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之间: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的时局忧思
——以《朱希祖日记》(1932-1943)为中心考察

2020-03-03 12:28刘艳静王莲英
关键词:抗战日记

刘艳静 王莲英

(东北大学 秦皇岛分校,河北 秦皇岛 066004)

朱希祖是民国时期著名史学家,学术经历丰富,家国情怀浓重。抗日战争时期,在自身尚不能保全的情况下,仍时时关切着国家的命运前途,以期通过学术救国。纵观朱希祖日记,由于历史和战争等原因,目前保存比较连续的便是1932-1943年这段时间的日记。朱希祖的日记内容丰富细致,文字朴素平实,时间跨度较大,是个体对一个时代的记录。他在日记中记录下了国难时自己的所思所感,体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通过对其日记的解读,可以从微观视角来阐释个体在战争下的精神世界。本文主要以《朱希祖日记》为主体资料,通过捕捉其细微的心态变化,探讨朱希祖在战争中的真实处境,从而更加深刻地剖析爱国知识分子在时代大变动中的思考与担当。

一、“殊难逆料”的战争危局

自“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逐渐成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在生死存亡的民族危机面前,中国各阶层的抗日救亡运动此起彼伏。“抗战的思想已成为全民议论之主题,各地均弥漫着抗战精神。”[1]P261历史学家朱希祖的日记中几乎每天记录着战争局势的发展变化及自身的真实体验,字里行间表露着对时局国难的忧心。

(一)关注前线战争态势

1932年初,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侵略中国上海的战争,但遭到中国军队的英勇反击,史称“一二八”淞沪抗战。10月12日朱希祖南下广州中山大学任教,乘船路过吴淞口时,面对战争下满目疮痍的吴淞口感慨万千。“一时启行,过吴淞口,遥望炮台及附近吴淞镇,败瓦颓垣,惨凄满目,此间与日本战事最烈,炮台多被毁,吴淞全镇战时无人烟,死者在颓墙破壁间臭腐,无人收拾,可谓残惨矣。”[2]P154朱希祖在广州任教期间,通过阅读报纸时时关心着前线中日战争动态,心态情绪也随之变化。

东三省沦陷后,日本开始向华北进攻。虽然朱希祖身在广州,但是他的家和他多年的藏书还在北京,战争已经直接威胁到朱希祖的家庭安危。1933年1月6日:“阅报知仇军仍积极预备西进,心颇愤郁,乃读李白诗消遣”[2]P197。1月15日:“阅报知日寇又攻得九门口,心滋不悦”[2]P200。随着中日战线的拉长,战火波及面扩大,交通被严重破坏,家人四分五散,朱希祖感受到深深的离乱之忧。“六时半,除夕略治酒馔,颇有离别之感,盖大儿在南京,二、三、四儿在北京,而余及内子、次女在广州,全家分居南、北、中三区,离乱之忧,颇使人有挥之不能去者。”[2]P204除夕之夜由于战争的缘故,一家人零落四方,朱希祖倍感凄凉。

5月14日朱希祖得知“日本航空母舰驶进大沽口,有飞机三四十架将轰炸平津。而日兵又攻过辽滦西,北平备、复二儿又无信来,引领北望,忧心如焚”[2]P269。平津告危,意味着朱希祖在北平的家人和他多年收藏的书籍面临着被毁灭的危险,此时朱希祖开始与家人商议处置北平书籍事宜。5月22日,“九时至十二时,心绪郁抑,不能作事。阅报知平津寇患愈深,恐难幸免”[2]P272。1934年1 月,朱希祖受聘到中央大学任教,来到了国民党政府的首都南京,这里政治讯息比广州更为发达。当时日本在加快谋取华北的步伐,而国民党当局却在忙着剿灭共产党。1935年6月10日朱希祖在日记中愤然记下:“时日本谋占天津、北平及察哈尔之警报频传,河北省主席于学忠免职,并不许其驻兵河北境,调赴陕北剿匪。中央军之驻北平者,亦令撤退。察哈尔事亦在酝酿。谣言蜂起,忧心如焚”。[3]P512在国难日深之际,国民党还在实行其“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时局危机四伏,朱希祖心神不宁,不知将来应何去何从。“夜闻时局不宁,内外战谣言交迫,与大儿谈避地事。”[4]P514

1935年8月16日,“傍晚关卓然来,言华北河北、山西、山东、察哈尔、绥远五省将有异动,近在山西会议,以阎锡山、王叔鲁为首倡人物,倡言华北五省与日本绝对合作,如军事、经济等,结一华北政整会,李石曾亦在其中,奔走颇力。”[3]P533朱希祖认为“是此五省外交将脱离中而自主矣,此盖变相之华北国也,甚堪注意”[3]P197、P533。朱希祖以史学家的政治敏锐度认识到,日本侵略日益猖獗,而中国内部却呈现四分五裂之状,各军阀割据者为了自保无视国家利益,各怀己私。朱希祖不禁痛呼:“国家将亡,尚欲阋墙不已。共御外辱,已难图存,而割据者尚欲各怀私见,争欲自作附庸国主,其肉尚足食哉!吾国亡于武夫割据之手,一究其实,前途何堪设想?”[3]P559为此朱希祖“忧心如焚,不能阅书者竟日”[3]P559。

在严峻的中日战争之下,虽然国民政府一直在进行局部抗战,但中国始终处于弱势。无论是在广州还是在南京,朱希祖都密切关注着前线战争态势变化。一方面是由于自身家庭及多年的藏书受到了威胁,“因时局不宁,室家迁移未定,心颇烦闷”[3]P574。但另一方面,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方面是来自对祖国的深沉情感。没有国的庇护,又何谈家的安宁?前线战争动态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朱希祖的心绪,这是一位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切担忧。

(二) 直面空袭轰炸

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卢沟桥悍然向中国守军发动进攻,“七七”事变由此发端。1937年8月13日朱希祖在日记中写道:“自七月七日日本开衅于卢沟桥,旋陷北平、天津,敌国飞机矗炸津市,击毙非战斗人民数百千人,又毁南开大学,敌之暴虐不仁,惨无人道。”[3]P808此时朱希祖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当时中央大学已遭日军多次轰炸。朱希祖在9月19日、9月20日赴中央大学在南京召开的全体教授会议途中,切身体验到了空袭所带来的死的威胁。“此两次,敌机皆在余顶上盘旋,拼一死亦不觉惧。”[4]1937年9月23日,中大校方正式发布迁校通知,短短一个月内中大师生多数或到达预定集合地点,或在转运途中,部分人已至重庆。[5]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公开发布《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宣言阐明了迁都重庆、继续抗战、争取国家民族生存独立之决心[6]。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重庆便成为日军空袭轰炸的重灾区。为了摧毁中国抗战的大后方基地,动摇大后方人民的抗日意志,从1938-1944年,侵华日军对重庆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长时间的无差别的轰炸,给中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朱希祖亲身经历了侵华日军对重庆进行的惨绝人寰的大轰炸,这种毁灭性的灾难对朱希祖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产生了极大影响。在朱希祖1938-1943年的日记中,对日军空袭的记载比比皆是。在重庆寓居期间,空袭警报、防空洞避难等已经成为朱希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1938年1月30日,“十二时三刻,正拟午餐,适本市空袭警报及紧急警报喧闻,乃静坐石壁旁室以待。逾时不见敌机飞来,乃从容午餐”[3]P843。战时状态空袭警报频繁,有些是国民党军队的防空演习,为了提前做好准备,朱希祖与友人还登上左右山巅观察地形,以备将来空袭时从容趋避[3]P851。2月18日,真正的空袭来到,“重庆广场壩飞机场,为敌机九架轰炸,死伤筑场民夫数十人”[3]P852。这次空袭剥夺了数十人的生命,朱希祖感到了恐惧。“上午惧敌机来袭,颇有戒心,遂不出户外,亲观书籍。”[3]P853在这种环境下活着已经成为每个人最大的奢望,这时防空洞便成为人们救命的避难所。朱希祖曾参观了重庆中央大学的校园防空壕,不甚满意,以为“不如在野外树林中或沟渠中较安全也”[7]P1043。简陋的校园防空洞,让生活在这里的老师和学生缺乏安全感。为了减少恐惧感,朱希祖每天清晨散步于山林之间,或读杜诗或从大自然中寻找心灵的慰藉。5月12日,“晨五时半起,至山中林木森蔚处读杜诗”[4]P887。重庆的狂轰滥炸没有吓倒朱希祖,他以一种回归自然的心境来排遣内心之忧愁,从杜诗中寻求精神力量。

进入1939年,尤其从5月份开始,日军整合其在华陆海军航空力量,对重庆开始了残暴的无差别轰炸[8]P115。 朱希祖目睹了大轰炸给沿江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这次大轰炸将沿江低地房屋全部焚毁,死待渡者百数十人,沿江住户、商店死者伤者盈千,军事委员会亦炸去一角,附近亦有炸毁及震倒者”[7]P1042。5月6日朱希祖在日记中写到:“过七星岗,则通辕门下一带皆已为烧夷弹所毁,七星岗西亦落一弹,焚去数家,自此至教场口车站无恙,惟鸡街至柴家巷一带均焚毁,中央大学办公室亦焚去。”[7]P1043乱炸之下都是逃生者拥挤避难的惨状,大轰炸毁民房屋,伤人性命无数,朱希祖每天担惊受怕、东躲西藏,生存艰难。

恐怖的重庆大轰炸给民众造成了心理上的恐慌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狂轰滥炸把战时的重庆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作为大轰炸受害者中的一员,朱希祖亲身经历了这场浩劫,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面临着生存困境。这期间,他体验到了自古以来国亡家破身死之际种种惨淡情形[3]P852。然而作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朱希祖在艰难的生存条件下仍然能保持读书,坚持工作,以苦为乐。大轰炸没有摧毁他的意志,反而激起了他抗战到底的决心。

二、“恶化失控”的经济局势

抗战时期,中日战事严峻,国内经济低迷。尤其在抗战中期以后,由于军事节节失利,物资缺乏,物价飞涨,军、公、教人员均感生活困难[9]P737,贪官污吏却仍然过着极其奢华的生活,这种严重的腐化现象引起大后方民众的强烈不满,尤其是知识分子群体,更是对其口诛笔伐,大加批判。朱希祖生活在大后方,感觉到国家经济局势日渐恶化失控,在日记中多次记录自己的愤懑和担忧。

(一) 财政腐败

抗战时期为适应时局变化,国民党政府推行战时经济体制,应抗战需要实行战时财政。运用国家的权力集中统制、组织财源的战时财政金融政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战时经济运转,但是也加速了国家官僚资本的膨胀。在财政金融政策实施过程中,大量官员运用手中权力贪赃枉法,暗中勾结不法奸商进行商业投机,垄断市场牟取暴利,形成私人官僚资本的急剧膨胀。

1935年7月12日,朱希祖在日记中写到:“检出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中国日报》,《从汇丰挤兑去认识外国银行》一篇中载我国官僚在汇丰存款者:两千万元以上者五人,一千五百万元以上者二十人,一千万以上者一百三十人,连百万数十万各户一并计算,则其数字实可惊人。此皆吾国民脂民膏,搜刮敲剥,以至农村破产,聚而存之外国银行,因白银价贵均流至美国,以至挤兑至多只许每户付款十万元,吾国官僚富翁之可杀如是。”[3]P521国民党部分官员将国家财产中饱私囊,导致贪污腐败之风恶涨。朱希祖的大儿子是经济学家,且在政府任职,朱希祖经常与其谈论国家的财政状况。连年浩大的军费开支再加上锐减的税收,国家已形成巨大的财政赤字。为了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不得不大量举外债、发行内债,各家族财阀坐享其利,最终却要广大民众来负担。朱希祖在日记中愤怒地写道:“现在政府收入支出每年约不敷一万六千万。年年举债以还债,所发债券实收仅得半数,而将来还债则需全数,利息亦须全算,此皆财阀得其利而国民负其还债之害,故今后中国数十年来之收入只好还债而无余,政府与国民非崩溃不可。”[3]P521国家连年战争,工商业不发达,农业亦不振兴,百姓生活日渐贫困,贫苦大众连温饱尚不能得到满足还要负担沉重的军务费。

全面抗战初期,战事失利,举国弥漫着消极悲观情绪,大后方对于国民党当局日益不满。1938年10月23日,朱希祖通过阅读报纸得知广州已经失守,而武汉不日亦将不守,心情很压抑,对国民党政府非常失望。“我国大势已去,外交毫无办法,当局以国家为孤注一掷,无深谋远虑以计策万全,其失败固在意料之中。平日政治不修明,专任用贪污之亲戚以任要职,蔽聪失明而又刚愎自用,虽不亡国,人民亦无以聊生。”[3]P938-939在国将不国的危难之际,蒋介石还在重用贪污腐败的家族亲戚担任财政要职,财政亏空严重。1939年1月28日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通过《第二期财政金融计划方案》,方案中指出“关于第一期之财政设施:以言收支,因战费需用之繁浩,后方建设之筹办,难民救济款项之支应,支出徒增,而战区日广,税收日形短绌,亏短之数,约计25万万,全恃内债以资弥补,而大部分则仰给于各银行之借垫”[10]。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国家大量发行债券。1939年4月9日,朱希祖从大儿那里得知政府方面传出的秘密消息“谓财政部印行纸币已达三十二万万,开战前仅十七万万,现已增加至一倍零四分之一,故物价亦高涨至一倍半左右”[7]P1032。在这种物价高涨的艰难时期,而官僚家属的奢侈行为亦骇人闻听。“报载某商人自沪贩女子细丝袂四百双至重庆,每双售银三十六元,立即售磬,尚有未能购得之女子颇多懊丧,甚羡捷足者之先得云。又女子烫发每次亦有至银十余元者。”[7]P1032物价再怎么昂贵,在官僚家属们的眼中也与寻常物价无异。

国家财政官员腐败如此严重,而国家监察部门却置若罔闻,朱希祖对此十分气愤。“贪官污吏盈朝而国不亡,实未前闻。监察员委员充耳不闻,噤若寒蝉,直朋比为奸矣。”[7]P1032在国家财政日益困难的情况下,那些贪官污吏和不良商人相勾结,通过投机倒把、套购外汇等方式暴增财富,过着极其奢华的生活。1939年8月21日,朱希祖在日记中记载:“吾国官吏舞弊营私,《新华日报》仅举某重要部长夫人(实指财政部长孔祥熙夫人宋氏),其实重庆华华公司贩卖日货,中央党部重要人员有人在内,而敌报载军部有人以军队运送贩卖日货。又以香烟一项而论,外国货廉于中国货,以中国货税重而外国货税反轻,以外商行贿赂于财政当局故也。如是则安得不入超?五月中竟有公务人员用政府各种机关名义,公然以汽车载大量法币出境,换取外汇,存于外国银行。”[7]P1079面对如此行径,朱希祖直呼:“贪人败类致国家于危亡,当局者竟充耳不闻,呜呼!”[7]P1079

到了抗战中后期,官商勾结、贪污腐败之风更盛。由于长期以来宋子文、孔祥熙一直执掌国家的财经事务,财政官员不是他们的亲属就是他们的部下,他们对于自己的经商活动毫不掩饰[9]P73。财政积弊日久,官员普遍假公济私。“自私自利之心理,似已成中国人普遍共有之特征。凡自己之事,则劳心焦之以为之;公众之事,则颓朽者散置不理,奸黠者从中舞弊。”[11]无论是政治风气,还是社会风气,都每况愈下。孔氏家族还利用抗战期间国民党统治地区物资奇缺的机会,乘机走私贩私,囤积居奇,投机倒把,买空卖空,谋取暴利[12]。这种行径引起了大后方民众及知识分子的强烈不满。时任重庆大学商学院教授的经济学家马寅初就多次公开痛斥财政腐败分子。“如今国难当头,人民大众为着抗战建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那些豪门权贵却利用手中权势,利用国家的经济机密,从事外汇投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之间,就获巨利,存到国外,大发国难财。”[13]马寅初对国民党财政贪腐的抨击引来了当局的惶恐,最终招致蒋介石的秘密关押和软禁。这在朱希祖日记中也有所印证,“1942年8月28日,晨,马寅初来,述其被捕放逐之由,及在外经历。初,寅初屡揭发财政当局之非,又陈改革财政、防遏物价高涨之策于蒋委员长,不报,寅初乃重庆大学商科讲演财政当局之阴私不法,谤及蒋公,曰:‘非民族伟人,为亲族伟人’于是被捕”[7]P1308。

对于国民党的贪污腐败现象,大后方各大高校的教授们对其进行猛烈抨击,积极参政议政,针砭时弊。这既是对知识分子群体利益的维护,也是为大后方民众利益发声,体现了精英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

(二) 物价飞涨

抗战之初,由于西南地区过去经济落后,物价相对低廉。随着战事进展,军费开支日益扩大,加上大量民众随政府内迁,以致大后方物资供应日趋紧张,通货膨胀也越来越严重[14]。币值续跌和物资日缺对物价上涨势必发生长期的累积作用,此时商业资本又趁机崛起,以空前的规模来从事囤积居奇商品投机活动,这一方面加速了通货的流通速度,另一方面又使缺乏的物资供不应求,于是不但使物价上涨益烈,且使各类商品价格的上涨,在时间和空间上不能平衡,也就是说,使物价的上涨处于失调状态[15]。尤其是1939年以后,大后方物价涨幅更是惊人。

朱希祖所在的陪都重庆更是如此。在他的日记中对于当时物价的高涨多有记录:1939年6月12日:“昨日报载,我国法币贬值,物价已涨至一倍半(比前年冬)或两倍。”[7]P10591942年3月28日:“本日得购国家平价面一袋,国币七十元,平价蓝布一丈五尺,国币六十元。”[7]P12931942年12月14日:“午后一时,至香林行庐,托购永乐大典本《水经注》(明嘉靖重抄《永乐大典》本商务印书馆景印大本)八册。此书原定价洋二十五元,两路口三友书店有此书,白宣纸印,大本加套,索洋一千二百元,香林乃以一千元购得。非书贵,而国币贬值也。”[7]P1330-1331

在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物资紧缺的情况下,整个社会普遍重货轻币,对靠薪水和工资生活的群体最不利, 其中对根本不直接从事物质生产的知识分子群体影响尤甚[16]。当时政府规定公教人员的工资除去50元底薪外,只发放原来薪金的七成[17]。当时朱希祖任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关于具体工资,在日记中有明确的记载:1937年11月9日:“领九月份薪水三百六十元本额,扣所得税、飞机捐、救国公债,仅存二百零九元七角六分,其中救国公债每月扣四十四元五角,六个月扣完。”[3]P820

虽然朱希祖每月薪金已经由三百六十元减少至二百零九元,但与普通民众相比,这也算是高收入人群了。然而即使有稳定的收入,朱希祖的生活过得也不容易,生活日渐贫困化。物价飞涨,生活艰辛,朱希祖也不得不统筹用度,勤俭持家。1938年4月26日:“夜,整理近两月出入账目,以警浪费,盖余近购不急之古钱为数颇多,今当竭力节制。”[3]P8821942年8月4日:“结算三十年三月至三十一年七月底家用总账,以便稽考而防滥用,欲以养廉洁耳。”[7]P1300

恶化失控的经济局势严重影响民众的日常生活,朱希祖备尝生活之艰辛。“夜,开始点煤油灯以替菜油灯,觉光明多矣。此物已十余年不用,而菜油灯则已三四十年不用,避难之时,困苦备尝,即此一事已可知矣。”[7]P1320国难时艰,时局严峻,朱希祖常常忧虑不已。“吾国之国币又下跌,本日又跌美金半元,盖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岌岌危矣。政治经济皆无人才,何能救济乎?”[7]P1181国家的经济状况与民生息息相关,朱希祖身在大后方,切身感受到了物价飞涨带来的弊端,在日记里不仅记下了生活的实际状况,也流露出对经济局势的关切和忧思。

三、“变化诡谲”的国际时局

在抗日战争时期,各国之间的关系微妙复杂,国际间矛盾冲突不断,国际时局风云变化。抗战期间,中国通过外交争取了来自美、英、法、俄等国家不同形式的国际援助。这些国际援助的主要目的其实是维护各自在远东地区的利益而已,当时大后方的有识之士也清楚地看清了这一点,“国际间无所谓真正的援助,如有援助,也必是为了援助国自己的利益”[18]。大后方的精英知识分子没有被虚与委蛇的外交表象所迷惑,能够正视国际关系演变,理性分析错综复杂的国际矛盾,提出一些真知灼见,实属难得。朱希祖日记中也大量记载了世界战局变化,企图从国际外交关系中寻求救国之策。

(一) 正视国际关系演变

在大的战争历史背景之下,国际关系演变的背后是各种利益的冲突,国际上的战争局势变化于我国的战事亦有很大影响。朱希祖常与亲友谈论国际时局的变化,在日记里面密切记录着国际战争动向,并时时表达现出对我国战争局势的忧虑。“自十二月五日至十二月三十一日阅汤球所辑《十六国春秋》一百卷毕。时国难日深,瞻望北方,骎骎将为日俄二国所蚕食殆尽,故阅此书聊以消忧,而不谓忧之更殷焉。”[3]P593日俄是临近我国的强国,他们军事上的一举一动与我国关系密切。我国虽有英美等国家的支持,但是这种以外交利益为基础前提的援助我们不能过分依赖,自力更生、自主自强才是本分。如1938年8月12日,朱希祖在日记中的分析:“报载俄日张高峰事件已妥洽,成立协定,停战划界,而我国仍当独立抗战。内政不修,外交不善,而专恃兵以抗强国,强民氓血肉之躯以挡暴强炮火,虽广土众民,终恐为恶虎之麋鹿也。今虽有英、俄接济军火,然无异使两虎斗焉,或死或伤,而英、俄收其利也。”[3]P913朱希祖认为中国应当具有独立抗战的意识,不完全依附强国的支援,只有自身强大起来,才能免于受制于人的悲剧。英国的绥靖政策也为中国敲响了警钟,我国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列强的利益牺牲品。1938年10月1日,朱希祖在日记中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英国屡卖弱小国家以自保,我国将来亦不知所届矣,可危可虑。”[3]P928

世界的战争态势与中国的战争局势密切相关,蒋介石也曾讲道:“国际局势,变迁无常,在我长期抗战过程中,未必能每一变迁均属有利于我,故吾人于今日局势有利时应当戒慎,应当格外努力,不可因乐观而稍有懈怠,则虽遇至不利时,亦不致因悲观而动摇也。”[19]朱希祖对国际时局的关注正是出于对中国前途命运的忧虑。

(二) 推测世界局势发展

在抗日战争初期,欧洲战局的变化时时牵动着国人的神经,人们大多谈论的都是战局的演变。朱希祖一方面关注着欧洲局势的演变,另一方面也根据国际关系的变化推测世界局势的发展,这也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如他日记中记载:

1939年8月24日:“上午写日记,推测世界大势。”[7]P1083

1939年9月17日:“午后及夜阅外国地图及说明,以观东欧形势。”[7]P1092

1939年9月22日:“近二日来晨起必腹泻一二次,精神稍疲,且敌集中全力一图吾国,各处战事皆更紧张,故注意欧洲战局,停止阅读各书。”[7]P1098

1940年10月1日:“上午写日记,午后阅各报外国动荡形势。”[7]P1227

受当时战国策派文化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朱希祖认为:“今日之世界亦一大战国也”[3]P909,“然世界大战必不能已”[3]P909。由于特定的历史语境和自身的理论逻辑,战国策派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中有明显的国家主义思想[20]。在列强林立的背景下,每个民族必须强大起来才能生存下去。霸权之争愈演愈烈,日本野心膨胀,不仅想吞并中国,还想驱逐欧美而独霸东亚,朱希祖预感世界大战终究是要爆发的。1939年2月11日,朱希祖与大儿谈论时局时分析:“时敌军在琼州岛上陆,不特西威胁法属安南,东威胁英属香港,南威胁美属非列滨已也,太平洋形势亦为大变,印度洋亦从此多事。于是英美法海军不得不联合对日矣。然地中海既为意国海军阻梗,大西洋又为德国海军牵制,英法海军恐不能顾及东方,而美国海军在太平洋独立对日,已为日所不惧,况美尚有大西洋德国海军威胁乎?此暴敌所以急欲占领琼州岛而无所顾忌,世界大战终必不能免矣。”[7]P1000

既然世界大战无可避免,根据历史渊源和利益关系,朱希祖推断英法必联合美以对抗德意日。“英法若与德意开战,恐不能战胜德意,必联美以为助,美恐德意战胜,英法几至灭亡,不特感唇亡齿寒之危,且惧德国报仇,必迫而助英法,而美与日本争太平洋霸权,日本处此危急存亡之秋,亦一千载难逢之机会。”[7]P1081至于俄国,虽然表面上与德、日等签订互不侵条约,但是为了维护在中国的利益,苏俄也不可能完全弃置中国,对日本侵华战争坐视不理。“苏俄现在表面专取和平之态度,然西部兵力必暗移东部,一俟德国兵力集中西线时,必向东发展,可预期也。”[7]P1081940年9月28日,朱希祖阅报得知德意日三国于27日在柏林签订军事同盟协定,他推测战争局势又将改变,英美法苏等国必将联合起来对抗法西斯军事集团,这对我国来说是有利的。“于是世界大局又将一变,战争局势又将延长,美与英必联合对抗德意日,苏联为三国包围,其势已陷于孤立,虽目前可相安无事,然预联与国,如中国与美国必不可少。日本势必侵略南洋,取英法荷属地,以完成其大东亚领导地位,一面加紧解决中国,我中国虽被德、意牺牲,然与英美联合抗战日本,又必得苏联之助,战事及财政均可较有利益,惟时间又较加长,公私双方均须放大眼光,订立计划,不能再自因循矣。”[7]P1226虽然全面抗战初期我国军事连连失利,但是世界局势的变化是有利于我国的,暂时的失败并不算什么,“我国但能守而不求进,即稍有所退,于大局亦无妨碍。至美英两国反攻时期至,则我国亦能自拔矣,故目前偶有失地,亦无足忧也”[7]P1299。

日记中大篇幅记载的关于世界局势变化的看法,并非全都是朱希祖的个人想法。这些观点有些是根据报纸所得,有些是和亲友谈论所得,有些是自己思考所得。这些分析推测虽有局限性,有些也不尽正确,但是抗战中这种对世界局势的关注和推测,反映了知识分子对国际关系演变的认识和如何坚持抗战的思考,有助于提高中国民众对国际变化与中国抗战关系的认识,增强国人抗战到底的信心和决心。

抗战期间,空袭轰炸不断,亲友离散他方,生活举步维艰,朱希祖切身感受到了战争所带来的生死体验。国难之下,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可避免地卷入这场战争,朱希祖的生活亦深受战争影响。作为精英知识分子,史学家朱希祖敏锐而深刻地体会到国家已经陷入空前的民族危机之中。他常常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前途忧思不已,他的心绪亦随着时局而变化。在其日记中,“忧心如焚”“心绪恶劣”“愁闷”“忧惶”等词汇不胜枚举。大后方空袭不断,物资短缺,在这种残酷的生存环境下,朱希祖依然保持清醒的头脑,坚持工作,坚定抗战必胜的信念。家国本就一体,朱希祖将自己的现实存在与国家的兴亡融合在一起,体现出浓烈的家国情怀。

相比普通民众,始终走在思想启蒙和思潮运动前沿的中国知识分子,利用自身的知识优势积极参与支援抗战。国难当头,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担道义、著文章,成为国家利益与民族精神的书写者。知识分子的爱国精神是“强烈的感情与冷静的理性相结合的产物”[21]。在残酷的民族战争中,朱希祖积极关注前线战争动态,忧心日益恶化的经济局势,同时也尝试开拓视野,大量阅读国外历史地理书籍,努力分析国际关系演变,以期学以致用,渴望学术救国。他以史学家之思维,对时局变化分析得很透彻,对国家未来的发展走向思考得也很深入。这种忧思精神既是朱希祖个人的情怀体现,也是对中国知识分子家国情怀的传承。知识分子认为:“家、国、天下与自己之一身,有不可分的关系,因而对之负有连带的责任感。”[22]国家命运与个人命运紧密相连,战争中朱希祖个人生活命运的变迁亦从某一层面映射出国家的兴衰荣辱。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朱希祖以自己的方式激发国民的民族觉醒,努力寻求救国之策,显示出精英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精神和历史使命感,体现出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和爱国主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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