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长篇小说对两性世界的探索

2020-03-03 12:28张佳怡
关键词:铁凝玫瑰

张佳怡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 200240)

戴锦华在1994年说:“铁凝显然是一个有着旺盛的自我更生能力的女作家。我愿期待,期待她新的发现,并愿与她共同去发现。”[1]现在,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已经过去,戴锦华没有看错,铁凝的自我更生能力旺盛蓬勃,她不断去发现、不断开拓自我。随着时间的沉淀和人生阅历的丰富,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她逐渐改变了原来质询女性自身、解构男权社会的犀利视角,转而与世界进行和解,多了一份同情与温柔,那些针锋相对与互相伤害被弱化淡忘,和谐的人性之美像春日里氤氲的水汽一般弥漫展开。

尽管铁凝从未被当作“女权主义”作家来看待,但必须承认的是,她早期的长篇具有相当明显的女性特征:在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中,那种对孱弱的男性群体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不可谓不引人注意,失望与轻视的姿态跃然纸上,女性则勇敢地挑战男权世界。1994年和2000年先后问世的《无雨之城》和《大浴女》中,男性形象似乎有所改观,然而整体仍然显得苍白无力,只能成为那些性格各异的女性的注脚而存在。直到新世纪开始的第六年,《笨花》的出现一扫之前的阴霾,男性不再无情丑陋,两性之间也变得和谐起来,同性或者自我的斗争同样随风而逝。

铁凝的这种转变被不少研究者关注到,但往往被简单地解读为“从有性到无性,女性意识从强到弱”[2]、“男性形象由颠覆到重塑”[3]、抑或是“作者的性别意识经历了从‘凸显’到‘隐退’的过程”[4]。诸如此类分析将铁凝的矛盾与复杂简化为直线型转变,忽略了这种转变背后铁凝对性别关系的尝试与探索。

一、女性世界:从意图颠覆到自洽自处

在《玫瑰门》里,几乎每一个女性形象,都是对以往男性所构建的温柔贤惠、包容善良的女性的否定,这群有着丰沛复杂内核的女人,以自己独特的情感、破坏性的文化人格,对世界默认的运行原则实行着解构与颠覆。她们撕破父权社会伪善的面纱,蔑视着传统的伦理规则,一切的乖张与褊狭既是对挤进男性历史的祈盼,又是对自身命运控制的渴望。她们不按照父权垄断下的话语出牌,甚至向其发出挑战与进攻,尤其以司绮纹为代表,一生都在拼命厮杀,陷入命运的游戏中不可自拔,变态扭曲又异常坚韧,那仿佛溺水般奋力挣扎的生命、强大不屈的灵魂、丑陋卑劣的心理把女人的性别发挥到了极致。她不断地虐人又自虐,在疼痛中挣扎着也享受着,打压着男人也干涉着女人,被时代与命运嫌弃却又屡败屡战越挫越勇。这个改写了女性的书写规则,摧毁了女性浪漫想象的女人,身上闪现了动人又卑劣的光芒,被读者一边厌恶嫌弃却一边同情怜悯,一边痛恨不耻却一边暗自佩服。

《无雨之城》和《大浴女》的重心仍然是那些纠结混乱,彼此舔舐又彼此斗争的女性,但不是表现时代生存难题下女性的选择与挣扎,更多的是关于女性的个人话语,如陶又佳、丘晔、尹小跳、唐菲等一些女性的时代遭遇和个人追求,尤其是在面对异性和社会时所做出的价值判断与选择,包括个人前途、尊严地位、精神救赎、道德反省乃至灵肉纠葛等。

和司绮纹相比,《无雨之城》中的陶又佳逃离了极端父权控制下的牢笼,呼吸着较为新鲜自由的空气。男性权威带来的压迫基本消除,女性开始有机会表现出欲望和真我。陶又佳和好友丘晔年轻奔放,自觉主动地追求爱情,不再受伦理道德的束缚,甚至愿意为了爱情心甘情愿牺牲自我。而作为市长妻子的葛佩云虽然愚钝、麻木,却也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守护着自己的婚姻,努力克服家庭危机。不同女性的生活理念、人生追求、面对背叛和打击时的行事方式,都使读者瞥见女性在生活中所遭遇的困惑和需要承担的责任。

《大浴女》有着和《玫瑰门》相似的背景人物设定,“可以说,《大浴女》与《玫瑰门》是一脉相承的,这一脉相承之处就在于对女性生存体验的描摹、观照与透析表达。”[5]其中尹小跳对自己两岁的妹妹尹小荃之死的负罪感贯穿全文,她的一生都在尹小荃蹒跚向前的路上梦魇,痛苦又难以启齿的回忆让她如履薄冰。但最后经过自我的反思和真相的发掘,她终于不再深陷于自己罪孽深重的意识,接纳了自我,找到了心灵深处宽阔的花园。所谓的“真相”能否说服读者或者尹小跳的忏悔赎罪是否足够有深度稍后再谈,但铁凝在描写女性成长路程中的幼稚、倔强、痛苦、与他人的纠葛、背叛、欺骗都是老练而独特的,读者能够切身品尝到女性的人生滋味。

《笨花》中,铁凝的视角进行了较大幅度的转移,如果说,在前三部长篇小说里,铁凝将目光集中于人性的丑恶以及女性的生活境遇、精神世界与生命历程,并对其进行深刻的思考与深入灵魂的拷问,那么《笨花》则展现出了与之完全不同的面貌,它不是一个简单的仅仅有关男性或者女性的故事,而是在丰富复杂的社会与历史舞台上展现了乡土中国与国民。

《笨花》抛弃以女性为绝对主角的写作,女性不再是作品的重心,开始与男性共同承担起命运的沉浮。铁凝希望在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如军阀混战、抗日战争等纷至沓来时,以女性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的境遇与选择引导读者去思考女性应当有的、属于自我的人生追求。自然而然,女性形象也不再奔放突出、咄咄逼人,而是呈现出善良、沉静等传统女性美的因素。铁凝在赋予她们传统女性的宽和时,又给予她们独立自强、积极进步的品质。向喜的发妻同艾,孝敬老人、心灵手巧、与丈夫相敬如宾、不卑不亢地对待丈夫另娶的太太,还将她们的孩子视如己出。向喜的小女儿取灯孝顺仁义、待人宽厚,在笨花村积极融入村民的生活,面对信仰基督教的梅阁以及生活放荡的小袄子都给予理解和帮助。在国家危亡之际,同艾和取灯都身体力行地支持了抗日。此外,包括顺容、施玉蝉都有着自己独立的思想,她们的行为与选择甚至都具备了现代女性意识。《笨花》中的女性一定程度上可以脱离对男性的依附、摆脱传统文化对女性的规训,去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

二、男性世界:浮出阴暗地表

可以说,铁凝《玫瑰门》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小说对女性形象的塑造。生机勃勃、充满着旺盛生命力的女人们发动了一场玫瑰色的战争,将男人挤到历史话语的边缘,两大阵营的对照显而易见。在个性鲜明、妩媚而狰狞的女性面前,男人们集体阳痿甚至被阉割,孱弱、无能、颓唐、萎靡、一触即溃。男性群体在《玫瑰门》中是缺席的,仅仅是一个语言符号的指代。

华致远是司绮纹一生中做的一个梦,这个梦很长却太过脆弱易碎,只得成为漫漫人生路上一个虚幻的想象。庄绍俭折磨了司绮纹一生,他的逃避、无能、早逝倒逼司绮纹发挥出了她的能力与手段,成为盛开的罂粟花,娇艳又残忍。那个不断打着嗝的庄坦,只是司绮纹机缘巧合匆忙混乱中孕育的儿子,既没有得到母亲母性的照耀也丝毫未展现出男儿顶门立户的气概,在他与竹西的性爱生活一蹶不振之后也很快进入坟墓,毫无意义。落拓不羁的文人叶龙北给了成长中的苏眉以吸引和庇护,然而在政治风云过去之后显露出了他的世俗与自私,他周旋在玉秀、竹西与苏眉之间,对谁也付不起真正的责任。而朱吉开、达先生,只不过是女性在与时代历史厮杀时暂时的动力或垫脚石。

与《玫瑰门》不同的是,《无雨之城》和《大浴女》中的男性开始登上舞台中央,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他们不再一闪而过或者一事无成,也不再仅仅给女性带来悲剧与厄运,开始有了渊博的学识、不凡的谈吐、较高的社会地位或者是深情的人设、有趣的灵魂。铁凝放下了曾经对男人抱有的深深敌意,开始尝试着让他们摆脱庄绍俭式的卑劣猥琐。比如《无雨之城》里的常务副市长普运哲幽默能干、富有魅力;白已贺虽然贪婪无度,却也是一心为了自己的女儿能有一个良好的生活与学习环境才去敲诈勒索。

此外,尽管《大浴女》延续了《玫瑰门》中父亲形象的缺失,但是在《大浴女》中,铁凝开始了一种对父亲的呼唤。尹小跳在母亲与唐医生发生暧昧关系后愤恨不已,企图写信使父亲回来解决这一事端,虽然父亲尹亦寻最后以假装并不知情来解决,但是这已经可以看作对父亲力量的一种渴盼,这种渴盼与追寻在集善良、纯真、淫荡、桀骜为一体的唐菲身上体现得更为鲜明。可以说,作为私生女的唐菲到死都在寻找自己的父亲,她淫乱无度的生活可以解释为“厄勒克特拉情结”使然,白鞋队长最初带给她的保护、庇佑和炫耀感稍稍弥补了父亲缺失的苦楚,之后对于升迁为副省长的俞大声是自己父亲的猜测(虽然毫无定论)更是代表了一种内心深处的渴望——渴望被保护、被尊重、渴望父亲自信和威严品格的展现,那是一种对父亲与生俱来的敬慕。相比《玫瑰门》,铁凝开始有了勇气去追寻“父亲”,“我觉得文学最终还是与人为善的,你的文学作品里可以不断地写失望,你可以写生活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你终极的目的既不是要审判人类,也不是要降低人类的灵魂。即使你写失望,也是因为你有希望……”[6]对父亲的呼唤,尽管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却也是铁凝的燃起的、崭新的希望。

然而希望只能是希望。

不论如何展现与寻找,男性形象仅仅是一种在场,将就充当了女性姿态展示的背景板,一旦那些鲜活又热烈的女性登上舞台,男性色彩的饱和度便于无知不觉中又降低了维度。尹小跳的生动和活力唤醒了方競消失已久的性功能,给他带来了轻松与愉悦,然而方競却没有给予尹小跳作为一个爱人应有的呵护与责任感;麦克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仅仅是深谙中国文化的、痴情的美国人,谈不上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至于尹小跳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陈在,对谁都有细致的关照与好脾气,对待自己的太太和对待“真爱”尹小跳并没有实质上的差别。

因此,男性形象在《无雨之城》和《大浴女》中成为缺席的在场:尽管他们不再有着庄坦式的“纤细的缺钙的颈骨”,也给予了女性一定的帮助,仍然缺乏一个男人应当有的担当、忠诚与坚定的信念、强盛的生命力。与其说他们成为了女性前进的同行者,不如说他们仅仅作为女性的人生路上一个驿站、一段风景而存在,女性在歇过脚、赏过景后,注定要撇下他们踏上新的征途。

《笨花》中,铁凝不再只执着于对病态的、孱弱的男性的描绘,也开始塑造健康的男性,甚至以男性的命运变化为核心,展现出了男性正直、勇敢、有担当的品性。有学者说“在铁凝的《笨花》中,能够充分地体现某种‘理想的生命形式’的,不仅仅有女性,而且更有如向喜、向文成这样塑造极为成功的男性形象。”[7]向喜作为作品的主人公,他的生活轨迹贯穿了整部作品。他本是笨花村的普通农民,却深谙孔孟之道,耿直率真而又仁爱中和。他爱国爱民,逃离政治的纷争后毅然归隐,最后以开枪打死两个日本兵后自杀的方式谢幕,可以说,向喜用生命谱写了一曲英雄的赞歌。虎父无犬子,向喜的儿子向文成睿智博学、精通医术、谦逊有为、崇尚科学与文明。他对村里愚昧的百姓给予最大的理解与帮助,国家危难之时,他挺身而出,创办夜校并建设后方医院。此外,向桂的有情有义、西北二片在关键时刻的舍生取义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时,《笨花》中出现的“父亲形象”已经不同于男权统治中代表着“父权”的父亲形象 ,也不同于《大浴女》中由“恋父情结”想象出的父亲形象。父亲们开始承担起照顾家庭,关爱孩子的责任。如向文成训练自己的儿子向有备走路姿态、言谈举止等等,都尽到了作为父亲的责任。

在健康的人物形象背后,《笨花》展现的是铁凝对两性关系的重新思考,由相互斗争彼此撕扯到男女两性和而不同的融洽关系,我们看到了两性和谐的美与善、人类整体坚韧与伟大的一面,也看到了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与气节。

三、铁凝:“真淳者”的思考与探索

《玫瑰门》中,女性内心充满的是病态的复仇和蔑视男性本位的放纵,而最近的《笨花》中,女性温婉、善良,与男性共同打造了一个和谐的世界。表面上看,女性的敌对意识或者“战斗力”的确呈直线型下降,然而这并不能称为女性意识由凸显到衰退。何为“女性意识?”“从女性主体的角度来说,女性意识可以理解为包含两个层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二是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8]P9《玫瑰门》中的司绮纹显然没有上述想法,她没有天然的作为女性的意识,没有对美的追求,更不理解自己的生命意义及从外部世界出发对自己生命特质的把握,何谈女性意识呢?《无雨之城》中的陶又佳和《大浴女》中的尹小跳虽然知道追求个人的独立,但是对男性还有潜意识的依赖。总而言之,这四部长篇小说中的女性虽然性格品质、理念判断各异,但她们都未将女性意识完全展现,缺乏对女性生命的理解和社会对女性定位的思考。

在我看来,与其说铁凝长篇小说中女性形象的转变反映出铁凝性别意识的某种转变,不如说这是铁凝的思考与探索——对于女性自身价值、生命意义以及社会定位的思考。铁凝并没有给予我们某种确切的答案,或者说她自己也在寻找某种确切答案,女性应该怎样自处以及怎样与社会相处?是在遭遇男性的欺辱与背叛时疯狂反击?还是相信爱情依赖男性?抑或是面对丈夫背叛与离弃时也坚持展现出母爱与无私?从《玫瑰门》质询与挑战的解决方式到《笨花》平心静气的自我安置,就是铁凝从敌对的政治性别观到表达更为深厚体贴的人文关怀的一路探寻。我们期待社会不断进步,更期待铁凝能够继续寻找与试验,为读者呈现出对真正女性的追寻和赞赏。

反观男性,从无能无耻的庄绍俭到有勇有谋的向喜一路看过,他们的形象表面上由被颠覆到重塑,然而,不论哪种男性,在何种社会,他们一直牢牢占据着主导地位,女性只是作为依附和存在。因此可以这样说,作为社会主宰的男性形象在深层次上是没有变的,即使是《玫瑰门》中那些孱弱的、无能的、阳痿的男性,也是社会的掌控者,与其说他们是缺席的,不如说他们是缺席的在场。司绮纹、姑爸等人的悲惨遭遇,都可以归因于男人以及强势的男权社会。庄绍俭没有司绮纹一样是吊儿郎当的庄绍俭,可司绮纹如果没有庄绍俭,那么就不会成为一支妖冶的、以对男性的仇恨浇灌自我的罂粟花。如果说《笨花》中的男性一夫多妻是时代弊病无法苛责,那么取灯、小袄子、西北梅阁带有性意味的被杀则对应了向喜、西北二片的英勇自杀。女性的性别在男权社会总是被放大,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无法被忽视、甚至是鲜艳的存在。

在我看来,对于当代女性生存境遇以及两性关系的探求,或许可以借用“女性人文主义”的框架进行探求,铁凝创作也暗合了这一概念,过于强调性别政治对女性文学有百害而无一利,抛开性别谈权益,方能实现性别平等与和谐。“无论是中国和西方女性主义思想理论的历史发展及内在问题,还是我国女性文学创作的实际状况,都要求我超越既往性别政治的阐释阈限,拓宽眼界,以更广阔的人文主义视野关注我们的女性文学,转换生成和建立一种新的女性人文主义的阐释框架。”[9]

在孜孜不倦地探求复杂繁难的性别本质的过程中,铁凝不是没有遇到过困扰,她在小说中总能提出深刻的、带着善意与悲悯的问题,但是在解决问题方面却略显摇摆与踌躇,这是长篇小说真正的困难——“……每天坐到桌子前,将前一天写成的如何往下继续时的困难。”[10]《玫瑰门》中司绮纹坚韧变态扭曲的一生在前半部分细细密密地呈现出来,令人震撼和感叹,然而成年苏眉的性格特点并没有被完全刻画出来,她的音容笑貌远不如倔强固执的孩童眉眉有画面感,这就在于铁凝在追寻过程中遇到了两难甚至“多难”。苏眉一边要与婆婆司绮纹划清界限,一边又不自觉地向其靠拢,如果说,这种人生的矛盾与宿命意义在这部小说中还能自圆其说甚至深化文本意义,那么之后的几部长篇则愈加清晰地显现出这种“到底该怎样”的自我怀疑。《无雨之城》像调和鸡尾酒一样描写了性本能问题、婚恋问题、官场腐败问题、社会贫富问题等等,但是这些问题无法全部解决,叙述者在焦虑之中只能“杀死”白己贺、斩断副市长普运哲与情人陶又佳的情丝,让高潮中的故事戛然而止。

最让人叹惋的是《大浴女》情节走向的断崖式下跌。《大浴女》中最值得读者品味和深思的是铁凝以尹小荃之死对尹小跳内心世界的拷问和折磨,这是铁凝的深刻之处。读者期待,尹小跳的忏悔能够抵达灵魂深处,因此而产生一种大的悲悯。然而,铁凝却在小说后半部主动打碎了这场痛苦的反思。她让尹小跳与陈在于一次不成功的做爱之后开始长谈,尹小跳对陈在诉说了尹小荃失足落井的全过程,她承认:“我没有制止她,没有跑上去抱她回来,我知道我有充足的抱她回来的时间的,但是我没有。我和尹小帆只是死死拉着手。眼看着她两条小胳膊一奓落进井里,像飞一样。陈在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真实形象。”[11]P264-265尹小跳对深爱的陈在掏出了肺腑之言,然而叙述者却利用陈在帮助尹小跳洗净开脱:尹小荃的之死的主要凶手是唐菲,是她在前一天晚上掀开了井盖,而陈在自己作为目击者却没把井盖给盖上,也是有错的。陈在还夸奖尹小跳主动承认的勇敢,尹小跳的忏悔负罪至此中断,把罪过推给别人,竟然成了尹小跳解脱的缘由。作者或许原本希望对主角进行精神的审判和拷问,但是在不自觉中却宽恕了她的过错,小说本应该具有的浓厚的悲剧感被这种替罪羊式的开脱洗刷得不留痕迹,人性深处的弱点与“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精神最终就这样被轻易错过。

当然,我并非意图指责铁凝,我的真正目的在于说明性别意识与两性关系的繁琐庞杂以及体谅作家创作过程的困苦,但我相信,在铁凝之后的探索之路上,她会找到文学与女性相通的一面,用更普遍的立场感悟悲欢。可以肯定,不论她想写什么题材,只要能想到女人成长过程中的不易艰辛与柔软温暖,展现出超越性别的人文关怀,她的心就会变得丰富缜密,就能理解女性的一生、抓住真正的人性,把作品写得节奏鲜明、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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