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别致文体里的启蒙反思

2020-03-03 12:28
关键词:马桥韩少功词典

曹 婷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1996年,韩少功继《爸爸爸》《女女女》等寻根文学创作之后,开启了对小说文体的创新与实践,出版词典体小说《马桥词典》。在《马桥词典》中,语言成了破解小说的关键词,至今20多年的时间里,有关《马桥词典》的“词典”式文体、话语方式的研究,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独特的风景。这种富有形式美学的书写策略是作者对启蒙理论的根本性解剖,隐含了转型时期“反启蒙之启蒙”的思想色彩。20世纪90年代,受到西方叙事革新与后现代理论的影响,韩少功不仅延续了初期启蒙主题立场,同时消解了启蒙主题的宏大意义,试图在语言碎片中寻找深度叙事的可能与品格。韩少功采用人类学田野式笔记的创作模式,使小说看起来更像一部“田野作业的方言札记”,这种片断式的札记写作正是对“启蒙”的再造,作者将语言叙事转换成了启蒙的辩证法。

一、“词典小说”与“哲学断片”

《马桥词典》是一本为村寨编写的词典,按照笔画顺序共收录了一百余个马桥人日常使用的词汇。编纂者以词条检索的方式帮助读者进入马桥的历史,也使得马桥人、事有案可稽。小说凭借细致的语义分析、考证、解释和比较方法提供了地方性知识经验,但词典形式也让人物、事件的出现没有时空秩序,更缺少因果逻辑性。人物作为传统小说的要素之一,在《马桥词典》中往往毫无铺垫地突然出现:“好像叙事者‘我’认得这个人,我们也就都必须天然认识似的”[1]P461。韩少功把这种人物出场的方式称之为在“小孩子那里受的教育”,采用一种单向度的表述方法。不仅如此,叙述者对于人物的姓名、籍贯、年龄、身世也所知甚少,且没有在客观事实上多做深究。“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全世界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人。”[1]P45甚至对一些没有记录可查的人,如“神仙府”“四大金刚”之一的马鸣,作者也将他从消失的另一个世界里拯救出来,并强调“身份”并不是证明人存在的唯一证据。与此同时,编纂者虽“野心勃勃地企图给马桥的每一件东西立传”[1]P81,但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却时常出现关键信息的中断。如叙述者别出心裁地为“两棵树立传”时[1]P82,却会在重要时刻引用一些坊间流言作为事实依据,“语焉不详”“不可考”等词直接切断了信息的真实性,从人类学札记的角度出发,其资料的可信程度、记忆的可靠性被迫割舍。

那么,小说作为人与物、事件与地点的“集体传记”,作者又是如何完成信息间的随意切换,如何弥补信息链条的断裂呢?首先,碎片式的写作建立起了群体间不易察觉的联系,自然风景、普通人物共同指向了马桥的历史与当下。“他力图把目光投向使用这些词语的人,在为代表马桥村的各种人物作传的同时,探索他们如何共同创造、使用并扩展这些词语,以及这些词语如何影响他们的思维方式和人生观。整个叙事方式保持集体传记的风格。”[2]例如,在“蛮子”的词条中,编纂者介绍,马桥人习惯把男人叫作“蛮子”“蛮人”“蛮人三家”。“明明是一个人,却带着‘三家’的标记,承担着‘三家’的使命”[1]P6。叙述者借此联想到了有关“个人”与“群人”——这样一个在启蒙语境中被广泛讨论过的话题:“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个人’的概念是不完整的,每个人也是‘群人’”“‘蛮人三家’就差不多是‘群人’的别名,强调着个人的群类背景,也就暗合了我的奇想。”[1]P6-7由此可见,这种集体传记形式的背后,是韩少功启蒙思想的一种再现。20世纪80、90年代,新的美学范式崛起,个体经验至上,“‘个人’开始‘从群众中回家’,个人性的境遇与价值开始代替启蒙主义的‘社会正义’与‘公众真理’ 而成为人们思考问题的新的基点”[3]。伴随着90年代先锋文学的转向,个性话语愈加突出,叙事手段的激进革新几乎放弃了整体性叙事,以追求文本的解构与意义的取消,个体经验、个体价值观念得到了充分书写,启蒙也伴随着“个”的极度张扬走向了后现代的迷宫。此时《马桥词典》的出现,寄托着西化外壳背后对本土命运的关注,召唤着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同构隐喻。

其次,对于已经物化、结构化的公共体系,词典式的碎片溶解了时间逻辑概念,对个体的生存与话语做出重新追问。书写作为一种抵抗方式,深受世界文学影响的《马桥词典》,看似破碎、抽象,关心的却是普通人背后的社会真相。当自我经验成为“自我流放”,当解构与变革消解了一切边际的时候,韩少功展开了对于“个人”与“群体”的重新思考,“个”与“群”不再处于一种对立并置的紧张关系中,社会的发展不需要超人,群体更不等同于庸众。《马桥词典》作为一部再现马桥历史、展现地方特色的文本,却收录了一些仅仅被个别马桥人使用的词语。“嗯”这个词与叙述者的个体经验有关,“我”在挖防空洞的时候与房英被安排在一起,“她的‘嗯’有各种声调和强度,可以表达疑问,也可以表达应允,还可以表达焦急或者拒绝”[1]P424。“嗯”这个词是她“全部语言的浓缩”,同时也只属于房英一个人,房英见证了“我”最可怜、最丢人的时刻,“嗯”的回答包含着“我”弥足珍贵的回忆。编纂者将这一具有个性化、私人化回忆的词条编入属于公共空间的词典之中,作者不再是一个客观的田野调查者,而是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复杂情感统统编入了词条的注释。碎片化叙事并非小说技巧的装饰之物,而是通过碎片弥补了启蒙主义围绕的个体/民族、救亡/启蒙、时间/空间二元对立的裂缝,构造出关于“逆公共化”“非公共化”的语言总结。

这种不集中、不连贯的碎片结构,早在启蒙思想的著名代表作《启蒙辩证法》中就有所体现。1940年代,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合著《启蒙辩证法》首次出版时,书的副标题“哲学断片”充分彰显了作者的意图。书内附有大量“断片”思考,如松散的附录、读书札记、草稿等。之所以以未完成性的“断片”形式出版,是因为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强烈诉求:“更深的寄寓还在于,在书作者看来,启蒙理性对对象的控制总是通过把对象纳入一个总体性体系之中来完成的,这意味着,体系本身就是理性实行统治与扩张的有效工具。因此,反对工具理性就把反体系本身升格为一种必要性的内在要求。”[4]以此为参照,韩少功碎片化的词典写作在启蒙主题的坐标上就有了更深远的意义,“断”即主动背离启蒙建构的完整价值体系与总体观念,不仅是题材上的创新更是精神上的变异。

二、从启蒙神话重归神话启蒙

启蒙作为现代西方解放思想、获得新知的理性思维方式,站在它对立面的,则是愚昧、无知、迷信、神秘,“反启蒙”似乎就意味着抛弃理性之光的照耀,维护旧道德、维护封建迷信。但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当启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而牢固建立起来时,启蒙便走向了与原初的承诺相反的道路:它变成了一种新的神话,一种唯我独尊的同一范式,一种大一统的独裁方式。因此,它从对立性的追求开始,却最终走向了非理性和新的蒙昧。”[5]面对现代的启蒙神话,霍格海默与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中提醒我们:“神话就是启蒙,而启蒙却倒退成了神话。”[6]P5启蒙是对个体焦虑与恐惧的超越,在历史的神话中,人们通过巫力、神力创造并建立起了主体与未知自然间的联系,确立了自我身份。但当启蒙通过“祛魅”驱逐了神话权威后,启蒙也成了现实的神话,运用工具理性对主体进行支配和统治。“人们以他们与行使权力的对象的异化,换来了自己权力的增大。启蒙精神与事物的关系,就像独裁者与人们的关系一样。”[6]P7神话与启蒙的纠缠,既有思想上的对立,又有逻辑上的相似。

对这一复杂内涵的认识在《马桥词典》也得到了有效展开。一方面,韩少功延续启蒙立场,关注到马桥人独特的本土文化与社会秩序中出现的神秘现象。小说中出现了多处神秘叙事与鬼神叙事,如马桥人设置的话语禁忌,在“嘴煞”的词条解释中,复查随口骂出的昏话与罗伯的死亡构成了一种间接关系,“煞”是马桥文化中的成规,一旦没有锁住口,随口说出了咒骂之词,除非用鸡血洗门槛,否则咒骂之人可能应咒。又如,小说中梦婆在马桥有着特别的地位,作为远离知识和理智的代表,反而成了讨好逢迎的对象。梦婆因为儿子的死亡变成了精神病人,却能够为人们正确地预测彩票中奖号码,即使是接受了四年本科教育的编辑也不远万里求得梦婆的指示。

这样的神秘化描写在科学主义面前无疑是可笑的封建蒙昧,但另一方面,作者却利用此类现象引发了对于情感形式、社会仪式和人类行为的讨论。“一个彻底的科学主义者,只追求逻辑和实用,不但应该认为马桥人的嘴煞之说是可笑的,也应该视某些金属、布料、石头以及声波的神圣化是可笑的。”[1]P313美国人类学家格尔兹认为,所谓文化,“是一种通过符号在人类历史上代代相传的意义模式,它将传承的观念表现于象征形式之中。通过文化的符号体系,人与人得以相互沟通、绵延传续,并发展出对人生的知识及生命的态度。”[7]显然,韩少功既有启蒙者的清醒认知,也有对地方文化的尊重和关怀。小说中甚至通过严谨的辞源考据为信仰神话辩护,从人类学角度比较中西方语境中共同存在的,精神与梦之间的幽暗联系。面对这样一个“非科学化”的词条,作者却借助学术化的考据解释了人与自然间的诗性关联。马桥人贵死贱生,死的早一点叫“贵”,越长寿就是越贱,这一切都说明马桥人拥有一套独立的、行之有效的法则,而《马桥词典》所要做的就是客观地展现这一套文化符号,以及人类对知识、对生命的原始态度。

小说敞开的文本空间反思了被启蒙正确性遮蔽的问题,贯穿了作者对启蒙内在悖论的深刻担忧。回归神话的启蒙,是为了破除由启蒙建立起的将科学、理性视作唯一维度的体系:“有些词一旦进入实际运用,就会出现奇异的变化:它们的反义在自身内部生长和繁殖,浮现和泛滥,最后把自己消灭,完成对自己的否定。”[1]P171无论是将“醒”理解成“蠢”,还是把“科学”视作为“懒惰”“有乡气”,实则都隐藏着另一种视角,“隐藏着先人们对强国政治和异质文化的冷眼,隐藏着不同历史定位之间的必然歧义。”[1]P53马桥人的语言观念是对社会变化的理解、对历史发展的解释,语义符号背后隐匿了本土的哲学观念和历史意义,同样,马桥人看似愚昧行为的背后也隐含着启蒙流变的过程和矛盾。韩少功试图在更平等交流的空间中探讨启蒙的价值,正如《启蒙辩证法》中阿多诺与霍格海默对工具理性的质疑,韩少功将科学主义放置在日常生活的具体形象、具体氛围、具体事实之中,以科学理性的学术视角揭示马桥人的思维观念,以人文关怀挖掘语言结构背后的个体意识。韩少功让启蒙神话重归神话启蒙,否定启蒙/神话与文明/野蛮之间的关系架构,逆向的写作方式象征着由启蒙者主导的话语模式转变为被启蒙者个体意识的凸显。启蒙从不是封闭的自足空间,单一理性原则的筛选本身就是对启蒙的背离,《马桥词典》中无处不透露着原始生命的活力与历史纵深感。

三、语言空转:符号的无限滑动

《启蒙辩证法》指出,当现代人受到科学、商业、政治惯例的严格规整,启蒙倒退之时:“语言和思想中的明确性概念也受制于这些惯例”[6]P3,而其中最为“无可救药”的情况就是“最真诚的改革家用支离破碎的语言主张革新,而连他们都接受了精致的范畴机器以及背后的糟糕哲学,从而强化了现存制度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他们想要打破的。错误的明确性不过是神话的另一种表达而已。”[6]P3语言主张的革新象征着启蒙方式的变革,但在阿多诺和霍格海默看来,现代化规范标准的语言体系只不过是启蒙神话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20世纪中国语言革新主要由两个重要的事件构成,其一是五四时期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其二是在白话文的基础上,普通话的官方通用语地位得以确立。而在小说中,方言、白话、普通话三种语言样式成为三股相互抵触却又彼此粘连的力量,交织在《马桥词典》内部,成为作者抵抗启蒙神话的重要载体。

方言是进入地域现场、探索地方性的入口。《马桥词典》通过隐伏在普通话背后的方言生命力展现了马桥人的生活侧面。例如,与“性”有关的词语在正统的字典中被一笔带过,但是在方言、口语中却有着神秘的魔力。“nia”在《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也无法找到踪迹,编纂者只能以“嬲”字勉强代替。“正人君子的字典,要进入校园、图书馆和大人物们会客室的精装词典,基于一种高尚的语言伦理,必须忽略它,至少也是轻轻带过”[1]P102,但是在马桥人的日常生活中,一个人一天甚至可能说上几百个“嬲”字。同理,官方字典中“下”作为“高尚”“崇高”的对立面,只与“下流”相关,代表着传统的道德偏见。但马桥词典通过记录民歌、民谣,将有关“下”的联想变为连接自然与人类活动的精神纽带,独特而充满活力的民间文化从被压抑的规范语言中得以挣脱。作者在启蒙的场域规则中审视这些方言,它们在漫长的历史中几乎都被取消或者重新命名,但是在作者看来,它们只不过是在历史中滑行的传统,应当将其回归于一种动态、具体、实用的语言形式,方言补充了共同语中的语义空白,揭示了抽象性状态的普遍性意义。

对于马桥人而言,“白话”与“方言”有着近乎相同的作用。“白话”有三种含义:口语化语言、不可较真的闲谈以及指代神怪故事的“怕话”。“白话”更类似于一种“日常消费品”和“市井语”,白话不再担任五四时期促进文学变革与传统断裂的手段,更与严肃宏大的革命毫无关系,反而成为“低俗而无效”的“白”,作者无疑表露出自己对于言语变革的怀疑态度。《马桥词典》的编辑,正是相对于“普通话”存在的,词典是普通话权威与正统的保证者,相对于那些多次再版、词条丰富的现代汉语词典来说,《马桥词典》则更像历史的细节和褶皱。但是这一略显渺小的词典却参与到多重语言的建构之中,再现了语言、认知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对启蒙价值进行了重新反思。

但即使拥有极具生命化的语言权利,作者也无法解决马桥人频繁遇到的“语言空转”[1]P457问题。虽然词语快速增殖,但无效的语言也不断涌现,它们“没有任何感情、经验、事实的信息的提携”。在启蒙浪潮的席卷之下,当科学而严谨的语言进入马桥这样的语言场所,反倒带来了更多沟通的隔离。如“你老人家”在马桥人的生活语境中没有什么实际含义,只是一种谦词,一些客套的语言用得多了就可以在话语中“随时给予删除”,固定的交际用语在辅助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同时,却意外地取消了实在意义。“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进一步大大提高了思想境界”,伴随着普通话的出现,这些固定的用法充斥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启蒙辩证法》提到了相似的沟通失效悖论:“在他们越来越被隔离起来的同时,他们之间也变得越来越相似了。正是因为沟通把人们隔离了起来,所以才确立了人们之间的相似性。”[7]P206符号的无限滑动揭示出“语言”与“事实”的缠绕关系。一旦拥有了既定的言说模式,那么就把真实的多样世界变成了抽象的单一性,不同事物被同化,不同语言被规范化。通过词语的错置,韩少功试图发现语言自身的活力,规范化过程中,“愚昧”的马桥人对于语言形式的征服与改编、拒绝“语言滤洗”,正是在等级秩序中的一种动摇。就像马桥人的语言体系中也存在意义不明的表达方式,但与言实分离的情况不同的是,“栀子花、茉莉花”这种暧昧不明的回答是对非此即彼规则的怀疑,含糊其词就是精准表达。又如马桥人把所有好吃的味道都概括为“甜”,作者感慨无法让马桥人区别各种各样的“糖”,也无法让外交官区分中国各种各样的“反抗”。不同视角之间难以沟通,即使语言的强硬区分也难以有效解决,马桥人词典中单调的“甜”是一种不妥协的反抗,更是对启蒙的另一种回答。

有学者认为马桥词典是一部展现“现实贫困与历史重负对农民的生命扭曲”,使得读者“看到了中国农民承载的无尽苦难”[8]的作品,马桥词典的启蒙意义不言而喻,但是这却忽视了韩少功与马桥人的同一立场,忽略了《马桥词典》中对于启蒙的批判与怀疑。“我”是立传者,同时“我”也成了第二十五个马桥人,启蒙者与启蒙对象变成了“一种话语的关系”[9]。作者进入混沌暧昧的语言现场,展开了历史和精神的考古挖掘,为启蒙辩证法做出了中国式的注脚。韩少功反思了90年代叙事变革后小说文本的启蒙意义,面对兼具去弊与遮蔽的“启蒙神话”,如何以地方性知识反观普遍的人类世界,做出中国本土性的回应,如何应对其内在的价值悖论,《马桥词典》代表着“一种犹犹豫豫的表达”,也给予了“一种双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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