城以晋国“绛县老人”最为典型。虽然此番随军修城并不是在战争状态下进行的,但是按照战时征发的程序进行的,故以其为例详细分析。

1.公邑征发

“绛县老人”说自己来自“绛县”,为了判断舆人从公邑还是私邑征发,绛县的性质有必要讲明。晋国历史上至少有两处称绛,晋献公时令士蒍城绛,此后绛一直作为晋国都城出现,后晋景公西迁新田,新都仍称绛,旧都称故绛。如僖公十三年“秦于是乎输粟于晋,自雍及绛相继。”[1]P368新田在西,故绛在东,秦自西运粮,舍近求远送到故绛去不合常理,当是送到新田,可见新田称绛。绛县老人事在晋平公时,晋国都已迁新田,曾有观点认为此处的绛县就是国都新田,并认为是郡县制度普及的重要标志。但国都称县只在《史记》中出现,不具有普遍性,春秋战国的材料中并未见到都城称为县的例子,当时被称为绛的既有新绛又有故绛,可知绛未必是国都,此处的绛县可能是因为失去首都的地位降成县的故绛,更可能是在新绛附近新成立的县。部分学者认为绛县是赵武采邑,主要依据二点,一是依据“赵孟问其县大夫,则其属也。”[1]P1114进而认为“县大夫”是赵武的属大夫,二是依据赵武有权力任免绛县“县师”认为赵武对绛县有官吏任免权。依据史料,晋国之县确实有被赵氏控制的,赵文子曾说“温,吾县也。”[1]P1186“余不能治余县”[1]P1187,此外又有“温大夫赵罗”[1]P1622,此时赵氏家主为赵简子,由此可知温县长期被赵氏控制,由赵氏族人担任县大夫,依据“赵孟问其县大夫,则其属也。”[1]P1114可知,当时绛县大夫很可能是赵氏族人或者依附于赵氏的大夫,所以赵武可以直接控制绛县,对地方进行人事调动。绛县确为赵武的势力范围,但把县完全视为赵武的采邑有待商榷,孔颖达也说“绛非赵武私邑,而云则其属者,盖诸是公邑,国卿分掌之,而此邑属赵武。”[1]P1114关于春秋的县,顾颉刚先生曾下过经典论断:“晋、齐的县是卿大夫的采地,秦、楚的县是君主的直辖地。”[19]P193日本学者增渊龙夫在顾颉刚的基础上,认为县大夫本质上与楚之县尹、秦之县令无异,而县之所以有着“私邑”[19]P210的色彩,完全是由于晋国公族衰弱、私家强大而导致的。晋国之县本身是为国家提供军赋的公邑,县大夫只有管理权而无所有权,但晋国公族凋零,六卿执政,县大夫的任免权被这几家垄断,县逐渐演变为卿族的势力范围,最后沦为私家采邑。此次征发舆人城杞是为了满足公室的需要,也由公室赐劳,赵武虽对绛县老人进行了任命,对舆尉进行了罢免,但其行使的是公室赋予正卿的政治权力,而非家主的宗族权力,综上,绛县是被赵氏控制的公邑,晋国舆人是从国都附近的公邑征发而来,以此推断只有公室有权力从公邑征发舆人。

2.行政管理

由“赵孟问其县大夫,则其属也。”[1]P1114可知县大夫作为县一级最高的行政长官,应负责舆人的户籍管理,掌握一县之内的人口、税赋、财粮等信息,故能确认绛县老人的归属,绛县老人被赵武提拔为绛县师,杜预注:“县师掌地域,辩其夫家人民”[1]P1115,孔颖达疏:“既使为主衣服之官,又以为绛邑之县师也。”[1]P1115他认为绛县老人兼任“复陶”与“县师”,清俞正燮反驳:“既主君衣服何能岀为绛县师也?六帖云尙衣监曰复陶又曰陶正可云杜撰矣。”[20]P30~31他通过训诂发现“皋陶”与“皋繇”相同,证明“陶”与“繇”相通,“复陶”就可以解释成“复繇”,他认为绛县老人被任命为绛县师,是为县君主管理免除徭役事务的官员,反对孔颖达的兼任之说。近人杨伯峻在俞氏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县师”是“为君办理免役之事”[21]P1015者,大抵可从。周礼中虽有“县师”之名,但《周礼》中的县未必与春秋之际新出现的县一致,故不信《周礼》。限于县大夫与县师的材料,只保守推测县师是晋国县一级负责主持免役工作的官员,虽“绛县师”名称中有“师”字,可能与军事系统有关,但以绛县老人之高龄推之不妥,结合绛县老人“辞以老”的举动,“师”取“师法教化”的意思更为妥当,唐贾公彦也说“县师之类言师者皆取可师法也”[5]P9,所以将县师放在行政系统比放在军事系统中更合适,也符合赵孟帮绛县老人安置养老的需要,当归县大夫的管辖。

3.军事指挥

《周礼》有“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5]P295,其虽未必完全符合史实,但绛县老人七十三高龄应当不在征发之列,故赵武因此而道歉,舆尉也因此被罢免,可见舆尉负责舆人的征发工作。舆尉多见于晋国,《国语》有“知铎遏寇之共敬而信彊也,使为舆尉。知籍偃之惇帅旧职而共俭也,使为舆司马。”[3]P408可知晋国有舆尉一职,舆司马或为其属官,尉、舆司马从名称看又皆带有军职属性,可见舆人的人员调度归舆尉这一军事系统负责。由于史料的局限,尚不明确舆帅与舆尉之间的关系,但两者皆在司马司空之后,皆受一命之服,地位应相当。受三命、再命之服皆为卿,舆尉之属受一命之服,从等级上来说应为大夫一类。

综上,晋国的舆人从公邑中征发,以一家为征发单位,至少要出一人,无子征父。舆人平时由县大夫管辖,并保存其个人信息。县大夫的下属负责统计舆人信息,其中县师负责舆人的免役工作。军队负责舆人的征发接收工作,由舆尉负责具体事项,其随军出行听从军令,服从各级军事系统指挥。现将晋国舆人管理的流程图列下:

图 1 《左传》[1]中所见晋国舆人管理制度

晋国的舆人管理与他国未必完全一致,但限于史料只能以晋国为例叙述。战时他国对舆人的大规模调动大抵如此,地方行政长官提供人员信息,再由军事系统的军事长官征发,随后编入行伍,受军队指挥,征发结束后终止军事系统的指挥权力,仍归地方行政系统管理。

(二)平时调动

在“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1]P1237的描述中可知,与舆关系比较密切的是皂,《周礼》言“乘马一师四圉,三乘为皂,皂一趣马;三皂为系......六厩成校,校有左右”[5]P859,按照周礼记载,圉人、皂人、校人工作都与马、车有关,有一个“校-皂-圉”的级别序列。左传中校人、圉人的记载确实与车马有关:“校人乘马”[1]P1625;“命校人驾乘车”[1]P1626;“夫人之步马者......圉人归”[1]P1042;“马有圉,牛有牧”[1]P1237等记载,可证校人、圉人与车马有关,《周礼》言此不误,可以推测皂的工作与管理车马有关,《左传》有“其次皂牧舆马”[1]P969,其中“皂牧”与“舆马”并称可证皂的本意与车舆有关,由此衍生出管理皂的皂”,皂应当负责管理公室车马的使用之类,“商工皂隶,不知迁业”[1]P872与“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隶食职,官宰食加”[3]P350说明了皂隶就是这一类的职事人员,出卖劳动力换取食俸,可以视为官府小吏。周人尚舆,与车有关的小吏地位应该要略高于与牛马有关的小吏,所以皂与舆在几等人中排在稍前。可知在人分十等中士以下的皂、舆、隶、僚、仆、台和未编入十等的圉牧皆负责具体职事,而不是按照社会地位排列的社会阶层,故有“以待百事”的补充。此处必须注意的是,“人分十等”中言皂舆隶僚仆等并未在后面加上“人”,如隶可能指《周礼》中的“司隶”[5]P963而非“隶人”,但凡负责同一类事务,其内部也有高低之分,如圉人有负责管理的圉师一般,十等中的舆未必就是舆人,也可能是舆人的管理者,如《左传》中有“周原伯绞虐其舆臣,使曹逃。冬十月壬申朔,原舆人逐绞而立公子跪寻,绞奔郊。”[1]P1298《左传》中“臣”可泛指国君之下居于附属关系中的群臣,其中按所掌职事的大小又可以分为大臣、小臣,此外还指居于附属关系的家臣,如孟氏之臣秦堇父等,故此“舆臣”应受周原伯任命负责某一职事。结合下文舆人暴动来看,此舆臣负责舆人相关的事务,应为管理舆人的管理者。再比如《左传》里有“舆嬖袁克”[1]P1261,可能为受国君信任而被任命为舆人管理者的嬖臣。故人分十等这则材料反映的应为舆臣这类负责舆人相关事务的人臣而非普通舆人,其政治地位虽在士之下但与国君关系紧密。除去随军修城与杂役外,送柩之类的任务并不需要大量舆人,如在昭公十八年郑国大火中,“及火,里析死矣,未葬,子产使舆三十人,迁其柩。”[1]P1373在这场风险极大以至于里析劝子产迁国的大灾中,子产派遣三十舆人迁走了里析还没下葬的灵柩,在这种危急关头尤其是子产还肩负着指挥救灾的任务,一是应不会在远处征发舆人贻误时机,二是不会通过复杂的行政程序进行人事调动,应就近征发了少量舆人迁柩。除去战争与特殊场合,国家并不需要时刻维持一支人数庞大的后勤部队,这样也妨碍农业生产,不符合实际需要。故平时像送柩这样小规模的运输应由舆臣之类负责,他们负责对临时的运输任务进行人事调动,就近在任务地附近调动人员,限于史料不详细论述。

综上所述,春秋舆人根本职责在于以人力配合车具运输物品,因“舆”之“运输”字义得名舆人。其主体以成年男性庶人为主,平时需要从事农业活动。只有公室可以按家征发舆人,且被征发者不得超过一定年龄。当有随军修城、纳冰等任务时,从国都附近的公邑大规模征发,编入军事系统管理,不直接接参加战斗,负责运输辎重与杂役。任务结束后解散编制归地方行政管理。当有送柩等任务时,就近在任务地附近小规模征发,由舆臣负责管理调动。非紧急的战争情况下,大规模的调动一般选择冬季作为征发时间,战时则无固定标准。从晋国慰劳舆人与周原伯的例子来看,征发结束后会对舆人进行慰劳,舆人在任务过于繁重或公室暴虐的情况下会以“诵”或暴动的形式表达不满。①郑玄在注《周礼》中的“舆司马”时曰“舆,众也”;高诱在注《吕氏春秋》中的“舆受车”时曰“舆,众也”;张晏注《史记》的“厮舆之卒”时曰“舆,众也”;韦昭注《国语》中的“敢犒舆师”时曰“舆,众也”;杜预在注《左传》中的“舆人之谋”时曰“舆,众也”。

[注释]

①郑玄在注《周礼》中的“舆司马”时曰“舆,众也”;高诱在注《吕氏春秋》中的“舆受车”时曰“舆,众也”;张晏注《史记》的“厮舆之卒”时曰“舆,众也”;韦昭注《国语》中的“敢犒舆师”时曰“舆,众也”;杜预在注《左传》中的“舆人之谋”时曰“舆,众也”。

② 吕振羽的观点见于其书《中国社会史诸问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79年版第80页,憩之的观点见于其文《春秋时代奴隶阶级最基层的舆人》,载于《光明日报》1956年11月8日。

③童书业观点见于《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4页;黄中业观点见于《春秋时期的“皂隶牧圉”属于平民阶层说》,载《齐鲁学刊》1984年第2期;杨皑观点见于《春秋战国时代的“舆人”》,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4期;李毅忠观点见于《春秋战国“舆人”辨正》,载《古代文明》2017年1期;周苏平观点见于《春秋“舆人”考辨》,载《人文杂志》1999年3期;晁福林观点见于《先秦社会形态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495至511页;常征观点见于《舆论·舆人·井田制——兼议中国封建社会初期形态及其发展》。

④前者观点代表为束有春,见于其文《先秦舆人及御夫考述》,后者观点代表为黄伟城,见于其文《论“人有十等”并无奴隶》。

⑤如《考工记》有“舆人为车”;《韩非子》有“舆人成舆”;《孟子》有“梓匠轮舆”。

⑥冰的密度是0.92g/cm,用冰的密度乘以190立方米的体积,得出所藏冰块重量为174.8 吨,考虑到实际藏冰的空隙,取170吨的约值。

⑦二棺二椁的详细材料见于宫衍兴等人《薛国故城勘查和墓葬发掘报告》,载于《考古学报》,1991年4月。

⑧关于郑国陪葬车辆的考古材料见马俊才《大型车马坑惊现郑韩故城——新郑春秋大型车马坑发掘的前前后后》,载《寻根》2001年第5期。

⑨罗振玉认为“舆”字中的“车”部分象征车轮,因为“车之所以载者在轮,且可象,它皆不可象。举轮,则造车之事可概见矣。”李孝定则认为“车”象征着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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