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叶文人传奇社会教化功用的实现途径

2020-03-03 12:28
关键词:天心文天祥屈原

樊 兰

(邯郸学院,河北 邯郸 056000)

清中叶文人传奇重视戏曲社会教化功能,利用戏曲对儒家伦理精神进行揄扬,对社会伦理秩序加以维护。儒家的忠孝节义几乎贯穿于清中叶所有文人传奇之中,处处渗透忠孝节义思想和儒家道德评判标准。这些社会教化内容,往往通过正反两个方面展现,一是对于符合儒家伦理道德的进行颂扬,通过塑造主人公“忠孝节义”形象,树立道德榜样,感动世人,教化世人;二是对于不符合儒家伦理道德的加以批判,通过对剧中反面人物的惩处,警戒世人,弃恶向善,回归儒家伦理秩序范畴。清中叶文人传奇中虽然也有对奸臣、小人等卑劣行为的批判,但是更侧重于展现人世间美和善的一面,总体看来对儒家伦理道德精神的颂扬远远超过对奸恶的批判,因此,颂扬伦理道德精神成为这一时期文人传奇的重要主题。清中叶文人在他们的传奇作品中着意塑造闪动着儒家伦理精神光芒的主人公,营造人与人之间充满仁爱情义的生存空间,颂扬轻利重义、舍身成仁的仁义行为。

清中叶文人传奇教化功能的实现,首先赖于塑造了一大批伦理道德楷模,上自名臣仕宦,下至平民百姓,这些人物形象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传奇的人生经历吸引着观众,影响着他们的个人行为与道德评判。这些伦理道德楷模,有来源于历史上的忠臣、良将、清官、才士,如屈原、文天祥、马雄镇、吴六奇、苏轼、狄仁杰、李白、杜甫、汤显祖等,亦有大量艺术人物形象,他们虽然不是在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但是他们集中体现了儒家伦理道德规范和思想精神,可称为忠、孝、节、义的艺术化表现。中国古典戏曲,就其创作方法的总体倾向而言,是一种主观的艺术,倾向于“抒情诗的主体性原则”。这就形成中国戏曲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使在代言体的限制下,戏曲创作者的主观情感仍有十分突出的表现,他们往往在剧中人物身上赋予浓郁的主观情感色彩,从而使剧中人物成为他们主观情感的传递者。换句话说,这些人物形象,不管是历史真实存在的还是凭空虚构的,他们身上都折射着清中叶文人的理想人格精神,彰显伦理美。古代的中国以道德立国,道德是调节一切关系的无形法律,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和角落。“长期而严格的道德训条,将中国人的人格结构重心偏离到了‘超我’的方位上去,并对人们的日常行为予以深刻的影响,由此形成了中国人稳定的‘超我’文化模式。”[1]所以,中国传统人性观念归根到底是一种道德观。伦理观念经过几千年的积淀已经深入人心,“塑造符合伦理道德规范的理想人格,讴歌人的伦理美,积淀为中国文学中源远流长的艺术传统”[2]P41。清中叶文人传奇继承了这一艺术传统,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都带有明显的传统伦理色彩。这些活跃在舞台上的人物形象以其彰显的伦理美教化世人,成为世人追求的道德榜样。

蒋士铨《冬青树》以历史名臣文天祥为主人公,以文天祥忠节事迹为主线,塑造了文天祥大义凛然、忠君爱国、百折不屈的忠臣形象。剧中重点描写文天祥一生中的几个关键事件,彰显其忠义之行。第二出《勤王》甫开场即塑造了文天祥临危受命,志存马革的忠君形象。南宋大厦将倾,文天祥奉诏勤王,在国家存亡关头,他慷慨解囊,捐献出全部家财“一半赏现在军卒,以一半招募新兵”足见其以国家命运为重,不顾个人利益的政治大局观和忠义精神。第四出《留营》中文天祥身入敌营,拒绝投降,一曲【小桃红】唱尽忠臣心声:“我孤忠自矢节如山,到此徒悲叹也。愧不能桃花马上斩楼兰,操白刃,枉登坛。今日里落樊笼困羁闲。一任你用刑诛,把我身糜烂也,谁承望苟活生还。”[3]文天祥抱着必死之心前往元军大营谈判,其临危不惧的凛然风节让人感动。第二十九出《柴市》中,被囚三年的文天祥,誓死不降,终被押至法场。其时南宋已有不少臣子名士文人降元,文天祥在柴市怒踢背主降敌之臣留梦炎送来的临刑筵席,痛骂忘旧族修降表的一代才士赵孟頫。至此,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光辉形象达到极致,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信念已深入人心,照耀千古。

张坚《怀沙记》中塑造了另一位忠君典范——屈原。第八出《疏原》将屈原不顾个人得失力进忠言的特点写得淋漓尽致。屈原得知张仪诱骗楚王,连夜写成奏章,誓以死谏阻止楚王赴秦,奈何楚王听信谗言,已对屈原存有疏远之心,拒不召见。然而屈原并未放弃劝阻,甚至不惜得罪君王,在殿前哭谏:“不想道恁翻腾口舌呵,把忠良一旦捐。我屈平今日此来,原拼着痛哭陈词,誓死极谏。而今面圣不能,忠言难进。莫不是天亡我楚也。空抱着直言谠论进难前,痛君王听偏,痛君王听偏。眼见得谄谀误国寇生原。”[4]剧中屈原忠而见疑,痛哭力谏,其内心的痛苦与无奈可想而知,他明知此举会影响个人仕途,然而为了国家之大局,为了君王不受蒙蔽,誓死极谏,其忠心可表。屈原虽被放逐,但依然关心国家运途,第十一出《泣耕》中,屈原得知秦国赖地,楚已绝齐,忧心不已,又听得民怨荒旱,更是大哭起来,向苍天哭诉:“苍天苍天,我楚国百姓何辜遭此大旱?上帝有好生之德,如何不轸念民生,甘霖早沛也。”屈原的再次大哭,展现了他忧国忧民的心境。第二十二出《大招》楚怀王惨死异国,屈原以放逐之臣的身份哭奠,为其招魂。剧中将屈原所作《招魂》檃栝在唱词之中,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古人有言,男儿有泪不轻弹,而此剧中几次写屈原之哭,足以展现其爱国忠君忧民之心。

唐英的《天缘债》中塑造了一个热肠重义的张骨董形象。《天缘债》是据时剧梆子腔《借老婆》改编而成,在原剧中张骨董是个愚蠢至极、唯利是图的小人。因李成龙许诺,如得其帮助,则将取回的亡妻妆奁的一半当作酬报,张骨董动了贪念,遂轻易将妻子借去。对于如此令人不齿的角色,唐英对其进行重塑,将其改造为朴实、热心、仗义的“义兄”形象。张骨董在得知义弟李成龙被岳家刁难后,为其出谋划策,仗义相助。他处处为李成龙考虑,不忍看他因盘缠之事而放弃功名,于是打算将自己妻子借于李成龙:“(副)[背介]且住,他的功名为重。丈人家又执性,朋友又没商量,千思万算倒不如我将我的老婆借与他,到他丈人家去打个照面,将东西骗回,又无人知觉,岂不万全之策?”[5]P308张骨董之所以将老婆借与李成龙,完全是为了帮助万般无奈的穷书生,丝毫没有贪财之心。而在这个过程中,李成龙的担忧倒更衬托出他不拘小节的豪侠之气。张骨董向李成龙提议后,李成龙碍于叔嫂之称认为不妥。张骨董曰:“兄弟,你竟有些呆气了。想古人托妻寄子是英豪,只要你连城白璧仍归赵。”[5]传奇中的张骨董古道热肠,颇有侠义之气,李成龙跟他比起来倒多了些迂腐。本是一场借老婆的闹剧,因张骨董形象的塑造,让闹剧变成了颂扬兄弟义气的教化剧。

唐英的《转天心》中更是塑造了吴定儿这一道德完人。吴定儿虽为乞丐,但秉性纯良,集忠勇孝义之高尚品德于一身。吴定儿一出场便显露出不同一般的性格特点:“[小生扮乞丐执鼗鼓上]人道乞丐苦,我道乞丐乐。身穷心不穷,干净更洒落。”[6]一句“身穷心不穷”暗示了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在吴定儿这一角色塑造上,作家首先赞扬的人物品质即是“孝”。吴定儿行乞孝母,日日陪伴,虽无佳宴美酒,却是一片志诚孝心。吴定儿的孝,不仅体现在对亲母尽孝上,还表现在代人行孝上。吴定儿救得被儿遗弃的何母,当作亲母一般对待。其大孝志诚,正是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精神最好的诠释。

清中叶文人传奇教化功用的实现,还赖于营造充满仁爱正义、是非分明、善恶有报的理想王国。在传奇戏曲舞台上,作家以其超凡的想象力和艺术虚构能力,构建了一个和谐的小世界,良善之人终得圆满,奸恶之徒得到惩戒。它带给世人的不仅是悦耳娱目的感官愉悦,还给人以道德情感的共鸣和心灵的洗礼。这个虚构的艺术世界,让人相信公平正义的存在,相信善恶终有报,从而自觉规范个人行为。第一,彰显儒家仁爱思想和道德情操,感染世人。清中叶文人传奇的教化功能,不是僵硬地照搬封建伦理教条,而是在传奇故事中彰显“仁爱之心”“见危授命”“舍身成仁”等伦理美。这些伦理美不是简单、刻板的行为要求,而是具有长期历史积淀的人类心灵深处所共有的东西,是真正有力量的东西,它包含了人类优秀的道德精神因子。这些道德精神因子通过传奇戏曲这一艺术形式的发酵,具有更为广泛的传播力,更为长久的艺术生命力。《弥勒笑》中钟心劝说叛军头领崆峒公主,令其幡然醒悟,停止作乱,归降朝廷,朝廷以仁爱之心相待,不咎其罪,赦为平民。《梅花簪》中杜冰梅、郭宗解出使日本,亦未动一枪一剑,仅以言辞晓以利害,使其臣服。《玉狮坠》中安义以黄损“德教”之策招抚苗疆,都体现出儒家的“德治”“仁政”思想,传奇中的理想王国,圣君贤臣,社会安定,百姓乐业,令人神往。清中叶文人传奇中屡有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为国排忧解难的行为,如《冬青树》中文天祥临危受命,深入元军大营谈判,《桂林霜》中马雄镇忠于朝廷,不降佞臣,一门忠烈,悉数殉节,正是体现了儒家“见危授命”“舍生取义”的精神品质。《玉狮坠》中安帅怜才,瘸仆爱主,鸨母仗义,狎客知报恩,《天缘债》中张骨董仗义助人,李成龙知恩图报,《转天心》中吴定儿行乞奉母,救助弱小,《梁上眼》中魏打算仗义作证,皆是凸显世事人性中的光明面,体现出传奇对各种仁义之举的颂扬。

第二,宣扬善恶因果,促使人们规范自己的行为,行善弃恶。因果报应思想在清中叶文人传奇中颇为普遍。传奇故事中往往善恶终有报,这既是对现实中不尽人意之处的修正,亦是人们普遍的心理追求,同时也是人们对于世间万事的道德评判。它对于人们的行为具有劝诫警示作用,以善报鼓励人心向善,以恶报警诫世人莫要作恶。《双钉案》中恶妇王氏,仿效婢女互儿之母苟氏害死其继父之法,以长钉钉入小叔江芋头顶,致其死亡。后在包拯审理之下,案情明朗,一并追查苟氏害夫之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长钉钉死王氏、苟氏二毒妇。《玉剑缘》中恶少花公子欺男霸女,作恶多端,后受雷击而死。《酒家佣》中梁冀弄权,陷害忠良,后终为帝诏赐死,忠良之后则封官加爵。《玉狮坠》中奸相吕用贪恋美色,强抢民女,终被罢相,而裴玉娥、黄损则在历经几番劫难后,终得圆满。《转天心》中何时贤谎报丁忧,为人弹劾,遂对亲生母亲起了杀心,将其推入乱葬岗。何时贤虽身在官位,枉为儒士,引得苍天报应,被雷击而死。第二十出《殛逆》写的就是何时贤遭遇天报之事,并借神灵之口警诫不孝之人:“乾坤理最微,大逆难逃罪。忘报本转把生母凌欺,心如狼毒无追悔,罪犯天条没挽回,管取头颅碎一声声怒雷,还有那祝融火马绕庭飞。”不孝已是大罪,更何况将生母害死,此行天所不容,故犯有大逆之罪的何时贤遭雷击而死。而吴定儿救下何母后,将其视为亲母一般孝敬,虽身是乞丐,却心怀大义,终得善报,正是“报应分明,古今不爽”。此类善得善报、恶有恶报的情节在清中叶文人传奇中比比皆是。剧中的正面人物虽几经苦难,但终得善报,有情人必成眷属,忠良之臣必得嘉奖,书生士子必得高中;而反面人物终得恶报,杀人者必偿命,害人者终害己,奸佞之臣必然难逃斩杀赐死之命运。借助宗教因素,以天神掌管人间善恶报应,是清中叶传奇中常见的情节。《香祖楼·录功》中赏罚判官以善恶两簿记录人间之事,供帝释天尊审阅,以赏善罚恶。欺君误国、贪财坏法之人,发往饿鬼道;不孝不悌,不知伦理之人,发往畜生道;不仁不义、自私自利之人,发往乞丐道;寡廉鲜耻之人,发往娼妓道。对于勤劳持家,力行善事之人,则予以褒奖,使其后人奋发功名,增加福禄。

第三,标榜天心可转,鼓励人们纠正自己的行为,以获得圆满的人生结局。除了彰显善恶报应外,传奇还为世人寻找了一条自我救赎之路,引导世人向善。在已经发生的错误行为面前,人要积极应对,以加倍的良善来弥补过错,最终获得圆满的结局。唐英的《转天心》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极具教化色彩。《转天心》的中书生吴明,青年入泮,三十年屡试不中,至玉皇庙,狂吟题壁,触怒玉皇,惩罚其受轮回之苦,转世为其妾所生之子吴定儿。吴定儿家贫,遂行乞奉母。吴定儿本为玉皇惩罚之人,然而其本性良善,品质高洁,多行善事,终得天心回转,令其得享善报,娶得娇妻,建立军功,授爵旌表。唐英在《转天心自序》讲述了天、人、心、理的关系:“天之外无所信,心之外无所守。守其心以信天,信其转以验守。圣贤之训,何肯自外?释老之教,亦难妄评。惟即其事以揆理,即其理以揆心。心与理洽,而人心转矣;理与事宜,而天道合矣。夫人之为天之所生,而身心即为天之身心。身心为天之身心,而人心之转不即为天心之转乎?”[6]P114唐英认为人应当坚守自己的本心,信任天道,顺应天道,人的所作所为应当以理为准则,而理又应以本心为准则,心与理契合,理与事相宜,则人心、天道合矣。人心即为天心,人心转变即为天心转变,因此所谓的天心,不过是人心的另一种表现罢了。人们所向往的天心转变,实则赖于自身本心的改变,人心善,则天心示以表彰,人心恶,则天道示以惩戒。传奇中吴定儿的故事,既是对这套天心理论最好的阐释。吴明因怨天尤人,怒骂玉皇而获罪,被罚转世为其子。吴定儿带着神罚出生,注定一生悲惨。然而他本性善良,不贪财物,坚持气节,尽心行孝,正是这样的良善之心,改变了他的运势。正如董榕在《转天心乐府序》中所言:“由大困转而为大亨,此非天转之也,实有所以转乎天者,则在此改过迁善之心转之而已矣。而此能转者,谁也?即剥极复生之人为之。”[6]P105所谓天心之转的关键恰在人之自身,那个能救自己的人正是自己,而非他人,亦非外力。

忠奸斗争模式,是清中叶文人传奇彰显儒家道德精神,实现社会教化的常用手段。历史剧与时事剧自不必说,所有故事情节都围绕政治斗争展开,明确划分忠奸阵营。即使在其他题材的剧作中,忠奸斗争也渗透其中,作为情节和人物的政治历史背景存在。在清中叶文人传奇爱情剧中,才子佳人的爱恨离合,与朝廷的忠奸力量较量纠葛在一起。才子往往是复合形象,既即是风流倜傥的公子,也是才华横溢的士人,又是侠肝义胆的义士,还是金榜题名的仕途新贵,进入政途后即是忠臣的典型代表,具有忠君爱国的品性和治国安邦的才能。才子命运的发展代表了忠臣一方力量的不断增强,随着才子的成长,曾经作恶多端的奸臣渐渐失势,曾经的冤屈真相大白,奸臣得到应有的惩罚。忠奸斗争的最终目的是惩罚奸佞之臣,忠臣义士得到较为圆满的结局。这也是清中叶文人传奇在思想性方面的局限所在。清中叶文人秉持儒家传统,以封建伦理和道德标准来评判人物和事件,区分好坏对错。他批判的矛头仅仅指向破坏这一伦理秩序的奸佞之辈,而非封建伦理制度本身,所以在清中叶文人传奇中几乎没有对皇权的质疑和批判,忠君几乎是所有清中叶文人传奇传达的思想主题。因此,“文人传奇所展示的忠奸斗争,无论多么悲慨壮烈、电闪雷鸣、气势磅礴,其思想实质却只是呼吁和促成封建社会政治结构的一次自我调整”[2]P101。

清中叶文人阶层处于儒家教育浸染之中,思想意识和世界观的主导方面即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成为他们为人处世的准则,并且渗透到传奇创作中,影响着作品的道德价值取向。儒家对个人精神修养的追求,成为文人内在的道德实践。文人作为封建统治阶层的政治拥护者和思想文化构建者,其精神追求与道德实践必然与社会政治秩序、伦理纲常密不可分。因此,在文人阶层中,对政治伦理和道德规范的信持,成为其思想意识最深层的积淀。正是由于这种根深蒂固的道德意识的存在,使得他们以儒家正统伦理教化为己任,在传奇创作中贯彻“学以明道,文以载道,士以达道,死以殉道”的宗旨,用戏曲来进行移风易俗、影响国政的道德伦理教育和审美教育。

猜你喜欢
天心文天祥屈原
湖南天心种业股份有限公司
华枝春满 天心月明——漫说梁志宏其人其诗
正气文天祥
正气文天祥
正气文天祥
正气文天祥
梦见屈原
端午思屈原
屈原及其《离骚》(外三则)
屈原送米